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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看到“大丑发廊”这块黄红相间的招牌时,小美的心底就不由泛起一股恶心。

这个肥硕油腻的女人对所有年轻妖艳的女子反感。

她的老公就是被这样一个女子勾引走的,而“大丑发廊”的老板也是这样一个女子。

然而她无法避免看到这块招牌,除非她一天二十四小时躲在自己的羊杂碎店里不出来。

她的羊杂碎店就开在“大丑发廊”的隔壁,严格来说,是“大丑发廊”开在她羊杂碎店的隔壁,因为是她先开的。

她的羊杂碎店在这个小镇上已经开了整整十年,从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开到今年三十五岁。

去年夏天,小美发现她的老公和“大丑发廊”的前身,一家女装店的女老板,一个年轻妖艳的有夫之妇关系有些不正常,他们常常趁她不注意时眉来眼去。

那时她还不在店里住,晚上就回家了。

她家住在距离店不到一里的镇小学后墙外,是租的房子。

有天晚上临睡前,小美的老公说是出去上个厕所,半天没回来,她觉得可疑,就打着手电去院外的公厕找他。

她不敢进男厕所,就拿着手电朝里晃,晃得里面蹲坑的人不耐烦地骂道,你这是要找屎吃吗?

她喊了几声老公的名字,没听到老公回应,只听到刚才骂她的那人不怀好意地说,进来哇,里面就我一个人,正好!

她愣了一下,拔腿就往那家女装店跑。

果然,在那家女装店黑黢黢的窗户外面,她听到老公的笑声和女装店老板的叫声。

她当时没声张,而是悄悄地打开自己羊杂碎店的门,拿了一个铝盆和一根擀面杖。

她先用自己店门上的U形锁把女装店栅栏门后的两扇玻璃门锁上,然后用擀面杖拼命地敲起铝盆来,边敲边惊慌失措地放开声音大喊:“着火啦,地震啦,彗星撞地球啦……”

宁静祥和的小镇到了夜间更是万籁俱寂,叮叮当当的声音首先引发了十几条狗方寸大乱的狂吠。

女装店里的笑声和叫声戛然而止,接着有人过来往开拉门,可是把里面的锁拿下之后才发现,外面还有一把锁。

小美的老公把门拉开一条缝认出了小美,恳求道,小美你别这样,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小美不听他,更加卖力地敲打着铝盆喊道:“着火啦,地震啦,原子弹爆炸啦……”

那天晚上,几乎全镇的人目睹了小美老公和女装店老板的奸情,其中还有女装店老板的老公,一个名叫铁树的麻杆似的瘦男人。

结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围观群众热烈的喝彩和象征性的解劝声中,小美把女装店老板那张粉嫩的俏脸撕成了鱼香肉丝,铁树差点把小美的老公剁成了羊杂碎。

后来小美和老公离了婚,铁树也和老婆离了婚,小美的老公和铁树的老婆结了婚。

两个家庭拆散重组成一个家庭,余下一个瘦瘦的光棍和一个胖胖的寡妇。

女装店关门大吉,脸上留着几道疤的女装店老板和被揍得瘸了腿的小美老公搬回村里去了。

麻杆似的铁树继续经营他的修车铺,只是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灌醉。

他变得更瘦了,颧骨高凸,眼窝深陷,眼睛浑浊无光,走起路来也头重脚轻的。

水桶似的小美继续经营她的羊杂碎店,只是她让十岁的儿子住了校,把镇小学后墙外的房子退了,自己就住在店里。

买了一张折叠床,白天折起立在角落,晚上展开。

以前为了照顾老公和儿子的胃口,她家还吃其他饭,现在她一个人懒得重做,就地取材,早中晚三顿羊杂碎。

给顾客吃的羊杂碎有汤有水,自己吃的却又干又稠,连土豆也不放,全是肉。

用油炸辣椒拌得红红的,就这么吸溜到打开饱嗝为止。

假如哪天睡得迟了,胃里的东西提前消化完,她还要临时补充一碗。

所以她是越来越胖了,简直就是水瓮了。

她的脸又圆又大又鼓,眼睛被泛着油光的肥肉挤成一条细缝,原本漂亮的长睫毛被厚厚的眼皮遮盖得只剩下一截短梢。

镇上的人继续各忙各的事,他们各怀心思地议论了一阵子那桩劲爆的风流韵事,各怀心思地安慰了一番失魂落魄的小美后,很快就对此失去了热情。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从东到西的柏油街,利用一道石拱桥与一条南北走向的河十字交叉。

