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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应惘然

1

昌平十年春,大胤建远帝驾崩,其子叶赫·止踝登基为帝,改元隆运,并于同年九月举办选秀大典,采选品貌端正的秀女充实后宫。

自辰时起,各地秀女陆陆续续地在端门前集合,由太监们引领着列为两队逶迤入内廷。秀女们按母家地位的高低依次排列,位于队首的是一等忠勇公家的嫡女孙卿卿,也是本次选秀大典中皇后的不二人选;位于队尾的则是我,一个无甚家世的平民女,能被采选入宫都已是上天的恩赐。

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满怀欣喜,甚至在太监们高声唱喏着“皇上驾到”时,激动地违了规矩半扬起头,想要追逐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皇上终于转过身来,他清冷的视线从众秀女身上悠悠荡过,便径直落到孙卿卿身上。孙卿卿自也大胆地抬头看他,嫣然一笑间风华流转。

他温柔一笑,亲自捧着玉如意走向她。这番结果,早就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所有人均眼观鼻,只等着礼成后山呼恭喜。

我心底微酸,蓦然想起了我与他的曾经。可那天地之间一双人的痴念只能存在于静谧而幽深的鸣山谷之中,根本无法在巍峨庄严的宫墙内生根发芽。如今的我与他云泥有别,注定只会是他后宫三千佳丽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孙卿卿高举起双手,待要接过玉如意时,忽有一人从门外跌跌撞撞奔进,那人趁众人愣神之际劈手夺过如意朝我丢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如同抱着一块烫手山芋,弃不得却又承受不住。

变故陡生,惊得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唯皇上反应极快,拨开众人来到我的面前。我心中一阵悸动,几乎要下意识地开口唤他“踝哥哥”。

他却仿佛认不得我般,狐疑地将我打量了几眼后,猛地捏住我的手腕,欲从我手中抢回玉如意,嗤笑道:“一介民女,竟也敢妄想后位。”

“皇上慎言,此女乃天定凤后,日后不但能母仪天下,还将诞下我大胤的盛世名君。”那人寸步不让,也不知使了何等巧劲,竟逼得皇上猝然收手。他护在我的身前,又将那如意重新塞入我的怀中。

“不过占卜之说,哪里能当得真?”皇上目眦欲裂,“朕乃真命天子,是天选之君,自然知晓谁才是真正的凤后。”

正僵持间,太后娘娘匆匆赶来。她于无人处狠瞪了皇上好几眼,才于抬眼时端出皇家威严,强携皇上回到御座之上。

那人立刻喜笑颜开,与我稍稍错开三步后郑重向我拜倒。我惊得连连后退,嗫嚅着双唇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已重新起身,趋步行于御座前对着皇上再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选凤后已出,本朝后位大定。日后我大胤帝后一心,定能国泰民安、万世祥和。”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说我是皇后,能与皇上生同衾死同穴,在这一世正正经经与他做正头夫妻。

“如此甚好,张天师辛苦了。”皇上还欲再说些什么,太后娘娘抢先出声,算是为这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她抬手招我,又命太监送上和合如意簪。这簪子是择定皇后的第二道工序,需得由皇上亲自将发簪插入选定之人的发间,簪不落地才算礼成。

皇上自是万般不愿,可到底拧不过太后,只得敷衍着斜斜插入。那发簪乃纯金打造,唯从上方插入发间才能固定得住。他成心让我出丑,竟自下往上塞入我发髻最蓬松的一处。

果不其然,那发簪在鬓发间摇摇欲坠,我尚来不及抬头,那簪身已脱落大半。他的眼底飞快地滑过一道亮光,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眼眸一暗,想要顺了他的心意就此作罢。可曾经的美好又一一浮上心头,我不甘心,不甘尚不曾争取过就悄然放手。我坚定了眼眸,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偏过头去,让簪身重新缓缓滑入发中。

他眼底的失望显而易见,瞧我的眼神愈发冰冷。可是我不怕,我们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更许诺过要厮守一生。

2

我是个盲女,自幼被刘爷爷收养在谷中。相伴而生的黑暗让我习惯了孤独与寂寥,直到他的到来。

初时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霸王,明明是来谷中求药的客人,却因了自己太子的身份,总不断地惹是生非。等祸害完花花草草后,他便把目光瞄向了我。他欺负我看不见,乐此不疲地设置各种路障,企图看我的笑话。

