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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留言板

文|张卓 图|陈婷婷、刘蓓

引子

小女孩儿孤独地缩在墙角,她的身体虽然只是轻微地颤抖着,但那并不是因为恐惧比以前减少了,而是因为她已经完全被吓坏了,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就会弄醒它。

她知道它又要来了,它是最可怕的东西,是坏人,是全世界最坏的东西,既肮脏又恶心,但她却不能阻止它。

它不停地跟着她,不管她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它。

它用它长长的带着黏液的舌头舔她的嘴唇,用它没有骨头的冰凉的前肢触摸她的身体,用它尖利的牙齿咬她吃过的食物,用它像着了火一样的眼睛不停不停不停地瞪着她。

它是个怪物!

午夜已过,弘美还守着电脑在网上闲逛,两只眼睛越来越沉,正想去睡觉,有人却在QQ上发来一个BBS的地址,还说看了这个肯定就清醒了。

弘美打开那个地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亡灵留言板。

和鬼魂讲话!

弘美的脑海中立刻闪现出《七夜怪谈》、《厄兆》、《午夜凶铃》这些恐怖小说来。

进去之后,弘美才发现原来是人们对死去的亲人寄托哀思的地方。

它住在盒子里,盒子是长方形的,四边都钉满了铁钉子,厚厚的木头,一敲就咚咚响。爸爸说盒子非常结实,可是每到夜里我从我的小床上看见那个盒子,还是感到害怕,因为——它就在里面!

我知道,不管那个盒子多厚多结实,只要它睁开眼睛,抬起它毛茸茸的头,四肢用力一撑,它就能击碎盒盖,飞快地从里面爬出来,一直爬到我的床上,把它带着腥味的呼吸喷到我头发上。

——玲子

弘美在留言板上看到一些给死去的亲人的留言,有的悲切哀恸,有的凄惨缠绵,的确比一般的留言板好看,但是却没有一条称得上恐怖的,她正想从这个网站上出去,忽然被一条留言吸引住了。

那个叫玲子的人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些话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住在盒子里?

弘美咬着嘴唇苦思冥想着,长方形的盒子,四边还钉满了钉子,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忽然间猛地停住了整个动作,举起的手像是被冻住一样僵在半空中。

长方形的盒子——钉满了钉子——厚厚的木头一敲就响——那岂不是、岂不是……

弘美咽了一口唾沫,心虚地左右看看,此时已是深夜,她的房间里只开着台灯,贫血一般的红色灯泡流泻出幽暗的光线——那岂不是棺材吗?

也就是说,这个发留言的人住在一间放着棺材的房间里,那棺材就放在他(她)的床边,半夜醒过来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而且,那个棺材里,还有、还有一个东西经常时不时地爬出来,睡到她的床上……

敞开的窗子吹进来一阵冷风,弘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无聊!

一瞬间的恐惧过去之后,弘美不禁暗骂道,如果住在棺材里的东西真的打破盒盖,爬到她的床上,她还有命发留言吗?

弘美摇摇头,这些人越来越无聊,写恐怖小说投到小说网站里去嘛,干吗放在留言板上?

嗯,不过,说不定前面还可以找到这个人的奇怪留言。弘美找到右下角写着“更多留言”的选项条,用鼠标轻轻点击了一下。

我今天五岁了,爸爸特意给我买了一个娃娃,是黄头发蓝眼睛的,我好喜欢。可是昨天晚上娃娃被撕得粉碎,黄色的头发全部被扯掉,头也被折断了,蓝眼睛从里面掉出来,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好可怕!

我知道是它干的,我问爸爸可不可以让它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可爸爸说不行,因为我必须和它在一起。

——玲子

果然,弘美在8月6日又找到一条留言。

喜欢玩洋娃娃?——看来是个小女孩儿,究竟是什么东西半夜三更地吓唬她,还撕碎了她的娃娃呢?而且,又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这么可怕的东西,必须和一个还在玩儿洋娃娃的小女孩儿在一起呢?