街的东头通向城里人居住的县城,西头通向农村人居住的村里。

镇上有百十来户人家,他们基本都是农村户口,但基本不种地。

因为他们的地很少,他们也用不着种地,街道两侧的平房都是他们的,他们随便做点小生意或者把房子租出去就能轻松地解决温饱奔小康。

而且他们的年纪大多都很大了,年轻一代都去城里发展了。

不种地的他们就比较闲。

比较闲的他们就对镇上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们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去得快来得更快,所以当大丑发廊一开始装修时,他们就注意到了。

他们就向高老婆儿打听消息。

高老婆儿是大丑发廊的房东,也是小美羊杂碎店的房东。

她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男人前些年去世了,五个子女也都移居到了城里。

然而高老婆儿没能彻底满足人们求知若渴的好奇心,她说她只知道租她房的是个挺好看挺文静又挺时髦的女的,二十多岁,说是她以前在县城就是开理发馆的,再别的就不十分清楚了。

高老婆儿说:“我耳朵聋又记性差,记住的没听清,听清的没记住。”

人们问她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家是哪个村的,成没成家,她都说不上来。

人们就略带失望地埋怨她,说她租你家房子你咋能不问她叫什么?

你没看她身份证?

高老婆儿说,我又不识字,看她身份证不是瞎狗看星星吗?

人们说,那你应该把她的身份证复印一份留下,不然她跑了你咋办呀?

高老婆儿说,她都给我付了两年的租金,我还怕她跑?跑了才好呢,跑了我还能把房子租给别人,她又不能背着我的房子跑。

人们不相信那个女的是从县城来的,历来只有乡下人往繁华的城里跑,从不见有城里人往偏僻的乡下跑的,乡下的钱又不好挣。

她一定是哪个村的,而且就是这个镇下面的哪个村。

人们又去请教装修大丑发廊的两个工人,然而也没得到比高老婆儿那里多一点的有用信息。

人们问那两个工人,你们叫她叫什么?

那两个工人说,叫她美女。

这让人们的好奇心进一步提起来,看来那个女的确实够美的。

人们不知道自己这么费尽心机地打听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做的大部分事和说的大部分话往往都没有目的,就是单纯的喜好,像抽烟喝酒一样。

装修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那个女的似乎对两个工人很放心,从不来视察和监督他们干活,这让人们越来越迫切地想见到那个女的,仿佛他们的头发已长到非理不可的程度了。

镇上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十分关注大丑发廊,只是开在桥东头的春霞理发馆的女老板过来瞅了一眼,带着敌意和轻蔑撇了撇嘴便离开了。

比所有人都关注大丑发廊的是小美。

自从那家女装店搬走后,这间房子就一直空着。

小美恨透了那个女人,恨乌及屋她也恨透了这间房子,然后又恨屋及乌恨透了将要租这间房子的人。

小美也恨高老婆儿,她做为房东竟然无视或默许别人在她的房子里偷情,她是在事发后才假惺惺地替小美鸣不平说,我早发现他俩不对了。

小美当时在心里骂,你早死哪去了!

她如果早点告诉小美一点苗头,也许事情就发展不到那一步了。

小美想过要以退房对高老婆儿进行惩戒,可是重新开一家店谈何容易,莫须有地增加不少成本不说,还可能失去不少老顾客。

她便只能作罢。

但她可以通过其他更厉害的方法惩戒高老婆儿。

这间迎街面的房子之所以一年多租不出去,是因为小美神不知鬼不觉的暗箱操作。

每个想租这间房子的人,都要进隔壁小美的羊杂碎店里问问情况,比如房子怎样,房东如何,顾客多不多,生意好不好等等。

小美的回答一律是房子很差,墙薄不隔热也不隔音,夏天往死热冬天往死冷,隔壁放个屁这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房东的脾气坏透了,人品坏透了,一见你生意好就要趁火打劫给你涨房租;顾客少得可怜,饿不死就算万幸了还想挣钱?

小美愤愤地说:“我上了她的贼当,一次性给了三年房租,要不早搬了!”

