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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冬

文丨红 柯


奎屯河谷的那一边,地势开阔,有一条公路像黑色河流,与河一起流进准噶尔盆地深处。河谷在平地变窄,跟公路差不多。这个季节水很小,河道像眯缝着的眼睛,水浪奔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几排平房坐落在河道与公路之间,林带里的树落尽了叶子,挡不住这个季节的大风。

老头在院里待很久了,风刚停他就掂上大扫帚往外走。扫帚很大展得很开,像只大尾巴狗,跟老头出去时,把蓝色铁皮门咬得咯吱响,老头一用劲儿把它拽出来,一下一下扫门口的空地,跟写毛笔字似的。那些干净漂亮的笔画,随着老头的步子稳稳地来到大路上,老头把路口都扫干净了。

路口到公路有好几公里远,老头蹲在林带里卷莫合烟抽。这会儿没风,原野很静,一片枯黄,老头鼻孔里散出青青的烟团,仿佛老树在长叶子。那条大道被风刮得干干净净,又白又亮,就像林带中间夹着一条河。老头的大扫帚没用处,他很想扫那些地方,连整个旷野他都想扫一遍。

老头往回走,大扫帚跟狗一样跟他后边一摇一摆,老头把它靠在门口,让它看门。丫头在屋里说:“爸你都扫到公路上去了。”老头说:“要下雪了。”

“下雪才不扫呢,雪扫得比你干净。”

“地干净了,可雪脏啦。”

“脏就脏吧,雪又不是人,爸你进来呀。”

“我在外边坐坐。”

没太阳,天空不阴不阳很神秘。老头喜欢外边的空气,老头喜欢他这个宽敞的大院子,前边是放煤的土房,后边是住人的砖房。厨房原来在前边,后来搬后边砖房了,两间土房子全部用来放煤块。土房顶上那个瓷罐烟囱还在,跟土炮似的很威风。房顶上铺厚厚一层干土,煤块躺在这样的房子里,跟躺在煤窑里差不多,四棵树煤矿他去过,那些煤全躲在山包里,一条小铁轨通进去,煤块很不情愿地被拖出来。拉到他这里,是煤的福气,他会善待它们的。

雪就是这时候落下来的,就在老头眯着眼睛神游四棵树煤矿的时候,一群群雪片静悄悄伞兵似的拖着胀鼓鼓的白降落伞来到老头身边,把他猛地惊醒了。屋上屋下全是雪,一下子来这么多,整个冬天就这样被大雪白净的翅膀驮到地上,连老头自己也成了雪人,门口那个大扫帚简直就是一只雪豹。老头嘿嘿笑着往外跑,把扫帚撞到地上,雪很快就把它埋了,像沉没在大河里的船。

这回老头可没跑远,他在路口就停住了。从门口到这里他全扫过了,他便以为雪应该落在这里。他蹲下,屁股在雪上响,他只好撅高一点,脑袋反而离雪近了,好像雪地里埋着庄稼的种子。其实种子全在路边的地里,路上全是人的脚印,这些脚印会不会发芽?反正地里的种子要发芽要长成庄稼。雪越多,种子的希望就越大。路也一样,人把自己吃用的东西种在地里,给自己留一条路,可人从来不像种子一样在一个地方生长,人喜欢走动,弄得路像怀不住娃娃的女人,一生一世总是干瘪着肚子。地是那么容易受孕,路永远不会。老头的手伸下去,雪硬生生,他摸到的路面跟石头一样,又光又硬。他希望又光又硬的路面长出一些东西来。

路上果然冒出一个大家伙,跌跌撞撞,越来越近,差点撞上他的鼻子,雪碎成粉末就是不化,轮胎干干的。路上长出一辆车算是个好收成。

这条路好久没来车了。车全在几公里外的独克公路上,就像汽车厂的流水线,不分昼夜,一辆接一辆,从克拉玛依油田到独山子炼油厂,几百公里车流不息。

这辆车就是从独克公路上转过来的。车子摇摇晃晃开到老头家门口,老头才知道那是儿子的车。儿子从驾驶室跳下来,进大门。车在门口喘息。老头跑起来,跌一跤压碎好多雪,眉毛胡子嘴巴全白了。嘴巴上的雪化成水,這是冬天融化最早的雪,雪水有股白萝卜的味道。

车上装满煤,覆厚厚一层雪,煤块黑亮而粗壮,跟山里的熊一样,老头几乎能听见煤块粗壮的出气声。山里的熊就这样披着厚厚的雪在雪地里爬来爬去,出气很粗可它们不累,爬多远也不累。

儿子从门里出来:“爸,大雪天你跑哪去了?”