弘美一边看一边猜测着,忍不住对这个古怪的留言越来越有兴趣。于是,她又向前翻了两页。

爸爸说我必须学会控制它,也许他可以在我脑袋里安一个接收器来控制它的行动,不然它还会出来伤人的。爸爸说那一点儿也不疼,只要把脑袋割开一个小口儿,然后把那个小东西装进去就行了。

爸爸还说,虽然它很可怕,但是我们却不能杀死它,因为它很重要,必须保护它不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

——玲子

还有什么能够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真是个混蛋爸爸!

弘美看到这儿,忍不住生起气来。她一边生气一边纳闷:那个“它”到底是什么呀?——还“必须保护它”,甚至不惜在自己女儿的脑袋上开个洞,安装什么接收器?怎么会有这么丧心病狂的父亲?

那天,我从梦中醒过来,屋子里面全是红色的东西,我想,那可能是——血,那些血迹几乎撒满了整个房间,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那个叔叔躺在地上,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我推推他想让他醒过来,赶紧带我离开这间屋子,可是他一动不动。

我又碰碰他的手,忽然看见他脖子上破了一个很大的洞,猩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流着,原来屋子里面全是他的血。

等我再次醒过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房间已经恢复了原样,爸爸站在旁边。我问爸爸叔叔呢,他说叔叔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能陪我玩儿了。

可我知道,爸爸骗人,叔叔死了,他被它杀死了。

爸爸告诉我,下次如果它再来,我一定要控制住它,用大脑与它搏斗,即使不能让它回去,至少也要把它关进那个黑盒子里去。

我从没进过那个黑盒子,可是一提到盒子,我就会害怕,那里面好黑,又冷又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我就是知道。

——玲子

玩笑!

一个恐怖玩笑——这就是弘美对这些留言的第一印象,在这种地方编恐怖小说倒是蛮有气氛的。她想。

之后,弘美几乎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她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儿。

他们是新搬来的一家邻居,只有父女二人。事实上,弘美当时并没有看清那个孩子,也没有特别注意那个小女孩儿的名字。那时,她被父亲抱着,整个身体都裹在深褐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个垂得很低的小脑袋,看上去像个玩具娃娃。

引起弘美注意的是那个父亲。

“著名科学家利用克隆婴儿做怪物实验!”这是两年前被一张小报宣扬出来的特大新闻。这条新闻的主角是国家科技推进协会的研究员佐川教授,据说这个协会表面看干干净净,实际上却与军方往来密切,担负着开发新型武器的责任。

报上说,佐川当时正在研制一种军用的巨型攻击型怪兽,为了便于控制,他竟然克隆出与怪兽脑波同频的人类婴儿,希望利用这个孩子来控制那种怪物。

没错,就是这张脸!

由于这条新闻过分耸人听闻,弘美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张登在头版的面孔。

联想到在BBS上发言的那个小女孩儿,弘美不禁开始怀疑起来,难道说,这家伙还在暗中做着这个罪恶的实验?

随后,弘美在网上查了所有关于两年前那个事件的消息,发现这件事虽然开始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没过几天就被说成是不负责任的报道而不了了之,而那份小报两个月后也停刊了。

看上去,似乎有人在幕后把这件事捂住了。

弘美越调查就越怀疑,她还发现,作为邻居这父女俩也太过分地深居简出了,他们搬来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但是她却只看见过那个父亲两次,且都是在晚上,而女孩儿这一个月中干脆就没出来过。

太可怕了!弘美想,就算是克隆孩子,那也是人啊!弘美想到那小女孩儿洋娃娃一样瘦小的身体,不禁愤怒起来。

不行,必须得有人管这件事!

弘美等待着机会,如果想把这样一个人揭露出来,就必须有确凿的证据!

两个星期后,机会来了。那天,弘美看到父亲出了门,她悄悄跟下去,正好听见他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一个很远的地名,也就是说,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本来,如果是别人想要撬开那样一扇森严的防盗门,是相当困难的,但巧的是,弘美与前任房主极熟。他们在卖这套房子之前,还出租过一阵,为了让房客看房方便,就留了一把钥匙在弘美那里

弘美自觉聪明的是,自己还特意带上了照相机。她知道,自己没有对抗这股恶势力的力量,但只要有照片为证,总有一家报纸或是新闻机构肯站出来——退后一步说,最坏不是还有互联网吗?