想来镇上做生意的多数是些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对于这种事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定夺一番之后终究不敢冒这个险。

小美就这样推走了几拨租客,而年老痴呆的高老婆儿对此却浑然不知。

然而小美还是失算了,她没想到那个女的竟然没向她打听就草率地租下了这间房,并且草率地雇了两个工人就开始装修。

当“大丑发廊”鲜艳的招牌挂上去时,小美的心情就相当不爽了,但她无计可施。

她无力改变这既成的事实,她只能积极地参与到人们关于那个“美女”的猜测和讨论当中,以期引导舆论走向。

她最见效的一招是,向春霞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

春霞就是桥东春霞理发馆的女老板。

小美神秘地对春霞说,开大丑发廊的那个女的以前在县城是做鸡的,她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租了一间门面,明里是开发廊,实际就是做那事,五十一次,二百就能包夜,两千就能包月。

春霞立刻来了兴趣,忙问你是咋知道的?这事可不可靠?

小美说,我有个两姨弟弟在县城派出所上班,他昨天来镇上办事,顺便到我那里喝了碗羊杂碎,他一眼就认出大丑发廊就是前段时间他们端掉的那个卖淫窝点,他说那块招牌上的字和图案和他们端掉的那个窝点一模一样,那个女的被派出所拘留了半个月,眼看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她就跑到咱们镇上来了。

小美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说:“看好你家男人,别给她祸害了。”

最后又郑重其事地嘱咐道:“这事千万别到处乱说!”

春霞恍然大悟地说,我说嘛,咱们的理发馆就叫理发馆,要么叫美发店,她咋叫发廊?城里的发廊可不是个好地方。

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美事先没编这个,她也编不出来。

这时想了想说,她们这种人哪有什么名字?都是艺名,她的艺名就叫大丑。

两三天后,关于大丑发廊的“前世今生”就在这个弹丸之地传得沸沸扬扬,那个被冠以“大丑”艺名的女子还没露面就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人们的好奇心再次被拔高。

这种事在城里不新鲜,在农村就算是大新闻了。

无所事事的男人们聚成一堆,远远地望着大丑发廊窃窃私语,一个个面红耳赤又心驰神往。

忧心忡忡的女人们聚成另一堆,也远远地望着大丑发廊高谈阔论,一个个指桑骂槐又咬牙切齿。

小美起先略微有些不安,直到她问过一些人“你们听谁说的”而得到一个“都这么说”的答案后才放下心来。

她也很快参与到这场讨论当中。

她对女人们说,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女人们说,你又没男人,你怕什么?

小美说,她没明没夜地做那事,我还怎么做生意?

女人们坏笑着说,那样男人们就都要在你家排队等候,一人一碗羊杂碎吃饱了好干活,干完活又没力气了,还得再来碗羊杂碎,你家的生意可要比从前好呢,你就等着数钱吧!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近水楼台先得月。

小美不由想,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这时她倒希望,她虚构出来的那个在县城派出所工作的两姨弟弟告诉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如果她因此而得利,她愿意原谅假仁假义的高老婆儿,愿意和大丑精诚合作,互助共赢。

大丑发廊装修完,那两个工人走了两天后,大丑才再次光临小镇。

这是她与除高老婆儿以外的小镇居民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下午的时候,整条街铺满了阴凉。

一辆从县城通往村里的班车经过大丑发廊时停住了,同时整个小镇也停住了,人们停止了一切动作和言语,都把目光投到班车上来。

小美也站在她的羊杂碎店门口,眯起细眼望着班车。

班车的自动门打开了,一个苗条的女子走了下来。

司机也从另一侧下了车,绕过来打开车轮旁边的行李箱,上半身钻进去往出倒腾行李。

大大小小的包和箱子倒腾出好几个,胡乱地堆在柏油路面上,然后司机上了车,车就开走了。

小美听到那个女子对司机说了声谢谢。

她的声音又嗲又甜,让小美的脖子不由自主地耸了一下。

这时候,镇上的人们一下就猜出,这个女子应该就是最近让全镇男女寝食难安的大丑,因为她确如高老婆儿所说的“是个挺好看挺文静又挺时髦的女的”。

她长发披肩,皮肤白皙,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拎着一个小红皮包,倒像个真的城里人。

最突出的是,她穿着一件没系纽扣的白衬衫,露出了里面的黑吊带背心,而下身则穿着一条连大腿也不能完全遮住的超短裙,也是白色的。

这种穿着似乎暴露了她的职业,至少农村的女人不这么穿。

她走到大丑发廊门前,从小红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大致看了看,然后就出来搬行李。

她先把容易搬的包搬回屋里,剩下两个大纸箱,她就搬不动了。

她双手抓住纸箱上的扎带尝试把它拖回去,可高出路面十来公分的路牙石阻止了她。

她直起身,望望远处的人们,可是人们没领会她求助的意思,反而把目光转投向别处。

她回头就看到了站在羊杂碎店门口的小美。

她说:“姐,能搭把手吗?”

