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尼姑的妃子「丞相嫡女不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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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好吧我承认,不是恰巧,那殁了的孝德皇后王柠栀,是我的表姐,我和她,是异父异母的亲缘姐妹,不像真是奇了怪了。
然自我的姨丈姨母因贪墨案而被举家抄斩、我的表姐在宫中引火自戕后,我就暗暗决定,此生绝不入皇家。
但不知怎的,我表姐生前不受皇帝喜欢,死后狗皇帝倒搞得声势浩大,常常去皇陵看她,常常驻足在她曾住过的宫殿,哪怕那儿已被烧毁,之后又有宫人翻了新,但已不复当初。
因此,我那生前贼能折腾、一股子傻劲儿的沙雕表姐,硬是被说书的传成了白月光,而关于我表姐和狗皇帝的野史,说书的也是编了又编、传了又传。
我看了看铜镜里与王柠栀颇为相像的脸,又看了看桌案上的《菀菀传》《替身皇后》《替身的自我修养》等时新话本,不禁咽了咽口水。
皇宫选秀的时季即将来临,我一点儿也不想给我表姐和狗皇帝的野史添上一笔。
“备马!”我收拾了话本,忙传了丫鬟。
“小姐,去哪儿啊?”冬儿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我。
我暗暗沉住气,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加紧我追夫的步伐啊!
我要赶在选秀前将自己嫁出去,这样才能避免成为下一个替身话本的主角。
但我觉得,我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着实有点难为人——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因为我的心上人不是什么平常人,他是个和尚,是皇家佛寺里的元逸和尚。
我想要他在选秀前娶我,还得先说动他还俗,这难度不亚于要我写一本《官家小姐与佛寺和尚不得不说的情史》话本。
1
白马稳稳地停在了皇城外紫竹林的小亭子边,情史话本的男主此刻正双眸轻阖,席坐在矮脚白玉桌旁,一声一声地敲着木鱼诵经。
他是和尚,却偏生了对多情的桃花眸,虽双眸皆阖,却自那流畅的眼角线也足以想见睁开时的风采,桃花眼下,是俊俏挺拔的驼峰鼻,再往下,是薄厚适中的嘴唇。
他着一身月白色僧袍,握着木槌的手修长、如玉,随着一声声木鱼敲出的,是他轻轻的诵经声。
而此时情史话本的女主正提着裙衫猥琐地靠近,且在心里默念:快睁眼快睁眼,快瞧瞧你未来媳妇儿又来看你来了。
男主果然应女主心中所想,木鱼声戛然而止,他轻笑一声:“施主又来了啊?”
“嗐,那还不是因为想见你……”我撩拨的话随口就出,却见这和尚已免疫我的嘴遁,面不红心不跳,我只好又补了一句,“想见你,听你诵经,传授佛法。”
他睨了我一眼,却不点破我的心思,反而勾唇轻笑,面上却是月白风清、无谓的神情。
我顿时有些痴迷,这和尚,笑得怎么那么像我看的《霸道王爷爱上奴》里的王爷?
可惜了,我不是女主。
他轻笑阖眸,转过了头,接着敲木鱼诵经。我则在玉石桌旁撑着下巴眯眼听着。
紫竹林,流云亭,天光云影,青竹婆娑,月白僧袍诵经念佛的僧人,趴在白玉桌上青绿裙衫听经睡着的少女。
这当是世间最美的一幅画了。
其实我这样缠着元逸,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前,是我表姐王柠栀嫁进皇家的日子,我和父亲母亲、姨母姨丈等人将她送至皇宫东门,后又从别的门进了皇宫去看封后大典。
隆重的封后大典上,就有那么一群和尚诵经祈福,这么一群和尚里,就有一个我正好看上眼的。
好吧我承认,是我见色起意。
我母亲本意是想让我在封后大典上瞧瞧有没有属意的世家公子,我眼神滴溜溜转了一圈,也不知怎的,就落在了他身上不肯移走。
他阖眸诵经,肉色的唇开开合合,面上沉静如温玉,好似世间万物在他心中都不过沧海一粟。
诵经毕,他睁眼,恰好与我对视。
而方才沉静如玉的一张面庞,此刻因桃花眼的睁开倒多添了几分温柔缱绻。
我的心霎时无端漏掉一拍,面颊也无由地发烫滚热。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窘境,礼貌地向我弯唇笑笑。
我只觉脸更红了,我转过了头,不敢看他。
我娘大抵怎么也没想到,我没看上个什么世家公子,倒是看上个和尚。
那和尚大抵也是没想到,初见时脸红耳朵发烫的我,在经常去宫中找我表姐玩,以及结交了傅大将军府的祸祸精二小姐傅闲这个闺友之后,成功地被我表姐带偏、被傅闲同化。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
我不仅由此变得沙雕,还口无遮拦,撩人的话术一波又一波,媒婆见了我都想请我去写著作的那种。
此后,这和尚每天黄昏在紫竹林的流云亭里诵经时,我都会脸皮贼厚地假装路过被佛法吸引,踏上流云亭,在他身边旁听,纵然总会听着听着就睡过去……
比如现在——
2
“施主,天黑了……”他用敲木鱼的木槌将我敲醒,我迷迷蒙蒙睁眼,只觉左脸颊一阵酸疼,嘴巴还黏乎乎的。
我嘴巴为什么黏乎乎的?我有点懵。
难不成,难不成他趁我睡着亲了我?我迷蒙地看着他。
他亦看着我,眯眼笑着,继而递给我一个白帕子,还带着股檀香,随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我跟着他的动作也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好嘛,糊了我一手口水,我顿时石化在原地,我这算丢脸丢到大明湖了。
不过还好,我脸黑心厚。
“多谢大师提醒,大师,明天再见哦。”我把手在裙子上蹭了蹭,灿然一笑,转身下亭阁,溜得比兔子还快。
还不溜,难不成等着人家给我抹口水吗?