于是,望着疾驰而去的汽车,弘美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扇门前,掏出了钥匙。

屋子很大很宽敞,采光也很好,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阴暗潮湿的感觉。主卧室、书房、大厅打扫得都很干净,虽然算不上一尘不染,但是绝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堆满了灰尘,可整栋房子始终都散发着长期无人使用的阴冷感。

弘美四处看了一下,没发现任何活的东西,甚至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虽然这里外表看起来是一幢很正常的房子,但是房子的内部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比如说,你明明待在一个干燥、清爽的房间里,却有一种误闯进废弃多年不用的地窖里的感觉;比如说,虽然屋子里一个人甚至一个活物都没有,但是你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站在你身后,当你闭上眼睛,凝神细听,甚至都能听到它的呼吸声。

弘美小心翼翼地朝右边那个房间走过去,她看到里面闪烁着蓝色的微光。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在那里,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转过身——背后一个人也没有!

弘美犹疑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的的确确是没有人,但是当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感觉又回来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脊背不停地喘着粗气,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使她几乎止步不前。就在她跨进那个房间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整间房子都被这个东西所控制了——一种外来的东西像是硫酸一样占领、侵蚀了这幢本应该十分美好的房子,使它发霉,变臭,散发出腐败的尸体的味道。

房间里没有人。房间里挂着厚厚的窗帘,漆黑的屋子里,只有开着的电脑的显示器发出的一点光——先前弘美看到的那束蓝色微光就来自于它;电脑旁的书也是翻开的,显然,有人刚才还在这里。

安娜·卡列尼娜?

弘美看了一下封面,竟然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今天,安娜死了!

我也终于把书看完了!

——那枝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

电脑屏幕上打着几行字。

最后那段话好像是安娜卧轨那一章的最后一段话。

弘美蹙着眉,露出茫然的神情,一个能看《安娜·卡列尼娜》的人显然是个成人,但玲子不是一个孩子吗?

难道?等等,弘美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玲子可以在留言板上留言,就说明她不仅能够熟练地操作电脑和上网,而且还有比较不错的文字功底——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也就是说,她的推理不仅异想天开,而且根本不符合逻辑。

弘美沮丧地摇摇头,正想下楼离开这间房子,忽然注意到电脑桌上的一张便笺上写着很小的几个字,她将纸拿到手里,发现上面写着“烛光微微”四个字。

这几个字之间都隔着一段间距,字虽然小,但是字迹却非常清晰,好像写的时候很用力。似乎写字的人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之后,很认真地得出某种结论,然后才把它们写下来的。

弘美又重新看了看电脑上摘抄的那段话。

“烛光微微”——不管这个看书和写字的人是谁,她心里面肯定充满了巨大的哀伤,而且生命似乎因为受到某种强大力量的胁迫,而濒临衰竭。弘美想着,在电脑前坐了下来。如果那个小女孩儿曾经频繁地上过那个网站,那么,也许IE会收藏那个网址的。

原本弘美对此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收藏夹里竟然真的有那个地址。弘美打开网页,进入论坛,输入“玲子”这个名字——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电脑识别了这个名字,自动输入密码,登陆成功了。

也就是说,那个讲那些恐怖事情的人,确实一直在这座房子里使用这台电脑。

弘美走出电脑室,朝左边一间屋子走去。

左侧的房间是婴儿室。粉红色的小床上铺着天蓝色的缀满了小星星的床单,枕头是一只用羊绒做的趴着的睡狗。床头柜上的台灯,也是个卡通形象,灯泡就装在那只张着大嘴的唐老鸭的嘴里。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坐在床上,正冲着门外的人微笑。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向人表明,这是个温馨可爱的房间。但是站在门外的弘美却一动也不敢动,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一种想立刻逃离这里的冲动。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曾经有几天总会在深夜想起玲子在留言板上讲的话,因为那里面所描述的情景就如同这个房间一样真实恐怖!是的,如同伤口中的鲜血一样汩汩流出来的恐怖——这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恐怖的房子了!