小美这才反应过来,噢了两声,赶忙过去和她抬起了纸箱。

然而小美并没有专心地抬纸箱,她不时地偷瞟一眼大丑。

面对面的近距离让她看到大丑的脸又白又细,细到看不出纹理,而自己的脸却又黑又粗,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羊杂碎的膻腥气。

这让她颇受打击,以至于她帮大丑把两个纸箱搬进了屋里,大丑说了声谢谢后,平时能说会道又喜欢热闹的她却感到了一阵局促不安。

她噢噢两声,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羊杂碎店里。

大丑开始收拾房间,远处的人们能通过玻璃和开着的门望见大丑忙碌的身影。

他们又活起来,恢复了行动和语言功能,不过女人们的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男人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虎视眈眈。

平静的空气里流动着一丝不安定的气氛。

夜幕降临时,大丑走进了小美的羊杂碎店。

她看起来很疲惫,头发盘了起来,潮湿而杂乱地堆在头顶。脸上有几条汗道子,鼻尖上沾了灰尘。衣服还是那身衣服,只是有些散乱,也有些脏。

大丑首先再次感谢小美下午的帮忙,接着说了几句咱们是邻居以后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又问小美,你这店里除了羊杂碎还有什么?

她说她不爱吃羊杂碎,闻不得那种膻味。

这令小美略微感到一丝不快,但她不能让天下所有人都好这口。

她陪着笑推销道,羊杂碎闻起来是有点难闻,但吃着香,越嚼越有味,和南方人吃的海鲜有得一比,海鲜不也又腥又臭的吗?而且营养价值高,常吃对肠胃好。我给你来一碗,你尝尝就知道了。我这羊杂碎在咱们镇上可是出了名的,有不少村里的人骑着摩托车专门跑上来喝一碗。

大丑难为情地笑笑说,我不是嫌你做的羊杂碎不好,是我实在不爱吃。还有没有别的?

小美立刻收住了笑容,冷冰冰地说,只有羊杂碎!

大丑失望地哦了一声,转头望了望街对面,那里有一家小饭馆,里面的灯光映着玻璃上“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等字样。

她似乎咽了口口水,很快转回头来,对满脸冰霜的小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概她觉得下午得到了小美的帮助而自己去照顾别人的生意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那就来一碗吧,小碗。

小美没有立刻高兴起来,因为她知道对方不是她的长久顾客。

她转身回到厨房,从冰柜里拿出一铝盆提前煮熟切好的羊杂碎,用菜刀撬起一块扔进锅里,添了半碗水。

在水开的过程中,她削了一颗土豆切成细条,也扔进锅里。

一碗五颜六色的羊杂碎端到大丑面前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街道上偶尔经过一辆汽车或摩托车,之后便陷入一片宁静。

黑暗让对面小饭馆玻璃上的字更加鲜明起来,这让饥肠辘辘的大丑又咽了口口水。

然后她皱了皱眉头,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切成条的羊内脏和土豆。

她先挑着吃了一些土豆条,又皱了皱眉头,把羊肠和羊肚扒拉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羊肝,迟疑了一下,塞进了嘴里。

她的嘴唇紧闭着,两腮在缓缓地蠕动,半天才咽下,像极了没牙的老太太吃东西。

这让小美十分厌恶,她在心里骂了句:装X!

然而大丑笑着说,确实挺香的!

