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乱离后方知 原来庄稼生长 群鸟啭鸣就是太平丨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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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又绿了。同样的季节,那时在藏大老校区西门外,每晚有一个旧书摊。大小旧书,沿着砖墙摆成两排,一排竖立靠在墙上,一排平放在铺了红布的地上。都是些很老的书,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更旧。
人行道上有一行白杨,摊主就坐在树下,捧着一本书在看,三轮车停在他身边。平头,三十岁左右,灰色夹克,泛白牛仔裤,脚上一双黑布鞋。西门是侧门(正门不让摆),靠近教工区,这条路很僻静,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愈加寥落,树影婆娑,投在他身上、地砖上、书摊上。
《西藏民间故事》《论语别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西藏壁画》……第一次经过时,我选了壁画和民间故事,问摊主多少钱,他说随便给,我给了一百,他找回五十,我没有要,我们聊了聊。他是山东人,白天在拉萨做装修,我问他为什么摆书摊,拉萨是个人工很贵的城市,做点儿别的活不是更能挣钱吗?他憨厚地一笑,说不图挣钱,就是喜欢摆书摊。这些书是从哪儿弄来的?废纸收购站。
以后每次经过,我都停下来看看,也没什么书要买,有时只是和他说说话。旧书摊摆了一个夏天,九月树叶黄落,书摊还在摆,到了十月实在太冷,他才不再来。
我在大城市生活好些年,见过那么多人,离开了却记不起几个。听说去西藏的有三种人:失恋,失业,失常。和我一样,他可能也有点儿失常,正因如此,他让我久久难忘。
——《校门外的旧书摊》(三书)
理想生活的一个范本
《读山海经》
(晋)陶渊明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那年初夏,一段悠闲时光,陶渊明归园田居不久,耕种之余,以琴书自娱。弃爵已有好些年了,这次他退得更远,一直退回少年时代的夙愿,过上简单的耕读生活。
虽说少年时代的渊明,天性便不喜人事,渴望过淡泊的生活,然而对于世界,他仍有所幻想,常读的书也是正统的儒家六经。归园田之后,他便不再读这些圣贤经传,而是《山海经》《穆天子传》之类的奇书。泛泛闲览,每有所得,他便写一首诗,于是就有了组诗《读山海经十三首》。
此为第一首,可作序诗来读。孟夏即农历四月,万物滋长,草木茂盛,园田居绿树交荫,枝叶扶疏,耕种既毕,收获尚早,暇日正好读书。读过《归园田居》,我们对渊明居所周围的树应该有印象:“方宅十余木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绕屋树扶疏”,便是榆柳桃李之属,到了五月,屋前屋后,一片欣欣向荣。
树木茂盛,鸟就会多,就会听见众鸟酬鸣,“众鸟欣有托”,就是听出来的。渊明为鸟欢喜,也为自己欣慰,“吾亦爱吾庐”,这句平实,平和,平等。树得其时,鸟得其栖,我得其所,万族各有托,方称佳时清景,吾庐虽非华屋,然于此衡宇之中,亦得大自在焉。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耕种之余,时不时地读读书。渊明归隐后,过一种耕读生活,耕种为先,闲暇时再来读书。这两句的语气很闲雅,精神上颇自由,读书此时对于他,纯粹是一种审美享受,故曰“我书”。
读书大约可分两类:一是苦读,比如为了考试而读,带着功利的压力和目的;一是悦读,比如读自己喜欢的诗歌或小说,无功利无目的,完全陶醉于怡情审美。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辄欣然忘食。”这便是悦读的状态。值得注意的是,“不求甚解”须置于魏晋人文觉醒的大背景下,才会有更准确的理解。
汉代经学章句繁琐,一个人自幼童入学,只读一本经书,读到白头才能解说,即“皓首穷经”,因为仅“曰若稽古”四个字,注解就用了三万言,解说《尚书》中篇目“尧典”二字,就注解了十余万言,诸如此类,愈演愈烈。《汉书·艺文志》已对此提出批判,“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此学者之大患也。”到了魏晋时期,玄学思潮一扫两汉经学的繁琐与僵化,读书治学注重个体内在的思辨和感悟,对人生意义和个体存在价值也重新进行追问和反思。陶渊明的“不求甚解”,并不是说浮光掠影,而是针对两汉以来的经学传统,主张读书不需要繁琐考证,且重点应落在“会意”,即心有所得而体验到难以言说的愉悦。
