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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女性词的创作非常繁荣,留下了很多优美动人的词作。宋代女词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上层知识女性,二是城市平民,三是生活在下层社会的歌女艺妓。从内容上看,一是闺阁生活和离情别绪;二是以元宵为主的节日喜庆;三是亡国之痛;四是妓女的遭遇和命运。她们在词中以不同的方式写尽了内心的喜怒哀乐和理想追求。南北两宋78位女词人的180首词,不仅构成了宋代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且使得宋词的星空更加耀眼与辉煌。

提起宋代女词人,首先想到的是李清照。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出生于一个爱好文学艺术的士大夫家庭,是诗、词、散文皆有成就的宋代女作家,但她最有成就的还是词,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李清照一生经历了南北分裂之乱,她的词风在南渡前后有很大变化。


南渡前,多描写少女、少妇的闺中生活,如《如梦令》、《怨王孙》、《醉花阴》、《凤凰台上忆吹箫》、《一剪梅》等,于轻快活泼的画面中见作者开朗欢乐的心情和轻松悠闲的生活。如她的《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词采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借卷帘人的口道出“海棠依旧”,然后又将其答案予以否定,并非是“海棠依旧”,知道吗?应该是“绿肥红瘦”。作者未必真的与卷帘人有这样一段对话,而是借虚拟的场景委婉、含蓄地表达对雨打落花,绿肥红瘦,春意阑珊的无限凄婉,从中流露出一丝年华易逝的怅惘。


有一年重九,李清照填了一阕《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将词寄给丈夫赵明诚。赵明诚接到这首词后,先为情所感,后为词的艺术所激发,发誓要写一首超过妻子的词。他闭门三日,填了五十首词,把李清照的那一首夹杂其中,让好友陆德夫品评。陆德夫诵读再三,对赵明诚说:“有三句最佳。”赵明诚问是哪三句?陆德夫回答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正是清照所作,赵明诚自叹不如。


李清照的另一首词《凤凰台上忆吹箫》采用另一种手法写离情别绪: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截取离别之前和离别之后的两个横断面,别前是神情慵怠,懒于梳妆,害怕离别;别后则终日倚楼凝望,新愁频添。


李清照年轻时的词爱用“瘦”字,上述三首词中分别有“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新来瘦”,时人称其为“李三瘦”。


公元1127年,金人入侵北宋京都汴京,掠走了徽、钦二帝,北宋随之灭亡。高宗赵构仓皇南逃,重新立国,史称南宋。李清照夫妻二人也被迫逃离山东青州故乡,辗转南渡到建康(今南京市)。建炎三年(1129)八月,赵明诚奉诏赴湖州太守任的途中,因中暑不治身亡。赵明诚死后,李清照居无定所,身心憔悴。南渡后生活的苦难使她的词风趋于含蓄深沉。《菩萨蛮》、《念奴娇》等词表现了长期流亡生活的感受。她的元宵词《永遇乐》,以凄凉的笔调表达了时代动乱给南渡士人带来的心灵创伤:“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从自怜漂零之苦进而担忧现实。之后,其诗词的格调渐趋激昂,如《渔家傲》一词就表达了词人欲摆脱苦闷、追求自由的愿望。


进入暮年的李清照,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一齐凝集心头,无法排遣,她和着血泪写下了浓缩她一生痛楚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残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全词借景抒情,将晚年孤寂、凄凉、悲伤、哀愁的心境集聚一个“愁”字,国愁、家愁和情愁,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善书画,而她的很多词,本身也就是一幅画。读她的词,脑海中每每会留下一幅磨灭不掉的画图。


宋末有一位女文学家叫张玉娘,字若琼,号一贞居士,出生在仕宦家庭,自幼饱学,敏慧绝伦,尤其擅长诗词,时以班昭比之。著有《兰雪集》两卷,留存诗词100余首,其中只有词16首。然而她才丰而运蹇,未尽其才,将婚而逝,年仅27岁。