然而她挑肥拣瘦地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说饱了。

然后她热情地和冷漠的小美交谈了几句,相互交换了姓名。

原来她真的叫大丑。

她说她小时候很丑,她爸妈就顺嘴叫她大丑,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大。

她上学后改了大名,可是别人仍喜欢叫她大丑。

后来她开理发馆就用大丑这个名字,以至于连陌生人都叫她大丑。

大丑付了账,回自己的店里去了。

小美冲着门口嘁了一声,把大丑吃剩的羊杂碎端回厨房,用笊篱滤掉汤水,拣出剩下的土豆条,把内脏用清水冲洗了一遍又倒回冰柜里的铝盆里。

小美正在洗碗筷的时候,铁树进来了。

这个情场失意的男人照例要了一碗羊杂碎和一瓶白酒。

当小美把羊杂碎和白酒端到他面前时,他照例笑嘻嘻地隔着裤子摸了一把小美的肥屁股。

平时只要店里没旁人在的时候,他总要对她动手动脚。

他们在和各自的配偶离婚后的一段时间里,铁树多次趁着醉酒向小美提议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美每次都拒绝了他。

“他们那样,我们也那样,报复一下他们!”

“都离婚了,你还报复谁?”

但小美并不十分介意铁树对她采取一些无伤大雅的暧昧举动,要么嗔怪要么笑骂几句了事。

大概是出于同等遭遇下的同病相怜,她有时甚至还对他的行为持故意的纵容态度,不迎合也不拒绝,让他满足那么一小会儿。

但今天不同,今天她的心情坏透了。

看到大丑,她不由想起铁树的老婆;看到铁树,她不由想起自己的男人。

这对狗男女,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和敌人。

她从筷筒里抽出一根筷子照着铁树的手腕狠狠地抽了一下,铁树着痛,急忙缩回了手,龇着牙,倒吸着凉气,绽放出一脸贱贱的笑容。

她又瞪了他一眼,给他一个“请你放尊重些”的愤怒而严肃的眼神,转身回厨房去了。

他便开始吃和喝,一口羊杂碎一口酒,嘴对着瓶口吹。

他边吃边喝边对着厨房的门口说,小美,我给你讲个故事……

铁树热衷于收集各种荤段子。

这些荤段子不给别人讲,只在小美羊杂碎店里没旁人在的时候给小美一个人讲。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吃一碗羊杂碎,喝一瓶白酒,讲几个荤段子。

他听来的荤段子里面提到的人不指名不道姓,就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而他讲给小美时,就把男女主人公换成了自己和小美。

小美虽然每次都骂他不正经,王八蛋,毛驴,有时还会把沾满油腻的抹布猛不防地扔过来打他,但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从不真恼。

今天小美听到他又把她代入到故事中,心头顿时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然而她正要发作时却又忍住了。

她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口说,你不要给我讲,你应该给她讲。

她指了指自己店和大丑发廊的隔墙。

她可能比我更爱听这个。

铁树一怔,她是谁?

旋即反应了过来,你是说,那个女的来了?

他站起来跑到门口,探出头向那边望了望,回来坐下说,真的来了。

又压低声音问小美,你说她真的是做那个的?

小美说,你去证实一下不就知道了?你一个老光棍不正好需要那个吗?况且又那么便宜,五十一次,二百包夜,两千包月。

实际上铁树并不老,比小美还要小五六岁。

老光棍只是当地人的习惯说法,含有轻蔑和戏弄的意思。

铁树吃完羊杂碎,喝完酒,真的去了大丑发廊,不过令小美失望的是,他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当他在大丑发廊里面时,小美把耳朵贴在墙上也没能听到她所期待的精彩好戏,只听到一阵推子的嗡嗡声,间或夹杂几句两人简单的交谈。

铁树从大丑发廊出来后就向自己的修车铺走去了,借助玻璃散出去的灯光可以看到,他原本一头如杂草丛生似的乱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短又精神的小平头。

原来他只是理了个发而已。

孬种!小美低声骂了一句。

更令小美失望的是,大丑的到来并没有在这个平静的小镇上引起太大的风波,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部就班地经营着她的发廊。

每当大丑发廊进去顾客时,小美就特别留意地听,然而她并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动静。

女顾客自不必说,男顾客也没有胆量敢向大丑提出那种要求的,他们理完发就走了。

这些顾客基本是来自于下面的农村,他们大多数人对大丑的“特别服务”尚不知情。

有一次小美问一个住在镇上的老光棍,你没去隔壁消遣一下?

老光棍说,我去理过发,没做过别的,她没问我要不要别的服务,我也没敢说。

小美说,你以为做那种事和卖羊杂碎一样呢,明码标价还站在门口吆喝?你得主动说,人家还怕你举报呢。

后来那个老光棍真的和大丑说了,还动手摸了大丑的大腿,结果被大丑拿着剪刀赶出了门。

老光棍后来说:“幸亏我跑得快,不然非给她宰了不可!”