多年的失明,让我的听觉与嗅觉格外地灵敏,是以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避过。他愈发看我不顺眼,能想出来的恶作剧也在不断升级。

自作孽的下场,便是他自己中了圈套跌落湖中。他不会泅水,只得在水中仓惶呼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除了鞋袜跳入河中将他背了上来。

他急促而狼狈地喘着粗气,待好不容易平静了些,又佯装出无所谓的模样,施恩道:“看在你救了孤的份上,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我摸索着替他顺着气,无神的双眼移到他声音所在的地方,斟酌着轻声道:“那殿下,你能不能待我好些,不要总是捉弄我可好?”

他似乎一怔,良久又气急败坏道:“孤那是在欺负你吗?孤是想将你的性子养得热闹些。你若是一直都是这副平淡死板的性子,孤与你在一处不得无聊死?”

他一说这话,反倒让我微微红了脸。刘爷爷早就与我说过,我这辈子注定会成为他的侍妾。既然是早就注定好了的缘分,能彼此多些欢喜祥和再好不过。

“孤的好心好意竟被你曲解成这样,孤不要与你一处玩了。”他赌着气,一溜烟跑出山谷。

再见到他已是三月之后,我本以为鸡飞狗跳的日子又将来临,谁知他竟转了性子,不但不捉弄于我,更对我体贴入微,时时照顾我的感受。

我受宠若惊,在心底小小地泛着涟漪。这涟漪从八岁稚龄泛至十四芳华,终在他的温柔告白中汇聚成汹涌的波涛。

他在我的手中放下一根绳结,他说他要做我的双眼,照顾我一生一世。我甜蜜地伏在他的怀中,只求这一刻能够定格成永远……

我握着这根绳结完成了帝后大婚的婚仪,待被众宫婢扶至喜榻上时,仍觉自己身处云端。

来时刘爷爷便告诉过我,我身份低微,只可能被选为低阶妃嫔。可如今的我却高居在凤仪殿中,不可不谓世事难料。我又想到那孙卿卿,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

皇上定是受了她的蛊惑才会如此待我,幸好她尚有自知之明不肯入宫为妃。只要我重新伴在他的身边,定能让他重新记起我的好,记起我与他曾有的美好年华。

我如是想着,不防喜帕被人粗鲁地揭下。诧异抬头之间,皇上已从我的发间抽出那根象征着皇后身份的和合如意簪。

“它本就不是你能肖想得起的。”他粗哑着嗓子,锐利的目光几乎将我洞穿。

我如坠冰窟,彻骨的痛几乎将我扭曲。

我死死拉住他欲转身离开的身形,颤抖着将绳结递给他,“踝哥哥,不是你说只要我恢复视力,你便会亲自来接我的么?我等了两年,等到自己都及笄许久了,你还是不曾来找我。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过会让我留在你的身边,爱我护我一辈子的。”

他握着绳结怔了怔,似乎将曾经的承诺丢到了九霄云外。良久,他才冷冷地将我推开,“那些事朕早就忘了,你也不必再日夜挂在心上。如今朕的心中只挂念卿卿一人,朕心慕于她,只盼此生能与她长相厮守。”

我不可置信地连退数步,他却已将绳结丢还给我,“你就不该入宫,你若还只是个鸣山谷的盲女,纵然看不见世间万物,但也能守着一方回忆安度此生。”他话中有话,却偏偏欲言又止,只得扶额长叹道,“虽然你在不经意间拆散了朕与卿卿,但你之后只要安分守己,朕还是愿意给你一份体面。至于其他,便不用肖想。”

我“砰”的一声跌坐在地,他却看也不看,反将簪子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抬脚便要出门。无奈门被太后娘娘从外面锁死,他气急败坏地踹着门,反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那逐渐苍白的面色令我悚然一惊,我吓得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他。我只想稳定住他的情绪,他却愈发推拒着我,只恨不能将我立毙掌下。

我泣不成声,内心的坚强已随着他的决绝化为齑粉。他挫败地倒回床上,朝我扔出一床被褥便自顾自睡去。

3

大婚过后,他果然不再来找我。阖宫都在疯传,说他日日宣召忠勇公,不断探听孙卿卿的日常起居,只盼着她能回心转意。我这个无宠皇后,在寂寥的深宫中活成一个笑话。

消息传到太后娘娘处,自是惹得她大发雷霆。她急急宣召我,挥退众人后直言斥责:“王媛,哀家准你进宫,可不是看你一事无成的。”

我内心酸楚,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能规规矩矩跪在原地磕头请罪。

“到底是乡野女子,若不是张天师的占卜从未出过差错,哀家断不会允许你这样的民女为后。”她目光冷厉,又将我细细审视一番,“没成想你气性不小,竟也一意疏远于皇上。你再这般作为,可是想置他于死地?”