因为,就在那些可爱的玩具熊和长着星星的小床旁,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的的确确像是棺材一样的黑“盒子”。

“盒子”是长方形的,其实与其说像棺材,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可以活动的地下陵墓。这间儿童室本来大得出奇,但是有三分之二的空间全被这个东西占据了,所以,乍一看去,有种咽喉被堵住的窒息感。

“盒子”质地像是木头的,但是看起来又区别于所有木质的东西,是用一种弘美从未见过的材质做的。这种材料整个儿全都是黑色的,不是那种用油漆漆上的黑颜色,而是一种本质的黑色,像是腐烂的伤口上凝固的黑色血污,不停渗透着森森冷气,慢慢地向外扩散出来。这种干涸、凶恶的黑色,即使不是用来做这么一个形状怪诞的盒子,看得时间久了,也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仿佛是一只张开大口的怪物,“盒子”阴险地潜伏在那里,随时准备将那些玩具熊、唐老鸭、长着小星星的儿童床以及整个房间一口吃掉。

但是问题还并不仅仅在于这个“盒子”的颜色和形状,以及与屋子里温馨的气氛形成的可怕反差,真正的问题在于,弘美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只是隐约感觉到有某种东西隐藏在其中,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掉一切。

刚才就是这个东西贴在我身上喘粗气吧?弘美想。她鼓起勇气走到跟前,用手敲了敲,“盒子”发出咚咚的回声。看到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弘美打开镜头盖,开始拍照。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再逼真的照片也无法复制出这个房间里的恐怖气氛。

拍完之后,她感觉好了点儿,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咦,这是什么?

弘美看见“黑盒子”边沿有一个红色的像是按钮一样的东西,她伸出手指刚要按上去,又猛地停下来,吓得脸都白了。

“盒子”两边都设有轨道一样的凹槽,也就是说,这个按钮很可能就是打开这个“盒子”的门锁,一旦打开了这扇门,那么、那么——里面的东西岂不是也就被放出来了?

弘美在生死存亡的一刹那终于反应过来——那只怪兽呢?她想起,如果小女孩儿和佐川都在这里,那么作为武器使用的那只怪兽应该也在这里。

毕竟需要相当近的距离,小女孩儿才能控制这只怪兽。

没错,它肯定就被关在这个“盒子”里!弘美立刻就断定那个异形怪物,必然被囚禁在这个可怕的黑“盒子”里面。

幸亏没按!她后怕地用手拍拍胸口,向后退了一大步。假如说在看见这个卧室之前,她内心深处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此时可以说她已经完全相信,不管是什么东西的阴影笼罩了这个房间乃至于整栋别墅,这个东西肯定存在,并且充满了危险。

屋里没人,但是她却听见了一丝隐约的呼吸声,这次同刚才在楼下感觉有人贴着自己喘气不一样,这种呼吸声是她真的用耳朵听到的,也就是说,这个房间里有人!

房间虽然很大,但东西很少——除了一张小床、床头柜、盛玩具的柜子以及一个小衣橱,再也没有藏身的地方了。

忽然间,地毯下隐约传来轻微的响声,弘美侧耳倾听,声音又没了。

奇怪,难道地板下面藏着人?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地毯,发现下面的地板是木质的,中间有一块正方形的像是什么机关被弄坏了,但好在那个暗门终于打开了。

下面的光线很暗,但隐约可见一个小女孩儿坐在一张形状有点儿奇怪的椅子上。

女孩儿仰着头,用手背遮眼睛向上看着。但由于下面的光线太暗,弘美一时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你是玲子吗?”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吓着她,“不用怕,我是来帮你的,不会再有怪物伤害你了,我要带你逃出去!……但是你现在必须上来,好吗?”

小女孩儿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但是之后便毫无反应了。

“你看见你的留言了,哦……我来这里是因为……”弘美尽量寻找着合适的措词,“因为我想帮你!”

