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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是一年春来到。相国寺灰色院墙内的桃花开了,一树树浩如烟海,美得如梦如幻。

粉色花海的尽头,紫衣女子问身后的侍女:“红牙,怎么样?”她理理头发又整整裙摆,一脸忐忑的娇羞。红牙低头忍笑,“殿下一如既往地美丽优雅有气质。”司徒薇这才放心,扬着手中明黄的卷轴清清嗓子扬声道:“谢瑞接旨!”

朱红的门扉缓缓开了,一年轻男子着袈裟缓步行来,却不下跪,只双手合十,低眉敛目,“了缘接旨。”漂亮的眸子微阖,语调波澜不兴。

司徒薇见他这样,原本忐忑的心情瞬间化作了不满,“本公主亲自宣旨,你倒是好大的架子。”前半句像责备,说到最后却带了委屈,“红牙,你来念!”

红牙依言。读罢旨意,周围一片静谧。红牙偷眼去瞧司徒薇,却见公主殿下背着手,仰着头,专注地盯住天空一片闲云。红牙不由在心里哀叹一声,明明喜欢谢瑞喜欢得恨不能搬来相国寺,如今好不容易求了圣旨,许了缘法师还俗,封为驸马,她却又事不关己,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旨,贫僧不能接。”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红牙暗道不好,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两步,远离司徒薇。果然下一刻司徒薇就沉了脸,怒气冲冲,“怎么?做本宫的驸马还委屈你了?!”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气才向皇兄求到了圣旨。可她历经千辛的一片赤诚别人却不稀罕。他科考落榜被迫剃度,傲娇公主求来圣旨“还俗做我驸马”。

了缘抬头,露出俊美非凡的一张脸,这姣好的容貌即使面无表情也让司徒薇看得一叹:本该是迷倒万千少女的翩翩佳公子,却阴差阳错暴殄天物遁入空门,白白便宜了佛祖。这一刻,把了缘拉回红尘俗世的信念倍增,可她刚想张嘴,威胁的话便被他硬生生堵在喉咙口。

“贫僧奉旨出家,不敢劳公主青眼。”明明不带感情的一句话,却让司徒薇节节败退。

不敢劳公主青眼。谢瑞,你是在怪我吗?怪我害得你和功名富贵失之交臂,被迫遁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可是如今,圣旨在前,只要你接下,你就是万万人之上的驸马,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可你不要。你恨我,恨得宁可不要功名利禄也要跟我撇清关系。

心里像是有根针,针针见血。但面上却冷笑一声,丢下狠话:“圣旨本宫留下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本宫不管你是真心向佛还是假意,在圣旨面前,你的心意不重要!”言罢,拂袖而去,弄乱一树桃花。

红牙眼睁睁看着谢瑞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却只能匆匆地敛裾一礼,随即追着自家主子而去。

2

回去复旨的时候终不忍心实话实说,只道谢瑞还需考虑几天。皇兄沉着脸训斥的当口,司徒薇神游天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刻画那个名字——谢瑞,一笔一划,细致入微。这是他尚未遁入空门时的名姓,虽许久没有人唤,但她却固执地喊,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失魂落魄出了御书房,刚走到拐角就撞到了人。司徒薇怒道:“放肆!”

对方却丝毫没有请罪的意思,反倒嗤笑一声,“殿下这生的是哪门子气,被人拒婚了?”那人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幸灾乐祸的德性看得司徒薇心头火气直冒。

“苏恒啊苏恒,你不是号称相如再世、班固重生吗?可好好的圣旨被你一写,错字连篇,语句不通,红牙都比你有文化!”司徒薇无中生有、义正辞严,金色凤冠在艳阳下一闪,晃了苏恒的眼。

红牙早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公主大人您和苏公子互相攻击能不能不要捎上我?!

苏恒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反倒凑上前来笑道:“本公子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富春楼新来了个说书的,不念陈年旧事了,开始讲时事新闻,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司徒薇正气闷,自然答应,两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地出宫去了。留下跪在地上的红牙黯然长叹,两位主子麻烦你们开个尊口,先让奴婢起身行不?

