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妻火葬场男二上位文「男主追妻火葬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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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逢冬
作者: 稚雾
文案
沈融冬身体有疾,三年来从未陪伴过太子。
她嫁进东宫那日,晏君怀掀开她的盖头,柔情蜜意:“冬儿,无论你如何,我自会爱你一世。”
过一年,她撞见晏君怀与他人红帐温存,满室生香,他慌张逃出拉住她手:“冬儿,我只想给你个孩子,这样才能以绝后患。”
又一年,晏君怀说:“她并无任何手段,不过来看一眼骨肉,很快便会离开东宫。”
她听话三年,换来太子表哥最后一句:“孤是个男人,何况国之储君,不可能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
青梅竹马,儿时佳话,俱都成了笑话。
-
太子抬完侧妃进东宫的后几日,沈融冬去寺庙里上香,遇见位眉目清冷的僧人,他目光仁慈得如同在怜悯怪物。
于是她在之后,悬着铃铛的皓白脚腕当着他的面轻晃,手扯着他的僧袍,所问只有一句:“高僧,可否渡我?”
烛光破碎,她恍惚间觉得,身体的疾似乎是全好了。
之后沈融冬回东宫,与晏君怀同赴宫宴,素来镇守边疆的端王出现在宴中,他所望的只有那位向来端庄明事理的太子妃。
晏君怀听了些风言风语,质问她,沈融冬只淡淡解释:“表哥,你喝醉了。”
她借口不胜酒力回宫途中,却被拉入假山后熟悉的怀抱,鼻尖佛龛的香气尚未消散,他眸光滚烫,声线暗哑灼人:“我也喝醉了?”
晏君怀酒醒,四处寻找沈融冬,不曾想在假山见着这幕,生生捏碎了手中一整块玉。
第1章
时至初秋,东宫遍地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宫女太监们皆行色匆匆,昭示出满堂的喜气。
沈融冬立于正殿庭院,打点上上下下,其余人等见到这位太子妃,都只在心中叹一句太子妃利落。
谁人不知,太子妃与当今太子青梅竹马,是桩天赐的好良缘。
太子妃及笄后,太子便奉旨八抬大轿将她迎进了宫。
苦于太子妃身体有疾。
太子过了三年,纳个侧妃进宫也是情有可原。
沈融冬忙完一阵,望着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踏进自己寝宫中,撞见笑吟吟的明艳贵妃。
她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当,肤如凝脂用在她身上也丝毫不觉违和。
“冬儿,”贵妃出口便是娇滴滴的若黄莺出谷,婉转动人,“你表哥的喜事就在今日,若是你心中有什么怨愤,也等过了今日,明日儿冲着我来。”
沈融冬一听便知道她放下了自己的身段,若是平日,有外人在,她话中是决计不会用我字。
她唇边绽开一抹浅淡笑意:“母妃,臣妾岂敢。”
贵妃笑容愈发娇艳,打量着太子妃,莺声婉转道:“本宫初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位端庄明事理的女子,如今证实,当真是毫不虚假,怀儿能有你这么位贤惠的太子妃,是他上一世修来的福分。”
先皇后无所出,陛下便将丽妃诞下的龙嗣抱养到她膝下,而后晏君怀稍大,便被封为了太子。
虽不是广为流传的闲话,可宫中知情的人数不少。
后来先皇后薨逝,丽妃被抬为了贵妃,可陛下始终未再立皇后。
世人眼中的鹣鲽情深,不过如此。
“母妃过奖。”沈融冬盈盈一低头,修长雪白的脖颈光滑细致,顾盼流连间惹人喜爱。
贵妃想,若不是身体有疾不能侍奉太子,太子妃与他断是一段琴瑟和鸣。
……
夜色笼罩东宫,锣鼓喧哗的架势逐渐歇下,东宫深处回廊迂回曲折,有名青衫宫女提着四面绢帛绘有花鸟纹的宫灯,趁尚未更深露重,踏进了烛尽光穷的殿中。
“太子妃,太子妃……”
她的脚步细碎,踏进来时,沈融冬仿佛听见秋风卷着刃儿的声音。
她躺在榻上,清瘦的身段被大氅勾勒出几分轮廓,眉眼似蹙非蹙,脸蛋透出不寻常的苍白。
只听言语间的急促,她也明白青荷为的究竟是何事。
“太子妃,”青荷将宫灯放在一侧,满眼俱是心疼,“太子殿下与侧妃进洞房了,您在这儿无动于衷,是当真不惦记着殿下吗?”