我连连请罪,再一次伏地不起。我该如何告诉她,皇上因孙卿卿之事而厌我甚深,哪里会容许我的靠近?

她见我这般,终长叹一声,又亲自将我扶起,“皇上的作为是冷酷了些,但你哪能忍心看着他憔悴下去?他注定会是你的夫主,必要时自无需理会一些小节。”

她含笑将我推进侧殿,又命人再次锁紧大门。门内的皇上满脸通红地倒在榻上,瞧我的目光几乎凌厉成穿心之利箭。

我避开他的目光,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到他的衣扣上。他不断地喘着粗气,却仍用仅存的力气将我推开。

我缓缓闭上双眼,将眼泪逼回眼眶,哀求道:“踝哥哥,只要你成全我这一次,我便尽心为你筹谋,帮你说服孙姑娘,让她进宫可好?”

他面上一闪而过惊喜,却又冷冷地汇聚出嘲讽的神色,“你以为朕会相信你的鬼话?”他艰难地爬起身,“若朕今日让你侍了寝,才是真真断了与卿卿的情缘。朕只心慕于她,只愿与她燕好。”

“你是皇上,自有三宫六院,就算唯爱孙姑娘,难道还能弃了这后宫佳丽不成?你就当我是你的侍妾,是你最低等的暖床宫婢。”

“父皇与母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朕就不可以?朕自遇见卿卿,便已打算荒废六宫。”他陷入回忆中的温柔,转而瞧我时愈发冷酷,“朕根本不想见你,是母后执意让你入宫。可万万没想到,你竟成了异数。若不是母后拦着,朕恨不能抽你筋扒你皮。”

他字字直诛我心,将曾经的美好尽数撕裂,我哭着扑向他,拼命地撕扯着他的衣裳,“可我是你的药,若不与我同寝,你只会日渐衰弱下去,直至英年暴毙而亡。”

自幼我就知道,我能成为他的侍妾,是因为我独特的体质。太后娘娘当年怀他之时,曾以他为引替先皇解蛊毒。那蛊毒与他相伴而生,早就不能通过孕育下一代来解蛊。而我血液特殊,若在他弱冠后不断侍寝于他,便能为他延年益寿,保他生命无忧。

鸣山谷的刘爷爷是当代神医,他替太后娘娘找到了我,又因惧怕朝中反叛势力来威胁我的生命,特意将我藏于山谷之中。每过数月,她便带着皇上来谷中看我这个“药”。她自是希望我俩能日久生情,毕竟要被捆绑一生,若能两厢如意,倒也不用互相折磨。

“你是朕的药不假,可朕却不是你日思夜想的情郎……”他不断摇头,还欲再说些什么,又倏然住了口,只苦涩地摇着头,费尽心力地远离着我。

即使已被媚香勾出全部的情欲,他依旧如此抗拒着我。谷中六载光阴,终抵不过孙卿卿的回眸一笑。我惨笑出声,将赤裸的身躯覆到他的身上。

梦里缠绵,梦醒只余一室凄凉。香炉中的催情香袅袅燃尽,晕染着一地破碎的衣裳。

我留恋着他的余温,直到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才唤人进来梳洗换衣。太后分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命人默默来教导我房中秘术。

“有一便会有二,想必他此时也能感受得到身体的轻盈与康健。你且耐心等着,过不了几日,他定会再去寻你。”

太后成竹在胸,根本看不到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我根本忘不了皇上那愤怒中夹杂着绝望的眼眸,即使身体在发出诚实的颤抖,可内心的厌恶与决绝却不断地透体而出。