相信苏恒还不如相信母猪能上树!司徒薇木着脸,听人到中年的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讲三年前当今圣上登基时的旧事。握着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到肌肤上。苏恒脸色变了,“臭小子,谎报军情,看我回府不剁了他!”情报出错,他一边痛骂小厮,一边偷眼看司徒薇的脸色。

“要不,咱们换个地方?”他站起身。

司徒薇却镇定下来,抽出丝帕拭手,“既来之,则安之。三年前的旧事……听听也无妨。”三年前那场政变,先皇猝死,大皇子被幽禁,当今圣上兵临城下,以庶出身份强势登基。亲历那场腥风血雨的两位当事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

“谢瑞有什么好?脾气又臭又硬。你自己也是这副德性,要是凑了一对,往后日子可怎么过?”苏恒忙着转移话题,可话音刚落,立刻后悔。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果然司徒薇杏眼圆瞪,柳眉倒竖,立刻发作,“关你屁事,本公主乐意!”竟然爆了粗口。

苏恒的心情莫名低落下去。谢瑞是司徒薇的软肋,旁人轻易触碰不得。

一时间,气氛消沉下去。只听说书先生慷慨激昂、时高时低的声音断续传来,茶香袅袅,司徒薇转头望向窗外。苏恒没有说错,谢瑞有什么好?!让自己着了魔一样沉沦下去,为了求得赐婚圣旨,不惜任何代价。

他有什么好?

司徒薇不由想到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一年前的初春,圣上亲临相国寺开斋求雨。她许久没有出宫,便在苏恒的撺掇下求了皇兄,微服跟去了相国寺。和现在一样的季节,草绿花红,柳枝摇曳,她带着红牙,离席去后院赏花。

殿堂内热闹万分,佛号喧嚷,而这后院,仿佛是被遗忘了,静得让人欢喜。她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看被吹上桃枝的翠色锦帕。上面的鸳鸯戏水是她亲手绣的,即使不算贵重,也万不能丢在这佛门重地。

一声清音在身后响起:“敢问姑娘,圣上开斋是在哪一处殿内?”她被吓了一跳,不由在心里暗暗埋怨红牙,怎么找人帮忙去了那么久?

不情愿地回头,待看清面前人的容貌时,她的气顿时消了一半。布衣素巾,眉目清俊,含笑的眼睛坦荡地望向自己,唇畔的笑意让人倍觉亲切。

司徒薇决定赦免他未曾行礼的罪行,并且好心地指了大雄宝殿的方向,那人却不走,反而明知故问道:“姑娘可是丢了帕子?”司徒薇刚要发作,怨他多管闲事,那人却已经越过她,走到桃枝下。

他身形高大,微一踮脚便伸手按下了枝头,翠色的丝帕在他修长的指间一闪,便递到了她面前,“问路的回报。”

司徒薇接过帕子的同时微一抿唇,几不可闻地道了谢。换作平时,别说道谢,她还得怨别人脏了她的帕子。没错,她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任性骄傲到让人讨厌的公主殿下。

可是,眼前的人不知道啊。他看上去家境不好,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配饰,书卷气却很浓,说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翘,弯出好听的弧度。大概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她在心里下了评断。京中的贵公子无人不巴结她这位颇得圣宠的长公主,而面前这位穷书生却语气平淡,神态自然,把她当作了一般出门踏青的官家小姐。

忽然生了戏弄之心,她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向我问路的代价很高的,只帮我拾条帕子就行了吗?”语气张扬又跋扈,可谢瑞却在她那猝然绽放的笑容中失了神。他举目四望,随即从容一笑。

当一枝盛放的桃花径直递到她眼前时,司徒薇有些微的怔愣。他,竟然送她桃花!这是调戏吧,是吧?!她瞪着那枝无辜的桃花良久,思绪万千。她身份尊贵,周围的男子见了她要么战战兢兢,要么谄媚巴结,从小一起长大的翰林公子兼她的童年伴读苏恒,又是那么个得理不饶人、伶牙俐齿的家伙,别说送花说好听话了,别给她添堵她就谢天谢地。