张玉娘十五岁时和与书生沈佺订婚。订婚后,情投意合,互赠诗物。后因沈家日趋贫落,沈佺又无意功名,张玉娘的父亲有意悔婚。沈佺不得已而离乡别土赴京应试,高中榜眼,但不幸得伤寒而死,年仅22岁。从此,张玉娘陷入无尽的哀伤和思念中。她守情五年后,亦“得疾而卒”。其父母为女儿的矢志忠贞所感动,征得沈家同意,将玉娘与沈佺合葬于西郊枫林之地。月余,与她朝夕相处的侍女霜娥因悲痛“忧死”,另一名侍女紫娥也不愿独活,“自颈而殒”,玉娘生前养的鹦鹉也“悲鸣而降”。张家便把这“闺房三清”(即霜娥、紫娥和鹦鹉)陪葬在沈佺、玉娘的墓左右,这便是松阳有名的“鹦鹉冢”。


张玉娘的词既有清丽凄婉,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唱,又有气势磅礴、壮怀激烈的爱国咏叹。如她的《浣溪沙》,充满对未婚夫的怀念:


玉影无尘雁影来,绕庭荒砌乱蛩哀。

凉窥珠箔梦初回。


压枕离愁飞不去,西风疑负菊花开。

起看清秋月满台。


张玉娘死后,所著的《兰雪集》两卷,长期默默无闻“历三百年后显于世”。直到明代成化、弘治年间,邑人王昭为之作传表彰,她的事迹才始显于世。清代顺治间,著名剧作家孟称舜任松阳教谕时,为其事迹所感动,刊印《兰雪集》,并为她创作了著名的35折传奇剧本《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从此,张玉娘的事迹和作品才得以流传。


北宋末南宋初,崇安有个孙道绚,号冲虚居士,自幼聪颖,书史无所不读,过目不忘。年三十孀居,守节教子。其子黄铢与朱熹同学,是当时著名文人。孙道绚平生著作甚丰,晚年因遭火灾,文稿被焚。黄铢根据流傅搜求,仅得词六首。清人评价她的词可与李清照的词媲美。孙道绚的词,我印象最深的有两首,一首是《忆秦娥》:


秋寂寞,秋风夜雨伤离索。

伤离索。老怀无奈,泪珠零落。


故人一去无期约,尺书忽寄西飞鹤。

西飞鹤,故人何在,水村山郭。


另一首是《清平乐"雪》:


悠悠颺颺,做尽轻模样。

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晓帘开,六花片片飞来。

无奈熏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细细品味孙道绚这两首词,其风格的确与李清照的词十分相似。


北宋政治家曾布的夫人魏夫人是襄阳(今湖北襄樊)人,因夫贵而封鲁国夫人,为当时文学成就和社会地位最高的女性作家。其作品多写离情别绪,反映北宋时期上流社会妇女生活状况和命运。如她的《好事近·雨后晓寒轻》:


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

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


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

不似海棠阴下,按《凉州》时节。


由于蔡京当政时期,其夫多次贬谪在外,魏夫人目睹身受,因此她笔下的离愁别恨表现得颇为深沉真切。魏夫人的词不仅表现一己的幽愁暗恨,也还有“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菩萨蛮〕)这类轻快活泼的篇章,能够生动地描绘出采菱女子的劳动与爱情生活。


魏夫人的文学创作在宋代颇负盛名,朱熹甚至将她与李清照并提。但她的作品留下的只有诗1首,词10余首。


北宋女词人吴淑姬,其生平不详,《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收录其词三首。她的词数量很少,主要是抒发离愁别恨。如《小重山》:


谢了茶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

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南宋亦有一个吴淑姬。据南宋洪迈《夷坚志》记载:南宋吴淑姬为湖州吴秀才女,聪明貌美,被富家子弟强占,反诬告她与人私通。时王十朋为湖州太守,将她治罪,关进监狱。郡守的宾客幕僚们到理狱摆出酒席,将吴淑姬唤至席前,见她端庄秀丽,娴静文雅,于是脱去她身上的枷锁,令她陪饮,并告诉她说:知道你很会作诗填词,能不能作词一首表白自己,我们将设法向太守转告,替你解脱,不然的话,你将面临危险。吴淑姬当即请出题填词。当时正值冬尽雪消,春天快要来临的季节。幕僚们便叫她以此残冬景色为题。吴淑姬提笔作《长相思令》一首:


