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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

成亲前一日,他派仆人将我曾经写给他的情书还给了我。

那厚厚的一摞白纸,每一张都歪歪扭扭地写着同样的字,“李胖丫想给周筠生孩子。”

我将那摞情书抱在怀里哇哇大哭,差点断了气,可哭着哭着我又笑了。

“你说,他没撕这些情书,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我满怀期待地问丫鬟。

丫鬟彩衣淡淡地说,“郡主多虑了,周公子可能是怕脏了手。”

“胡说!”我怒极,“我用的是京城最贵的墨,香得很!”

我不服气,转身就骑着一匹小马直奔皇宫,宫门守卫不敢拦我,我一路抽泣着进了启祥宫。

启祥宫里住着当朝太后,我来得正巧,皇帝小儿恰好也在。

我见太后如见亲娘,一声“婶儿”刚悲戚戚地出口,眼泪就哗哗坠下。

“胖丫,你真没出息,呸!”

“你就是个废物,四年了啊四年,你追了那小子四年都没追到手,真是丢咱们李家村的脸!你说说你,除了会用那狗爬似的字,写狗屁的情书你还会个啥?!我要是你,早就撒泡尿淹死自己了,死了也不用埋,省着臭块地!”

“哭个啥啊哭,大头不是在这呢吗,没了他周筠,你还不会生孩子了咋的?让大头给你找全京城最好看的小子,明儿就赐婚,后儿就成亲,气死那帮看笑话的!”

“你倒是说话啊!咋了,哑巴了?啊?大头,你也哑巴了?你倒是开口啊。你跟胖丫是发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这口气你咽得下?”

太后一见我就开骂,唇边那颗小黑痣跟着铺天盖地的污言秽语一起在我眼前狂魔乱舞,绕得我头昏眼花。

我的发小皇帝,乳名叫大头,他被我连累着也挨了骂,但他比我没心没肺,立刻拍着胸脯表态,“咽不下!我听说新科状元还没媳妇儿,要不,就他?”

太后一眼斜过去,“人品咋样啊?”

“相当凑合!”

“身上有啥说不出口的毛病不?”

“壮实着呢,保准让胖丫三年抱俩!”

“长得俊不俊?”

“肯定比周筠好看!”

太后满脸欣喜,立即一拍大腿,“那就他了!对了,那小子是谁家的,叫个啥?”

大头挺直了胸膛,声音特别洪亮,“陇西韩家独子,名毅字松棠。”

2

我是哭着进宫的,也是哭着走的。

临走前,我紧紧抱着太后的大腿,“婶儿啊你听我说,我没想让你帮我找婆家啊!”

太后也抱住了我的头,她膀大腰圆,勒得我喘气都费劲,“胖丫啊,你五岁就没了娘,跟在我屁股后靠着挖野菜长大的,虽说大头没看上你,但我也算你娘,你放心哈,这婆家我给你找定了!”

以前还在李家村时,太后就是个暴脾气的固执老娘们,但凡她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婶儿啊,你说的那个状元我也不认识,这万一处不来可咋整?这事儿可急不得。”我多机灵啊,瞬间就换了个思路。

太后一听,立即点头赞同,“也对,那这么着,明儿我就宣他进宫,安排你跟他相亲!”

呃,我没话说了。这事儿闹的,今天被人甩,明日就相亲,这听起来我咋有点不像好人呢?

但一想到第二日是周筠成亲的日子——

我咬咬牙,“行吧,婶儿,这个亲,我相定了!”