如此想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送花呢。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接过,却在下一刻听到了更让人不可置信的话:“人比花娇,在下谢瑞,敢问姑娘芳名?”心跳猝然漏掉一拍,她现在可以确定,她,堂堂长公主殿下,当真被人调戏了,却被调戏得很愉快。

她张口欲答,却见红牙领着侍卫遥遥行来。她微一思量,还是决定暂时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娇羞地掷下手中那方丝帕,提步向红牙迎去。

3

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阻了他的青云之路,又害他遁入空门,他怨她恨她,她却不肯放手。

往事想来总是让人伤情。司徒薇豪迈地一挥手,“拿酒来!”

苏恒沉着脸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终于忍耐不住夺下杯子,“司徒薇你够了!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你还不快收敛一点!你以为圣上还能让你肆意妄为多久?!”司徒薇抬起蒙眬的醉眼,眼中莹然有泪,“收敛?一年前你也叫我收敛!可结果呢?!”她挥开了他的手,“一死罢了,我不在乎!”她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苏恒担心她的安危,一路尾随,眼睁睁看她进了相国寺的大门。他在门外伫立良久,久到再看不见那条魂牵梦萦的背影,方才黯然离去。

门口的小僧不敢阻拦,任由司徒薇径直闯入谢瑞的禅房。指间流转的念珠一顿,他从容起身,“了缘参见公主殿下。”司徒薇倚在门框上,醉酒让她的面色染上一层红霞,屋外桃花般娇艳。

“不要叫我公主殿下。你以前,不是这样叫我的。”她带着笑意,忆起当初两人携手游湖,在垂柳依依的湖堤缓缓行过。

他细心地为她拨开面前的垂柳,好听的声音低沉,“小薇,等我一个月。待我金榜题名,我便亲自上门提亲。”感到甜蜜的同时却也忍笑,他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呢,却胆敢说这样的大话。不过照皇兄的态度来看,只要自己坚持,他又有功名在身,招他为驸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所以她答应得郑重,“好,我等你。”我等你金榜题名,堂堂正正来娶我。

“公主殿下醉了,还是请回吧。”冷冰冰的声音硬生生拉回她的思绪。

她细白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襟,“你就这么恨我?恨我骗你,恨我阻了你的青云路,恨我害你遁入空门?可我补偿你了!只要你接下圣旨,你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可他却不要。

怀里的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眼看就要滑下去,谢瑞无奈地托她一把。却更加无奈地发现,她竟然——睡着了!睡着了也不安生,嘟嘟囔囔地埋怨,像小孩子撒娇。一遍又一遍的清心咒也不能阻止没来由的心软。谢瑞自认倒霉地把她扶到榻上。

可她却不依不饶地拽住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去。

浓黑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她喃喃的梦语让他不忍心掰开她的手指。

她说:“不要离开我,不要恨我,不要讨厌我……”他木着身子,露出哀伤的神色。他从来没有恨过她,即使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尽管她害他错过了科考,尽管他被迫皈依佛门……他的人生因为她的出现背离了原本的轨迹,可他却从来没有怨过她。

他介意的,不过是她当初那一句:“本宫身份尊贵,断不会喜欢上你这种人,逗你玩玩罢了。即使你平步青云、独占鳌头又怎样?我们始终是不配的!”

很伤人的话,却道尽了事实。

那一刻,他才五雷轰顶般幡然醒悟,即使他再努力再勤奋再拼命,也改变不了平凡的出身。是他配不上她。

望着香案上的圣旨,他苦笑,他已经死心了,可她为什么还要来招惹他?因为愧疚而补偿,因为同情而施舍,这样的富贵荣华即使能够常伴他身侧,他也不要!

