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松 春节的文明原理与文明智慧 日新其德与可大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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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谢茂松】
农历正月初一春节,中国传统称为“元旦”,现代因为采用公历纪元的缘故,就把公历新年第一天1月1日称为“元旦”,而把农历新年第一天正月初一“元旦”改称为了“春节”。要从本源上深刻理解春节,就要具有中国文明的视野,首先要如孔子所说“必也正名乎”,先回到传统旧有的“元旦”的本来名字。
一、一阳来复、日新其德与可大可久之道
元旦之“元”为始,“旦”为朝、为日之升,元旦被称为“三朝”,即《尚书大传》所说“正月一日谓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曰‘三朝’”,又称“三始”,“始”就是“朝”。元旦也被称为“三元”,即“岁之元,时之元,日之元”,“元”就是“首”。正月初一作为一年之始,其始不止在正月初一的早晨,更早在除夕夜交子时,即现代的晚上十一点(南方是十一点半)之后。
年三十除夕夜,全家老小守夜,辞旧迎新,晚上十一点是交子时。子时为中国十二时辰之始,交子时就已进入新年、新春。按中国文明核心原典《五经》之首的《周易》复卦所说,就是“一阳来复”,而“复其见天地之心”,交子时就是新的一年的阳气之初生。全家守夜就是在阴阳转换、一阳初生之际的守夜,守到晚上十一点交子时。
北方在除夕夜吃过年迎春饺子,饺子谐音“交子”,即交子时,而除夕全家包饺子,先和面,然后把馅包在饺子皮里面,最后交合而成椭圆状,寓意全家上下和合圆满。饺子谐音之“交”,既是作为天道的交子时的天地、阴阳二气之相交而一阳初生、一阳来复,也是人道取法天道,即全家上下老幼的和谐。推而广之,则是古之所谓“天下一家、中国一人”,这就是天人相应的道理。
除夕夜交子时后,家家户户争相放鞭炮,接着几个小时后,正月初一一大早又是放鞭炮,一直放到元宵为止。过年从除夕交子时后到正月十五元宵放鞭炮,背后有很深的意义。
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中说元旦是“道阳出滞,祈福祥焉”,“道”为引导疏通之“导”,要把严冬阻滞不通的阴阳二气在初春元旦之际引导疏通。从除夕交子时后到元宵放鞭炮,正是以鞭炮声的响彻天地之间,来让阳气发舒,从而沟通天地之气。这如同《周易》中象征雷的震卦,春雷之震动响彻大地,正是这响声才能震醒大地。而有“响”才有“应”,阴阳才能相互迅速交通、感应,无“响”则无“感应”。
震卦
中国传统的春节过年不像现代节日只有一天,只是单一功能。中国的春节(元旦)过年是前后联结着一周甚至两周的整体系统时间。过年其实是如围棋一样布一个局、布一个场,有先后次序,具有多重复合功能。《周易》“节卦”的彖辞谓“天地节而四时成”,节日是与“时”紧密联系一体。所以要深刻理解正月初一元旦,就要与除夕交子时结合为系统整体来理解。再往前还要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结合为系统整体来理解,往后则与正月十五元宵结合为系统整体来理解。
先说交子时一阳来复的前七天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一阳来复、阳气初生,并不是在除夕夜交子时一下子发生的,而是之前有从过小年到除夕夜交子时的七天潜移默化的运行过程,这就是《周易》复卦所说“七日来复”。
过小年与除夕夜交子时之间的关系,以中国哲学传统的底层结构而言,是甚为精微的先天与后天、无与有的关系,也是隐与显、体与用的关系,小、大二者实为一体。过小年与过大年的民间习俗背后可实在不俗,大俗蕴涵大雅,大雅必要落实为大俗,即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方式与礼俗习惯。
就往后的元宵而言,“元旦”与“元宵”相对,元旦被称为过大年的开年,元宵则被称为过大年的结年,一开始、一结束,正所谓“物有终始”。一开一结与之前的小年、大年,元旦前的七天、元旦后到元宵,乃是以元旦为过年的正日与中心,前后两段一起构成完整的春节过年。