诚然我脸黑心厚,撩拨了元逸多年,但我始终没有我表姐勾搭皇帝的勇气,没有真的上手。
好吧我承认,是我只会嘴遁,我怂。
我是没等元逸给我抹口水,却不想,刚下亭阁没多久,撞上了一匹马,口水全蹭在马上了,连带我的嘴皮子都差点擦破。
我正欲起身与人斗礼,孰料马上骑着的却是个熟人——傅将军家的三公子,傅野。
“蠢姑娘还没嫁出去呢?”他呲牙咧嘴,看了看我未挽起的缎发,笑得无比灿烂。
然我恨不得上前去撕烂他的嘴。
我叫叶眠春,是宰相嫡女,傅将军家唯恐天下不乱的祸祸精二小姐傅闲是我的闺中好友,她祸乱天下,我背后支持,我们天生一对。
而他的白痴弟弟则是我的死对头,我与他互相瞧不上。
他觉得他姐姐力大无穷、撸铁能手,怎会结交我这么个不思进取的愚蠢闺友,还特地结合我的名字给我取了个“蠢姑娘”的外号。
我亦觉得他不学无术只知耍刀,实乃莽夫之辈。
幸而这个莽夫三年前跟着傅大将军去了边关,我和傅闲这才好过了一些,然今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喂,你还没嫁人,该不会等着我呢吧?”他骑在马上,见我不回话,又问了一句。
“你放……”
我还欲喷他,却见元逸从那小亭阁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他是要回皇家佛寺的,方向与我回家的路相同。
我只得欲屁又止,咬牙笑着道:“你放心,我会嫁出去的。”
适时元逸正走到我和傅野的身边,他看了眼傅野,眼神晦暗不明,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算是见礼,随后又温声对我笑着道:“叶施主,明天见。”
我心中顿时有些春花怒放,他,他很少和我说明天见这种话的,每每都是我先下了小亭子回了家,他等我走没影儿了才回佛寺的。
我痴痴笑着对他的背影招了招手,他定是与我双向暗恋的,我觉得我离在选秀前嫁人又近了一步。
然傅野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的痴想,我怒不可遏转头看着他。
他大抵是想不到方才还一脸娇羞的我变脸速度竟能快到如此地步,脱口而出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咋还有两副面孔呢?”
我握了握拳,怒笑道:“本姑娘还有第三副呢,你看不看?”
他顿时御马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亦打量了一番已走远的元逸,眉头紧皱道:“喂,说正事,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听我姐说你不想入宫?”
“关你屁事?”我白了他一眼,此屁终觉舒畅。
“你瞧瞧你,还宰相嫡女呢,张口闭口的‘屁屁屁’,”他用手擦了擦我那粘在他白马上的口水,脸上满是嫌弃的神情,嘴里却故作深情道,“小爷我又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娶你的,勉为其难。”
我呵呵一笑,脑中想起的却是昔日我与傅闲游湖时他往湖里放水蛇、我被吓个半死的情景,纵使那蛇没毒。
最后还是傅闲为我报了仇,她一把抓住那蛇养在了瓶里,半夜丢进了傅野的被中,也将他吓了个屁股尿流,我这才舒了心。
“滚吧你,谁要你勉为其难了,”我抿唇,瞪了他一眼,“姑奶奶我就算是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臭狗屎!”
说完我转身就走,谁管这坨臭狗屎!这坨狗屎性子火,原来跟他硬干硬的时候吃过不少亏,如今三年过去了我懂事了,便不能再吃亏了。
果然,我还没走多远,便听见他在后面连连念叨着“你不识好歹”、“小爷哪里差了”等话。
我充耳不闻,反而走得更快。
3
我觉得,我得趁热打打铁,打打我与元逸之间的爱情铁花。
次日我很早便守在了流云亭,拿了本佛经装装样子,等着元逸。
只是奇怪的是,那佛经我都通读了一遍了,日落近黄昏了,还没等到他。
我正欲下亭子去瞅瞅时,却见一个小沙弥往我这儿来。
他双手合十对我行了行礼道:“施主,元逸法师要贫僧转告施主,今晚他因要去藏书阁整理佛经,暂不能前来给施主讲解佛经了,请施主自便。”
好家伙,我白等了?
那我走?
不行,我不走。我猛地想起来,藏书阁我虽然不熟,但我至少去过啊。
傅闲带我去过,虽然是去看藏书阁的青年俊杰的。
藏书阁是当今陛下建的一座专门放书的阁楼,内有各种书籍,谁都能进去看,让没钱的寒门学子也能看书习文。
我觉得这狗皇帝好歹做了件对事。
我等那小沙弥走后,便快步回家牵了匹白马,换了身轻便的劲装,悄悄地摸进了藏书阁。
佛经道经一般都搁置在三楼,我提了裙衫就往三楼跑,果不其然,在那儿看见了元逸。
他侧着身,手中拿着一卷佛经,眼睛在陈书中来回穿梭,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如玉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沉稳,让人心安。
他像是听见了我的脚步,转过身来,见是我,倒颇有些诧异:“施主怎么来此了?”
我眨巴眨巴眼:“大师可知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信女这不是又想你了嘛,来见你。”
他抽了抽嘴角,没理我,继续找书。
“大师找什么书呀?信女可帮大师一起找。”我笑得灿烂,看着他问道。
他扬了扬左手拿的一卷佛经,那佛经封页写着《万卷佛宗》,只是奇怪的是,这本佛经被从中间破了开来,后面的一大半都像被人撕去了般,不知所踪。
这书我熟啊,传说是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所写,代代相传,传给元逸的师父时却缺了半卷,元逸的师父圆寂前还特意交代了他,定要寻得这残宗的下半卷。
但元逸找了许久,都没有结果。
“《万卷佛宗》……”说罢此句,他轻叹了声,带有无限的无力与惆怅。
嗐,我必不可能让我的未来夫君长叹惆怅啊。
当即我便和他一起找起来,找的空隙我还不忘见缝插个针。
“大师,你有没有想过还俗啊?”我小心翼翼地出口,手上勤快找着,眼角余光却不忘观他的神色。
然这句话像是问住他了,他顿了顿,眼眸轻垂,像在思考,片刻后才道:“没有。”
我的心霎时沉了沉。
他没有还俗的理由。
我与他相识三年,颇清楚他的底细,其实他的身世和那位西行取经的玄奘法师是有些像的。
他也是被爹娘抛进了河流中的小舟上,那小舟顺着护城河飘到了皇家佛寺,是佛寺住持捡了他将他养大的。
他生于寺庙,长于寺庙,从小沙弥变成大和尚,持戒律、守清规,无情无欲、无牵无挂。又何来理由令他还俗呢?