我不是要跟周筠赌气,其实我是在跟自己赌气。

我叫李胖丫,出生在李家村,五岁没了娘,爹跟着隔壁李大叔常年在外打仗,所以我只能跟着李婶儿和她儿子大头在一起过日子。

村里还有个丫头叫翠花,跟我和大头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娃娃。

我们在李家村过着很平静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李大叔派人回来了,原来他跟着一位大官造了朝廷的反,大官在距离皇位只有一步时,生病死了,部下们就拥立李大叔做了皇帝。

而我爹,也跟着成了升天的鸡犬,被封了长乐侯。

李大叔仁义,在外打仗就是打仗,没乱搞男女关系,所以李婶儿名正言顺的成了开国皇后,而大头成了皇太子。

翠花比我像妖精,人也比我机灵,大头稀罕她,所以娶了她做太子侧妃,而我从一个乡下野丫头成了当朝芙蓉郡主。

芙蓉,芙蓉,多美的名字啊,可是暗地里,那些世家小姐们都笑话我。

一个大字不识、文墨不通的乡下丫头,一说话嘴里就冒着李家村土坷垃的味儿,怎能配得上“芙蓉”二字,还是“胖丫”最配我。

而在那些世家小姐里,周家二小姐是最刻薄的。

在一次皇家赏花会上,她对我冷嘲热讽,是她的兄长周筠为我解了围。

那一年,我十三岁,又黑又瘦,还顶着一头炸呼呼的小黄毛。

海棠花前,他一身天青色绸衫,眉目如远山,唇角生霞云。

他皱着眉对周家二小姐低声说,“还不向芙蓉郡主道歉?”

我怔怔地仰头望着他,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旁人都以为我是在固执的等待着那声道歉,其实,我是看他看傻了眼。

3

我自幼最喜欢的是拿着小铲子在田野里挖野菜,但为了配得上他,我特意拿起了笔。

一个月后,我终于学会了写字,立即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人生第一封情书。

“李胖丫想给周筠生孩子。”

一个女子真心喜欢一个男子,不就是想跟他在一起生儿育女吗?

我不懂那些诗词上的缠绵婉转,我是乡下丫头,只懂得有话直说。我想给他生孩子,梳着朝天小辫穿着肚兜活蹦乱跳的那种。

可是,周筠从来没有回应过,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我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温润如他,是想让我自己知难而退。

就这样渐渐的,连京城的狗都知道了,长乐侯家的芙蓉郡主喜欢刑部周侍郎家的公子。

我这四年,呵呵,可有出息了,竟然闹得人狗皆知。

可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娶了别人。

其实,他娶的也不算别人,而是他的亲表妹,当朝钱皇后的亲妹妹。

李大叔前年去世了,他打仗伤了身子,再珍贵的药也救不了他的命。

去世之前,他给大头娶了百年大族钱家的嫡女为正妃,大头为老百姓出卖了自己的色相。

为此,翠花哭了很久,但没办法,谁让我们是李家村出来的,谁让身后没有依仗呢?

世家要的是凤位,李家村要的是天下,所以双方都要有牺牲。

不过大头一向没心没肺,他只苦恼了三天就没事了,因为他娶的正妻根本看不上他。

嫌他吃饭吧唧嘴,嫌他睡觉不洗脚,嫌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总之,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大头也不爱讨嫌,索性就长住在翠花的宫里。

钱皇后出身名门,性子高傲得很,对太后也是淡淡的。

当然太后也不喜欢她,嫌她总是装腔作势,故意做出一副“你们这群人真俗,但我不轻易计较”的调调儿来。

试问被人暗戳戳的鄙视,谁心里能好受得了?

因此,太后很生气,常常躲在宫里一边磕瓜子皮一边骂这个儿媳妇,骂到天昏地暗,风云变幻。

然后在皇后来请安时,一抹脸,又对她露出一个标准的慈祥笑容来。

不就是装模作样吗,打量着谁不会是咋的?

而偏偏,我追了四年的周筠,这次娶的是钱氏女,这是在打谁的脸呢?

太后本来把嫁妆都给我备好了,却被敌人截了胡,这还得了?

相亲,必须相亲!

李家村绝对不能输给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墙头草两边倒的百年世家!

这不仅是一场相亲,还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李胖丫,为了李家村的荣誉,冲啊!