沈融冬抬起眉眼,轻描淡写望她一眼:“青荷,你是否忘了什么规矩?”
青荷自幼便跟随在她身侧,有什么事,都是抢着头一个替她着想。
她明白她的心思,但眼下无法纵容。
“太子妃,您就是赏奴婢嘴,奴婢今日也要出了这口气,”青荷向来不懂遮掩神色,嘴巴皮子愈发利索,“您是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说您的呢?奴婢一路听见的闲言碎语,说是孟侧妃压过您枝头,在东宫里与太子殿下如胶似漆,如今得了名分,可怜太子妃拖着病体,苦苦守在寝宫里,太子殿下看都不看一眼呢。”
说的倒是事实,沈融冬想,有什么可同他们计较?
庭院里的竹子开得正好,苍翠挺拔,是她十五岁及笄,嫁进东宫时和晏君怀一同栽植的。
小竹林日渐茂盛,但他几乎没再来关心。
金桂的香味从窗栏间吹进来,夜色寂静,衬得天边明月如一弯明澈的水。
沈融冬的睫毛如同蝶翼,扑朔间微微沾上些湿润。
“青荷,我想歇息了。”
青荷愤愤不平,如同她说过的那样要出气,“今夜是他们的大喜日子,太子妃您再以退为进顾影自怜,太子殿下难道会念着您,特意离开温香软玉来看您一眼吗?”
“放肆!”
威严的声音一出,沈融冬和青荷都认得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侍卫崔进,他跟随在太子身后,烛火晃动,沈融冬眨眼间瞧见晏君怀的脸,喜气沾染,恍若明玉。
他不动声色道:“妄言罪论处,掌嘴二十,拖入浣衣局,免得教坏太子妃。”
青荷瞬即白了脸,可转眼咬碎了牙道:“太子掌奴婢的嘴,奴婢认了,可太子妃何其无辜,她苦苦守着……”
话未说完,沈融冬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白皙的小脸瞬间呈出红痕。
她下榻时有些急躁,胸膛震动,脸色苍白得厉害,宛如气若游丝。
“殿下,”沈融冬强撑着不适行礼,诚心实意道,“青荷年岁尚小,尚未完全懂得宫中规矩,何况她是与臣妾主仆二人私话,不巧被太子殿下撞见,若是太子要罚,便先罚臣妾吧。”
崔进看在眼里,暗咋道,太子妃这一番话不出倒好,出自她口中,便是充分彰显了什么叫做有恃无恐。
即便是沈大将军的女儿,正房主母的嫡女,也在太子护荫下天真过一段时日,可现下这番言论,着实让人有些想替她说几句。
免得她再继续下去,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冬儿,”晏君怀的眉目微有触动,薄唇轻启,“你知道孤罚不了你。”
知道,无非是想看她求情。
这样一来,她面上娇纵稍显忤逆了他,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同他的侧妃度日,温言软语,佳人作伴。
好不快活。
沈融冬忽然想起过去的十来年,年幼时她撞见晏君怀的第一眼,少年穿着明黄色四爪蟒袍,头戴十一旒冕,面如冠玉,脸蛋摆成了端正严苛的小大人样。
他们自宫宴中相见,当时他不过七八岁,而她约莫五六岁,她爹让她唤太子殿下作表哥。
他们沈家有一位皇后的妹妹,作为当家主母,自是风光无二。
晏君怀虽和她并无血缘关系,可值当一声表哥。
于是她乖巧软糯开嗓:“表哥。”
晏君怀展开眉眼,他容姿俊秀,丰神如玉,便是她见过的一众世家公子哥,在他的面前,叠加起来也不及表哥万分之一。
她在当时便想,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果然与常人身份不一,连容颜都更胜一筹。
她年纪尚幼,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可瞧着表哥便比寻常人顺眼。
后来她在沈将军书房外听见他和娘亲商量,“冬儿正小,若是点她做太子妃,少不得旁人议论,不如再延后几年。”
沈家主母回道:“眼下姐姐刚薨逝,丽妃抬了贵妃,太子地位不动如山,看着是形势大好,若再推迟,不知其他家的会不会惦记上?”