但我却莫名觉得,我与他相识三年,我也没皮没脸地缠了他三年,我们之间总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的。
我的眸光在那些书籍中来来回回穿梭,他这句“没有”一时倒令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拿指甲抠了抠手心,咬了咬唇,复问了一句:“大师可知两月后乃皇宫选秀的时节,信女家世中良,陛下挂念的那位已殁的孝德皇后,乃信女表姐,与信女有五分相似……”
“嗯?”他不明所以,转头盯着我,桃花眸里满是疑惑。
我亦回望他,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腔子。
“信女这劫,若没有大师的帮助,恐怕逃不过……”
“缘何是劫?要贫僧如何帮?”他对我信口胡诌的话更疑惑了,停下找卷宗的手,走近了点问道。
这近身逼来的檀香味令我有点懵。
我握了握拳,咬紧了牙关,如同吃了豹子胆般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盯着他道:“这三年来的字字句句大师不明白吗?信女三年前就立过誓,平生只会嫁给中意的男子,大师……”
前一句是我真真切切的发问,三年了,我的土味情话说了三年,诚然他每次都当玩笑般放过去,但我不信他真的不懂。
当然后一句话也是我临时起意诌的,我没发过这个誓,但我不想入皇宫和想嫁给他是真的,四舍五入等于我发过。
他成功被我这两句话整懵,亦对我拉袖子的越界举动微觉不悦,皱了皱眉。
但却也只是皱眉,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本来因为他皱眉的神情心一寸寸冷下去,此刻却因见他眼睫轻颤、眼眸低垂、双唇抿紧,一时叫人看不透神情而又死灰复燃起来。
难不成,他是懂的?他心底也明白?只是,只是他与我互相心照不宣?
念及此,我的心猛地跳起来,“扑通扑通”。然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如何,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仿佛还有他的心跳声。
“大师?”我还欲再问。
却见他后退了一步,我手中的袖子也因他的后退而被抽离。
他阖眸,闭上了一双桃花眼,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满是愧疚歉意地道:“是贫僧愚钝,让施主误会了三年。”
是贫僧愚钝,让施主误会了三年。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哪里是他愚钝,明明是我愚钝,哪里是他误会,明明是我没皮没脸地纠缠。
我突然有点欲哭无泪,别说,我和我那没皮没脸的表姐除了脸,性格也挺像的,就是不知,如果我死了,这和尚会不会也回心转意挂念我?
4
我觉得我很快就能知道我死了这和尚会不会挂念我了。
因为这藏书阁不知是因为今夜风大烛台倒了还是什么原因,竟烧了起来,火在一二楼蔓延,快要烧到三楼了。
而方才我因为跟元逸专注地找书、斗法,谁也没发现,眼下烟味儿漫了上来,我俩被呛得连连咳嗽,往下一看才知着了火。
“上来。”他将那半卷佛经往我怀中一丢,示意我护好佛经,又去打开了三楼的窗户,接着蹲下身,示意我爬上他的背。
我抱着佛经,有些扭捏脸红。
他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人命关天,我佛慈悲,你脸红个泡泡茶壶,说土味情话的时候也不见你脸红。
“这火不知道烧到哪儿了,也不知烧断没有,只得从这三楼跳下去。”他顿了顿,从三楼窗户往下看了看。
我亦看了看,好嘛,这要是掉下去不得摔个天崩地裂,四脚朝天。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笑了笑,桃花眼里满是揶揄戏谑,我只觉得这和尚不提情一肚子坏水,提到“情”、“还俗”等字眼就正经起来。
好嘛,原来他也有两副面孔。
他笑了笑,对我道:“施主且放心,贫僧跟着少林寺的师兄学过轻功的。”
我勉为其难地信了,战战兢兢地攀上他的背,为男女大防,我将那本佛经隔在了我与他之间。
虽隔着一本书,却能更近地闻到他身上的檀香,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以及胸腔里跳动的心。
我闭眼,害怕看眼下的一切。
只感觉到他双手提着我的腿,从三楼的窗户向下跳去。
风清月朗,月白袍的僧人和面容姣好的少女在月下飞跃,他的脚踏点从窗台到亭轩到屋檐,再稳稳落地。
落地时我抱着他的脖子闭紧双眸,仍觉惊魂未定,迟迟不肯撒手。
好吧我承认,是我不想撒。
但我却没想到,一个人喊醒了我,不是他。
“王柠栀?”