4

我李婶儿不愧是我李婶儿,即便成了最尊贵的太后,保媒拉纤的功夫也没荒废。

别看她曾是农村老娘们,可在李家村她是最受欢迎的媒婆,促成了十几桩姻缘呢。

周筠成亲这日,韩毅被召进了皇宫。

太后跟他密谈了一番,然后命他在御花园的一棵桃树下赏花,哦,不,是吃桃,盛夏八月,宫里的桃树结果了,甜得很。

我和大头以及翠花,三人躲在一座假山后面,瞧这位新科状元奉命摘下一枚最红的桃子,张口就啃。

“啊?这人是不是傻?吃桃不用擦桃毛吗?”我嫌弃地嘟囔了一句。

半晌没人理我,我一回头,大头拽着翠花已经蹑手蹑脚跑没影儿了。

翠花还有点良心,即便走远了还对我比了个心,做了个口型,她在说,“胖丫,你可以的!”

可以个屁!

人家这是第一次相亲耶!

我整了整发髻,从假山后窜了出来,新科状元正在一心一意啃桃,被我窈窕曼丽的身影猛然吓了一跳。

咳咳咳,真的,我是真的窈窕曼丽。毕竟京城的水养人,四年时光,我已经从黑瘦毛稀的野丫头脱胎换骨成了倾国倾城之貌。

这从新科状元初见我的痴迷眼神里就可以看得出来!

“你就是——芙蓉郡主?”

啧啧,怪不好意思的,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是早就闻听过我的芳名啊。

我扬扬脖子,用手捋了捋额角的发丝,“你是大头——哦不对——陛下口中的韩毅?”

与此同时,一个熟透的桃“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天爷啊,我的声音可真他娘的洪亮!

可眼前的韩毅没有笑话我,他向我弯腰施礼,口中答着“正是在下”,然后捡起被我震落的桃子,掏出手帕擦干净,直起身,含笑递给了我。

八月的风吹过,我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

大头没说错,他比周筠好看。

但更重要的是,我看得出来,眼前的新科状元,有点喜欢我。

回到长乐侯府,我躺在榻上辗转难安。

彩衣坐在小凳子上绣帕子,一个帕子绣了两三年,也没见她绣出个啥东西来。

“今天我去相亲了。”我说。

她没抬头,淡淡的问,“相的谁?”

“韩毅,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我答。

她半晌没说话,我以为她习惯性的沉默了,可一会儿她又问,“比周公子呢?”

不知怎的,我忽然来了气,“周筠是好,但他今日成亲了!”

蹦起身端起茶壶,嘴对嘴喝了个痛快,我一时恍惚,被茶水呛到了,顿时咳个不停。

彩衣赶忙上前帮我捶背,待我平缓下来,她无奈地说,“你这是跟谁赌气呢。”

彩衣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丫鬟,但其实是我的朋友。

她本也是世家女子,但几年前家主站错了队,先皇将她全族都定了罪,男子斩首,女子充奴,于是她进了长乐侯府,成了我的奴婢。

可我只当她是姐妹,从没让她伺候过我。我有手有脚的,也不需要伺候。

平日里她做的最多的就是陪我聊天,盯着我写字,然后就是绣她那个总也绣不成的帕子。

5

相亲后第三日,韩毅来侯府约我了。

他如今进了翰林院,是个六品编纂。

这个职位虽不高,但在众朝臣的眼里,却不可小觑。

本朝文官多出自世家,而武将多是曾经跟着先皇一起征天下的。

开国以来,朝廷多次下旨开恩科,选拔有才能的年轻人入朝为官,这些人没有背景,但都有一颗忠君之心。

说白了吧,他们都是皇家培养的心腹。

有了这群年轻文官,在朝上打起嘴仗来,便再不会出现世家完胜的局面。

而韩毅,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将来是要主理户部,甚至有望成为当朝首辅的。

当然,我不是因为他的光明前途才允他进门的。

我是因为,他的笑实在太好看了。

我爹是个大老粗,只会行军打仗,对着韩毅只会“嘿嘿”笑,如果不是我开口,他连茶水都忘了吩咐。

我望着我爹那副“这小子做女婿不错”的憨态,一时不耐烦将他轰走了。

韩毅笑起来的样子也有点憨,但我没轰他,因为他是来给我送礼的,送的是——一筐桃。

“我的职田在郊外,种了很多桃树,郡主想不想去看看?”