我握紧腕上绳结,缓缓跪倒在太后面前,“还请母后成全,儿臣想召那孙姑娘入宫一叙。若可以,儿臣想册封她为贵妃,只儿臣之下,可代儿臣掌管六宫。”

太后惊奇地望着我,似乎颇为满意我的识大体。她准我行使皇后职权,我克制着颤抖的双手,又将滴落在纸端的眼泪抹去,在黑夜中独自研磨着这份皇后手谕。

4

孙卿卿风姿绰约,高雅端庄的举止之下有着少女特有的灵动。我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地维持着一个皇后该有的身形,却悲哀地发现,即使用华服包裹住的身体,也比不得她点点回眸,与落于眉梢眼角的娇俏。

她将将与我见礼,皇上已急匆匆跨门而入。我尚未起身,他已拉起她的手,如一阵风般离开。

我精心勾勒出的大度笑意还未来得及成型,便彻底凝固在唇角。不多时便有宫人传来言语,说那二人在御花园中如何不欢而散。我悚然一惊,只得亲自去寻孙卿卿说话。

若是能劝服孙卿卿,我的踝哥哥,是不是能对我好些?是不是能在他盛满星光的眼眸中,给我留下一席之地?

我屏退众人在御花园中慌乱地找寻着,嶙峋的山石不停地摩擦着我的身体。好不容易隐约看到孙卿卿,却见她与一名陌生的男子鬼鬼祟祟地闪进一处假山中。

我心跳如鼓,只盼着那是对奸夫淫妇,好彻底断了皇上的心思。我自幼眼盲,自然知晓该如何藏匿身形才不被旁人发觉,待我藏好,那二人的对话也快接近尾声。

“我根本就不喜欢皇上那个病秧子……”

孙卿卿的抱怨从假山洞中传出,我心头一喜,仿佛已能看到皇上与孙卿卿的决裂。他们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正欲靠近些时,他们已悄然而出,我只得再次缩了回去。

正欲再次起身时,假山洞的另一处又悄然走出一人来。我定睛一看,正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嬷嬷。她眉头紧锁,显然也听了那二人的对话。我悄悄放下心来,只想着太后亲自出手更为合适。

果然,待我再去太后宫中,她正气愤地将孙卿卿的名字从选妃册中划去,扬言要孙卿卿永世不得入宫。

我喜笑颜开,还没来得及寻到安慰皇上的法子,却又听说他已和太后闹翻,不顾太后意愿强行接孙卿卿入宫,并册封她为贵妃,赐居未央宫,自此独享圣宠。

长乐人未央,昔日的未央宫是前一朝皇后的居所,比起凤仪殿的历史更为悠久。他赐居孙卿卿未央宫,是只承认她才是他的正妻么?

心被再次撕裂成碎片,我将自己关在屋中,将绳结撕扯成碎片。可伤心过后,又不得不将它们重新拾起。孙卿卿抢走了皇上,而我赖以铭记的,也只剩下这一根绳结而已。

孙卿卿果真不是个好的。她虽然不爱皇上,却不断仗着皇上的宠爱折腾着他打马游山。皇上素来体弱,从我这里得去的康健哪里经得起她这般的折腾,好几次都因疲累过度而晕厥。

太后娘娘几欲惩治她一二,偏偏全被皇上挡了下来。我忧心似焚,却寻不到任何解决之法。好不容易盼到皇上出宫,太后娘娘才得了机会出手教训孙卿卿。

我算计着时辰,等听到皇上已从宫外朝着太后的宫中急赶时也匆忙赶过去,企图去从太后手中救下她。磨人的宫廷岁月,终让我学会了算计,谋算着人心,只为他能因我救下孙卿卿,对我回眸一顾。

我刚走至门口,皇上与太后已在宫中吵闹起来,太后的声音苍老了几分,话语悲凉且无奈。皇上寸步不让,倔强的叹息透过珠帘落入我的耳中:“朕心慕她呀,往后岁月悠长,若无她的相伴,便觉索然无味。”

