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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访

文 | 约翰·班维尔

说译| 龚璇


——要下雨了,老妇人说。把你的风帽拉上戴好。

她牵着女孩儿的手。她们面前,那片弯弯曲曲的田野走到顶有一座房子,房顶在阳光下发着光,三棵树顶天而立。今天是立春,山上吹来的风寒冷又清冽,影子竞相追逐着穿过田野。她们走进房子后面的巷子,老妇人停下来休息。女孩儿看着远处的海,风吹起她的黄色长发。一阵湿漉漉的风摇得树叶哗哗作响,雨滴在阳光里闪耀。不远处传来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一只画眉突然吹起了口哨。

——姑婆,女孩儿问道,为什么会有四季呢?

老妇人吃惊地看着女孩儿。

——这是个什么问题呀?

厨房里,炉子在咆哮,烟囱里的风把烟吹回房内。老妇人一边嘟囔着一边挣扎着从斗篷里钻出来。她把斗篷递给女孩儿,让她把斗篷挂在门后,自己蹒跚着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女孩儿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田野。风的声音让她心神不安,隐隐有些兴奋,她又想出门了,想在草地里疯跑。她身后的老妇人说话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看看外面。

女孩儿走过来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挨着她的姑婆。

——爸爸什么时候到呢,姑婆?

老妇人没有回答。她在黑裙子的口袋里摸索着。

——我的糖呢?她嘀咕着。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女孩儿从餐柜里拿出一个灰扑扑的、装着薄荷糖的袋子递给老妇人。

——哈,你是个好孩子,老妇人说。

她吮着糖,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女孩儿,微笑着拉了拉她的头发。

——你爸爸是个好人,她说。

——可是,他什么时候来?

——或许喝过下午茶就来了,她不耐烦地回答道。耐心点。

女孩儿站起身走到窗前,绞着手指,嘴抿出一条愠怒的线,嘟囔道:

——我等够了。我知道他根本不会来。我知道他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老妇人两手一拍。

——不要说这种话。真是的,忘记你?你的亲爸爸怎么会忘记你?你羞不羞,像个小奶娃似的闹个不停?

女孩儿跑过来,坐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她舔了舔手指,把膝盖伤口处干了的血痕擦掉。她说:

——再跟我说说他吧,姑婆。

——好啦。他又高又直,还有——噢,他是这么走路的。

她双肩往后,挺胸抬头,摆出一个骄傲的姿势。接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她倾身向下揉了揉女孩儿的头发。

——噢,他就像故事书里的王子。她大声说道,因为笑得太厉害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就像个王子。

——是吗,姑婆?女孩儿问道,不确定地笑着,盯着老妇人的脸。那么,他来了以后会喜欢我吗?他会对我说什么呢?他会带我走吗?

老妇人恼怒地举起双手。

——你的问题太多啦。你就乖乖等着见他吧。现在,站起来,去把头发梳一梳,把自己收拾整齐一点儿,免得他来了看见你像个小流浪汉。

女孩儿叹着气站起身,走进那条通往正门的昏暗过道。餐厅里洒满了阳光,湿润的黄色的光线落在饭桌和墙壁上。她跪在长椅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风拍打着窗玻璃,发出一声闷响。屋外,太阳投在马路上的反光晃得人眼花。她在那里待了很久,影子穿过田野扑到了窗户上。她的眼皮开始往下沉,可是,猛地一下,她抬起头把脸压在窗玻璃上。有人骑着车下了马路,一个模糊的黑影在闪着光的柏油路上移动着。她跑出去,穿过门厅,跑进花园,风猛烈地拍打着她的脸,摇晃着她的长卷发。她在大门外面停下脚步,手搭凉棚往前看。那个过路人正倒蹬着自行车,以一个优雅的弧线穿过马路停了下来。

——好吧好吧,他说,我看见什么了?

他歪头看着她,嘟着嘴下了自行车,又抚了抚裤子上的褶皱。这是个非常矮小的男人,甚至比女孩儿还矮小,却长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脑袋,双手很厚实。他的头发上抹了油,仔仔细细地梳了个分头,眉毛和头发一样又黑又亮。他的夹克上有四颗纽扣,都扣上了。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他说道:

——我的名字叫雨鸟。

女孩儿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他看着女孩儿等她说话,没等到回话他便耸耸肩开始转身。女孩儿赶紧问道:

——那是你的姓吗?