桃树有什么可看的,但不知怎的,我却脱口而出,“好啊。”

侯府也有很多田产,可我从来没去过,虽然我很想去田间地头挖野菜,可是这些年为了配得上周筠,我一直学着做个千金小姐。

既然如今周筠已娶了别人,那我还在意什么?

李胖丫已经很久都不是李胖丫了,李胖丫不想再做芙蓉郡主了。

我们都没坐轿子,一人骑着一匹马出了城,连仆人都没带。

城外的夏日风光真不错,远山如黛,溪水潺潺,他的职田恰恰在山脚下,此时正有忙碌的佃户穿梭在枝叶间摘桃子。

这里的桃子又红又大,我随手摘了一个啃了一口,“好甜好脆啊。”

“京城的桃子居然没有毛,跟李家村的不一样,但比李家村的还好吃。”桃子汁水丰盛,我啃地欢畅,内心愉悦极了。

韩毅笑了,他悠悠地说,“世间的桃子有很多种,人亦是如此,只有见的多了,你才明白自己最喜欢哪一个。”

我不傻,听出他话里有话。

但我嘴上不服输,还狠狠斜了他一眼,“知道你是状元,你最见多识广行了吧。”

说完,我脚下抹油,径直溜了。

这么大的一片田野,我要使劲闻闻土地的味道,多挖一点野菜尝尝鲜,我都要馋死了!

哼,跟一个状元打嘴仗?不可能的!真当我李胖丫是个傻子吗?

6

这一天,我玩得很开心。

我拿着小铲子满田野地跑,挖了整整一篮子野菜,还摘了一口袋红红的野山枣。

山上开着白色小野花,我喜欢极了,摘下许多做了个花环戴在头上,又看见一丛草顺溜极了,一时手痒,给草编了两个麻花辫。

午饭是在附近的庄子里吃的。

庄子里住着许多佃户,他们热情又善良,用山蘑菇炖了野鸡,将河里抓的鱼炸成小鱼干,我挖的野菜也上了桌子,洗干净拌上凉油香得很,一顿饭吃的我肚子都鼓起了起来。

我的精力旺盛,到了下午也不想歇着,强迫韩毅带我去摘桃。

我脱了鞋子,挽上袖子,猴一般敏捷地上了树尖,树尖晃晃悠悠,韩毅在树下吓得脸都白了,但他只是伸手护着我,没有阻拦我半分。

一直疯到日斜西山,我终于累了。

头发乱了,妆容花了,连衣衫都破了,身边还有个男子,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那个了呢。

可便是如此,我脸上的笑容却拦也拦不住。

八月的山风很是舒爽,我和韩毅一起坐在山腰看夕阳,橙红色的余晖洒在我们的身上,温柔而娴静。

我忽然伤感矫情起来,“韩毅,那日太后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若不是如此,他一个世家子弟,怎会有如此的耐心陪我。

韩毅扭头望着我,笑容温暖如春阳,他伸手帮我拢起散乱的发丝,“说了。”

我悲戚一笑,果然如此。

太后一定会说,芙蓉郡主是本朝唯一的郡主,娶了她会有光明的前途。

“你怎么不问太后说了什么?”

我摇头,我害怕,不敢问。我心里早有了答案,不是吗?

一层水汽模糊了我的眼睛,脸庞热滚滚的。我是哭了吗?