我踉跄着步步后退,几乎再也维持不住站立的身形。皇上听到外头动静掀帘而出,他远远地看着我,良久才轻声一叹,唤我皇后。

“不要叫我皇后,丫丫,唤我丫丫。”我鼓足勇气,推开众人冲到他的面前。曾经的他会在鸣山谷的湖畔将我温柔地抱在膝头,用最呢喃的嗓音唤我的乳名。

“皇后,你僭越了。”他侧过头,吩咐众人扶我回宫。

我哪里肯应,下意识地抓牢他的手臂。我用手捧住他的脸,用指尖细细感受着他面部的轮廓。

年少时面部线条的柔和已逐渐被刚毅所取代,曾经清浅言笑的圆润眉头也修剪成凌厉的剑眉。如今这一张充满着阳刚之气的帝王面,与当初在鸣山谷池畔摸索的容颜相去甚远。若不是他身着龙袍,我恐怕再无法将他与谷中少年合到一处。

我慢慢放开他的脸,改抓住他的衣袖低声泣道:“踝哥哥,我是丫丫,我是你的丫丫呀。往后岁月漫长,为何就不能选我相伴左右?”

他蹙眉看着我,再寻不到当初轻言细语时的温柔模样,他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送皇后回去休息”,便迫不及待地朝未央宫赶去。

“噗!”眼前猩红弥漫,猴头腥甜一片。我的眼前愈发模糊,众人的呼喊声悉数抛诸脑后。可不远处的皇上不过脚下轻轻一顿,仍旧坚定地离我而去。

5

太后彻底冷了心,独自搬去皇家别院,偌大的后宫彻底成了孙卿卿的天下。

太后临走之前将宫中势力托付于我,又细细嘱咐我注意孙卿卿的动向,寻到机会即刻击杀孙卿卿。她说孙家早与平王勾结,只待孙卿卿诞下龙嗣,便要弑主颠覆朝纲。

我惊恐连连,愈发担忧皇上的安危。好在数年之间,孙卿卿尚不曾诞下一子半女,而我却慢慢地搜集全孙卿卿携母家谋反的证据,并最终等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冷宫中,她四肢瘫软地倒在冰冷的地砖上,眼中害怕之意渐浓。我冷笑着握紧匕首,让利刃沿着她的面部轮廓游走。

她既惊且惧,却意外倔强地咬紧双唇,不肯发出半丝求饶的声音。我冷笑着将她推入后殿,将她手脚尽缚,又将布条塞入她的口中。我才不要如此结果了她,我必要等皇上前来,让他好好看看,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到底生了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我慢条斯理地抚着衣角,嘴角笑意渐浓。我今日所穿,是皇上当年送我的及笄华服。他说我担得起风华绝代四字,只愿我的美丽独为他绽放。

偏偏言犹在耳,情已断绝。

皇上得了消息,果然不带一人冲了进来。他面色惊惶,几乎踉跄着扑到我的脚边,哀求道:“是朕对不起你,可你不能迁怒于卿卿,她是无辜的。”

“她怎会无辜?”我的内心滴着血,“你若想救她,就必须听我把话说完。若到时候你还要一意孤行顾念孙卿卿,我便不再多言。”

“好好好,只要你肯放了卿卿,你说什么朕都听。”他连连敷衍,双目却四下乱瞟,只盼着能发现他心上人的半点踪迹。

我强忍住嫉妒,将搜罗了多年的证据一一呈上,“皇上,忠勇公府早就投靠了平王,他们所图甚大,意在做那挟持幼主的摄政权臣。孙卿卿诞下龙嗣之日,便是皇上您丧命之时。”

他的神色逐渐凝重,将证据一一握在手中。我暗自欣喜,正待添油加醋诉那孙家无情时,他忽地将证据全都丢入火盆。

我目眦欲裂,根本顾不得烈火灼热,连忙伸手去捞。他狠狠地握着我的手腕,让我眼睁睁看着那证据付诸一炬。

“皇上,你即使能烧得毁证据,你能烧得掉孙家的野心吗?”我大声斥问,双目中几乎滴下血泪。

“烧得掉如何,烧不掉又如何?”他云淡风轻,眸中流露出万般温柔。他的视线落在了虚无之处,悠悠长叹,“这些证据朕早已知晓,朕知晓她的野心,亦知忠勇公府与平王的小动作。可那又如何?朕甘愿受她蛊惑。若她将来诞下皇嗣后仍想要朕的命,那便拿去。”

我如遭雷劈,如一团烂泥一般委顿在地。不远处的孙卿卿总算闹出些许动静,他的眉眼一扬,立刻绕过我前去救援。

孙卿卿的眼底藏着震惊,似乎被他的真情所打动。二人旁若无人地相扶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他们的心心相印,不过再一次嘲讽了我的愚昧与可笑。我猩红了眼,举起匕首朝孙卿卿刺去。她才是插足我与皇上之间的第三者,八岁至十四岁的美好年华中,唯有我才是皇上心中的唯一。

皇上慌忙抱起孙卿卿,侧身抬足将我踹倒。我拼命直起身子,将他的衣角紧紧拽住,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八年的感情,就不能让你记起分毫么?”