沈融冬说不清滋味,可听着也有些许欢喜。
她像是小小年纪便琢磨清了,太子妃这个词的深重含义。
她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长大了,便是要做他的新娘的。
宫里,宫外,谁都知道。
再之后她偶然病痛缠身,圣旨已下,直到嫁给晏君怀,由他揭开盖头,他才道:“冬儿,如论你如何,我自会爱你一世。”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上面带着桂花酒的香气,她想学着母亲教导过她的那般为他宽衣解带,他只哑了声音,双眼漆黑如潭:“别闹。”
“表哥,”她当时问,“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姑娘?”
“没有,”晏君怀说,“但你尚小,母妃叮嘱我要克制。”
没有人和她说她的病侍奉不了太子,晏君怀用最极致的柔情,将这一事实隐瞒了她几月。
她与他在庭院中栽种翠竹,她选择植下它,是因为晏君怀少年意气的模样像极了竹,翠意挺俊,眉眼如精心裁剪过的竹叶,薄唇浅润,汴京城里的少年少女们见了他,少不得脸红。
晏君怀时常在她一侧驻足观看,每当她折腾出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他表现出好奇,她会为他一一解释起缘故。
他也会带来贵妃小厨房里的桂花酥,专藏在她想不出的地方,只等她发现时的惊喜。
后来……
再后来。
她撞见太子和她平日里就寝的殿中,床帐后,呈出了他和其他女人的身影。
烛光明灭,她看了半宿。
“冬儿,太子妃需得循规蹈矩,即便是泰山压于眼前,也要有安然处理的能力。”
她记着母亲在她进东宫前教导她的话,等到晏君怀出来,只笑得明晰道:“殿下,是否要让太医准备避子汤。”
晏君怀眸色深沉,迟迟才给了解释。
他想给她一个孩子依靠。
所以她的明事理,听起来也像是笑话。
沈融冬眼中光火翩跹,晏君怀的脸庞俊美无俦,挺鼻长眉,薄唇微抿,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没有穿上大红的喜服,身上是他最喜着的青蓝,身姿如玉,像她亲手栽下的那一颗竹。
“殿下,”沈融冬脸蛋呈现出一些乏意,“青荷臣妾会好好管教,今日是殿下的大喜日子,可别因为掌嘴坏了这喜气。”
“嗯,”晏君怀的鼻音不浅不浓,唇角轻扬,“看在太子妃的面子,饶了你这一回。”
青荷连忙谢恩。
沈融冬转过身,她塌上的内侧,躺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粉雕玉琢,有几分像晏君怀。
“殿下是来看望盼儿的吗?”