一双手覆上我的脸,抹去我的泪,是韩毅。

他将我的手握进他的掌心,温柔又多情。

“太后说胖丫最傻,有一年陛下发高热,人都烧糊涂了,家里却没钱请大夫,是胖丫典当了她娘生前的银簪子,救了陛下的命。”

“太后说胖丫最聪明,有一年前朝余孽到李家村寻仇,是胖丫机灵,独自将二十几个壮汉引到山里迷了路,她和陛下才躲过一劫。”

“太后说胖丫最念旧情,来到京城后,每年都要装着满满几大车礼物亲自回李家村,来回近千里,从没有怨言。”

“太后还说,是陛下没福气,不知这福气,哪家的小子能有。”

他的声音里混着山风,在山间铮铮作响,鼓荡着我的心。

我抹了把眼泪,高高地扬起了脖子,声音高亢又洪亮,“太后说的句句属实,我就是那个最傻、最聪明、也最念旧情的李胖丫。”

“噗嗤”一声,韩毅笑了。他笑起来,真的真的很好看。

“那么,李胖丫”,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到,“不知道在下韩毅,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7

陇西韩家,也是世家大族,但韩毅出自旁系,自幼家境很是贫寒。

父亲早逝,是寡母独自将他抚养长大,他还曾经有个弟弟,但那个幼弟在三岁时因病早夭了。

如果当时有人肯为他们当掉一根银簪子,想必他的幼弟也不会因没钱抓药而丢了性命。

太后看中的是他出身清贵,看中的是他胸有谋略,看中的是他为人忠正。

而他看中的是我李胖丫,是李胖丫这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什么劳什子芙蓉郡主。

两个月后,周侍郎府传来了喜讯,他们的少夫人怀孕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韩毅正在我家院子里挽着裤腿做泥坯,我正大汗淋漓的和着黄泥,我俩就差光膀子了。

我想吃新鲜的红薯,想做一个暖房培育红薯秧子。

这种事当然是自己亲手做比较有趣,因此我俩换上庄稼人的衣裳,干得有模有样。

若是在两个月前,钱氏有孕的消息定会令我暗自心伤,但自从有了韩毅,我便很少在夜里想起周筠了。

他已成亲,与我所隔山海,我又为何徒增烦恼?

敢爱敢放手,才是我李胖丫所为。

回屋,自箱中取出那匣子情书,我在院中燃起了火。

韩毅手疾眼快,一把将情书抢了过去,任我再急他也不还给我。

他在我头顶一张张看着那些信,我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发现他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你的字——”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怒了,“自然是比不了你这个状元郎,我的手是干粗活的,不是拿笔墨的。”

“非也”,他竟然笑着掐掐我的脸,“是你没遇到好师傅而已,从今以后我来教你写字。”

说完,他径直将我拉进屋子,在书桌前铺开了纸张。

他将我环在怀里,用手握着我的手,我们十指倾覆,笔墨溢出销魂的香气。

他的气息在我耳边,轻柔而缓慢,我的心跳得厉害,脸红的不像样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可再看他握着我的手写下的字,我的脸变颜变色,比开了杂货铺还热闹。

纸上竟然写着几个粗狂的大字,“韩毅想跟李胖丫生孩子!”

啊!这!气炸我了!

我回身将他猛然推倒在椅子上,简直是恼羞成怒,“好歹你是个状元,怎么满嘴不知廉耻!”

呵,我真是双标,当初我写这样的情书,怎么就觉得那么自然呢。

谁知韩毅一把将我拽进怀里,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全是情意,他简直是杀人诛心,偏偏还令我沉沦。

“在下怎么不知廉耻了?”他的唇就在我额前,他在诱惑我,“想跟自己中意的人生孩子,有何不对?有何不敢说?如此心意何其宝贵,只恨世人多是九曲心肠,开口必要兜几个圈子,我韩毅偏不是那虚伪之辈,而我中意的,也是这世间最天真直率的姑娘。”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戏文里的“良人”二字。