小年、大年与元旦、元宵以及所在的元月,其中一以贯之的就是“元”。何谓元?元就是《周易》首卦乾卦,乾卦代表天,代表天之创始、初生,而“人道”取法“天道”则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德性,这即是“天人合一”之根本所在。
乾卦之德性为“乾元”,也就是元旦之“元”,代表着初始,即乾卦的卦辞“元亨利贞”之“元”,元之为初,是“天地之大德曰生”之生气、元气与阳气,是无杂无私的纯粹之善与仁心,即“初心”;亨是亨通广大,秉持初心之德,则由“德”而生“业”,事业能不断由小而发展壮大;事业大就产生利益,利不是少部分的利,是“利者,义之和”,照顾到所有人共同利益的利才是真正的利;坚持“元”之初心,事业方能贞固、永久。
乾卦
合“元亨利贞”四者为一体,始终褒有初始的善心、仁心即“初心”,才能“可大可久”,“元亨利贞”深刻体现了中国文明的“可大可久之道”。如此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理解过小年的习俗。
民间过小年最重要的习俗就是祭祀灶王爷,灶王爷以及其它诸神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都要回天庭禀报一年的工作,灶王爷要将他所管的这一家全家上下的功过、德行上报,然后大年三十交子时就再回到人间这一家人的家中来。中国民间讲“头上三尺有神明”,而灶神就是普通百姓天天遇到的最近的神明了。
灶神对于功过的上报以及据此的奖惩,成为家家户户、普通百姓的道德的外在约束,这就是“神道设教”的精义。中国文明深知祸福皆自求,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德性。不过二者并不矛盾,灶神作为道德的外在约束,是由外而内,在不自觉中引发个人自己的内在德性。灶神早在夏商周三代就已有之,灶神所管理的是《礼记》所说的“门内之治”,即是相对于国家“门外之治”的修身、齐家。
灶王爷做的就是今天大家最熟悉不过的年终汇报、总结的工作,而从更深层的文明原理来说,就是冬去春来、“贞下起元”,冯友兰将其抗战时期的著作命名《贞元六书》的用意正在于此。
中国哲学对于始与终二者同等重视,往往讲“终始如一”,把“终”讲在“始”的前面,荀子说:“慎终如始,终始如一。”而《周易》六十四卦的最后两卦分别是既济卦、未济卦,象征成功的既济卦先于未济卦的这一排序的深意也正在于此。
“终”是为着新的一轮的“始”,过年前全家的大扫除、大清洁,以及大年三十的沐浴后更换新衣服,这些隆重仪式表达的是《大学》引用的汤之盤铭所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即洁净精微、自我净化,也就是《周易》大畜卦所说的“日新其德”,“日新其德”才有“大畜”之可大可久,春节过年的仪式蕴涵着一套中国文明的意义系统。
二、礼始于饮食:祭祀、拜年、祝福与家国共同体、天地人神生命共同体
春节蕴涵着中国文明的原理与智慧,元旦之“元”就是我们要立乎其大而首先加以把握的。接下来,则要把春节放在中国文明的底层结构里来理解。中国文明的底层结构是礼乐文明,礼乐文明强调慎始,强调始终褒有初始的善心、仁心即“初心”,才能可大可久而保持连续未断裂。这也是元月被称为正月的原因所在,“元”就是“正”。
礼乐文明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方式,节日尤其是过大年正是集中的体现。礼乐文明包括内在的抽象精神、文化价值与外在仪式的内外一体两面。理解春节需要在过年的具体仪式、过程中把握其中的意义,即文明原理与文明智慧。
小时候春节过年印象最深的,以现象学的还原,莫过于穿新衣服、吃一年最丰盛的年夜饭,再就是祭祀、拜年、放鞭炮,前者是“衣、食”的两方面,后者关乎中国文明传统的天地君亲师与天地人神共同体。
新年着新衣,蕴涵着“日新其德”之意。衣服不止是实用,在中国文明传统中更是“人禽之辨”的文化象征,“衣冠人物”、“衣冠南渡”这些词正说明了衣冠就是文明的指代。
中国人过年丰盛的美食世所闻名,而这丰盛背后乃是蕴涵着中国礼乐文明的发生,即《礼记》“礼运”篇所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礼运”篇强调可以用饮食来“致其敬于”上天与先祖:“故玄酒在室,醴盏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
传统过年为了除夕夜团圆饭的食物丰盛,在小年甚至更早在腊月初八就早早开始预备各种年货,这既是为全家老少准备的,也是给祭拜上天与祖先准备的。故预先准备的食物不够丰盛,则不足以显示一年劳作丰收之丰盛,同时也不足以显示对于上天与祖先的虔诚、礼敬与回报之心地。
