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 勘破淫情无憎爱 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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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许怡
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即干净的理想世界和肮脏的现实世界)。作者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告诉我们这两个世界分别何在。”“情”与“淫”就是其中一组重要的象征。淫欲虽为人之天性,然亦有别。宝玉天分中生有一段痴情,精神上升到了高洁之境,此称为“情”;世之好淫者不过调笑云雨以求片时趣兴,肉体上无法克制欲望,此则为“淫”。然而,《红楼梦》中干净的理想世界建筑在肮脏的现实世界基础之上,二者不但不能脱离关系,且永远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情既相逢必主淫”正为此理。情与淫扑朔迷离、交错纠缠,塑成多少红楼儿女的沉沦与升华。秦可卿美丽高贵,贾瑞下流卑微,但两个人都是因为“情”无法有完整的寄托,而死于不可抑制的“淫”。小说中也有少数能够勘破淫与情而走出迷障的先知性人物——尤三姐便是这样的领悟者。她的结局或许是作者让红楼儿女从淫情纠结转向结尾的一个重要预告。
说到“淫”,尤三姐真真是玩了所有淫的把戏。先从她的淫态风情讲起,她上身是大红袄子配葱绿抹胸;下身是绿裤搭红鞋;脸上是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这三组明度非常高的红绿对比一下子就跳脱了出来,吸引住了男人的眼球。略看已如此,细看更惊艳。尤三姐是“松松”挽着头发,女人的头发一松,就带有一种妩媚,这跟端庄的漂亮是不一样的,在过去也是与礼教相反的事情。大红袄子是“半掩半开”,关键就在这半掩半开,全开反而让人倒胃口,东方这种“迎风户半开”的美确实是非常特别的。葱绿抹胸盖着的是一痕雪脯,一个“痕”字用得精准又颇具动感,换了别的字完全达不到这等隐隐的、淡淡的美感,止不住拨弄心弦泛起涟漪。一对金莲是或翘或并,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这种带有野性的美定让男人的心也随之荡漾了。“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如此绰约风流者”,此时的尤三姐已不单是长相可人了,她将女性的魅力、诱惑力完全释放了出来,令人酥醉如麻,达到了风骚的极致。再来看尤三姐的淫言浪行,“她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酒,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又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尤三姐完全像个嫖客,这般挑衅性极强的言行,竟将本在风月场中耍惯了的两兄弟禁住,又是“被唬得酒都醒了”,又是“得便就要一溜”,本身柔弱的女性一旦表现出完全主动的角色,反雌为雄,变弱势为强势,男性往往就会弃甲曳兵而走。尤三姐通身的淫态,曹雪芹用了非常大胆的一句话:“竟真是他嫖了男人,而非男人淫了他。”“嫖”这个原本属于男性专用的字在尤三姐这里做了彻底的翻案,她把女性一直压抑的委屈全部爆发了出来。可是她一个女儿家,何尝愿意这样不浑不清地闹?在恶浊无出路的处境里,她只能自我毁灭,用身体做出最强烈的反抗,“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侮。”
尤三姐玩了所有“淫”的把戏,却坚守着内心深沉的“情”。在《红楼梦》的时代,女性是没有机会表达爱的,但尤三姐一直远远看着柳湘莲。爱一个人五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何等的深情?这种深情是只追求肉体欲望的珍、琏所不能理解的,它发自心底且一直延续。这人一年不来,她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尤三姐的深情不但与短暂的欲望不同,与现今略带“功利性”的感情也不同。她把感情作为自己的完成形式,对方知不知道、结局好不好都与她无关,因为感情首先就是自我的完成,她只求对得起自己的那份真意。这何尝不是一种痴情?之前的调笑无度是因为找不到真正所求,而今尤三姐心有所向、心怀笃定,生命便不再混乱。正如很多人都会看到尤三姐“淫”的泼辣,却忽略了她“情”的深沉,宝玉也是不懂尤三姐的,他只知“尤物”的貌美风流,却不知尤三姐的痴痴真情。想来在太虚幻境的“痴情司”,二人也会相遇罢!
如果说尤三姐的“淫”是在自我毁灭,“情”是为自我完成,那么她选择的自尽就是勘破淫情的自我醒悟。柳湘莲的怀疑反悔让尤三姐那看得比泰山还重的婚约顷刻间散成了一缕轻烟。她不容许自己的生命落到“无趣”的地步,既然事情没有转机,那何必委曲求全?不如宁为玉碎,这就是尤三姐如敲断玉簪般的个性。文学里让我们感动的生命常常是在现实中失败的生命,比如尤三姐、梁山伯祝英台或是罗密欧朱丽叶,因为它太绝对了,没有任何妥协跟让步。我们曾几何时也像尤三姐一样有过唯一,可是慢慢地我们会在生活中“修正”自己,不断让步。我想在《红楼梦》中很多人都记得尤三姐这一段故事,是因为你读之后会在刹那之间发现你身上尤三姐的部分并没有消失,你也许在生活中让步了,但心底那个不让步的自我还在。“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曹雪芹用了一种很特别的写法来描绘尤三姐自尽的那幕,是啊,这样一位连死亡都是自主选择的女性,怎能不令人震撼感叹!柳湘莲入梦后尤三姐更是道出了大彻大悟之真言,她说:“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已以死报此痴情。”注意,尤三姐回报的是自己那份痴情,与柳湘莲毫不相干,这就是之前提到说真正的深情是一个自我完成。又说:“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敢问有多少人能对自己深爱之人说“与君两无干涉”?这大概是作者借尤三姐之口道出的红楼偈语吧,《红楼梦》一直在讲“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情本来就是个空幻之物,势必有个幻灭的结局。想来世人前生都会被情所惑,知晓了情的本质后便会觉悟,到了最后也不过与君两无干涉,没有牵连,没有瓜葛而已。
本是一道清泉,自我毁灭只为不受欺侮;本是一粒情种,一往情深只为自我完成。末了,问世间情为何物?于一切有情无憎爱,与君两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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