4

眼前闪现许多场景。

父皇病榻前,她手捧圣旨无声地落泪;皇兄荣登大宝雷霆手段,对着她时却露出虚伪的亲切笑容;谢瑞弯腰为她拨开拂面的垂柳,苏恒却领着侍卫齐齐下跪,“请公主殿下回宫!”;谢瑞震惊又不可置信的脸,和苏恒语重心长的话——“殿下,既然他说对你的婚事另有安排,那么你也该收敛些,不要这么明目张胆跟他唱反调。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即使你有先皇圣旨护身,但要整治你,他有的是阴毒办法。你别忘了,他当初是怎样登上的皇位。”……

太多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在梦中喘不过气来。

蓦然睁开眼睛,木鱼佛音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她的心渐渐安定。朝阳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屋子,映得他的侧脸分外好看。也许,让他留在这佛门清净地,不要卷入宫廷肮脏龌龊的泥沼中,也是好的。

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伴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身上的毛毯悄然滑落。她有些失神,伸手抓住毛毯的一角,柔软又温暖的触感——他至少,还是关心她的吧?心里涌上一丝希望,她再次开口:“谢瑞,圣旨,你接是不接?”

木鱼声又持续了一会儿才停止。她听见他笃定的回答:“贫僧不能接。”

手中的毛毯险些抓不住,司徒薇固执地问:“为什么?”谢瑞低头,“公主身份尊贵,而贫僧一介草民,无功名在身,配不上公主。”司徒薇不依不饶,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那你喜不喜欢我?有没有喜欢过我?”似曾相识的问题,如今换她来问。

木鱼声又起。许久,才隐隐传来他的回答:“了缘一心向佛,早已不是红尘中人。”再没有声音传来,他木然地敲着木鱼,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还是情不自禁地猜测,她失望的表情和她转身离去时的决绝。

违抗圣旨,罪该万死,对他的审判,就快到了吧?

早知阴差阳错,他注定还是会因违抗圣旨而死,那么当初他还会不会奉旨出家?还是会吧。他苦笑,因为当初他就不是因为怕死而遵旨,而是因为她,因为她那一句:“谢瑞,还不快接旨谢恩?”

时间仿佛退回到那一日。那一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知道司徒薇的身份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算来,他已经有七天没有见到她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句子以往只在书页中见到,可如今,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刻骨的相思。

打听到圣上在相国寺开坛祭天,他猜测,这么重要的场合,她身为长公主,应该会出宫列席吧。明知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还是乔装改扮冒着危险混入了寺中。没想到,如愿以偿,他在那棵桃花树下再次遇见她。

她穿着正装,戴着金冠,再不是当初从他手中接过帕子娇羞答谢的寻常女子。她瘦了些,站在满地的落花中,显得格外可怜。他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不顾一切握住了她的手,“小薇……”他想诉说他多日来的思念,却千言万语开口忘言。她望着他的目光楚楚,让他误以为她和他一样,备受煎熬。

却不料,下一刻她就甩开了他的手,疾声厉色,“放肆!本宫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他的心,在这一刻,坠到悬崖里去。却没注意到,她掩在广袖中颤抖的指尖。红牙会意,上前喝道:“长公主殿下在此,还不快快跪下!”

他固执地站着,红着眼睛执着地问:“小薇,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她昂着头,神情高傲,“本宫身份尊贵,断不会喜欢上你这种人,逗你玩玩罢了。即使你平步青云、独占鳌头又怎样?我们始终是不配的!”

再然后便是相国寺正殿,他不死心地扮作侍者,端着素斋,陈到她的桌案上。她执箸的手一顿,大概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管不顾。“快走!”她皱眉。他却固执地望住她,努力在心里刻画她的眉眼。即使不能在一起,他也想要再见她一面,牢牢记住她,一辈子。

不远处的圣上不经意地抬头,敏锐地注意到他们间的不同寻常,于是金口一开:“侍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在寺几年了?”谢瑞跪下应答,圣上何等精明,司徒薇的一切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虽然入寺不久,但朕今日高兴,便赐号了缘,御前剃度出家吧。”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司徒薇不可置信地望住主位上、她唤了十七年皇兄的人。脑海中闪过苏恒的警告:“如果你不想害得谢瑞身首异处,那么就乖乖地和他断了联系。也许圣上还能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如今,她已经依言和谢瑞断了关系。可他却还是不能放心。

