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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妇常常衔着长管烟袋向对门间壁子说:“喝水别忘了挖井的,寻思寻思往常前,吃糠咽菜,揭不开锅,要没八路军来,嘴唇离碗边还远着哪!”

往常前老妇简直生活在一条线上。只不定那会儿就断了命。

丈夫扛长活,老妇拉扯着两个孩子给别人洗衣裳锥帮子纳底,挣两个钱填补填补。可是,每到苦春头,饿得孩子偷偷捋来杨树叶,用开水煮了搀糠吃。一次,树主找来,一定要请会,好说歹说,老妇忍泪吞声赔笑脸请了罪才罢。

这样日子,一个追着一个过去,眼看要支持不下,两口子商量商量租了五亩地,丈夫白天做活,晚上回家耕地,老妇也要领着孩子去经营,盼星星盼月亮粮食盼到家里,但不等晒干,就被田主拉走了一半,官家又是个填不满的坑,捐税压死人,剩下的粮食仍是不够吃。

女孩子十四岁那年,一天晚上到一家地主剥玉黍皮(剥完玉黍皮可带回家当柴烧),东家的二小子一定要搂着亲嘴,女儿打了他一个嘴巴子,二小子恼羞成怒,剥下的五、六筐玉黍皮不但不给了,还说:以后再登门口,就打断腿。女儿回家埋在妈妈怀里,呜呜咽咽哭了一夜,妈妈咽着眼泪安慰女儿说:“忍着吧,总有一天,我们翻过身来!”

这,在老妇,就像一场梦也似的:那年七月十四,大月亮地里,全村男男女女聚在南场,听一个青年小伙子讲话(后来才知道是八路军区长)说:饿着肚子打不了日本鬼子,不要饿死的饿死饱死的饱死,要减租减息。过两天街上又出了布告。但地主们还是像臭虫一样叮着穷人不放手。又开了一个民众大会,租息才减了,官差也消了,二儿子同爸爸扛长活也涨了工钱,粮食一年接一年的堆在屋里。她忘不了八路军的好处。只要同志们住在家里,洗袜子,补衣裳,想尽新鲜饭做着给他们吃。

“成年挨冷受冻,黑夜白天,为的啥?吃不着喝不着,到家还不解解馋!”

有时同志把枪搁桌上睡觉忘了,她悄悄塞同志枕头下;同志一睁眼,她用手指点着同志脑袋门儿,责备地:“危险呢,熬的你还称打鬼子老手!”

担心村人放哨大意,娘儿俩,暗暗轮班站岗。

同志们都说:“你真是我们的老妈妈。”她不高兴地拉下脸:“我抗日啊,也该叫我同志!”从此都叫她:“老妈妈同志。”

一九四四年春天,我们去路南路过遵化圣水院村,顺便到老妈妈同志家里。

院里还是那棵老槐树,铁似的树干上缠着紫色藤萝。老妈妈同志还是那个老样儿,矮个子,瘦削脸庞,只是鬓发更加白了,背略曲了些,黑的盖满蜘蛛纹的脸透着愉快的红晕。老妈妈同志忙着叫女儿烧水。当然,还是自制枣树叶儿泡的浓茶。

不一会,老妈妈同志顶着一层土兜一大兜苹果,骨碌碌抖在炕上:“吃吧,不是挖了个地窖,你们看也看不见!”又叫女儿去煮鸡蛋。

“没工夫吃饭,煮两个鸡蛋,留着在半道上盘馋!”我们推却,老妈妈同志马上沉下脸!

“看我不配给你们吃呀?”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问她家里景况,政府每月有一百斤优待粮,种着几亩地,有村里代耕团耕种收割。再加上后山几十棵苹果树,称得起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是,自从丈夫死后,儿子参军,家里担子都在她一人身上:“唉,操心的命啦,我们娘俩,”指着身傍大女儿。

“婆家催了两三回啦,要娶!”说着眼圈有些发红,忙转过脸,撩起衣角揩擦,愣了一会,小脚托着瘦小身躯摇晃了两下,忽然扑嗤笑了。“我怎么也顽固啦!”脸直红。

我想起这件事来: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号,八路军同日本鬼子在圣水院后山开火,鬼子五百多死了大半,八路军也有伤亡,傍黑前鬼子来增援,八路军转移了。

刮了一天大风,晚上止了,乌云又密集起来,天像黑锅底,伸手不见掌。鬼子住在圣水院,杀猪,杀羊,抓的鸡飞狗跳墙,半夜才安静下来。

老妈妈同女儿熄了灯,躲在炕里睡不着。对屋鬼子打着呼噜,一会,听见屋门哗啦开了,咯噔咯噔皮鞋声走出去,女儿用肘碰了妈妈一下低声说:“换岗去啦!”

老妈妈直瞪瞪地睁着两眼,望着一团团的漆黑,她心痛那头黄毛弯角小公牛,那是前年丈夫卖了一担五斗米买的,那是老妈妈在夏天亲自背筐拿着镰刀到河沿割来青草,一把把喂养大的。丈夫白天给东家干一天活,夜里给牛打来大捆高粱叶,老妈妈常摸着牛冰凉的鼻子说:“好好拉套耕地,多给你割草吃。”

今天眼看着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把肚子割开,剥皮,烤着吃了。牛临死,望着女主人哞哞地叫,叫一声老妈妈的心就收缩一下,老妈妈为牛到鬼子跟前求情,被皮靴踢了一个筋斗。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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