这声音里带着惊慌无措,像是唯恐火会蔓延到我身上。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我和元逸对面的远处,站着个绣龙玄衣、眉眼冷峻的男子。
他站在黑暗里,藏书阁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灭,映着他明明灭灭的眸光。
他怔愣地望着我,仿若不可置信,那目光仿佛穿过久远的时间长河、久远的回忆,迫切地想从我脸上寻出些故人的痕迹来。
但他只远远站着,不敢近前来,像是怕这一切都是梦一般,满眼都是挣扎与复杂。
我惊觉大事不妙。
藏书阁火光潋滟,我的身段和脸在背光中也不多真切,本就与表姐有五分相似,且我还记得,我表姐是在宫中引火自焚而死的。
此刻,怕不是像了十分。
藏书阁的火越来越大,我亦僵在原地不敢向前动弹,我拽着元逸的衣袖,往他身后躲了躲。
元逸像是察觉到什么,蹲下又低声对我道了句:“上来。”
我立时低头攀上他的脖子,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将整个人藏在了他背后。
但那人却若梦醒,缓慢走近了前来,欲细细打量我,却听元逸道:“陛下,贫僧背上这位是贫僧座下的小沙弥,今日一齐来给贫僧寻《万卷佛宗》的。”
我只庆幸今天日落时为了来藏书阁寻元逸,特意回家换了身干脆利落的劲装骑马,因嫌长发麻烦还特地戴了个帽子,此刻藏在他身后也瞧不出是男是女。
我将脸埋得更深,心跳得飞快,心中感叹这坏和尚总算做了件好事。
那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我却仍觉得有道目光在我身上徘徊,过了良久,才听那人叹道:“罢了,是朕魔怔了。”
我心下这才长舒一口气,沉定下来。
只是我不曾想,这口气没舒多久,又起波澜。
5
先前喊我表姐名字的那人,大辞的明德皇帝李阮召我入宫了,就在藏书阁失火的三天之后。
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
李阮身边的清公公来宣旨时颇为客气地将我扶起,他拍了拍手,四下又来了些小太监,手中皆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些金簪玉瑶等物。
“叶姑娘,这是陛下念你救火有功赏你的。”
救火有功?我忽地想起三天前藏书阁着火,祸起于此。
他是皇帝,想查我的身份太过简单,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
他既已发现了我是叶眠春,那那日元逸说我是他座下小沙弥的话,岂不是欺君了?
我一时恍然,不知该如何应付此事。
却又见清公公拂尘一打,眯眼笑着对我小声道:“叶姑娘,此次陛下传召乃福事,姑娘进宫前定要梳洗打扮一番,才不辜负了这福气。”
我握紧了拳,恨不得咬牙回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却到底没说出口,只得点头称是。
去他娘的狗屁福事福气,这狗皇帝,我表姐在的时候不珍惜,死了才追忆,如今看到与他相像的我,还送东西给我。
难不成,负了王柠栀的那一份要补给我?
呸!
我扭头回了房,父亲则在后面连连给清公公赔罪骂我不懂事,母亲则担忧地跟在我身后。
母亲是先皇后王柠栀的姨母,是王柠栀母亲一母同胎的孪生姐妹。
当初姨丈姨母还有小表弟因贪墨案自裁在狱中时,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与我站了同一战线,能不入宫绝不入宫,哪怕我喜欢个和尚也是可以的。
我关上了门,将母亲堵在了门外,闷闷道:“娘亲您别忧心,女儿自有办法应付。”
说罢此话我的泪便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着镜中那张与王柠栀颇为相似的脸,直烦得将桌上的《菀菀传》《替身皇后》等书撕了个稀烂。
我目光一瞥,却又瞥到傅闲赠我的一支银簪。
我颤抖地将那银簪别在了发间,陡然计上心头,心尖也跟着颤抖。
6
我跟着清公公进了宫,又从宫门踏进了金銮殿,才见到了明德皇帝李阮。
金銮殿的光照并不是很足,他与我那日在藏书阁前见的不差,眼里却没了那份复杂与挣扎,只满满皆是帝王的威严与压迫。
而令我没想到的是,金銮殿内除了他,还跪着一人——元逸。
我顿时想到了那日藏书阁他为了掩我而撒的谎,在李阮的面前,他一介僧人,便是破戒犯了欺君之罪。
元逸为我犯了戒?这后知后觉的认知让我莫名地心跳加速,然更令我心慌的,是眼前盯着我的李阮。
“你是王柠栀的表妹?”他沉着眸问我。
我点了点头,没敢说话。
“那日元逸法师背上的,可是你?”他下了皇椅,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走到我近前,却突然笑着道,“抬起头来。”
我心中慌乱,心跳得厉害,却怎么也不敢抬头,亦不敢回答他的问题,只低头装死。
他却是笑了,怒极反笑,他蹲下身,用手钳制住我的下巴,逼我一点点与他对视,冷笑道:“你这性格,倒和你表姐也有些相像。”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几欲破开我的面孔见到另一个人,他边打量边笑道:“自孝德皇后殁后,朕这宫中,皇后之位一直空缺,你的家世不差,与王柠栀生前交情也好,不若……”
他面色有些许魔怔,我下巴被他掐得生疼,后几句话更是令我心惊。
这些话真真假假,令人难以捉摸。
“陛下!”我打断李阮的话,下巴挣脱出他的钳制,头磕在地上,发出砰响。
我心跳得飞快,转头看了眼元逸,如今那计,已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
“陛下,民女得元逸法师提点,参悟佛法,此生心已许佛,怕是……”我犹犹豫豫,半晌才道,“怕是入不得宫。”
“哦?”李阮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元逸,又接着看了看我,冷笑道,“叶眠春,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眸如深潭,却让我和元逸同时心如擂鼓。
我和元逸对视一眼,一时不知他这句欺君之罪是在问罪那日藏书阁前元逸撒的谎,还是如今我在大殿之上撒的谎。
大殿之上顿时寂静无声,李阮倒像个局外人,冷眼瞧着我和元逸。
对我,倒多是好奇与探究,眼底深处,还藏着抹疯魔的必得不可的执着。
我心中大乱,良久之后,才听得元逸欲将罪责揽上身:“陛下,是贫僧破戒犯……”
“陛下,民女所言为真,民女一心向佛,今……”
我看着李阮必得不可的疯魔神情,打断元逸的回话,将别在我发间的银簪取了下来。
傅闲啊傅闲,你可真是赠了我件好礼。
我心中哭笑不得,将那银簪的外鞘取下,银色的外鞘下,是一把锋利的银刀。
这支银簪是傅将军府特意请人打制了好些支,给府内女子防身用的,遇险时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只是傅闲大抵是没想到,这么精巧的银簪会被我拿来剃头。
“民女一心向佛,今剃发为证!”