所谓良人,容貌地位皆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懂。

韩毅懂我,正如他所说,何其难得?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仰起头,轻轻吻了他。

我强忍着雷动的心,颤抖着含着他的唇说,“这是你说的,可千万不要后悔。”

“便是九死,亦不悔。”

室内余香袅袅,我被他的柔情包裹的密不透风,昏昏沉沉、甜甜蜜蜜听见他在我耳边郑重地许诺。

8

没多久,太后亲自为我们赐了婚。

芙蓉郡主下嫁当朝状元郎,这听起来像是一段佳话。

如果,全天下都不知我曾经倒追周筠四年的话。

而我,又一次成了京城世家小姐们口里的笑话。

佳话与笑话,听起来很是接近,可却差着十万八千里。

如果只有我一人被嘲笑,我是无所谓的,可是如果有人嘲笑我的未婚夫,我定然不会饶她。

第一个被我盯上的人,就是周二小姐,时隔多年,没想到她还是这么嘴欠。

腊月里,皇后邀请京中的贵眷在皇家别苑里赏梅花,这种宴会,男女都可以参加。

我和韩毅虽已定了亲,但为了避嫌,我是与刘贵妃一起出席的。

刘贵妃就是刘翠花,我从小到大的小伙伴。

翠花和皇后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服输的。翠花有恩宠,皇后有尊荣,但若论根基,那还是皇后要强一些。

毕竟,李家的天下不过数年,而世家大族都在此地植根百年了,他们彼此间攀枝错节,少不得有联姻之事,细论一论,都是亲戚。

碍于天子颜面,他们对翠花倒是很尊敬。贵妃嘛,皇帝的枕边人,他们惹不起,可是对我,就没这么客气了。

“呦,原来是芙蓉郡主啊,怎么郡主今日不在家里种红薯,倒跑到这皇家别苑赏梅花了?咦,你那状元郎夫君呢?怎么没来?”

周二小姐挑着眉向我发难,她真的是好讨厌。

“好狗不挡道。”我白了她一眼,直接开骂。

她果然怒了,上前推搡我,“你这个野丫头口里不干不净的,还真是没教养!你以为你爹从龙有功就真的是侯爷?你们这样的人,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

我冷笑一声,反手抓住了她的脖领子,“你自己懒得活,难道要连累周家一百多口都没了命?我们李家村出来的是土里土气,但你也不想想如今穿上龙袍的是谁?他怎么就穿上龙袍不是太子了?你这话是简直大逆不道,难道你们周家是要造反不成?”

我向来声音洪亮,这捅破天的话顿时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纵是皇后听了,也不禁变了颜色。

“放肆!还不赶紧回去?!喝多了酒还出来逛什么园子?来人,把周二小姐扶下去!”

皇后不愧是皇后,三言两语就把话茬混了过去。

我看破不说破,冷笑一声,拉着翠花就走。

谁料那周二小姐是个浑人,她从未当众受过如此指责,羞愧难当之下竟然不顾下人的拉扯对我破口大骂。

“你这个我哥死活都不要的破烂货,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你那未婚夫想必是聋的,不知道你做下的这些丑事。若他知道自己没成亲就当了王八,不打死你这个贱人才怪!你就等着吧!”

然而,她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巴掌狠狠地扇了个趔趄。

天色暗沉,灰白色的云挡住了白日的阳光。京城的初雪来了,小雪花一粒一粒飘进周筠的氅衣里。

他站在周二小姐面前,手掌尚有残红。

“混账东西!芙蓉郡主冰清玉洁,与韩大人更是郎才女貌,岂容你在此抹黑刁难,还不赶紧向郡主道歉?”