“我在路上转转。”

“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跟雪待一起你当然看不见。”

他们回屋里,丫头做揪片子,到处都是羊肉和皮芽子的香味。老头问儿子:“办好啦?”儿子说:“那是个好单位,在市中心,妹妹明天就可以上班。”老头喊丫头出来,老头说:“吃过饭跟你哥走,上班可是大事。”儿子说:“爸不用急,老板是我哥们儿,晚点儿没事,让妹妹多陪你几天。”丫头也说要在家多待几天,怕爸爸寂寞。老头笑:“你爸是粗人,不认识寂寞。”儿子和丫头都笑。

吃饭时儿子叮咛爸爸不要出去乱跑,不要待雪地,那会把人冻僵的:“你就在屋做饭,看电视,吃的用的全给你安顿好了。”几天前,儿子把前边厨房搬进来,院子的菜窖里储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果子和菜。儿子说:“过几天我拉两只羊,爸你好好享福吧,等我分到房子,就把你接到奎屯去,咱们跟这里拜拜了。”老头说:“我喜欢这里,跑奎屯去干什么,你知道奎屯是什么意思?蒙古语里是个寒冷的地方。”儿子说:“现在那里建起了城市,你儿子你女儿在那里工作,你肯定要在那里安度晚年。”儿子又大谈一气宏伟蓝图,嘴里咯儿咯儿响像青蛙在叫。后来,儿子点一颗烟,慢腾腾走出去,喊连里的熟人去了。

丫头很高兴,收拾碗筷,哼哼着歌。老头说:“你喜欢那里。”丫头说:“我喜欢。”老头说:“到那里要听你哥的话。”“爸爸我会常回来看你,给你买好吃的。”老头笑:“咱家不缺吃的,你不要乱花钱。”丫头说:“我要给你买肯德基、巧克力蛋糕。”

“我不吃那些洋玩意儿,有羊肉有皮芽子就够了。”

“那东西吃了一辈子你还吃呀。”

“不吃羊肉不吃皮芽子就没什么好活的。”

“爸你真有意思,不吃羊肉不吃皮芽子就不能活了吗?”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蹲在窗户下边,那里放着两棵白菜和一堆皮芽子,老头拣一个大个儿皮芽子,红皮,就是羊血那种暗红色。老头擦掉上边的土,跟擦果子似的,擦过之后又剥掉一层,闻它浓烈的味道。老头嚓咬一口。老头牙齿很好,嚓嚓几下就吃光了。

“爸,我走了房子里就剩你一个了。”

“我知道你们操心这个,我不孤单。”

“这里只有你一个。”

“有好多人家,怎么说是我一个。”

“那是别人,这里你没亲人了。”

老头笑了:“我不孤单,你到奎屯才孤单哩,你谁也不认识,你只认识你哥,街道楼房你一个也不认识。”

丫头说:“我在电视上见过奎屯,城里很热闹。”

“年轻的时候应该到热闹的地方去生活。”

丫头放心地收拾自己的行装。丫头有一间自己的小屋。

外边好多人帮儿子卸煤,他们把煤块从窗口递进来,一块块堆起来,整整齐齐,上边还沾着雪,像果霜。煤待在这里,跟在地底下一样。帮忙的人抽着儿子散的烟,回去了。

儿子把妹妹的行李搬到车上,兄妹俩不要老头送,老头就站在门口,看着车子消失在白雪中。

老头知道那白茫茫的远方有一条公路,更远的地方是一座城市,儿子和女儿到那里就半夜了。

老头感到有些冷,他蹲地上摸半天,摸到了那把扫帚,把它从雪里拖出来,拖进院子,关上铁门。院子里的扫帚很快又被雪埋住了,埋在院子里跟埋在外边不一样,至少风吹不着。

老头到前边的土房子里,从煤堆上搬下一个大煤块,手一松,煤块就碎在地上。聲音很松散,哗一下,全成了拳头大的小煤块,乌亮乌亮,掂手里跟木炭一样。门后边有一个轮胎制作的皮桶,老头用它装煤,装满满一桶。有煤块掉在雪里,没有声音,老头听见的全是刷刷的落雪声。煤块被雪压住,起先还能看它的黑影,雪越落越多,完全抹掉了那团黑影。院子彻底地白了。