我将银簪贴上自己墨缎似的发,刀起发落,很快便削下了一缕。
宰相嫡女宁可削发为尼,也不入宫为后,只因心上人是个和尚
发落地,跟着而出的还有元逸诧异的惊呼,他的手几欲伸出制止我,却见我面色坚毅,那伸出的手便慢慢握成了拳。
我咬紧唇,瞬时红了眼眶:“大师,别看我。”
我用极小的声音对他道:“求你……别看我……”
他听到了,握紧了拳,缓慢地转过了头,我听到了他微不可闻的叹息和桃花眸里翻滚的泪。
娘亲曾说,头发是女子的第二张脸,定要精养细养。
她大抵是想不到,这精养细养的从未动过的缎发如今被我一刀一刀地剃去。
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却强忍着不敢让它落下来。我低着头,怕李阮瞧出端倪,更怕元逸看我。
没头发的我一定丑极了。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我的心一寸寸沉将下去,我低头,缓慢地,一刀一刀地,将头发一缕一缕割落。
三千青丝,就此斩断。
那坐于皇椅的李阮似是看惊了,眼底那一抹疯魔了的必不可得之上已满是复杂之色。
他大抵是参不透,我是真的因为不想入宫剃了发,还是真的想皈依佛门而剃的发。
但无论哪种,于他而言,都有些晦气。
他眉头紧皱,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攥紧了手中的银簪,看着满地的断发更是慌乱,眼眶通红。莫不是,莫不是我剃了发还想让我入宫?
若真如此,那我只得划了这张与王柠栀相像的脸。
我正握着银簪,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抉择时。
却见他看着我剃落满地的发,忽就泄了气般靠坐在皇椅上,眼睫轻颤,眼中似也有泪,低眸喃喃道:“罢了,终究巫山非云也。”
7
出皇宫大门的时候,我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才落了下来,只是一落,就落个没完。
元逸行于我旁边,不出一言,只默默解下了月白色的外袍,盖在了我头上,还带着体温与檀香味。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转身扑进了他怀里,将泪水都蹭在他衣服上,呜咽道:“大师,我……我不漂亮了……我没头发了……”
我呜咽了半晌,却猛地想起来藏书阁那晚我拉他衣袖时他敛眉的神情,我糊涂了,哭糊涂了,竟忘了男女大防,更何况他还是个僧人。
我仰头去看他的神情,果然,他敛着眉头,低头看着我,桃花眼半阖,令我辨不清他的神色。
我心中慌乱,退后一步欲从他怀中退出来,却听他无奈地轻叹一声,不知缘何,竟将我牢牢纳进了怀里。
我僵硬地靠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鼻间满是淡淡的檀香。
他温热的手还轻抚着我的头,温声道:“施主怎样都是漂亮的。”
像哄小娃娃似的,我却哭得更凶了。
然让我止住哭声的,是在宫门不远处遇到的傅野。这个冤家。
他骑着一匹白马,着正装,戴官帽,一副有重大事务要进宫面圣的模样,远远地瞧见了我与元逸,正要上前来打趣我的模样。
熟知这时竟起了一阵妖风,将我头上的僧袍吹落,他看着我秃秃的头顶愣了神。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眶也跟着红了,我正想着该不会我这样了他还要取笑我吧。
却不想他的眼眶也红了,看着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叶眠春,你好样的,你当真好样的,你当真为了不嫁我当了尼姑……”
我陡然想到那日初见时我说的那句玩笑话,嗐,我不过随口口嗨,岂知真让我受了这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他咬咬牙,眼眶通红,调转马头竟回去了。
他不是来面圣的吗?怎么就回去了,我和元逸看着他那身正装,双脸发懵。
然我后来才知道,他这次面圣,其实是想向陛下来求娶我的。
我只庆幸我没解释,让他彻底断了这心。
傅野有心于我,这事我早就在他与我的一次次玩闹中、似真似假的反话中得出了结论,毕竟,这么多年的言情话本我也不是白看的。
只是可惜,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但我不喜欢他。
我偏偏喜欢个和尚,造孽啊!
8
但我已经不怎么敢再去紫竹林流云亭见这和尚了。
府内所有的镜子都被我砸碎了,父亲连着骂了我好几天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皇帝也敢得罪,还因为一个和尚剃了发,以后谁敢娶我要我。
母亲则一边寻着能做假发的物件,一边教训我父亲。
我终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不敢出门,傅野来找我我也不敢出去,傅闲倒是心大,亲自来叶府寻我,送了我一副她拿马尾毛做的假发。
她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秃秃的头顶伤心地转过了头,背过身去似是极为难过同情的模样,然我却看见了她那因憋笑而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我气得当即要拿银簪去划了她的发,她却制住了我的手,笑着道:“你这没出息的,我赠你银簪是给你干嘛使的?你倒好,为了个秃驴当着陛下的面金銮殿剃发,你吃了熊心豹胆还是着了那秃驴的道了?”
嗐,她这哪壶不开炸哪壶。就算没有那秃驴,啊不是,就算没有元逸,我也会想尽办法不入宫的。
我正欲辩驳,却又听她道:“再说了,我弟就算再混蛋也比个头秃的强吧?你却偏生喜欢上个秃头和尚……”
说到此处,她脸上反而没了笑意,转头看着我道:“哎,春春你可知,那秃头和尚,明日就要随着野儿走了?”
“什么?”我很懵逼,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拽着她的手忙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他随着傅野走了?!”
傅野难不成娶我不成反追元逸???