沈融冬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丽婉约,渗透着一股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味道。
她人也极美,出了汴京城,再寻不到这样的稚气风华。
如一朵青涩的空谷幽兰,即便这株幽兰的香味儿淡了些,不如其他兰花招人怜爱,也不是路边的野花可攀比的。
她强撑病体的模样,浑身写满了贤淑二字。
“来看看你,这便走了。”晏君怀落完这几字,当真如他所言,抬脚便往外去。
崔进即刻跟上,余光窥着太子妃始终不动声色,暗叹道,这两人又是何苦。
“太…太子妃,”只等他们一走,青荷似脚软般,扑通跪在沈融冬的身前,“方才吓死奴婢了。”
沈融冬捂着心口,同样迟迟惊魂未定,她眨眨眼,方才有些湿润的眼睫变得鲜活起来。
“青荷,你说他,为什么不穿喜服?”
青荷怔住。
她麻溜回嘴道:“想是喜服色艳,太子素来不喜。”
“不,”沈融冬从金丝楠乌木圆桌上拈起一块桂花酥,淡淡道,“是他深谙人心权术,想要我心服口服,他太子殿下,又何错之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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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心没肺天然呆美人贵妃*表里不一、恋爱全靠脑补的暴躁天子
沙雕小甜文/轻微火葬场/日常即主线
沈清檀生得夭桃秾李,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就是脑子有些不太好。
进宫成为贵妃后,她每日除了吃吃吃,便是玩玩玩。
皇帝陛下每日朝不上,折子不批,最爱做的是跑到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痛心疾首:“你根本不像她!你哪里比得过她!”
沈清檀拈着蜜桃吧唧一口,心想这人多半脑子有病。
-
任谁都知道,新帝有个逝去多年的白月光,他一心沉溺在白月光身上,不容任何人亵渎。
贵妃有几分像白月光,纵使蠢笨不堪,也被好生将养着。
有一日,这个笨贵妃落水了。
新帝却在第一时间跳进湖中,众臣看见,他将贵妃当成明珠捧在手里,是生怕化掉了。
原来日日存在眼里如同针芒般的人,有日亦能成为眼角蓄积的那一滴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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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檀醒来,看见鼻子哭得通红的新帝,想起她幼年时救过的少年。
后来少年失了忆,成了君王,逢人便说,他有个白月光。
回忆起所有的事,沈清檀又联系起新帝这些日来的所作所为,她鼓着腮帮子,一把推开新帝:“你根本不像他!他比你年轻,还比你好看!”
——当夜,新帝悬赏黄金十万两,不找到贵妃的白月光誓不罢休。
据小黄门说,新帝颁布圣旨时,是磨着牙的。
第2章
东宫的另一侧,崔进跟在太子殿下身后亦步亦趋。
他察言观色着道:“殿下,这番去了是平白无故给太子妃增添不痛快,您何必呢?”
晏君怀回头:“你也觉得是孤做错?”
崔进惶恐道:“卑职不敢。”
晏君怀道:“太子妃身旁需陪伴上更为伶俐之人,青荷你看着办,打发回沈府亦或是替她安排桩亲事,切记不可叫太子妃发现了。”
远处象征喜气的灯笼尚还悬挂在飞檐翘角上,张灯结彩的氛围未消退。
崔进胆寒倒不至于,可回答时神情更毕恭毕敬了些:“是,殿下。”
-
内殿里四角的宫灯将灭未灭,青荷听见沈融冬的话,难免嘴了她又在瞎想。
太子殿下近些时日虽未曾和太子妃亲近,可那都是表面,东宫里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不会下个太子对太子妃无情的定论。
恰巧,她本人就是没眼色的。
“疼吗?”沈融冬见着青荷去挑宫灯芯子,绰约的火光将她的半张脸印得愈发明晰,小巧的巴掌印用玉肤膏也不知道有没有效,便心疼道,“你不该来的。”
青荷接嘴:“不疼,若是不能为太子妃说上一句话,那我才叫心疼。”
沈融冬漾开笑,秀丽的脸蛋更添几分风情。
她道:“妆奁里有玉肤膏,我用不上,你全拿走罢。”
青荷停了手里动作,方才她望见太子妃指尖间拈着的桂花酥,停留半晌,始终也没吃下去一口。
不知道是不合胃口,还是其他的原因。
“太子妃若是不爱吃这些桂花酥,不如就一并赏给奴婢,”青荷眨着眼,有俏皮隐现,“奴婢爱吃。”
沈融冬点点下颌:“爱吃的话,明日再让厨娘多做一些,都给你留着。”
“谢谢太子妃赏赐!”青荷高兴得行了个礼。
须臾,她去妆奁里边翻玉肤膏,边注意着她神色道:“太子妃,兴许是你平日里不喜打扮,这妆奁里,连几样新鲜点的胭脂水粉也没见着,明日采购要出宫,不如让他捎几件回来。”
“我平日里要带盼儿,不用挖空了心思装扮。”
沈融冬对青荷说的话是表面的好听,可她实际垂眼帘看着床榻内侧的婴儿,在心里默念道,日后别学你爹那般,惹得姑娘肝肠寸断。
不多时,真丝织锦缎铺就的塌上,响亮清脆的孩童啼哭声吵耳,沈融冬将他抱起,温声道:“青荷,待会出去时,将窗关严实些,盼儿怕是怕冷。”
“躺在塌里头,风怎吹得到他?”