依然没有回答,但是隔了一会儿,下面传来机器齿轮转动的吱吱声,随着那种吱吱声,小女孩儿缓缓升上来。

“你!……”弘美震惊地望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有着黑葡萄珠一样明亮的眼睛,如果不是隐藏着那么沉重的哀伤的话,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泉水一般清澈透明。尽管十分苍白、消瘦而且身上布满了伤痕,但是白嫩的指尖、单纯的神情,星星一样生长在黑暗中的眼睛,依然使她看起来如同一个被放逐到人间受苦的天使。

被剪了翅膀!

弘美下意识地想道。

这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口袋上缀着两只小鸭子的图案。裙子很漂亮很可爱,但是从那下面裸露出的小胳膊上却布满了伤痕,最明显的一块伤疤在她额头上,因为位置很正,又是桃形的,几乎像是红点儿一样烙在那里,那种淤紫的颜色,使它看起来远不如小孩子额头上打的红点儿那么可爱,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残忍。

因为她没有腿——这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膝盖以下完全被截去,与她一同升上来的机器椅子,其实就是她的轮椅。再加上身上那些伤痕,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但是,真正令弘美震惊不已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她脸上那种极为单纯的绝望。

这种哀婉绝望的神情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那是一种只有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经历了人生的离散、变迁之后的中年女子才有的——对命运早已逆来顺受的谦卑的绝望。而某种朦胧的茫然,又使这神情看起来极为单纯,仿佛她从来不知道世间疾苦,而那绝望只是天然的,就如同单纯一样,来自于她的灵魂深处。

“爸爸打的?”弘美指指她身上的伤痕问。

小女孩儿摇摇头。

“是怪兽——那个怪物……?”

女孩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么……”弘美几乎不忍心问了,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那么你的腿也是它弄坏的?”

小女孩儿依然默默不语,但是两颗透明的水珠在她眼里越涨越大,最后终于汇成两行晶莹的小溪,顺着脸颊扑扑地掉落下来。

“你爸爸怎么能让那怪物这样对待你?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弘美控制不住地大声嚷了起来,但是立刻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猛地回头望向那个黑色的盒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

“我们现在就逃走,我要带你去、去——”弘美顿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把她带到哪儿去,“去医院、报社……去我家!

女孩儿坚决地摇摇头。

“你不用害怕,你爸爸再也不能拿你做实验了!不过我们得快点儿,不然的话……”弘美又回头看了看那个黑盒子,“要是它出来了就不好对付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拉玲子的胳膊,想把她抱起来。

玲子极力向后缩着,她显然是极为害怕,但是却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不!”

就在弘美即将把她抱起来的瞬间,她大声嚷道。

“是我放它出来的!不是爸爸的错!”

“你是说用你脑袋里面那个可以控制它的装置?可你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权利让你这么做!让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玲子不能走出这个房间,爸爸说走出去是不可原谅的!”

“可是那个异形怪物已经了杀了一个人,你和它在一起太危险了!”弘美又紧张地回身看了看那个黑色的盒子。

还好,它仍然安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不!”小女孩儿忽然以异常坚决的口吻回答道,“那样做是错的,玲子是好孩子!不可以做错事!”

她说着说着,肩膀忽然抽动起来,脸上呈现出极为混乱、痛苦的神情,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是我杀死了那个叔叔……全……都是我的错!”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弘美惊讶地问。

“爸爸说,我必须控制住它,可是我没能做到,我是个坏孩子!”

那清澈的眸子里所流露出来的痛苦,如同洪水般淹没了整个房间。

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父亲!

“玲子,你听我说……”弘美尽量寻找着适当的词语,“人们的父母有时并不是完全正确,他们不是在欺骗你……而是以他们认为对的方式来对待你,但这对你来说,完全可能是一种伤害……这么跟你说吧,我知道你一直和爸爸相依为命,几乎没见过别的人,他是你的一切,但是他说得不对。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而负责——绝对没有这个必要……别捂住耳朵,玲子我知道你听得懂,你不同于其他的孩子,你的智力是远远超过他们的。”

“你胡说!”玲子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爸爸爱我!他不会骗我——绝对不会!”

“玲子,那不是爱,爱不是那样的!”

“我不相信你!你在骗我!你是个坏人!”