我脑回路瞬时千思百转,却依旧摸不着头脑。
“想什么呢你?”她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重重捶了我一拳。
“是这秃驴道自己犯了不妄语戒,为了赎罪,向陛下请愿要前往天竺寻找遗失的《万卷佛宗》下半卷,而大辞与天竺来往的边城越城,恰好是野儿在驻守,陛下让野儿回城之际护送他一程……”
傅闲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吧啦吧啦,我脑中却是混乱一片。
那不妄语戒必然是藏书阁那日的谎言,只是,要因此只身一人去天竺,这罪赎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但是,我却又有点清晰地明白,他此行,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万卷佛宗》。
为了那日藏书阁内交到我手中,示意我握紧护好的,隔在我与他之间的《万卷佛宗》。
这本《万卷佛宗》乃当初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时,在天竺国撰写的一本关于佛法佛经的佛宗,这佛宗自玄奘法师由上往下一代代传下来,后又经过战乱坑书,到元逸的师父手中时,已只剩残缺的半卷。
元逸的师父圆寂前,交代了他定要寻出下半卷。
他一直谨遵师意,在找剩下的半卷,却怎么也没有结果。
如今,更是要亲自前往天竺去寻找了。
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和尚,犯了戒要赎罪。他也是个好徒儿,谨遵师父生前遗愿。
他亦是个好法师、好高僧,不惜如玄奘法师般,只身一人不远万里去寻佛经,结佛果。
只是,这一切的身份之后,崇高的品德言行之后,我又在何处?这三年的朝夕相处在他心中又算什么?
如若一切皆为虚假,皆为空空,那那日我与傅野初见斗法,他瞧着我与傅野“打情骂俏”时晦暗不明的眼神是为何?
那日藏书阁起火后为我破了戒、将我藏于身后不让狗皇帝瞧见是为何?
那日金銮殿前欲揽罪护我又是为何?
出宫之时将我纳入怀中温语安慰又是为何?
这一切要作何解释?我不理解。
我不理解他为何一言不发去请罪前往天竺,那日他不在流云亭了还派个小沙弥跟我说道一声,如今却是不声不响地就要走,如若不是傅闲来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
我握紧了银簪,咬了咬唇,我必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走了。
至少,至少过往的那些暧昧不明的事,我要问个缘由。
9
次日,春光明媚,我从家中牵出一匹白马,戴上斗笠,远远地追上了傅野行军的队伍。
他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旁边的棕马上,是元逸。
“我来送元逸大师一程,送到越城。”我与他二人并肩,笑着道。
“我二姐说的竟是真的,你为个和尚疯魔了?”傅野瞳孔大睁,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则不言,只看着元逸,隔着一层斗笠的面纱,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见他顿了良久,才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我们三人就这样并马走着,空气死一般寂静。最终终是傅野受不了这死一样的沉寂,领着军队快速前行,远远将我和元逸甩在了身后,但这距离又恰恰好,在他行军的保护范围内。
我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地,这碍眼的灯泡总算开点窍知道自己走了。
我与元逸并马而行,不知为何,先前壮志满满的我又怂了,在斗笠的遮挡下一言不发,一句话也不敢问。
整军行了一段时间,我与元逸之间都没什么话,偶有时我渴了,他便会下马去给我打水,饿了便会给我去摘野果,还会多摘些放在怀里,等我饿了递给我。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我与他倒是前所未有地两人一起沉默,仿若往昔我不停对他吐露土味情话、他揶揄取笑我是前世的事了一般。
这种闷声让我难受,我在水囊里的水喝干了、他又准备下马去打水的情况下突然道:“元逸大师。”
“嗯?”他不明所以地抬眸看我。
“为什么?”我掀开斗笠的面纱,急于想从他面上发现一二端倪,“为什么大师不与我说一声就走?”
他看着我,轻轻一笑,表情是我有些猜不透的冷漠:“贫僧与施主非亲非故,缘何要说?”
非亲非故?
我握紧了拳,心尖也跟着紧了紧,这个人,我永远也猜不透。
但我执着于所有问题的答案,我启了启唇,急于将所有问题都问个透彻。
“那那日下了流云亭,大师主动与我说明天见是为何?”我皱着眉问他。
“不过随口一提。”他仿若不在意地无谓道。
我不死心,接着问:“那那日藏书阁大师口出妄言说我乃你座下的小沙弥又是为何?”
他笑了笑,仿佛在笑我的愚蠢:“我佛慈悲,不过兴起想帮施主一次罢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坦然的神情,仿若之前种种不过是我的臆想,我的梦。
我握紧了拳,心尖不由得颤了颤,接着问道:“那日金銮殿前揽罪?”
然他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接着道:“那确实是贫僧的过失,是贫僧犯戒,与施主无关。”
他一字一句,字字坦荡,句句冷漠,如同一把长剑,不带一分感情地刺在我心口,直击得我如遭雷击,滞在原地。
我握紧了拳,喉头哽咽,红着眼眶盯着他:“出宫后你将我纳入怀中,温声安慰,难道这也是出家人的慈悲?”
我紧紧盯着他,盯着他的桃花眸,那双眸子半阖,眸光明明灭灭,细细一瞧,仿若有泪珠滚动,又好似没有。
他肉色的唇开开合合,几欲张口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我强忍着眼底的泪,咽了咽口水,笑着道:“大师,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已经撒过一回慌,若再撒谎,大师不怕佛祖怪罪?”
他闻言眸光一怔,沉默了半晌,才轻阖双眸,双手合十,又对我道了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说罢他便提着水囊下了马,容不得我再问半分,很快便走了。
我只恨这两句机语,好似道尽一切,却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10
我百无聊赖地躺靠在马上等着元逸,嘴里一颗一颗地吃着他摘的野果。
天色渐黑,却迟迟不见他回来。
傅野的行军马铃声也愈来愈远,远到我近乎听不到。
我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眼前暮色四合,猴鸣猿哀,远远有个界碑上写着:嘢鷄垄。
这不是个好地方,我在皇城听过太多书、看过太多言情话本,里面的佳人才子神仙眷侣都是在这个地方分散的,书中传闻这地方还经常有匪徒。
只不过傅野和元逸从来不看这些玩意儿,自然不知。
我下马,牵了我和元逸的两匹马正欲去寻元逸,旁边漆黑的灌木丛里却突地蹿出两个人来。
我日他奶奶的,我不禁咬牙想骂娘。
没承想,话本中的那破事真能让我遇见。
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高高瘦瘦、尖嘴猴腮,矮的那个则矮矮胖胖、面若猪头。
但这两人手中各拿了一把柴刀,一个色眯眯地看着我,另一个则盯着我头上的珠钗玉环。
“小娘子何必揪着个和尚不放呢?那和尚不解风情,小娘子不若跟了我?”矮的那个神情猥琐地盯着我笑道,直让我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高的那个则一直盯着我的钗环,凶光外露道:“这小娘子怕是富贵人家来的哦。”
这荒郊野岭的破地方居然真的有匪徒,狗皇帝治的什么国!