他打量着女孩儿,拱起了眉毛,回答道:——那就是我的全名。

——哦。

他把双手插进夹克的兜里,大拇指露在外面,在大门口神气十足地转了个圈。

——你住在这里面吗?他随意地问得,头冲着屋子点了点。

——是的,她回答,这是我家。

他抬头看看爬满常青藤的墙,又看了看窗户,下山的太阳照在窗玻璃上。

——我旅行之前也住在一座这样的房子里,他说,当然啦,比这座大多了。那是很久以前了。

——你的房子在这附近吗?

——诶?

——你住的地方在这附近吗?

他给了女孩儿一个怜悯的眼神。

——不在。在另一个国家。

这个把他看作本地人的想法似乎冒犯了他。两人沉默了一阵儿,然后,他转了个圈,说道:

——我会算命。

——你会吗?

他闭上眼骄傲地点点头。

——是的。你想要我给你算吗?

女孩儿伸出手。他抓住女孩儿的手指狡黠地笑起来,红色的舌尖伸出来舔了舔他的嘴角。接着,他擦掉这个笑容,神色严肃地低下头看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他退了回去,抬起似乎有些困惑的眼看着天空。

——怎么样?女孩儿问他。

他抱起胳膊陷入深深的思索,同时还用一个手指头撑着下巴。

——好吧,这是一只很难看懂的手。他说,我告诉你吧,不收钱。你在等一个人。

女孩儿大笑起来。

——是的,对的,你说对了。我爸爸今天要来看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上去有点震惊,不过,很快掩饰了神色说道:

——你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从没见过他。我一出生他就走了,因为我妈妈死了。

——是的,他说,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是的。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女孩儿走了一圈,两条小短腿从一边倒腾到另一边。最后,他停下来摇摇头。

——不过,他叹气道,我看不出别的了。如果我的牌在身上……

他看着地面,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自己的嘴唇。女孩儿等待着,然后失望地问道: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我和你说了的,这是一只很难看懂的手。你还期待什么?

——你会变魔术吗?

——我当然会,他回答,我就是做这个的。

——那好,你给我变一个戏法吧。

——我不变戏法,他狡黠地说,我会的是魔法。

——那好吧,来吧,变一个魔法,来吧。

——别着急,他说,别着急。等一分钟。

他再次抱起胳膊用手指杵着下巴。

——瞧,说着他摊开双手让女孩儿检查。什么都没有,对吧?好了,等着。女孩儿热切地盯着他。他大手握拳,伸出拳头,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神情十分专注,突然,他张开双手,每只手心里都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女孩儿走上前凑近男人的手心,她大喊道:

——眼睛!是眼睛!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它们,可是男人很快合上手指。

——噢,让我再看看它们,女孩儿央求道,求你了,让我摸摸它们。

他摇头。

——不许。

——噢,求你了。

他高兴地露齿而笑,把两个拳头塞进口袋里。舌尖又一次伸了出来。

——不行,他轻声说。

——那好吧,你收着它们吧,看我稀罕不。我打赌,你把它们藏进袖子里了。而且,它们是假的。

女孩儿转身离开,还踢了一脚他的自行车后轮。他把自行车从女孩儿身边拖开,怒气冲冲地瞪着女孩儿。

——注意你的行为,他警告道。

说着他又怒气冲冲地看了女孩儿一眼,熟练地纵身跳上车座,骑着车下山了。女孩儿看着他离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接着,飞奔着追上去,大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

男人停下车,一只脚踩在地上转头去看女孩儿。女孩儿跑上前,喘着气说:

——听我说,我为踢你的自行车道歉。

他什么也没说,女孩儿垂下眼,抓住车把上的橡胶抓手。

——你能不能……她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能不能带我走一小段路?

他考虑了一会儿,脸上又露出了狡黠的笑。

——好的,他咯咯笑着说。

女孩儿跳起来坐上自行车的横梁,车轮顺着马路往下滚啊滚啊。女孩儿扭过头紧张地看着他,他眨眨眼。

他们骑得飞快,两边的树篱被甩在身后,车轮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女孩儿的腿。她看着天空,看着旋转的云,风在她的发丝间狂冲乱跑。

——起立!男人兴高采烈地大叫,小女孩儿也尖叫着大笑着,扯下男人脖子里的红围巾迎着风挥舞起来。他们顺着马路往下冲,再往下冲,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山脚下。这时,自行车的前轮开始摇晃,男人试图控制住前轮,可是自行车扭动着,疯狂地穿过马路把他们带进了沟渠里。

女孩儿微笑着趴在地上,脸埋在厚厚的湿草丛里。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但她甩开了这只手,紧紧地趴在地上。周围静悄悄的,不知哪里有一只鸟在唱歌。

——诶,听到了吗,小姑娘,你受伤了吗?