从后面的“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来看,泛览,流观,都是轻松自在的阅读方式,但渊明并非走马观花,而是常有会意,并写下《读山海经十三首》。他读书不是为了经世致用,写诗也是有感而发,一边读《山海经》,一边欣赏那些古老的图画,俯仰之间,便有遨游宇宙之乐。
园田居地处偏僻,没有什么人事烦扰,老朋友也没几个,天气又这么好。“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这两个散文句式,比对偶句更富兴会。况且还有春酒可酌,有园中蔬可摘。
耕读之乐,诗人心灵之调和,从诗的语气、用词和句式,处处皆能感受。树木,鸣禽,好风,微雨,园蔬,春酒,奇书,所有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无不洋溢着生命之乐。也许,这就是读书人的理想生活。
清 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之一。
狗吠鸡鸣,天下太平
《初夏绝句》
(宋)陆游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
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现在读这首诗,才体会到陆游的心情。时节流转,花落花开,春去夏来,庄稼生长在田野,这些平凡景致,日常见惯不惊,只有亲历乱世,才会明白平凡事物的意义,也才会真正懂得珍惜。
春天已去,红紫成尘,诗人没有伤逝,他走在乡间路上,布谷声声,夏令的清新气象,让他心情格外晴朗。“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路的两旁,遍野弥望,桑麻滋长,诗人乃感叹身是太平人。“始知”,便是遭乱离后,方始知道,原来庄稼生长群鸟啭鸣就是太平。
曹操在《蒿里行》一诗中,描述战乱后的场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白骨暴露于荒野,千里不见人烟,生民流离,百不遗一。杜甫在《兵车行》中也写道:“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家园几成废墟,田地任其荒芜,这就是战争的面孔。
近几年世界颇不太平,疫情像一面照妖镜,不论社会层面,还是个人层面,很多潜藏的问题都被映现出来。可能你和我一样,人生计划被打断,和至爱的人阻隔经年,对于未来时或感到恐慌。即便这样,我想,我们依然有很多值得感恩的事,至少还有健康,太阳依然晒在身上,和生命相比,人生计划算什么,人生为什么非得按计划,为什么不让生命自己导航?生命就像一条河,会自己找到流经的方向。
我最感恩的还是父母住在农村,远离各种风暴的中心,虽然偶有些涟漪波及,但他们的生活是平静的。他们不看新闻,不怕病毒,自己种粮食和蔬菜,生活自给自足。前天和母亲视频,她正在麦田里拔草,麦子已经孕穗,屏幕上的画面如梦似真,“再一个月就割麦了!”母亲声音很大,因为身在旷野,她牵拢几茎麦穗到镜头跟前,“你看麦好不好?”好啊,当然好,现在世上还有什么比庄稼更好、更洁净的呢。我又问母亲果树授粉没有,她说上周授完了,连忙又想起来似的说:“昨儿我去果树地里,草莓红了,我摘了几颗吃,甜得很,结了好多。”地里还种了辣椒,西红柿,海白菜,豆角,甜瓜,随便种一点,多得吃不完,母亲说着说着,头像卡住,喊了半天仍没反应,我挂断重拨。就在挂断的瞬间,我感觉忽然从云端跌落,刚才是在一片明亮的光里。
读陆游“始知身是太平人”句,我想起父母在乡下的生活,同时想起废名的一首诗,叫《人类》: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相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鸡鸣
人类的灾难
止不住鸡鸣,
村子里非常之静,
大家唯恐大祸来临。
不久是逃亡,
不久是死亡,
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
诗中写的是战时,村子里的静,静的不是静了,静得可怕,那就真的天下大乱了。只要还有鸡鸣狗吠,遍野桑麻,我们在大地上就不会没有家。
文/三书
编辑/李阳 张进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