我握了握拳,转身上马,欲弃了另一匹逃走,马腿却被人拽住了。
我敛眉,马鞭一扬,直甩了这两人几鞭子,正快意要甩第五鞭时,鞭子却被人拽住了,马的后腿更是被人砍了一刀。
马匹受惊,一下把我扬翻在地。
那两人循着我的鞭子一点一点靠近,我的心跟着一点一点沉将下去,我一点点往后退,这二人却逼得更近。
“别过来!”我学着傅野呵斥士兵的神情,怒道,“你们可知我是谁?竟敢动我?”
我沉住气,站起身来一扬马鞭与他二人对视。
这二人果然被我冰冷的目光吓得一怔,纷纷往后退了一步,但也只是片刻,那矮的继而上前来道:“老子管你是谁,就是阎王老子来了,也得给老子留下点东西!”
他继而扑了上来,那高的见他如此,胆量也上来了,跟着他一块扑上来。
我无法,只得将两匹马连同手里的果子都丢了跑。
我边跑边哭,直将我心中认识的人都骂了个遍,狗皇帝管辖不力不配为帝,臭元逸取个水摔阴沟去了不成现在还没回来,我骂得最多的还是自己。
犹记得当初傅野学了武功,非要教我几招,我懒、嫌麻烦,非是不听,傅闲亦想教我几招女子防身的功夫,我亦一口回绝了。
现在真算是自讨苦吃了。
我拼命地跑,跑得腿都酸了,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儿,却不防前方有个石头我没长眼,一下摔了过去。
我背贴着地,此时这二人也追了上来,见我摔了,立马扑向了我。
一股子臭汗味扑进我的鼻子,直逼得我连连咳嗽。
其中一人伸手便去拿我身上的珠钗玉环等物,另一个则解了我的衣服。
我咬紧唇拼命挣扎,手中的银簪猛然出鞘,正划到一人喉头,却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制住了。
他捏紧我的手,几欲掐断,掐得我的手生疼,眼泪也跟着顺势而出。
“这小娘子还挺刚烈。”那矮的附在我身上,撕裂我的衣服,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高的抢在手里的银簪,随即狠狠啃了一口我的脖子,直让我犯恶心想吐。
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拳头攥得更紧,牙关紧咬。
我绝望地望着元逸离去时的路,心里沉了沉,如若真逃脱不得,无人施救,那只能,只能自决。
我的牙战战栗栗地抵在了舌根后部,眼见着那个矮子的手还欲往下,我闭紧眼正欲阖牙时,突地一把柴刀飞来,直砍向他的脖子,血溅了我一脸,跟着落下的,还有他的人头。
我瞳孔瞬时放大,眼前的一切让我觉得恶心,脸上温热的血亦让我感到害怕。
在我旁边的那个高瘦的更是恐慌,撒腿就跑,却也被掷来的一把柴刀砍倒,人头落地。
两个人头滚落在我旁边,吓得我惊叫一声,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远远有一人满身泥泞地向我走来,那双眸子,再不是我熟悉的温柔缱倦,反而双眼猩红,像扑了层血在上面,满是狠厉。
他一步步靠近,我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哆嗦,一步步后退。
“大……大师?”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望着他眼里的狠色,直怕他将我也砍个人头落地。
“嗯,是我。”他红着眼睛,大口喘着气,语气却极尽温柔,好似我是只兔子,他生怕惊着我。
“大师……呜呜……元逸……”我这才敢信这个双眼猩红、满眼狠厉、满身泥泞的男子是元逸。
他满身土腥味,我不禁有点想哭又想笑,他怕是真应了我得诅咒,摔阴沟里去了。
但此刻我顾不得这么多,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劫后余生让我后知后觉地害怕恐慌,甚至战栗。
然他却是抱紧了我,细声安慰,又用沾了泥的手,一点一点轻柔地擦去了溅在我脸上的血。
后他又解下了外层沾满泥泞的外袍,再解下里面一层干净的僧衣披在了我身上,给我披上之后,又将那外袍给自己套上了。
“没事了,别怕……别怕……”他温声哄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然这声音却是颤的,他的指尖也是颤的,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身体在抖。
他好像比我还害怕。
我听着他的温声细语,一直紧绷的弦才彻底松了下来,我抱紧了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里,静静地哭。
他倒也容我放肆,抱着我上了一匹马,又牵了另一匹受伤的马。
执马鞭在手,我与他共骑一匹,去追傅野。
但他御马的速度很慢,慢到比我走路还慢,像是安抚我。
我将整个人埋在他怀里,闻着淡淡的檀香味和泥土味儿,莫名觉得心安,眼皮子也有些耷拉,不知不觉中,我沉沉睡了过去。
11
“没事了……没事了……”元逸一下一下极尽轻柔地拍着眼前人的背,口中虽道着“没事了”,心中却犹有余慌,抚她背的指尖犹在颤抖,他不敢想,若他晚来一步,会是怎样。
眼前怀里睡着的这个小姑娘,虽口无遮拦爱胡言乱语,嘴上没个正经,但他却清晰地知道,她是个刚烈倔强的。
她为了不入宫、为了能打动他让他还俗,在金銮殿上亲手割去了自己的三千青丝。
若他晚来一步,只怕,只怕怀里温热的这人,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元逸低头,怀里的姑娘已然安然地睡去,脸上还沾了些擦不去的血迹。
他记得初见是在孝德皇后的封后大典上,那姑娘小小的,躲在人群中,面颊粉红,却敢一直红着脸盯着他看,他出于礼貌向她笑了笑。
不想却是这一笑惹了祸害,她由此缠着他。
