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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沼泽(1)


母亲


杨连友家烂田的后坎是沼泽地。田只有十挑米,然而沼泽地很宽,延伸好几华里,一直连接着大河。河边生长着成片的芦苇。芦苇里躲着野鸭、野鹅和本地高脚的白鹭。沼泽地长着野荸荠、野慈姑和三菱草、灯芯草、水蜡烛、菖蒲,水花生草团团团簇簇开放着小小白花,还有水葫芦和脚板草。我们闹不明白,杂草是被雨水从田里带进沼泽地还是从沼泽冲进了田里。

沼泽地后面是缓升、缓降荒坡,七坡八斜的,同样荒凉。那些石头层层叠叠,长得千奇百怪。从岩缝里会长出黑果刺、野苦李、火棘、黄金万两、各种带刺的藤本植物。有种名叫铁筷子的小树,长在岩头上,大人常对我们放牛的孩子说,可不准让牛吃到铁筷子的树叶,会闹死牛啊。在冬天,当那些铁筷子掉光了树叶,雪也就静悄悄地飘洒,铁筷子腐烂枯干的树桩横斜生长的新枝上,傲雪凌霜地开放着朵朵小黄花,书里面叫它腊梅。孩子们把牛赶到蜈蚣坡的浅草地,任随牛儿自由自在吃草,我们便爬上岩山,在刺笼里找鸟蛋去了。祖父健在的时候他喊沼泽地叫草地。他看见杨连友和老弟打开了牛圈门,就会叮嘱一句:不要把牛赶进草地啊,别看水草好,那是假像,草地底下可是住着一条千年蛇精,能够吞得下一头大牯牛呢……

这些放牛的孩子都相信,在沼泽地很很深的地底下,大蛇精抓古时候的人去建造了一座黑色魔宫。不论他是谁,只要他一不小心踏进沼泽,蛇精就会请他去魔宫作客,或者说是打工。常有受惊吓的岩羊或野兔误入沼泽,它跳跃前行,才得几步便再也迈不开腿,岩羊仰头望朝天,痴痴呆呆,露出无比绝望的眼神,身体僵硬,继续挣扎也是徒劳,渐渐沉了下去,眨巴眼睛消失无影无踪了,水面冒出几个气泡,裂缝合拢,一团一团浮萍被风吹来,沼泽地也就彻底恢复了原状,静谧而安详。

“杨连慧来了。”

杨连友身边的一个男孩玩着斗鸡草说。

大姐突然来了。和平时一样,老五是她的拖油瓶,走到哪儿都要牵着一路。

“大姐。”杨连友喊了声。

“杨连友,老弟,快赶牛回家,”大姐站在蜈蚣坡上喊。“妈病了。”

“她不是一直有病吗?”杨连友额头、腮帮子闪耀着浅红色光芒,他转身迎上去。

“这次病得凶。”大姐说。“老弟!我的妈耶,老弟呢?牛呢?你们麻利点!”

老弟正朝牛群里冲,脸颊流汗。一头大水牯横在他面前,他生气地用手上的树条狠狠抽它几下,牛并没有闪开,老弟只好绕过它。自家的小黄牯藏在妹娘刺后面,老弟朝它屁股上打一下,黄牯好像懂得主人心思,回家啦,摇头摆尾乖乖地走过来。

“大姐。”杨连友问,“我妈怎么啦?”

“给你说病啦。”

“我知道病了。她这会儿怎么啦?”

“摔了一跤,昏死了。”大姐说,“我们爸现在去请二伯、五爷他们,找几个男人抬去响螺镇。爸要送我妈去贵阳医病。”

“爸妈他们要去贵阳?”老弟提高了声音冲这边叫喊,“我也去。”

“想得倒美!”杨连友说。

“你去个屁!”大姐说,“你以为爸妈是去赶场。妈病得很凶,这次是送她去医院医病。杨连友你把牛绳牵好点,别又吃了人家的包谷,到时候别个来扯皮。”

“我想去嘛!”老弟说。

“我也想去!”五妹学着哥哥的语气说。

杨连友气呼呼的,只好从老弟手上接过牛绳,亲自牵它。他不放心老弟,人小心思恍惚。杨连友想起了什么事,车脸说:

“老弟老弟,你拣的鹌鹑蛋不要吃,留着给我爸我妈他们在路上吃。”

“我已经吃了。”老弟回答。

“我给他们煮了洋芋。”大姐说。

“煮的不好吃。”杨连友说。

“烧的还可以。”老弟说。

正在这时候,小石匠张辉跑了过来,一直冲到他们跟前,他想去抓大姐空着的那只手。杨连慧瞧眼两个弟弟,着急地甩开了他:“唉唉,不要闹!烦,我妈病了。”

“我听人说了。”张辉突然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我可以帮抬。听人说你爸要送你妈去贵阳,响螺镇才坐得到车。”

“我爸请陈友详帮忙了。”杨连慧说。

大姐悄悄在和小石匠谈恋爱。爸不知道。但陈友详喜欢杨连慧,父母倾向姓陈的,可大姐并不喜欢他。小石匠太瘦。陈友详壮实,有力气。在杨家三兄弟眼里感觉陈友详更好些,至少,他会把抓到的鱼分几条给杨连友和老弟。何况陈友详是白秧坪村的人,而小石匠家在石阡县。别人说,连张辉这个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杨连慧才不管父母怎么想,别人怎么议论,只喜欢外乡人张辉,他会打碑,有一门手艺。

杨连友跨上前一步,伸开胳膊用手拦张辉说:“小石匠,你让在路边!听到没有,我爸已经请陈友详了。你肯定没戏!”

