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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老虎出来

马丽华

从上车落座起,她的心就下着滂沱大雨,现在已是一片泽国;外面也下着雨,雨水落在车窗上,滑到柏油路上,缓缓流到沟渠里;心中的雨能流到哪儿去!她抬起双手捧住脸颊,余光掠过,他正闭目养神,他不会睡着的,她知道。隔着她的毛衣和他的西装,她挨着他的左肩,一动不动。

两天的笔会,像两年,经历那么多。

傍晚,他来了,坐在窗边椅子上;她坐在床上,隔着另一张床,说话。

她是作者,他是编辑。八年前寄稿子给一家报纸,不久收到编辑的短信,大意是文风不错,继续赐稿,寥寥数语,恳切真挚。不知道家世背景,不为名利所累,也不用为性别相扰,作者与编辑的交往,平淡而从容。寄稿、回样报,偶尔会有评论的短笺,一定是她发挥超常的稿子寄出后。

编辑自己也写文章,文字中总是奔涌着悲天悯人的一腔热血,此刻,他说正转向小说,计划一个星期一篇。

她很想学学他的诀窍,于是旁敲侧击:最近你读什么书吗?

我在补课,读《红楼梦》。他说得很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轻轻的话却像炸雷,世间万象,竟有人与自己不谋而和!她脱口而出:我也在看《红楼梦》。

他的眼睛睁大了:你看到哪儿?

七十八回,宝玉为晴雯写《芙蓉女儿诔》。

真是巧,我看到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至真至美至纯至善,有人共同追求,有两个字从心底掠过——知音。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她一直欣赏有文化底蕴和才情逸趣的那类,偶尔的静夜,她觉得自己像小城的一棵树,枝桠伸向天空,寂寞又孤独,没有人可以谈谈柴米油盐之外的话题。

暮色漫过来,他和她还在交谈,偶尔的沉默也不尴尬,反而像老朋友之间的默契,在此之前,他们从没这么面对面交谈过。忽然她听见自己说:找不到人说说这些时,有时我会想到你,不过只是想想而已,绝对不会找你的。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捂起嘴。

他笑了:这种想法很正常,我们这小地方写东西的人不多,就应该多交流,你的生活圈子可能太窄了,如果经常出去看看,一定能写出有深度的文章。今年我计划到陕北,安下心住十天八天,真正沉入生活。

??“真想和你结伴同行——如果我是男士。”尽管恰到好处地补上后半句,黑暗中,她的脸还是红了,黄土高原、窑洞、信天游……和他一块吗?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即使是想象,也不能!

第二天去一处山陵访古,又陡又滑的山坡,又细又高的鞋跟,害得她走路摇摇摆摆,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一处断堤横在路上,他先跳下去,接过她的包和伞,笑着说:如果不想扭坏脚,就把手也给我!

她犹豫一下,让自己的手躺在那宽大的手掌中,脸又红了:结婚十年,从没与先生之外的男子拉过手!

歇息时,他拿出报纸铺在一个树根上让她坐,久违的被呵护被宠爱的感觉包容着她。自己的先生是个粗线条的男人,常常忽略小节,但先生绝对是个好男人,像一棵大树撑起安宁富足的天空,而且,记得她和女儿的生日。

笔会结束时下起了雨,四月的雨,淅淅沥沥,像理不断的思绪,更像不舍的缠绵。

她听见他说,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走,就坐别的车吧。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你错了,我真的想和你一起,我们这一回去,虽然两人单位相距不远,可是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向他的车走去。

外面的雨停了,心中的雨还在下,越下越大,越积越多,她真怕心会决堤,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听任心中万丈波涛。车内回荡轻柔的萨克斯,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她的心扯成丝丝缕缕。

下车后,她让自己别回头,聪明的古人呵,早就告诫过: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踏在熟悉的路上,却像走在陌生的梦里。“喀嚓”一声,房门开了,家中空无一人,爱人出差,后天回来,孩子放在亲戚家,明天中午接回来,这些,笔会前就安排好的。

晚上,她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四月星空,想起一句俗语: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小时候总也不懂天上一日,怎么能相当于人间千年,此刻,她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