他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愧疚,快到让我根本无法捕捉。倏然,他再一次冷硬了眼眸,将我的手轻轻拂开,“对不起,于朕而言,你才是插足于朕与卿卿之间的外人。那段回忆,你还是忘了吧。”

“忘,如何能忘?”我猝然起身,再次朝孙卿卿刺去。电光石火之间,根本容不得他回身相救。

我冷硬着唇角,将匕首接连递出。他既不再爱我,那便恨吧。用他心爱之人的血液,来祭奠那段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岁月漫长,他若能怀抱恨意,定也能铭记我终生。

“呲!”是匕首透过皮肉的声音,皇上回援不及,只得亲身迎上,匕首彻底没入他的左肩,疼得他冷汗直流。

我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他对她的感情竟已深到如斯地步?

门外的护卫终于冲了进来,将我牢牢押住。我抬起疯狂的眸看他,终于从他眼中看到一抹杀意。

“既然你如此喜欢冷宫,便在这冷宫中度过余生吧。”他吩咐人拟旨,“皇后癔症频发,实担不得母仪天下之责……”

“呵呵,呵呵呵。”我癫狂笑着,将怀中经千辛万苦才修补好的绳结重新丢向他,“叶赫·止踝,我就好好看着你,看着你身受蛊虫之痛,看着你苟延残喘早夭而亡。”

6

冷宫寂寥,我整日与老鼠蟑螂为伴。听闻孙卿卿已被封为新任皇后,太后尚未归朝,极力反对的张天师莫名其妙地病死床榻。孙家之势如烈火烹油,孙卿卿受孕诞子指日可待。

能在冷宫见到她,还是让我意外了几分。她身披凤后华服,踱步而入时光华遍地。而我着着一身脏污不堪的素衣,与之相较真如污垢之泥。

“皇后娘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只身入我冷宫,不怕我要了您的命么?”我用稻草剔牙,肆意笑着斜睨于她。

她面色憔悴,双目红肿成团。倏地,她朝我跪了下来,美目中落下晶莹泪,“还请你救救他,没有你,他恐怕难以久活。”

我嘲讽而笑,将剔过牙的稻草扔到她的身上。她不曾躲让半分,又恭恭敬敬地向我磕了一个响头。

“哈哈哈,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是他让你来的么?他怎么不说自己只愿与你有鱼水之欢,瞧不得我这等人间弃妇?”我仰天长笑,笑得涕泗横流。

提起这个,她的眼中又迸发出志得意满的神采,见我看来,又小心掩藏住,“皇上他始终不肯,可我不愿看着他饱受蛊虫折磨,所以我才瞒着他来求您……”

她竟要我假扮成她去侍奉皇上,我与皇上无关情爱,不过是一剂救命良药。

“凭什么,凭什么?”我歇斯底里地大吼着,“凭什么你能得他万千独宠,而我只能苟延残喘,借你之名救那负心汉?”

她闭上双眼,只不停地磕头求我,“还请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他吧,他真的挺不了多长时间。”

她神情凄苦,眼底哀伤愈浓。我福至心灵,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你爱他,你竟然爱上了他?”