即刻剃度出家。这是一刻都不能等,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明日就是科考之日,她犹记得谢瑞在她耳边低声承诺:“小薇,等我一个月。待我金榜题名,我便亲自上门提亲。”那时的他是那么自信满满、意气风发。可他再也没有实现抱负、金榜题名的机会了。十几年的青灯苦读,付诸流水。

她终究是害了他,是她的喜欢和任性害了他……

心疼到麻木,可她却笑了,“谢瑞,哦不,现在该称了缘大师了,还不快跪下谢恩?”

遁入佛门,至少,他还能活着。

5

降罪的旨意迟迟没有来。圣上果然是疼爱长公主的,这等抗旨的大罪竟也能神鬼不知地压下来。明黄的圣旨摆在香案上,渐渐落了灰尘,黯淡了原本的颜色。春去秋来,他如今已能在诵经时心如止水,她的一颦一笑,渐渐淡得只剩一个影子。他想,等冬天来的时候,他就能彻底忘却了吧。

司徒薇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就在谢瑞快要如愿以偿一心向佛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听到长公主殿下摆驾相国寺的消息时,他说不出自己是如临大敌还是如释重负,形容不出的复杂心情。

八宝琉璃簪,金绣曳地裙,她从重重光影中缓缓走来。焚香,许愿,叩拜,祈福,每一个动作都专注无比,优雅得无懈可击。他隐在诵经的僧侣中,在看见她身影的那一刻,相处的一幕幕场景纷至沓来。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他从来没有忘记。

可她却忘却了。直到红牙“摆驾回宫”的嗓音响起,她都没有瞥过他一眼。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他是卑微渺小的佛门僧侣。可心里,还是会难过。就在他失望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踱到他身边。

“了缘大师,上回落在你那里的圣旨本宫想要收回来。”她亭亭立在他面前,威严的语调,不容置疑的语气。精致的面容化着厚重的妆,看不出神色。

“下月初一,是本宫和亲北国的日子。到时,就不来跟大师告别了。”他蓦地抬头看她,她却已经转过身去。

和亲!怪不得她这么久都没有来。他是她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如今,她终于想明白,就要往前走了。明黄的圣旨递到她手中,她牢牢握住。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放了手,“北国寒冷,殿下保重身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已经放下了。

初一那天,他端坐佛堂,却无论如何无法静心。街道上喧天的锣鼓透过重重的庙宇不依不饶地落在他耳中。那是她和亲的銮驾。他反复在脑海中勾勒她穿着嫁衣时的模样,她本来生得漂亮,穿着大红的嫁衣,一定很美。

“苏公子您不能进去!大师在静修,不要冲撞佛祖!”

“滚开!”却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门被撞开,苏恒横眉怒目,“谢瑞你个懦夫!司徒薇瞎了眼才看上你!她为你做了这么多,如今她要远嫁,你竟连送都不敢去送她吗?!”

他上前揪住谢瑞衣襟,往常摇扇轻语的翩翩公子急红了眼,扬拳就打在了对面人的脸上,“她就要走了,北国生活有多艰难你知道吗?!她从来锦衣玉食,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苦?!”

谢瑞没有挣脱,只垂目道:“贫僧会日日为殿下诵经祈福。”

苏恒怒极反笑,“你还真当自己是佛门中人了?她要你的祈福有什么用?她要的是你!可你呢?你有机会还俗娶她的,可是你没有!”