9

周筠是与他的夫人一起来的。

他的夫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厚厚的衣服难掩她凸起的小腹。

周筠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甚少发脾气,而这般的厉声竭力,更是从未有人见过。

我愣愣地望着他,忽而听见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回头一看,是韩毅。

他缓缓上前,替我拂去发间的雪粒,柔声道,“穿的这么单薄,不冷吗?”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坠了下来。

我摇头,“冷,冷死了,这破地方,没好人。”

这话说完,连同皇后在内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又变。

韩毅朗声而笑,毫不避嫌地牵起我的手,对着众人朗声说,“韩某颇费周折,才讨得郡主欢心。蒙郡主不嫌弃,愿下嫁韩某,韩某不胜感激,必以一生相许,永不相负。若日后再有人中伤我妻,便是与韩毅为敌,与整个翰林院为敌,与所有寒门士子为敌。”

说罢,他转身望向我,一双眼睛皆是笑意,“回家吧,红薯早给你烤热了,就等你来吃了。”

他说得暧昧又多情,羞得我立刻红了脸。翠花见我木讷讷地不说话,在后面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直扑倒在韩毅怀里。

“状元郎,快把你未婚妻抱走吧,你未婚妻太好看了,这破地方好人不多,别被野狼叼了去啊。”

这该死的刘翠花,满嘴说的咋都是大实话!

太后将我们的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十六,这日子说到就到了。

大头不愧是我发小,他特意在京城赐我一座四进的大宅子做郡主府,太后也不愧是我李婶儿,她花费了数百金,辗转找到了我当年典当的那根银簪子。她知道那是我娘唯一的遗物,是留给我的嫁妆。

大婚当日,她以母亲的身份为我以银簪挽发,一双手颤抖地不像样,差点误了吉时。

婚宴摆在了郡主府,京城所有的权贵都来了,太后和大头坐在主座,那气派真给李家村长脸。

尤其是大头,喝的那叫一个开心。

不得不说,他的命是真好。有个开疆扩土、胸有谋略的爹,又有一个睿智能干、铁腕铮铮的娘,翠花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乳名叫石头。

小石头可聪明了,两岁就会背唐诗,那小嘴叭叭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愁江山无后吗?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我在红通通的喜房里,心跳如雷的等待着新郎官的到来,可是,我没等到他,却等来了一场哗变。

钱家造反了!

钱家带着世家造反了!

在众人喝得酣醉之际,钱太傅带着千名铁甲军围住了郡主府,这是要把太后和大头包饺子啊!

“李家谋朝篡位,不配为君,今日老夫要拨乱扶正,重振朝纲,劝在座各位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切莫逞一时之能,丢了性命!”

钱太傅捋着山羊胡,说话一套一套的。

在场众人一时都惊呆了,醉酒的,不论是真醉还是假醉,都瞬间清醒了八分。冷寒寒的刀前,谁也不敢乱说话。

“噗嗤”一声,众人扭头,原来是太后笑了。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在这放什么臭狗屁呢啊?!”

10

太后不愧是我李婶儿,骂起钱太傅来,那是脏话满天飞,羞得在场众人都抬不头来。

“你个小老婆养的臭老头,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啊!想当初,是谁臭不要脸把家里嫁不出去的丫头往我儿子床上送?”

“你那败家闺女天生长个大驴脸,还有各种口臭腋臭加脚臭。我儿还纳闷呢,原来这是遗传的你啊!你老钱头真是顶风臭八百里!”

“你真把大家当猴耍啊?不就是我们李家嫌弃你钱家,你觉得讨不到好处,打不了秋风,所以扯虎皮做大旗,想把我们拉下马吗?你真是白日做大梦!”

“你!”

钱太傅是文官,在朝上打嘴仗无人能敌,但论骂街,他不是我李婶儿的对手。

这老东西气得浑身颤抖,抖着抖着他仰天长笑起来,“老夫差点中了你的计啊!老妖婆子,今日任你怎么拖延时间,你跟昏君也是死路一条!”

“好狠心的老头!我儿死了,你闺女就是个寡妇!”

“呸,老夫是不会中你的计的!”

“错!大错特错!”太后一拍巴掌,“你已经中计了!”