“是。”她缓缓点头,“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爱上他,可他待我这般好,好到将我的心融化成柔软温池。”

“你为什么要爱上他?”我放声大哭,翻身抽出匕首抵在她的脸颊上,“你不是说你爱他么,那便毁了自己的容貌,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好。”她松了一口气,反手夺过匕首,干净利落地在脸上划下。鲜血汩汩流出,外翻的皮肉格外狰狞。

我惊在原地,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她虚弱地靠在墙上,眼底期冀之光不灭,“如此这般,说不定能让他少些怀疑。”

不过数载光阴,竟已这般情浓。我银牙咬碎,可终究舍不得让皇上死在我的前头。

我闭目流泪,任由她安排潜出冷宫。她说她早已谋划全局,欺骗皇上说已从南疆之地寻来能为他彻底解毒的神医,又从民间购得致幻药,确保皇上能将我错认为她。

万事俱备,只欠我这个“药人”东风。步入孙卿卿精心准备下的寝殿时,我依旧惶惶不安。我以为我早已恨透了皇上,可当他满足地拥我入怀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这是我爱了八年的男子啊,从总角岁月,直至春蕾初成,记忆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只为他而存。我用力抱着他,恨不能将他吞噬入腹。

他用唇吻尽我的眼泪,喉咙中发出满足的呻吟。他愈发搂紧了我,抱着我不住安慰:“卿卿莫怕,你永远都是我心中的唯一。不过一道伤疤,怎能抵得过我对你的爱意?”

沙哑的声音诉说着最深情的告白,我压抑着脱口而出的悲哀,在他的身下极致绽放。

他爱她如斯,她待他情浓,而我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药”。

待他沉沉睡去,我抽身而出。孙卿卿已在外头久候,清冷的月光打在她落寞的眉头上,将她映衬如高贵的月下仙子。

她艰难地朝我笑着,急切地勾头看向房内。我佯装得意地昂起头颅,故意拉开肩头衣衫,将斑驳的吻痕露于她的面前。她果然大受打击,眼底的痛意明显。

这便是痛么?若她这叫作痛,那我的痛又算什么?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皇上说,我伺候他的功夫渐长,他很满意。”

她的脸在瞬间变得煞白,偏偏此刻殿内传出皇上的低喃,一声比一声情浓,唯有卿卿二字不断反复。

她复展颜了几分,急切地钻入房中宽慰良人。我肆意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下去,修长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以我为药,皇上的身体自然日日康健。在每一个需由我侍寝的夜晚,孙卿卿都会落寞地坐在外头等候。

我呻吟得愈发大声,靠这种幼稚的宣言来折磨她。皇上在我的呻吟声中达到顶峰,愈发低吼着将卿卿二字停于唇端,贴耳的呢喃,亦将我折磨得丢盔弃甲。

这是一个死局,我想我迟早会被这错乱的情吞没。我想要逃避,却又贪恋那一丝根本就不属于我的温暖。

7

荒唐的折磨,终在一朝有孕时得以终结。孙卿卿眼底的嫉妒显而易见,她无措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身形。

良久,她才缓和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手贴在我的腹部,“生下这个孩子吧,他若为男,定会成为我大胤的太子。原来张天师的占卜是对的,大胤的盛世名君,终究落在你的腹中。”

我惊骇莫名,只以为她说着反语,时刻提防她会突然发难。她看出了我的紧张,只得惨淡一笑,“你恐怕不知道吧,我是不可能有孕的。这么多年,这么多药入腹,终究换不回一具能孕育子嗣的身子。”

我自幼跟随刘爷爷,大抵也能看出些门道。她温柔地低下头来,忽又欢快道:“你放心,我定会将他视如己出。一个满载着父母之爱的孩子,才能幸福一生不是么?”

我痛苦地咬死下唇,直将唇面咬得鲜血淋漓,才勉强抑制住喷薄而出的痛意,“是,他是你的孩子,是你与皇上相爱的见证。我相信,皇上定会爱他护他,视他如珍宝。”

皇上深情,果真应了当初的誓言,除她之外再不肯亲近其他女子。而我的孩子,也只能认她为母。

她亲自做了软枕贴在肚腹之上,根据我的口味来增减自己的饮食。皇上果然欣喜若狂,恨不得能大赦天下,为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我忽地又生出一番期待,他如此看重这个孩子,若被他知晓真相,是不是也能重新正视这个孩子原本的母亲?

欲望驱使着我,令我找上孙卿卿。我以胎儿为威胁,只说想见一见皇上,让他真正感受一次胎动。

致幻药效起,他依旧将我当作孙卿卿,絮絮叨叨着未来三口之家的生活。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颤巍问道:“皇上你总说我是你的唯一,那么你与王媛的风花雪月又算什么?”

他搂着我腰的手微微一僵,复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自始至终,都只有你。没想到你竟一直有这般心结,那朕说一个秘密与你听可好?”