他不屑地松开手,“你以为她在宫里的日子很好过吗?皇家表面上有多光鲜,内里就有多龌龊!圣上弑父杀兄,心思歹毒,你觉得小薇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先皇传位大皇子,那张传位圣旨,在小薇手上!圣上忌惮她,表面对她宠爱有加,其实时时琢磨着如何除掉她,好让自己永无后顾之忧……她时时刻刻走在刀尖上,所依仗的,不过是那张圣旨和先皇的老臣而已。”

谢瑞的神色一动。

“她推开你,是为了保护你,因为圣上断不会让她如愿以偿,嫁给她心爱的人。如果她执意,圣上不能拿她怎样,但你会死!谁也没料到圣上竟会让你遁入空门,变相地永除后患……”

谢瑞的念珠落在地上,“既然如此,圣上又为什么要自毁颜面,下旨令我还俗?”他隐隐猜到了,可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愿意为他做到这一步。

“她拿先皇圣旨换来的……”苏恒看他的目光带着鄙夷,“她拿性命换来的圣旨,你没有接受。到头来,却还要她去帮你收拾抗旨的烂摊子。圣上不能明目张胆地杀她,便把她远远地送到北国去……这一生,她再没有机会踏足京都了。小薇这个傻丫头,她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搭上了自己的幸福。”

他在腰间一探,拿出个绣工精致的锦囊,不情不愿地递过去,“她本想亲手交给你,但你没去送她……”他把锦囊塞进谢瑞手中甩袖离去,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说她不爱他,是因为怕他受到伤害;她拿性命冒险换来圣旨,双手送到他眼前,想要跟他在一起,他抗旨不遵;她为了救他性命,甘愿去北国和亲,她说“下月初一,是本宫和亲北国的日子”,她想他去送送她,可他却没有去……她走的时候,甚至以为他不爱她。

他想到她来宣旨时,张扬明媚又忐忑的脸,她说:“圣旨本宫留下了!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她说他的心意不重要,可她却甘愿独自承受圣上的雷霆之怒,也不舍得当真违背他的意愿……她从来都口是心非,她从来没有不爱他。

泪水不知不觉间湿了面颊,他低头去看手中的锦囊。

锦囊上绣着小字“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锦囊中是晒干的桃花瓣。初见时他随手折的桃花,她竟然一直留着……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她从来都是爱他的。

6

一个月后,两国交界处。

护送公主出塞和亲的倪统领,望着款款下轿的公主暗自疑惑:和出京时相比,公主好似瘦了些,身量也矮了……他心念一动,直叫不好。

半月前,公主殿下的车驾被人拦住,拦轿的女子衣衫褴褛、尘鬓垢面,当街喊冤。公主殿下顺手救了她。

当时他还想,长公主真是菩萨心肠,看不得旁人过得不好,可天下流离失所、贫困潦倒的人何其多,她哪里顾得过来?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之后,车驾启程时,殿下赏了那女子好些盘缠,并让贴身宫女红牙亲自把那女子送出客栈。当时他见到那女子洗净的面容还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这边陲小镇竟也有这样的清丽佳人……如今想来,该不会是李代桃僵之计?一瞬间,冷汗浸湿了后背。

不待他细究,红牙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不满和警告,“倪统领,想什么呢?北国迎亲的队伍都已经到了。”远远地,尘土飞扬,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大队人马。

来不及了!他咬牙低头,恭谨道:“公主殿下请。”

山明水秀,柳枝依依。清凌凌的湖水泛着波光,乌篷小船缓缓行过了石砌拱桥,船头撑竿的年轻男子素衣布巾,微笑着望着身边女子。那女子探着身子搅乱清澈的湖水,“算日子,他们应该进入北国了。红牙聪明伶俐我是放心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未完的话被谢瑞止住了,“小薇,放弃荣华富贵和我在一起,你后悔吗?”

司徒薇抬头看他,明眸皓齿、神情坚定,“不!你呢?寒窗十载,却因为我断了前程。”心上人拒绝还俗做驸马,公主伤心和亲,他反倒狂追万里告白。

谢瑞拥住她,“我不后悔,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爱上你。”他吻她的发,“幸亏那日追上了,要不然,我谢瑞这一生,真的得长伴青灯了。”他抱着她,很紧很紧,“别担心了,就算被圣上发现又怎样?至少现在我们在一起。”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作品名:《逼良为僧》,作者:玉灼痕。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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