烟霏霏,雨霏霏,

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

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幕僚们读后惊叹赞赏不已。第二天,便携此《长相思令》呈太守,表白吴淑姬的冤屈,太守便便将吴淑姬释放了。


这首词描绘了深冬残雪中梅花的遭遇,并与自己受污受屈的不幸命运作类比,委婉地表白了渴望申诉,要求自由的心情。南宋吴淑姬著有《阳春白雪词》五卷。历史上,不少人将南北两宋的两位吴淑姬相互混淆,纠缠不清。


年轻时读陆游的诗集,便知道了陆游和唐婉沈园相会的故事。唐婉是陆游的表妹,字蕙仙,自幼文静灵秀,才华横溢。陆家曾以家传凤钗作信物,与唐家订亲。陆游二十岁时与唐婉结合。不料唐婉的才华和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了陆母的不满,认为唐婉与儿子的亲密耽误了儿子的前程,遂命陆游休了唐婉,另娶王氏女为妻,唐婉亦改嫁皇家后裔赵士程。绍兴二十年(1155),礼部会试失利后的陆游到绍兴城外沈园去游玩,偶然遇见了唐琬,唐遣人赠酒致意。酒后,陆游十分悲伤地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了一首《钗头凤》,以表达对唐婉的思恋之情: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第二年,唐婉再次来到沈园,看到陆游的题词,不由感慨万千,于是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不久,唐婉因思念陆游而忧郁死去。


与唐婉的离异和唐婉的死,成为陆游的终生遗恨。陆游晚年还写了四首关于沈园的诗,临死都在怀念唐婉。其中《沈园》一诗为: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亭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七十五岁时住在沈园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绝句《沈园》: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自行作稽土上,尤吊遗踪一泫然。


是文人的切身遭遇创造了流传千古的作品,如果当时陆游违抗母命,与唐婉厮守终身的话,就不会有陆游的遗恨终生,也就不会有这样一段沈园题词的词林佳话。

宋代的城市经济十分繁荣,尤其是元宵这一由唐代流传下来的喜庆节日。自元宵开始连续三至五夜,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氛围之中。正如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描绘的那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宋代很多著名词人都写过元宵词。


除男性词人外,也有不少女性词人的元宵词语出惊人。流传最广的是朱淑真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生于仕宦家庭,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素有才女之称。相传因父母作主,所嫁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其作品被父母焚毁,后人将其词作收集编为《断肠集》。其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感伤。


“文革”中,我偶然得到一个《宋词》的小册子,读后对朱淑真的《生查子》印象特深,并将其抄录在日记本上。后来,书店里的各种文献多起来了,又购得一些有关宋词的书籍,但发现有些文献如《四库提要》、《乐府雅词》、《历代诗余》等文献均将此词归为欧阳修所作。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这首词是朱淑真的风格,为什么说是欧阳修的呢?当时,读《千家诗》,发现朱淑真的一首《元夕》诗的意境与情怀同《生查子》十分相似: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因为《生查子》一词,前人对于朱淑真有两种不同的评价。一派说她不贞,有伤道德风化,而另一派则替他辩护。一些从事宋词研究的人,大部分都认定《生查子》为朱淑真所作。我虽对宋词没有研究,但如果说《生查子》是欧阳修所作,从情感上总是不能接受。据说欧阳修的《六一词》与其它词集也有很多掺杂的地方,也许这是前人造成的误会。


宋代元宵词的数量颇多,反映了宋代社会经济的繁荣时期允许妇人出游的节日特征。除李清照的《永遇乐》,朱淑真的《生查子》等名家的元宵诗词外,还有一些不见经传的平民女性词作家。宋《宣和遗事》记载:宋宣和年间,元宵节张灯,允许士女前往观看,宋徽宗亦前往观灯,与民同乐。张灯活动通宵达旦,天快亮时,徽宗命为观灯者各赐酒一杯。一女子饮酒后,藏下金杯,被侍卫发现,将其押至御前,请徽宗发落。女子当时赋《鹧鸪天》一首: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