杨连慧在背后恶狠狠推了老三一把,牙齿咬着嘴唇,瞪大眼睛;大概是怪弟弟多嘴。张辉跟后面叽哩咕噜。大家加快了脚步,小石匠嘴里说些啥杨连友没听清楚。

赶到家母亲已经被抬走了。听说路费是向隔壁二伯家借的。母亲病了三年,一直病,也查不出来是啥问题,因此父亲已经向二伯、五公、七姑婆他们家借过几次钱,从前借的钱都没还上,又添了新债。

杨连慧问二伯娘:“我爸他身上都没带多少钱,送我妈去贵阳能干啥?去好玩!”

二伯娘那脸上似笑非笑,迟疑着说:“你们二伯借给他三百块,幺公又借给他两百块,总共带了五百块钱在身上,你爸说先检查出来是什么病然后再想其他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杨连慧蹲在院坝前面的水沟边,用手仔细搓洗洋芋,用指甲抠掉皮上的蚂蚁洞,准备做晚饭,抬头,她看见奶奶拄着一根竹子向大枫香树走。她本想喊奶奶一声,可是奶奶假装没有看见杨连慧就走过去了。

二伯娘正在打着袜垫,走过来撇了撇嘴角说道:“你妈就是叫她害的。老妖婆!”

杨连慧没吱声,她不想搅和进老一辈人的恩怨纠纷。奶奶确实说过,你妈哪有什么病,就一样病,懒病。听这话姑娘反感。

二伯娘火辣辣又说:“我嫁到你们杨家算是倒霉了,地方穷得屙屎不长蛆,偏又碰上这么个吊丧脸老妖婆。我可不是你妈,她敢那样对我,我看她敢!她敢我就敢煽她耳巴子。她是她儿子的妈,可不是我的妈,她姓韩,我姓张,都是从外面嫁进杨家来的,惹翻脸了的话,谁认识谁呀!”

听到二伯娘这种说法杨连慧毛骨悚然,她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晚饭她家吃的是包谷稀饭煮洋芋。早洋芋像鹌鹑蛋,老二、老三和老弟欢天喜地用筷子在稀饭里搅,挑选洋芋。大姐在给老五喂饭。五妹总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只好先抱她去床上,脱掉鞋,也不脱衣服,反正呆会儿她睡醒过来还要吃饭,拉床被子替她盖好,杨连慧回头来才开始自己吃。看见老二杨连根把稀饭泼到了桌上,她就用筷子敲他脑袋瓜一下,大声说道:“老二,你不把桌上的饭舔干净,明天你就光吃荒瓜。”

“这季节你从哪弄得来老荒瓜。”杨连根于是埋下了头,用舌头把桌上的稀饭舔干净,嘴上说:“不是我弄的,是老弟。”

“不是我。你才怪,”老弟说,“想赖。大姐,我不吃荒瓜,我要光吃米饭。”

从去年底一直到开春他们家吃了三个月老南瓜,毫不夸张说,屙的屎都是南瓜味。

老三杨连友说:“大姐,我也要吃米饭。”

老二杨连根说:“爷爷奶奶分家的时候偏心!”

他家除了那块十挑米的烂窖田,另外只有三挑米的秧子田,每年只能打十二袋出田谷。因为母亲常生病,打米卖了送她去响螺镇卫生院看病,存谷所剩无几。父亲杨老六说:

“米要留给你妈。你妈有病!”

大家都不知道她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平时她多数时候躺在床上或是坐在一把小椅子上,额头上还搭着一块毛巾,可她吵架的时候气势却一点不像个病人。

爸,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米饭!老弟最讨厌了,成天吵吵闹闹。米饭留给你妈。父亲这样说。老弟和我们一起吃包谷。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米饭!老弟这样叫喊的时候活像在唱歌。老弟继续吵闹,躲到房背后的柴堆里生闷气去了。父亲排行老六。他天生喜欢喝酒,喝了四十年喝得他的脑袋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爷爷奶奶只当他傻,不喜欢他。分房子只给一间,分得十挑米的烂田还是冷水田。分的土倒是蛮宽,老爷爷健在时总说:老六有力气,满山遍野的土随便他种,碰到好年辰,包谷也能收上千斤。村里人都知道,父亲脑筋少了根弦,干活理不出头绪,偏偏母亲有算计,叫他在包谷地里套种南瓜,天干,老荒瓜反而烂得少,获大丰收。母亲生病,卖掉了大部分谷子,父亲的酒钱那是雷打不动的,只好再卖包谷。所以,差不多小半年,除了母亲外全家只吃南瓜。

吃完饭,老二杨连根占据了唯一的桌子,在电灯底下写作业。他在白秧坪的中学读初一,因为是特困户学杂费全免。本来杨连友也到了该读小学二年级的年龄,父母想留下他放牛,老弟年龄太小,放牛时牛总爱吃别人庄稼。杨连慧蹲地上洗碗,尽量不弄出响声,怕吵着杨连根。大姐没读过书,但是她知道读书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弟弟将来有一天会长成男人,顶门立户。读书是他现在要干的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