之后大丑在玻璃上贴了八个鲜红的大字:内有监控,请您自重。

有了老光棍的教训和这八字方针的告诫,镇上原先对大丑心怀不轨的男人们就望而却步了。小镇上还在流传着大丑的传说,都说大丑“从良”了。

这让男人们大失所望而让女人们终于松了口气。

有些爱美的年轻女人就开始陆续走进大丑发廊,毕竟大丑的手艺没得说,她烫出的头发好看又时尚而且定型持久,比春霞强多了。

这些女人走进大丑发廊,除了理发,还对大丑反抗色狼的勇敢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赞美。

她们说,对,就那样干,你干得好!

有懂法律的女人说,对,捅死他算正当防卫,不犯法!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人说,对,你应该常备一把杀猪刀!

至于大丑有没有备杀猪刀,人们不得而知,倒是再没听说有哪个男人对她有轻薄的举动。

那些平时粗俗野蛮的男人到大丑理发馆理发时总是毕恭毕敬地正襟危坐,说话也文绉绉的,时不时地蹦出几句农村人难得一见的礼貌用语,好像一个个地都变成了城里的白领阶层。

一时间,整个小镇的气氛空前和谐。

最令小美失望的是,以前一日三餐基本在她店里解决的铁树好久不来了。

他倒是经常经过她的店门口,不过并不进来,他是奔着大丑发廊去的。

小美发现,这个平时不修边幅的落魄男人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容光焕发的帅小伙子。

他不像过去那样脸上和身上到处沾着斑驳的油污,而总是在修完车后换上一件洁净的白半袖和一条精干的牛仔裤。

他的脸上好像也涂了护肤品,明亮有光泽。

那双因长年酗酒而变得浑浊痴呆的眼睛也重见亮光了。

他也胖了许多,不再像麻杆了。

有一天晚上,铁树又走进小美的羊杂碎店。

他像镇上的男人面对大丑时一样毕恭毕敬地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拿腔作调地说,小美姐,来碗羊杂碎,谢谢!

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对小美言语挑逗和动手动脚,这反倒让小美有些不适应,就像羊杂碎忘了放某种重要的佐料而缺少了味道,但小美不能主动提醒他捏自己的屁股。

当小美照例把一碗羊杂碎和一瓶白酒端到他面前时,他把酒瓶子往开推了推说,我戒酒了。

小美纳罕地说,狗还能改了吃屎?

铁树脸红了一下说,大丑说喝酒对身体不好,而且她讨厌喝酒的男人。

这让小美的心底泛起一股无名的醋意。

她问,你咋不来吃羊杂碎了?

铁树说,大丑说天天在外面吃饭太费钱,我想想也对,就每天自己做饭吃。今天实在太累了,就来你这儿对付一顿。

小美暗自咬了咬牙,心里骂了一句:贱货!

要知道铁树一年在她店里的投资可是不小的一笔呢。

她意识到了危险,如果大丑对每个顾客都这么说,她这店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关门大吉了。

她对大丑的仇视就从自发阶段进入自觉阶段了。

铁树也没再给小美讲他擅长的荤段子,静静地吃完付了账就走了。

临走时又说了一句礼貌用语:再见小美姐!

小美的心慌了一下,追到门口叫了一声等等。

铁树站住,回身疑惑地望着小美。

小美说,你今天还没讲故事呢。

铁树窘迫地笑笑说,以前我嘴没遮拦,对你不尊重,小美姐你别介意,以后不会了。

小美说,我没介意。

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但她确信铁树能听到。

她说,你不是想报复他俩吗?

她的心怦怦地狂跳,脑袋里嗡嗡地响着,血液在突突地涌动,身体发了麻,脸上着了火。

她仿佛感觉到了铁树正在向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已做好准备迎接他的拥抱或其他,然而她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到铁树已走远了,背影在夜色下模糊不清。

自那以后,铁树再没走进过小美的羊杂碎店,即使是要去大丑发廊时,也要绕开小美的店门口。

这样一来,小美的盟友就只剩下在桥东头开理发馆的春霞了。

然而小美再去春霞理发馆时却看到,春霞把招牌摘了下来,把房子腾空了,两个工人正在铲除着这间房子做为理发馆的最后残留。

春霞站在一旁,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小美大惊失色地叫道,春霞你干嘛呀?