小女孩儿忽然平静了下来,带着大人一样恶毒的目光瞪着弘美,那目光居然让弘美猛然间不寒而栗,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那闪着寒光的眼睛犹如锋利的匕首!

屋里的灯啪的一声灭了。

她的眼睛——那是怎样一双可怕的眼睛啊!

这是弘美最后的想法,然后灯就灭了,所有的一切都浸透在黏糊糊的黑暗之中。

黏糊糊的像蛇皮上的黏液一样让人窒息的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弘美又听到了那种粗浊的呼吸声,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要吃掉你的胳膊,因为我已经有了一双腿!”那东西的舌头就在房间里游走,危险近在眼前。

是的,它不在那个盒子里,弘美的每根汗毛孔都感觉到,它就在身边,紧挨着她,随时准备扑过来。

无路可逃了!它就要过来了!马上马上马上!

怎么办?

房间里陡地亮了起来,但光线不再是原来那种颜色,变成了鲜红色,并且像警报器一样不断地闪动。

原来,这间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窗子,它像是墓穴一样,永远处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永远无法与外界联系。刚才的光线来源是藏在天花板里的灯,仿造的日光的效果。

就在红灯开始闪动的一瞬间,床旁边的黑盒子上的滑门忽然动了一下。

不,不会的——肯定是个错觉!没有人按它怎么会动呢?

弘美拍拍自己的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然而那扇门的确在动。

起初动得很慢,然后就越来越快地向上升起,仿佛一只巨蟒慢慢地张开了大嘴。

如果不是借着闪动的光线看到对面轮椅上混身颤抖的玲子,弘美几乎要吓得晕过去了。

就在看见“那家伙”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不再害怕了。

是的,这个巨大的章鱼一样的不停蠕动的怪物,虽然看起来很难看、很恶心,而且身体庞大,但远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可怕。

它看起来像是一种软体动物,长着许多根柔软而细长的触角,那些触角(或是肢体)全部灵活而富有弹性,伸缩自如地不停地在空中上下摆动着。

它巨大的身体,几乎占据了整间房子,房间的门以及旁边的墙都已经被捣碎了,显然是它进出时弄坏的。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屋子里面的东西甚至连一个小玩具都没有被损坏。

此时,它的大部分身体正攀在床旁边的黑色盒子上。

那些细长的触角(或是肢体)沿着盒子的边缘,不停地伸缩蠕动着,仿佛极力想钻到里面去。

它不是刚从那里面拼命冲出来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回去呢?

莫非——它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现在要回去休息了?

弘美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眼睛四处搜寻着。

“玲子……”她小声叫道。

此时,那个怪物已经钻进了黑色的盒子里面,看起来,那里面的空间对它来说实在太小了,但它极力把肢体向里收缩着,想尽量缩到里面去。

房间里,因为它的离开而显得宽敞多了。

那是什么?

弘美冲过去,捡起地上的一个蓝色的东西。

是一件衣服,但是已经被撕碎了,破损的程度相当厉害,从形状甚至看不出是什么。但它是天蓝色的,而且有一部分像是口袋的东西上,缀着两只小鸭子。

是玲子的衣服,那么、那么她的人……这时,弘美才意识到,刚才房间变黑的时候,玲子不见了。

“你把她吃了?”

弘美混身颤抖地举着那件衣服冲进了黑盒子站到“异形怪物”跟前,一边用手抓住它的一根触角拼命地抓打着,一边带着哭音质问道。

它似乎感到疼痛,轻轻一甩,弘美就飞向空中,朝盒子顶部狠狠地撞过去。弘美用手抱住头,闭上了眼睛,可是没等她撞上,就被另一只又细又滑的触角紧紧抓住。

那只触角死死地扣在她脖子上,恐惧感再次爬了回来。

我激怒它了!它就要杀死我了!不,我不要死!……我完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一瞬间,忽然间发现它的一根触角上画着一个图案,因为她的视线被其他触角挡住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总觉得那东西看上去很眼熟。

弘美被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触角缩了回去。

刚一落地,她就拼命摆脱那根触角的控制,向盒子外面跑去。等她发现它并没有想追她的迹象之后,脚步就慢了下来。

黑色的盒子里面没有任何可以控制它的东西,但是墙上却有很多带锁链的小孔。那怪物正在把自己的触角不停地伸向小孔里。伸出去一根,锁链就啪的一声将它紧紧扣住。

弘美一边小心地向后退,一边奇怪地盯着它

它在干什么?