而他,也不知缘何,默许她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等反应过来缘何时,为时已晚。
你道他为何看见说要娶他的傅野时眼神晦暗不明,为何要对她说明天再见,为何犯戒护她,甚至金銮殿揽罪,为何不顾男女大防揽她入怀温声安慰。
又为何拒她、避她、躲她,甚至不发一言、不说一声就走。
他是和尚,是出家人,是佛家弟子,慈悲为怀,誓守佛法是他人生的信仰。
且他还答应了师父,要寻《万卷佛宗》的。
当初玄奘孤身一人不远万里去了天竺,研佛法、撰经书、挑灯夜读,才写下《万卷佛宗》,当中多少艰难险自不必提。
寻《万卷佛宗》的残卷是师父毕生的追求,后来这任务落到了他身上,便成了他毕生的追求。
哪怕穷极一生,他也要寻到。
他岂能动情,岂能还俗嫁娶,岂能弃师父交代的一切不顾,岂能弃佛界众徒不顾。
只是没想到的是,他避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去寻《万卷佛宗》,她竟不死心地跟了上来,竟还遇了险。
那匪徒覆在她身上,她双眸紧阖欲咬唇自决的模样看得他瞬间双眼猩红,杀心顿起。
也是那瞬间,他顾不得什么人伦理法,顾不得什么杀生戒,他只想救她,只想杀了那二人。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变故结束后,他得心犹在颤抖,不是因为破了杀生戒,而是因为她。
他不敢想晚到一步的后果,也正是因此,他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
但这一切,说不得,言不得。
他还是个僧人,他还要远赴天竺寻《万卷佛宗》,他要完成师父的遗愿,完备佛界缺失的佛法。
若真要,若真要还俗,也只能等他做完这一切再还俗。
元逸阖眸,捏紧马鞭,抱紧了怀中人,向漫漫前路而去。
12
我醒来时,元逸还在赶路,隐隐已能听到马铃响。
“你……你为我,破了大戒了。”我将脸闷在他怀里,闷闷出声。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双唇轻启,又道出一句机语。
然之前种种令我早已看透他,我心有成竹,却面上故作冷笑道:“大师可曾记得,你说过我与你非亲非故。既非亲非故,大师何必为救我而破大戒?”
他不言,却面现无奈之色,我将脸埋在他怀里,笑而不语。
13
我和元逸追上傅野的时候,他整个人是懵怒懵怒的,直想杀个回马枪将那二人碎尸万段,被我和元逸好说歹说劝住了。
然自此后,我和元逸之间,更不正常了,我们还是不发一言,视线交汇间却又仿若有千言万语可言说。
傅野将我和他二人一齐白了一眼,便将我们扔在了队伍的中间,再没管过。
这次眯眼笑着、一脸揶揄戏谑的人总算换成了我,而每次元逸撞上我这样的目光,总是无奈回避。
他默默不言,也默默地给我手上的伤换着药。
他换药时极为小心专注,鼻尖落了滴汗珠也不知。
我用指尖触了触他的鼻子,将那滴汗珠抹了下来,他颇有些不自在,转过了头。
我却趁此攀上他的肩,靠近他,盯着他的唇,愈来愈近,近到能听见他猛烈的心跳,错乱的呼吸。
“元逸……”我喊他的名字,“你之前所答种种,是不是都是骗我的?”我启唇,轻声问他。
他转头,正擦过我的唇。
他大抵是想不到能惯得我如今大胆至此。
我能清晰地感知他的呼吸瞬时一滞,与此同时,是我与他分不清彼此的猛烈心跳。
他抬眸看我,似是认命了般轻叹一口气道:“此次去天竺,一为师父遗愿,二为赎不妄语罪,三为……三为避你……”
“缘何避我?”
缘何避我,缘何三番四次地拒我躲我?
我笑着,双眸噙着他的桃花眸,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却是后退一步,敛眉一言不发。
见此我轻笑了一声,经上段事后,我悟了。
很多问题,不回答,便是回答。
12
整军到越城的那天,元逸逃也似地马不停蹄地赶往天竺。
越城与天竺的分界线那儿,我跟在他的后面,嘟囔道:“元逸,要不还是让我跟着你吧。”
他不语,继续赶路。
“你在路上遇见妖怪怎么办?”我问。
他难得肯理我,转过了头,扬了扬手中化缘的木钵,笑着道:“贫僧会收了他们的。”
“那,那大师带一样东西走吧,”我走上前去,将怀里揣的一个锦盒赠给他,“这是我剪发时偷偷留下的,你且就带着吧。”
“好。”他打开来看了看,随后又合上收进了怀里。
他解下手上的一串念珠,递到了我手里,算是回礼。
我收好念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弯了弯唇,桃花眸看向我,一如当初的温柔缱倦:“寻到《万卷佛宗》的下半卷,我就回来了。”
13
元逸终是远远地走了,傅野正欲差队小兵护送我回皇城时,却不想,我转身踏进了越城的一座尼姑庵。
“喂,姑奶奶,你真当尼姑了?”傅野在庵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不,我打算在这儿写个话本,名字就叫《官家小姐与佛寺和尚不得不说的情史》。”我回头看着他,嘻笑道。
“啊?”傅野不明所以,一脸懵逼。
“跟你玩笑的。”
我笑笑,虔心跪下,转动元逸送我的念珠,道:
“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番外篇
“喂,你什么时候回来?”
“寻到《万卷佛宗》的下卷,贫僧就回来了。”
“那你回来还不还俗呀?”
“还。”
“那还俗了娶不娶我?”
“娶”
“娶我嫌不嫌弃我脑袋上没毛?”
“贫僧脑袋上也没毛,施主未曾嫌弃过贫僧,贫僧又岂会嫌弃施主呢?”
“我不想听你叫我施主。”
“乖,好春儿,等我回来娶你。”(原标题:《不负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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