春霞唉声叹气地说,生意不好,我要转行了。

说着向桥西望了一眼。

没办法,人家年轻漂亮又会勾引人,我干不过,只能认输了。

小美说你别啊,你想办法和她竞争呀!我也会帮你宣传,凡是到我店里吃饭的人,我都让他们来你这里理发。再说她是她的生意,你是你的生意。她是外地人,你是守家在地的本地人,房子是自己的,不用出租金,耗也能耗死她!

春霞叹了口气,没说话。

小美问,那你转行做什么呀?

春霞说,还没想好呢,再说吧。

过了一段时间,小美又去了春霞那里,她看到春霞的店重新挂起了招牌。

这块招牌又大又鲜艳,上面画着青青草地和几只山羊,五个金光闪亮的大字刺痛了小美的眼睛:春霞全羊宴。

小美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跑进店里,果然看到春霞把理发馆改成了饭店,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套崭新的桌椅,而且打通了另一间自己家的房子,空间很大,还隔出两个雅间。

春霞正和老公站在椅子上往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喷绘布。

小美一进门就大声喊道,春霞你这是要干什么?

春霞吓了一跳,身体一抖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她转身看到小美,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说,我想不出个好做的,就开个饭馆吧,头不用天天理,饭得天天吃,民以食为天嘛。

小美的眼眶里滚出两颗泪珠,她难过地说,你被别人打败了就来针对我,来抢我的生意?我对你那么好,你咋能恩将仇报呢?

春霞扭捏了一会儿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她语气中带着刺说,这哪跟哪呀,我哪里抢你的生意了?镇上的饭馆没有十家也有八家,难不成他们都在抢你的生意?你咋不让他们都关掉呀?

小美说,你开饭馆我不管,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卖羊杂碎?

春霞嘴软地说,我哪里卖羊杂碎了?

小美走过去,用力拍打着喷绘布上的羊杂碎图案说,这不是?这不是?你看你的羊杂碎还比我的便宜,我卖十六,你卖十四,你这是成心不让我活了吗?

春霞嘴硬地说,我卖的又不是只有羊杂碎。

她居高临下地依次指着喷绘布上的各种图案说,这不还有炖羊肉,香辣羊蹄,羊头蘸蒜吗?还有好多种炒菜呢!你看,葱爆羊肉,孜然羊肉,红烧羊宝,羊肉汆面,这些不都有吗?我的店名叫全羊宴,羊身上的东西当然都要卖。我的羊杂碎又不是主要的,我只是捎带卖。

小美的悲伤终于化作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可我是专门卖的呀,我就靠这个养活我们娘儿俩呢!春霞,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坏女人!坏透了!从前心坏到后背!

接着她的悲伤就转化成了愤怒,她一把将还没粘牢的喷绘布从墙上扯下来。

一只手按在喷绘布上的春霞被带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她哎哟叫了一声,好在没摔倒。

春霞的老公倒是没从椅子上跌下来,但他马上跳了下来。

他低头看看被折成一堆的喷绘布,再抬头鼓起圆眼睛瞪着小美,拳头紧紧地握起来,呼呼地喘着粗气。

小美边哭边指着春霞含糊不清地大骂。

春霞不甘示弱,也指着小美回骂道,我坏?我坏还是你坏?你对我好?你对我哪里好了?你在我面前给大丑造谣是什么用心?到底谁他妈的才最坏?我告诉你,大丑来找过我了,我都没出卖你,你还给我来这套……

小美偃旗息鼓了,毕竟这事从根本上来说她并不占理,她不敢肯定大丑找没找过春霞,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继续闹下去,春霞肯定会出卖她,那时她的处境将更孤立。

她捂着脸呜呜地跑回自己的店里。

一年后,大丑和铁树结了婚。

在这一年里,大丑的发廊生意兴隆,铁树的修车铺蒸蒸日上。

最了不得的要数春霞,她的全羊宴饭馆简直火得一塌糊涂,她又趁热打铁开了一家更大的饭店,专门承办当地人婚丧嫁娶的酒席,大丑和铁树的婚礼就是在那里举办的。

婚礼当晚,镇上很多人都去参加了。

本来大丑也给小美发了请柬,但小美没去,婚礼的主角和那家饭店的主人都是她不愿意见到的人。

况且这一年来,她的生意每况愈下,她穷得快连儿子学校的伙食费都交不起了,哪还有闲心和闲钱去凑那个热闹?