忽然间,她明白了,它在尽力把自己锁起来。

可是为什么呢?这个发现让她惊异不已。

她停下来,站在那里,观察着它,发现它的确不想攻击自己。

说真的,当时如果不是它用触角缠住她,那么她即使不被撞死,至少也得骨折。

怎么回事儿?难道它不想杀死我?难道它把自己锁起来只是、只是为了保护我?可是为什么?……它杀死了一个成年男子,还有、还有那个小女孩儿。

忽然间,一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引起这个念头的是玲子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是我杀死了那个叔叔!全……都是我的错!”

不!不会的!

弘美惊恐地瞪着双眼,紧盯着那个“异形怪物”,用手捂住了嘴。她无法相信自己的推理,不可能是这样,那太残忍了!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为什么屋子里的玩具一件也没有被损坏呢?那不正说明,那些玩具是它所喜欢的东西吗?

这时,似乎为了证实她的推论,那根画有图案的触角又伸到她面前,弘美仔细看去,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画上去的图案,而是一块桃形的伤疤。

佐川教授回来拿他第一百零一次忘带了的钱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拿着照相机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的弘美。

他气急败坏地锁上门,一把抢下弘美手中的照相机,恶狠狠地抽出胶卷绞成了一团。

“你们这些记者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开始的时候,佐川误认为弘美是记者,但是过了一会儿,当他认出来这是隔壁家的女孩儿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你是组织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为什么?她不过是个孩子!”他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组织?弘美愣住了,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看着这个眼神里充满恐惧的男人,她意识到他肯定是把她当成别的人了,而且,看上去,整件事情和她想的并不一样。

……

“是的,没有什么被操纵的巨型怪兽。”当弘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佐川之后,他脱口而出道,“玲子自己就是那个怪物!”

然后,他低声讲起了一个故事:

“六年前,我妻子出车祸时,她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当时,汽车撞到了头,她几乎当场就死了。送到医院之后,我求他们好歹保住孩子。医生尽力保持尸体完好,为孩子提供所需要的营养。两个月之后,孩子出来了,是个女孩儿,但是没活两天还是死了。

“下葬时,我偷偷取走并保留了孩子身体各部分的细胞。那时我在大学一个机构里做研究工作,那个实验室里设备非常齐全,我每天晚上都返回实验室,对玲子的细胞进行复制。

“可后来,军方发现了我的实验,勒令我立刻停止,并且要销毁正在发育的胚胎。可那是我和妻子惟一的孩子,也是我活下来的惟一希望,于是我苦苦哀求他们,求他们让玲子活下来。”

“可是他们没有权利就这样杀死一个婴儿呀——就算有,公众舆论也不会允许呀!”弘美问。

“可玲子那时候根本不是婴儿,甚至连胚胎都算不上,它只不过还是放在血清培养基里的一团桑葚状的细胞分裂物而已。

“起初他们不肯通融,后来来了一个高级军官,他说只要肯合作就可以保住玲子,并且可以等玲子出生之后,让她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但是必须答应他们一个条件——把他们提供的一个细胞移植到玲子的细胞所在的那个卵子里,使两者融合。”

“什么意思?”

“就是说,玲子的基因里将加入一种外来的基因。”

“可那个细胞里究竟包含什么样的基因呢?”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他们说是一种可以促进婴儿发展的诱发基因,如果成功的话,玲子将会像超人一样聪明。”

“你相信?”