我揪住衣领,万般期待他接下来的话,却又生怕那结果承载着我受不住的痛苦。

“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朕的初遇?那时朕落水染了风寒,因汤药苦口而乱发脾气,你蹦蹦跳跳而来,还一意数落朕矫情。自那时,朕的眼中便只有你了。后来,母后再带朕去鸣山谷,朕便不愿再与那女孩玩耍。一直陪着那女孩的,是朕的贴身侍卫丁已。”

“丁已?”我惊呼,陌生的名字辗转在唇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当初鸣山谷中的人联系到一起。

“朕本想为他俩赐婚,可不曾料到,丁已为救朕而亡。临死之前,只盼着朕能将那女孩收入后宫,并永生永世瞒住这个秘密。毕竟在那女孩的心中,朕才是一直陪着她的人。”

“朕是皇帝,后宫中多一人少一人本就无妨,更何况她还是朕的药。可朕偏偏遇到了你,此生便不再愿意将就其他人。”

荒唐!天大的荒唐!

我想起他在选妃那日瞧我时分外陌生的目光,想起他时不时流露出的歉疚与欲言又止……怪不得他总叫我忘掉那段回忆,怪不得他不断强调我才是那个插足者。

我捂住肚腹跳下床,我推开紧闭的门窗散尽致幻迷药,我在他逐渐清醒的目光中嚎啕大哭,我在众人异彩纷呈的神色里坠入黑暗。

“丫丫,丫丫,若孤不是太子,你还会喜欢孤吗?”

“你怎么可能不是太子?我存在的意义,便是作为你的药,爱着你、护着你到永远。”

碧波池畔,少年神情萧索,盲女天真烂漫。却原来,自那温柔相待的伊始,便是错了。

外面的一切再与我无关,稳婆竭力的嘶喊也离我远去,那承载着此生情爱希望的“笑话”也在剧烈的疼痛中脱体而出。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被张天师誉为盛世名君的皇嗣迎着朝霞亮相世间。

我的意识在虚空中飘飘荡荡,眼睁睁看着那一对并肩走来的帝后将我的孩子逗弄于怀中。所有人都在恭喜着帝后喜获麟儿,无人再去理睬我的痛苦。

我恨,我恨不得能立刻醒来将他俩碎尸万段。这一生错付的情、这一世错给的爱,终将化为利刃,屠戮这虚伪的人心。

8

倏然转醒,入目处尽皆奢华。不是萧索凄清的冷宫风月,而有金尊玉贵、玛瑙焚香。

正惊诧间,太后踱步而来,她将我扶靠于大迎枕上,安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你才是我大胤的功臣,是我大胤母仪天下的皇后。”

“谁稀罕这劳什子皇后,叶赫·止踝呢,孙卿卿呢?”我只想寻到我的匕首杀去未央宫。

太后娘娘陡然色变,恍若在瞬间老了十岁。四周哀凄声渐起,宫人们尽皆伏地低泣,“皇上已龙驭宾天,孙皇后亦跟着殉葬而去。”

“什么?”我急急扯住太后的衣裳。我不过昏睡数日,那两人怎么就……

“您已昏睡数月有余。”太后身边的嬷嬷耐心为我解惑,“在您昏睡的这段时间,忠勇侯一脉与平王相互勾结弑主,幸得太后娘娘力挽狂澜才能平息叛乱。而孙皇后自知有愧,已自行了断去向先帝赎罪去了。”

“那么我呢,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我还不曾报仇,他们就都……他们为何不等等我,等着我去……

我惶然无措地抱住了脑袋,即使他们没死,我又能如何?是杀了那一对有情人,来成全自己这荒唐的一生么?而我这一生,真正爱上的又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亦无人能给我答案。丁已的秘密被皇上与孙卿卿带入了地下,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一个被无端迫害的可怜人。

“你是我大胤的皇后,如今更是太后。你的责任,便是与哀家一道抚养新帝,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太后将孩子放到我的手中,眼睛里重放光彩。

小小的婴孩在我怀中睡得香甜,身后的宫人们再次对我行礼,高呼我为太后。

原来,这一世的荒唐尚不曾终结,我竟要抱着这个见证我错爱的“笑话”,继续我愈发荒谬的人生。(作品名:《丫丫》,作者:应惘然。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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