礼花、音乐和宾客们的吵闹声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增添了一些活气,却把小美的羊杂碎店衬托得更加寂寞冷清。

烦躁不安的小美本想早点关门睡觉,可店里有个客人从天一黑就过来坐下不走。

这个差点被大丑扎了一剪刀的六十多岁的老光棍以邋遢著称,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

小美早已表现出了对他的反感,但他仍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着大丑的事。

他要了一碗羊杂碎和一瓶白酒。

羊杂碎早已吃完,白酒还没喝完,大丑的事还没讲完。

老光棍说,大丑根本不是城里人,她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老家就在离这个镇不远的一个村里。

她从小没好好念书,十八岁就跑到县城去闯荡。

她在一家理发馆做学徒时认识了一个比她爸年龄还要大的有钱老男人。

老男人出钱资助她开了一家理发馆。

她就偷摸地跟了他。

后来这事被老男人的老婆发现了,那个野蛮泼辣的老女人带着一帮亲友过来砸了大丑的理发馆,还打得她遍体鳞伤。

老男人并不想和老婆离婚,但还念及他和大丑的情义,他偷偷地给了大丑一些钱,让她离开县城。

于是,大丑就到这个镇上来了。

这个版本小美早听说过了,据说这个版本最早是春霞传出来的。

春霞说,这是大丑亲口告诉她的,大丑真的从良了。

所以小美此时对老光棍的絮絮叨叨一点也不感兴趣,况且他讲得颠三倒四。

他边不停地讲边不停地抽烟,把整个房间弄得乌烟瘴气的。

小美以剧烈的咳嗽声表示抗议,可是老光棍并不识趣,还在不停地讲,还在不停地抽。

小美只能下逐客令了:叔,你看这天也不早了,我今天实在累得慌,想早点休息。你能不能行个方便?这半瓶酒,你寄存在我这儿也行,带走也行。

老光棍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美。

小美正在给他找钱的时候,他突然抱住了她,把她按在墙角,用一张臭烘烘的嘴亲她的嘴。

小美完全没有一点防备,她一时惊恐万状,她用尽全力想推开他,可是她没有他力气大。

他的嘴让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只能把自己的嘴别向一边。

她喘着气说,叔你别这样!

老光棍亲不到小美的嘴,就去亲她的脸,他粘稠的涎水糊满了她的脸。

他边亲边颤抖地说,小美,可怜可怜叔吧,叔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碰过女人呢,叔知道你也想……

小美恐吓他说,你再这样我可要喊人了!

但这没吓住喝了酒又色胆包天的老光棍,他还在亲着小美的脸,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小美正要呼叫,听到老光棍说,你这店里卖别人吃剩的羊杂碎,全镇人都嫌你,我不嫌你!小美的心顿时凉到了底,就没叫出声来。

小美的一条手臂被老光棍窝在脖颈上,她的手里还拿着老光棍的那一百块钱。

她看了看这红彤彤的一百块钱,又望了望窗外。

她看到一朵明亮的烟花在黑暗的夜空中无声地炸裂。

她的耳朵和眼睛暂时地丧失了功能。

她忽然说:“我要一百!”

她说完这话,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她觉得她已不再是她自己了。

老光棍停住了对她的攻击,愣了一下,旋即嘿嘿地笑了起来。

行,你不用给我找钱了。

小美说,不行,我还要一百!

老光棍思索了一小会儿,咬了咬牙说,行,我给你!

他从衣兜里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美。

小美接过钱,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口气舒完,她就坦然了。

她推开老光棍,过去拉上窗帘,反锁了房门,然后把立在墙角的折叠床展开放在两张桌子的中间……

小镇还是那个小镇,小美还是那个小美,只是小美把她的羊杂碎店改成了“小美发廊”。

小美发廊的门永远是关着的,窗帘永远是拉上的。

镇上的人们再很难见到那个心直口快的油腻胖女人了,只是能经常看到一些土眉土眼地农村男人偷偷摸摸地溜进小美发廊,过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出来,然后匆匆忙忙地远去了。

人们向高老婆儿询问大丑的近况,高老婆儿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耳朵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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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鄂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