“不。但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否则玲子连存活的机会都没有了。从那之后,我也就进入另一个机构工作了。那个机构专门为军方研制各种新型武器。

“玲子刚降生时,一切正常,而且长得非常可爱。带她的保姆也非常喜欢她。可是在她两岁那年,有一天,我正在浴室里洗澡,保姆忽然疯狂地砸着浴室的门,一边砸还一边尖叫。等我穿好了衣服出来时,发现她吓得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一样。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我肯定不会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看见玲子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的心腾地一下就悬了起来,心想终于发生了。可是当我冲进玲子的房间时,发现她好好地睡在婴儿床上,皮肤柔软光滑,身体娇小可爱,与普通婴儿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一定要说她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比他们长得美多了。她就像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葡萄一样趴在婴儿床上。

“玲子不但从小比别的孩子长得可爱,而且大概因为基因被改造过,智力也远远超过了同龄的孩子,她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会自己读书、写字,甚至于上网了。

“保姆本来就是军方派来的人,所以也并没有声张,当时我和玲子就住在研究所里。后来也再没出什么事儿,这件事也就逐渐被淡忘了。到了最后,我甚至认为玲子是个正常孩子了。

“然后、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他停了下来,嘴唇微微颤抖着。

“发生了什么?”弘美急切地问。

“玲子四岁生日那天,我本来答应她回去陪她,可是由于工作的关系,那天晚上没能信守诺言。等第二天早晨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房子周围布满了警车,大家都在说一个男人被一只怪物杀死了。”

“这个人就是玲子在留言板上说的那个死掉的叔叔吧?”

“没错。后来,我才了解到他是军方派来的人,趁我不在的时候,他潜进了家里,我不知道他对玲子做了什么。玲子以前即使是变形,也从未伤过人。我想,之所以发生了那出悲剧,很可能是因为那人给她吃了什么引发变形的药或是采取了别的什么激烈手段,使玲子一时失去了控制,才把他杀了——而且在这场事故发生的时候,玲子的腿也被弄断了。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捅了出去,登在了报纸上,但是那个记者显然并不知道真实情况,所以才会写出那种让人无法相信的报道。军方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掩盖,就想杀死玲子。我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带着她,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两年来一直东躲西藏,我想,这次恐怕我们又得搬家了。”

“屋子里那个黑色的大盒子又是干什么用的呢?”

“为了防止玲子再次杀人,我不得不设计了一个像是笼子一样的装置。为了避免碰伤她,我采用了一种密度极高的混合材料,这种材料的主要成分是木质的,但是因为密度高,所以承受力比钢铁还强。我教玲子一定要用意志力控制自己,一旦控制不了,就尽量把自己锁在那个装置里,直到重新变回来为止。”

“啊,原来是这样。”弘美恍然大悟,“那在她脑袋里安装的接收器又是怎么回事呢?”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促使玲子变形的最大诱因,是她的情绪,一旦她的情绪受到刺激,特别是非常生气愤怒的时候,她就很容易变形为那个怪物。

“于是,我在她大脑里安装了可以监控并且抑制情绪的接收器,这个接收器能向她房间里隐藏着的电脑发出信号,一旦她的情绪波动非常大,房间里的灯就会自动灭掉,变成红色的警报灯,以便提醒屋子里的人马上撤离。”

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那个黑色的盒子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里面的一根链子啪的一声断了,紧接着,所有的链子都分崩离析,它们一根一根地被崩断甩向空中。整个盒子都被撑得咔咔作响。

猛然间,如同闪电一般,从里面飞快地探出一只触角,死死地缠住了弘美的脖子,她被举到半空中。

“不,玲子,别这样,快放了她——她不是坏人!”弘美由于脖子被勒住,脸憋得通红,下面佐川的苦苦哀求听起来好像有些遥远。

“骗——人!骗——人!”怪物发出一种口齿不清的、尖锐的嘶嘶声,听起来就像是一条蛇在吐信子。

弘美感觉到那根举着她的、巨大而滑腻的触角越勒越紧,她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是真的,她不是记者,也不是他们的人!她只是因为想帮你才来这里的!乖孩子,快放了她!”佐川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是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她只觉得触角摆了一下,她被高高地抛到空中,落地的时候,随着眼前一黑,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由于身体多处受伤(好在都是皮外伤),弘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她跟家里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等她出院的时候,隔壁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妈妈告诉她,一个月前,他们就搬走了。

从那之后,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弘美再也不敢随便乱翻网上的留言板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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