炉子里的火焰扑轰扑轰,跟健康人的心脏一样。老头不是心急的人,他有耐心,等火那种轰轰声衰弱下去。炉膛里静悄悄,老头心里也静悄悄。炉子这么谦虚绝不是因为它弱,而是它沉得住气。老头揭掉炉盖,火烬渗出岩熔状的红光,可炉子有个结实的铁壳,跟堤坝一样把波涛滚滚的洪流压向远方。冬天的房子就靠这炉子支撑。老头用火钳试一下,火钳跟电炉丝一样一会儿就红透了,火烬很瓷实,像牝马胸前的筋肉。老头上了年纪,可还是喜欢结实有力的东西。这么棒的火他很放心。他觉得是时候了,熔岩状的火烬快裂成娃娃嘴了,老头夹一块煤,像给一个壮汉递一块烤羊腿,他的动作豪迈大方,煤块刚递进炉膛,就像鱼饵在深水里似的,猛然一抖,火扑上来,煤块没有立即燃烧,而是焊接在火烬上,焊得很紧,火焰如同少女的红晕一下子涌到煤块中央,在一片爆裂声中煤块喷出大火。

炉子有个好胃口,跟吃果子似的把一桶煤咔嚓光了。火焰一跃而起,老头绝不让它们冲出来,他把他的大铁壶搁在上边,火焰被压进火墙,沿着远程火炮的膛线射向屋顶射向寒冷蔓延的各个角落。寒冷覆盖整个冬天,却对房子无能为力,房子里有他这样的老头和炉子。炉子是他的机关枪是他的大炮。老头当过志愿军,跟联合国军打过仗,他知道一挺机枪完全可以守一座山头。

老头喜欢这个炉子,喜欢火焰的轰轰声,老头忍不住把脚搁在炉子上,就像把脚搁到牲口身上一样。他种过地放过牧,牲畜身上那种暖烘烘的感觉很诱人。一个烧得很旺的炉子就跟一头黄缎般的牛犊一样,就跟浑身雪白的儿马一样。就是那些臭烘烘的猪,当它们腆着肥凸凸的肚皮来蹭你的时候,你也会满心欢喜乐不可支。

夜很亮,完全是纯净的雪光,但天很蓝,蓝得平坦而辽阔。雪本来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它们在天上的时候,也会发出星星和月亮的光,它们到了地上,星星月亮就不用放光了。这就是冬天的好处,虽然寒冷,但大家都不累。

老头用铁簸箕端好多雪,撒在房子里,房子太干燥。老头跟撒化肥一样一大把一大把撒出去,白雪噗噗落地,像一群鸭子在跑。

雪融化得太猛,潮湿的地方还留着雪的清香。

老头睡觉前关了灯,炉子一下子到了暗处,像一头熊进入幽暗的林子。黑熊碰到树就来劲儿,它会把树玩得死去活来,性子一来,会把树连根拔起。我们称之为黑暗的那种东西几乎全在屋里,屋外全是白雪,莹莹的雪光,浓浓的雪的清香弥漫天地。夜晚滋生的黑暗跟蝙蝠似的纷纷躲进屋里,兴许是被冻坏了,进了屋跟猫一样专往热处蹭。这下可给炉子逮住了,炉子夯夯的憨憨的笨手笨脚,可劲儿很大,把黑暗全抓住了,抓得死死的,全拽到自己跟前,炉子索性连外壳都不要了,赤裸裸一团大火跳跃在黑暗当中。

在老头的梦里,炉子成了真正的黑熊。老头听见炉子在地上腾腾走动,黑夜像个狐狸精,缠绕在它身边,把它弄得很兴奋,越兴奋脸就越红眼睛就越亮。老头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天空泛出青光,天快要亮了。

老头摸下床,拨开炉子,火焰又困又乏,老头只给它几块煤,就像对待一个饿汉,不能给它太多,那会撑坏它的胃。很快有一股蓝色火苗蹿上来,像春天泥土里蹿出来的嫩芽。大清早就要这种火苗,嫩而不娇,一脸淳朴的蓝色,像个新鲜的婴儿,老头真想抱一抱,老头就把手伸进炉膛,让蓝色火苗吮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黑,伤痕累累,可蓝色火苗不嫌弃,吮奶子似的吮他丑陋的手。老头压根儿不管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只瞅着蓝汪汪的火苗从手指爬到手背,火苗和他同时看到了手背上唯一鲜嫩的东西——血管。老头的血管还是新鲜的,老头知道这是唯一陪他去死的东西了。身上的其他部件都坏了,不能用了,唯有血液能流到生命的尽头。老头兴奋得哽咽起来。