贪观鹤降笙箫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脸生春。

归家切恐公婆责,乞赐金杯作照凭。


徽宗听后大喜,以金杯赐之,并令侍卫将其女子送回家。


这首词记叙了女子同丈夫到端门观灯、夫妇走失、窃金杯被捉住的全过程以及窃金杯的原因,一首词就是一个故事,语言流畅,很容易记住。有人认为这段记载有些夸张。我认为,宋宣和时期,金人尚未入侵,帝王之州表面繁华,宝马香车,歌舞升平,而元宵张灯,又是宋代的一大节庆活动,无论帝王将相、平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均可出门观灯,且放夜三日,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有可能的。至于女子是否真有这样的才华,我认为在词这一艺术形式十分普及的宋代,市民阶层中存在这样才华非凡的女性,并不奇怪。

早在宋代,在靖康之变及南宋灭亡那个时局动乱的时代里,曾涌现出一批爱国女词人,如李清照、王清惠、徐君宝妻、淮上女、蒋兴祖女等。她们用词的艺术形式,揭露金人入侵,烧杀抢掠的罪行,谴责南宋统治者的腐败无能,悲叹自身离乡背井的悲惨命运。这是宋代历史上所出现一大重要文化现象。


王清惠为南宋末的宫庭女官(昭仪),是位才华横溢的女子。德祐二年(1276)正月,元兵攻入临安,南宋灭亡。三月,王清惠随三宫三千人作俘北上。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勾起王清惠深切的亡国之痛,在驿站墙壁上题词《满江红·太液芙蓉》。这是王清惠留下的唯一一首词,后传遍中原。其词为: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王清惠本是一个不过问政事,只知整日侍奉君王的娇娇女子,过着豪艳优闲的生活。在社稷倾圮,山河易主的国难之时,却能将对侵略者的仇恨和对亡国者的怨忿用词这样一种形式表露出来,实在是难能可贵。“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这种泪盈襟血的亡国之恨与岳飞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何等相似!王清惠后来乞请为女道士,号冲华,在青灯古佛旁寂寞地了却一生,实现了“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的许诺。当时,词坛名家汪元量、文天祥、邓光荐都与王清惠这首词有唱和,但其境界和格调与王清惠之词相去甚远。


南宋末年,元兵侵入岳阳,徐君宝妻(无名无姓)被元军掳到杭州,屡次要污辱她,她都设计避免。最后在无计可施时,要求先祭过亡夫。她梳洗后,向着家乡方向泣题《满庭芳》词于壁上,然后投水而死。其词云: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都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这首词不仅哀悼自己的命运,而且哀悼当时汉族的命运,谴责南宋王朝腐朽、没落的统治。其女性贞烈与民族气节令多少七尺须眉汗颜。


淮水边有位良家女子,姓名不详,人称“淮上女”。 南宋宁宗嘉定末,金人南侵时,掳大批淮上良家女北归。其女在被掳途中,题《减字木兰花》一首于泗州客舍:


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

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


山长水远, 遮断行人东望眼。

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这首词表达一个良家女子不得不离别故乡山河时的沉痛心情,充满对金人大肆掳掠的仇恨,同时,也是对南宋投降派君臣的无声的谴责。


江苏宜兴人蒋兴祖,于宋钦宗靖康年间任阳武县(今河南原阳)县令,金兵南侵时,县城被围,蒋兴祖坚持抗战,至死不屈,极为忠烈。他的妻、子均死于战乱中。其女年轻貌美,被金兵掳去,押往中都(今北京)。途经雄州(今河北雄县)驿,题《减字木兰花》词于壁: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