“哈哈哈,你这个老妖婆还嘴硬,老夫已经派人给你们都下了蒙汗药,你们——”,钱太傅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不对劲,脸色登时就变了。

“彩衣!彩衣!”

他疾声冲着内宅喊,顷刻,彩衣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自喜房走了出去。

出去前,她将绣了多年的帕子塞进了我的怀里。

她淡淡地说,“胖丫,对不起,这帕子,我只能绣成这样了。”

我的丫鬟彩衣,我早知道她是世家女子,而且与钱家颇有渊源。她是钱家派来的卧底,她与李家有家仇,可是,她最终没忍心害我。

但,她也活不成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匕首深深扎进自己的胸口,鲜血一股股的涌出来,将我的嫁衣染成深红。

在刺眼的殷红里,我想起几年前我们初遇时的样子。那时我又黑又瘦,她满身污秽,她恨恨地对我说,“是你们李家村的皇帝害死了我爹娘!”

我无辜的牵起她的手,天真地问,“你的手咋了,疼不疼啊?”

颤抖着手展开她绣给我的手帕,那帕子上分明是两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满脸不屑,而另外一个则弯着腰给她用帕子包扎手上的伤口。

我的彩衣呀——

钱太傅暗中命她下药,她没有听从,可她却无法面对自己的心,余生再也不愿独活。

我说过的,太后很精明,在李家村她就是最精明的老娘们,到了京城,她依然是。

孤儿寡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娘俩,大头又是个傻憨憨,她这个做娘的,自然要心明眼亮铁手腕了。

她早就暗中布下了网,为的就是将有反心的世家大族一网打尽。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夫君韩毅的功劳,若非他暗中四处游说世家,哪来的世家临时反水,将钱家一网打尽?

想当初,他进宫跪在太后面前,太后曾缓缓说,“哀家欲铲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爱卿可愿相随?”

韩毅郑重道,“臣之所愿,九死不悔。”

在筹备这场亲事之余,他们便铺好了天罗地网,啧啧,还真不嫌累。而宫中的钱皇后,也早在婚宴开始的那刻,被小太监关进了死牢。

11

我的郡主府,可真是遭殃了。

好好的一座四进大院子,简直成了修罗场。

待钱太傅与铁甲军被骂骂咧咧地带下去,太后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胖丫啊,你说的对,这破京城没好人,婶儿算计了你,你别恨我。”

我也叹了口气,“婶儿,这虚头巴脑的话就别说了,你咋的也得重新封我做个公主做补偿吧。”

太后抹抹脸,一双大脚跑得飞快,“回见吧胖丫,哀家喝醉了。”

几日后,皇帝宣告天下,钱家谋逆,全族二百余人皆被定了罪,而周家等大族亦多有牵连。

周筠作为钱家的女婿,被发配边疆,是我连夜苦苦跪在太后面前。

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保住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命,保住了他日后参加科考的机会。

我希望在寒冷的边疆,他能够保重自己,用他的光华,踏出一条光明之路。

不是旧情难忘,而是,我总是记得,在我窘迫难堪之时,是他两次挺身而出,为我解了围。

世事无常,世家与皇家的风云变幻,我无能为力,但一个善良的人,我不忍见他深陷泥淖,尝尽凄风冷雨。

我嫌郡主府晦气,不愿再住了。

于是大头在京郊另赐了我一座院子,院后就是漫无边际的田野,此时野菜最是鲜美,我终于如愿以偿,吃了个痛快。

韩毅升官了,户部侍郎,啧啧,年轻轻的真有出息。

不过他在朝廷上再有威势,回到家也得挽起袖子弯下腰,亲自在田里插秧,因为他说了,他最喜欢妇唱夫随。

而且他还承诺了,便是以后成了首辅,他也和我一起干粗活。

心上人大婚,郡主赌气相亲状元郎,谁知迷糊成亲后被宠上天

谁让,他娶的媳妇,是李家村最美的村姑李胖丫呢。(原标题:《我叫李胖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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