女孩儿转过身抬眼看着他,她的手指按在嘴唇上,微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我没事。

男人清理着夹克上粘的草和泥点儿,一直忧心忡忡地环顾着四周。他开始用手帕擦鞋子。女孩儿坐起来,从他手里拿过帕子擦拭潮湿的皮子。男人双手叉腰看着女孩儿。

——好了,女孩儿一边说一边把手帕还给男人。

男人抓住女孩儿的手帮她站起身。他很快就从沟里取回自行车,用衣袖擦了擦坐垫。男人一只脚踩在踏板上稳住车,转身看着女孩儿。女孩儿站在那里,双手握在身前,头发上还粘着树叶和草屑,脸上有一条长长的泥印。男人一只手伸进衣兜。

——给你。

女孩儿从他手里接过小小的玻璃球,她看着这个小球,球的一侧画了两个黑圆圈,是一只眼的瞳仁。

——谢谢。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黄黄的牙齿,说道:

——它们不是真的。

——有什么不好呢?

他又四处看了看,急切地小声说道:

——听着,不要说你见过我,好吗?我的意思是,不要说我带你骑了自行车。不然,我或许会有麻烦的。

女孩儿摇摇头,男人向她眨眨眼。

女孩儿看着男人沿着马路离开了。他没再回头,很快,他转过一个弯不见了。女孩儿转过身慢慢朝山上走着。太阳已经落到群山后面了,云朵像淤血似的聚集在一起。

姑婆站在门廊下,一看见小姑娘朝这边走来就大声喊道:

——你可算回来了,快到我这里来。你去哪里了?看看你这个样子!我真该打你一耳刮子。

她抓住女孩儿的肩膀晃了晃她。

——我去散步了。女孩儿愠怒地嘟囔着。

——这是散步的样子吗?

姑婆带着她穿过客厅进了厨房。女孩儿在水槽边洗手的时候,老妇人还在大惊小怪地数落她,一边帮她把裙子拽整齐一边从她头发上摘下叶片。

——你这是在草地里打滚了吗?小奶娃也不会这么麻烦。你这个样子去见你爸爸可真是漂亮极了。

女孩儿从水槽边转过身,睁大眼睛等着老妇人。

——他来了吗?女孩儿问道,嘴唇颤抖着。

——是的,孩子,他来了。赶紧收拾好了我们就进去见他。

女孩儿慢慢地擦干手,若有所思地瞪着前方。最后,她说:

——我不想见他。

——你说什么呢?快一点儿。

——我不要靠近他。

——你这是疯了吗?爸爸大老远从伦敦来看你。

——我不在乎。

老妇人走上前,嘴抿得紧紧的,抓住女孩儿的头发。

——你如果不自己走过去,我就把你拖过去。快点,不要说这些胡话了,你这个小讨厌鬼!

她拖着女孩儿,拉扯着穿过过道进了大厅。

——不,姑婆,我不想见他!不,姑婆,你弄疼我了!

老妇人推开餐厅门。一个白头发高个子的男人坐在桌旁,长长的手指捻着他的帽檐。

——不,姑婆,不,你把我的头发拽疼了!

女孩儿抓住门框,满脸泪水,老妇人怒气冲冲地拽着她的头发。白头发的男人犹豫着站起身,抬起眉毛盯着她俩。女孩儿一看见他就发出可怕的哭声,她扬起胳膊扔出一个东西,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男人身边一闪而过,接着便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男人说话了,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女孩儿的哭声里。

——不,姑婆,放开我,我不想见他,我不去,你弄疼我了,姑婆,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约翰·班维尔,1945年出生于爱尔兰东南部的韦克斯福德,大学毕业后曾当过计算机操作员。1970年出版第一部作品《长腿兰金》,深受好评。又连续推出长篇小说《暗子》(1971)、《白桦林》(1973)。让他声名远播的作品是随后的科学四部曲——《哥白尼博士》(1976)、《开普勒》(1981)、《牛顿来信:幕间曲》(1982)、《梅菲斯特》(1986)。长篇小说《海》获2005年布克奖,之后他还获得了卡夫卡奖、奥地利国家欧洲文学奖和阿斯图里亚斯公主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不少媒体将他当作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候选人。《长腿兰金》是他唯一的中短篇小说集,我们从中选译小说《来访》,以此管窥他的短篇小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