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蒋兴祖女从关注被掳妇女之惨景,转向没途北国之惨象。雄州一带,已被金人侵占。白草黄沙,月照孤村,大地苍凉;国破家亡,自身遭动,回首乡关,归路无望!其意境开廓悲沉,写出了女词人的自身命运与国破家亡的悲剧。


《梅涧诗话》还记载了一妇人被元军掳经长兴和平酒库前,题《沁园春》一词云: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

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

被擒捉去,为妾为妻。

父母公姑,弟兄姨妹,流落不知东与西。

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


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

奈翠鬟云软,笠儿怎戴;

柳腰春细,马迅难骑。

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

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


词后书雁峰刘氏题。其词亦感人至深。正是这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女性词人,在被元军北掳的途中,题词于客舍驿馆,从一个侧面记载了元蒙侵略者的暴行。

妓女文学是宋代社会的特殊产物。无论是北宋的东京,还是南宋的临安,随着歌楼妓馆这一行业的发展,以词为代表的妓女文学应运而生,并迅速普及到当时城市的下层社会,以至成为酒楼妓馆的流行歌曲。在妓女这一特殊的人群中,涌现出一批不仅会演唱,还能自己倚声填词的词人。不少妓女还用词这一艺术形式表达自己落入风尘的悲惨命运。


宋代台州(今浙江天台)有一个叫严蕊的营妓,字幼芳,很有才气,能诗善词,通古达今。有一年,朱熹巡视浙南,为了打击唐仲友,搜集他的“罪状”,将严蕊抓起来严刑拷打,逼她招认与唐仲友有嗳昧关系。严蕊备受鞭笞之苦,囚于狱中两个多月,几乎死去,但她毫不屈服,在堂上据理反驳。此案未结,朱熹调离,提刑岳霖继任,怜她无辜受屈,且爱她的才气,决定释放她。严蕊在开释的堂上,当堂援笔作《卜算子·咏梅》一首以明志:


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写得凄测、忧伤,虽然透出淡淡的遁世哀愁,但也具有反抗暴虐迫害的斗争精神。每次读这首词时,心中总是掠过一丝对那些由于生活所迫而误入风尘的女子的怜惜与悲哀。清代徐九经的《词苑丛谈》中还都录有严蕊所作的另两首词《忆仙姿·道是梨花不是》和《鹊桥仙·碧梧初出》,风格和韵味,皆与《卜算子·咏梅》十分相似。


宋乾道年间,陆游自四川回乡时,其门客挟一名四川妓女回家,将其安置在别馆,经常前往相见。一次,门客患病,许久未往,妓女怀疑门客抛弃自己,另有新欢。门客作《鹊桥仙》词辩解,妓女即依其韵答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哪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


我们无法知道那位门客是否真有负于这位女子,但是可以看出,这位女子以诙谐滑稽的笔调道出了一个生活在下层社会的女性对负心男子的指责和内心的幽怨。


宋代著名学士秦观年轻时写了一首《满庭芳》,惜别自己所欢的女子: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因此词缠绵宛转,儿女情浓,教坊歌楼争相传唱。北宋杭州妓女琴操,一次在演唱这首词时,竟随口将其唱成阳韵: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鸦数点,流水绕低墙。

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

谩赢得青楼,薄倖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

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琴操依秦词原意而生发,巧易新韵,不露痕迹,起承转合,流畅自如。这表明琴操具有相当深厚的驾驭词的功力。初读秦观的《满庭芳》,因基本上属长调,一时间怎么也记不住。当看到琴操所改的词时,竟一下将两首词都记住了。


北宋柳永,是专为歌楼妓馆依声填词的专业词人,为适应妓女的歌咏,大量地写作慢词长调,以使妓女便于抒情,伴红牙拍板慢声低唱,以展现缠绵细腻的情感。由于妓女所处的市井地位,柳词经妓女之口,很快就传向了社会的各个方面,以至“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这不能不归功于妓女的传唱。


正是这种在妓女与文人互动行为的基础上形成的妓女文学,包括由文人创作的以妓女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和由妓女本人创作的作品,丰富了宋词的内容,形成了一支独特的妓艺奇葩,促进了宋词的传播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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