中国礼乐文明中所致敬、回报上天与祖先之最大、最重者,体现为传统中国家家户户必立的“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这就是两千多年前的荀子所说:“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先师。是礼之三本也。”化简到只有五个字的“天地君亲师”牌位,百姓在家中日日见到,可谓是中国文明保持连续性的根本所在。
把握了这一文明原理,就可以进一步来看除夕“守夜”,全家老小准备种种丰盛食物、点心,所守、所迎者为何?所守、所迎之小者是前面说到的交子时进入新年后重新降临人间理事的灶神以及诸神,所守、所迎大者正是天、地、君(现代则是“国”)、亲、师。
家家户户在守夜后的第二天即大年初一新年的一大早,来到祠堂去祭拜祖先,这被称为是“首祚”,即正月初一新年第一次祭祀祖先以及神明,东晋王羲之《月仪书》说:“日往月来。元正首祚。”民间讲究越早越勤快越有福气。各家将带上的酒、荤素熟食供奉给祖先享用,并燃香、放鞭炮。
祭完祖后,接着还会再收拢、带上这些酒、荤素熟食到社官那祭拜、供奉一遍。所谓社官就是乡村里的一方土地爷,这可谓是中国管辖地方最小的土地爷,城里则有城隍庙。传统中天下最大的土地爷莫过于京师社稷坛中的“社”,而京师社稷坛的左边则是太庙,这在每一个普通百姓家则对应的是祠堂,这就是家国同构的文明原理的体现。
正月初一一早起床,其实是最先给长辈拜年,然后才是到祠堂、社官给先祖、社官拜年。 初二以后则是由内而外、由亲及疏、由近及远地给同宗、外家以及其他亲戚家互相拜年,再是给邻居、朋友拜年。
拜年的“拜”字有深意,拜是礼拜、礼敬,是《礼记·曲礼》所解释的“自卑而尊人”的文明原理:“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礼”构建、稳固了家国天下共同体意识,而春节过年礼俗习惯作为中国礼乐文明的集中体现,祭祀、拜年在节日仪式的“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层面构建了家国共同体、天地人神生命共同体的内聚力。
除夕交子时、大年初一祭拜天地、先祖而祈福、祝福以及年三十白天贴福神、福字、“福满人间”等春联,都意味着上天赐福人间、祖先祝福后代。中国文明、中国百姓追求的“福”包括哪些?春联常贴的“五福临门” 四字就概括了。
数字时代有了新“五福”
“五福临门”渊源甚早,“五福”最早出自五经之《尚书》的“洪范”篇。《书》谓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终命。”好的德行也是五福之一。民间则将五福说成“福、禄、寿、喜、财”。
上天赐福而福满人间,意味着中国文明传统的“天”不是与人相离、相隔而不可及的外在、纯客观的天,而是不仅与天子相关,同时与每一个普通人有关的天,是世俗的天,是给人间带来美满幸福的天,是可以人人亲切称为老天爷的“天”。由此我们可以更真切地理解“福”这一字,蕴涵着每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日用而不知”的文化价值观。
故而中国人对于世俗幸福生活的追求不是俗不可耐的庸俗,而是大俗方是大雅,其中有对于祖先、对于上天、对于给予人类的万物的礼敬与回报。中国的天又不是高远不可及的,是可以通过供奉、祈求以赐福的,但中国人深深地知道这种祈求不是坐等,反而是要求自己如乾卦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就是龙德之为龙德的根本所在。毋宁说中国人是在上天之德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自强不息的德性的投射。
对于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以及相信幸福生活是要靠自己奋斗出来的,这是中国几千来的过年传统年复一年地不断昭告给我们的可大可久之道。古今一体,诚不虚也。
(作者为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国家创新与发展战略研究会中国文明和中国道路研究中心主任、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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