半月以后,儿子拉回来一只羊,宰好的,连骨头都剔了。儿子把鲜嫩的整羊埋在院子的雪堆里,儿子交给他一把利斧:“爸你用这只羊过冬吧,想吃就砍。”老头说:“我有炉子,有一车煤,它们可以陪我过冬。”

老头叫儿子听炉子里的火焰,儿子说:“这又不是收录机,你要解闷看电视嘛。”儿子打开电视,发现父亲对电视没什么感觉。父亲蹲炉子跟前,像兽医给奶牛会诊。父亲很满足,儿子放心地走了。

老头从雪堆里扒出羊肉,用斧子嚓地砍一方块,他只要一块。他把羊肉泡在凉水里,泡了整整一上午。下午肉才化开。他把肉剁成拳头那么大,放铁锅里煮。他在汤里只放姜和大盐。这样煮出的羊肉味道很纯,肉也鲜嫩。

老头开膳之前,先给炉子添上煤,他要炉子跟他一起用餐。他听到煤块碎裂的声音才动筷子。一盆羊肉全吃下去了,身上热烘烘的。

老头到院子里铲些雪撒房子里,可再也闻不到白雪的清香了,浓烈的羊肉味儿冲出屋子,冲到很远的地方。

新疆就是这种地方,谁家煮肉,几里外就能闻到,特别是下雪的日子,羊肉的香味就显得特别鲜美。老头喜欢白雪的清香。他走出院子,走到白茫茫的雪原上,嘴巴和喉咙一下子清爽了,舌头也薄了灵巧了。积雪的气息真厉害,一直透到肠子里,五脏六腑像洒了清水,潮润润的。

老头差不多一礼拜炖一次羊肉,吃饱喝足总是忘不了白雪的气息,总是走好远,在雪地里呼吸那種清爽而真切的芳香。

丫头真是好丫头,头月发工资就买了肯德基和巧克力蛋糕,在爸爸生日那天赶回来了。老头啃着鸡腿,喝着丫头温好的奎屯特曲:“这就是美国鸡,真有意思,老子跟美国人打过仗,现在又吃美国鸡。”老头吃得很香,一只鸡一扫而光,还喝了半瓶白酒。丫头想跟爸爸说说话,爸爸已经走神了,死死盯着炉子。炉子刚加了煤,老头张着嘴巴支棱着耳朵听炉膛里的轰响,老头沉醉在煤块激昂的燃烧里,丫头叫了几声他都没听见。丫头哭了,声音很小。丫头一哭老头就回过神来:“给你说过么,到了奎屯你会哭鼻子。”

“爸爸,你太寂寞了,我下月给你买收音机。”

“我不要那玩意儿,我有煤有炉子,我过得很好。”

丫头看出来了,炉子成了爸爸的宠物。丫头拿抹布蘸着水把炉子上下擦一遍,然后她到院子里铲好多白雪,撒在煤垛上。这里没生火,雪一直覆在上边。

老头迷恋这个冬天,他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好的冬天。积雪不怎么白了,开始变暗,有些地方雪成了干粉。照这样下去,炉子也不用烧了,家家户户把炉子搬到前院土块房里,炉子只给人做饭用,炉子不可能在房子里陪我们。

“这可怎么办,有雪有煤还有炉子,这还不够吗?”

老头给大家叨叨他的烦恼,大家知道老头在冬天里陷得太深了。大家安慰他:五一节天才变暖,你还有几十天好日子过。那正好是四月初,冬天的大尾巴还拖在大地上,人们还不敢怎么放肆,厚厚的棉衣还在身上穿着,大皮帽子还戴着,不小心会摔在冰碴子上硌得骨头发麻,眼睛喷出泪花。

儿子这时候来接爸爸,儿子在奎屯有了房子,三室一厅,有暖气有煤气,其中一间是给老头的。儿子一把大锁锁上大门,什么东西也不带,只接他的父亲。老头还是那句话:“没有炉子没有煤,日子怎么过呀?”老头问儿子:“暖气能不能接到炉子上。”儿子说:“能。”老头说:“接上暖气我还要烧煤。”儿子说:“你烧什么都行。”“我只烧煤,煤烧起来可好听了。”

到了奎屯,新房子用不着炉子,老头听了很久也听不到煤块燃烧时那种雄壮的声音。炉子放在楼道里,老头蹲在它跟前一蹲就是大半天,儿子只好把它搬到老头床前。儿子还给炉子装上四个滑轮,老头出去的时候,炉子轰隆隆跟在后边,像凶猛的猎狗。


红柯,本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关中农村。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等,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黄金草原》、《太阳发芽》、《莫合烟》、《额尔齐斯河波浪》等。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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