“住嘴。”
沈融冬不轻不重呵斥她,青荷拿了玉肤膏以及桂花酥,行了个礼,匆匆出去。
她又疑心自身的语气过重,只在心里道,若是青荷爱吃,那明日再寻法子,弄来些贵妃小厨房里的桂花酥给她。
这东宫里头的,始终不对味道。
-
第二日早起,为沈融冬梳洗上妆的婢女换了一个。
她立于铜镜后,边抚着太子妃的一头如瀑青丝,边唯唯诺诺道:“太子妃,青荷奴婢也不知道去了哪,从厨房打杂的嘴里听说,是家里母亲重病,才告了假去探望,可未经证实,奴婢又岂敢当真?”
“知道了,”沈融冬摸到耳侧的一绺青丝,温声说,“你去忙别的吧。”
“太…太子妃,”婢女忙惶恐得伏跪在了地上,“是奴婢手艺不精,还请太子妃宽恕。”
沈融冬垂眼帘瞧着她,半晌没说话。
……
沈融冬是在书房外撞见的晏君怀。
他照样一身素色,月牙白的袍子绣有金线菊,不像位端庄贤明不苟言笑的太子,倒像个温润若玉的翩翩世家公子。
沈融冬身段纤细,披一袭藕色云肩,脸上明艳出尘,晏君怀眼神着附在她周身,不动声色片刻,薄唇间溢笑:“太子妃今日艳丽许多。”
若枝头的桂花点上了红蕊。
沈融冬欠身道:“若殿下喜欢,妾身常如此。”
晏君怀许是想到什么,眼神辗转暗沉:“不必。”
今日是晏君怀曾应允过每月一次陪她回将军府的日子,沈融冬原以为他将迎侧妃的吉日提到昨日,是想堂而皇之毁了先前的约。
可现在看来,又不尽如此。
说到底,不过是皇室中人拿捏他人的手段。
马车上路,沈融冬昨夜未睡好,颠簸之时,脂粉也遮不住苍白。
晏君怀轻声道:“靠孤肩头。”
沈融冬抬睫,墨色的蝶翼生生停驻。
晏君怀好笑似的打量她:“怎么,你现在同孤这般生分?”
“妾身不敢,”沈融冬偏了头,马车经过一片市井喧嚣,她从帘子缝隙中窥得一二,抿唇道,“只是闹市人多眼杂,车帘若一时不慎经风掀开,少不得日后传言,说是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过于轻浮。”
她的颈后忽的一片温热,原是晏君怀靠得她近了些,刻意存着些逗趣:“孤与孤的太子妃难道轻浮不得?”
比起现在的让她心生不适,沈融冬宁愿要他昔日冷淡。
她别开脖颈,淡淡说:“殿下,这是在外……”
晏君怀的逗趣也只是逗趣,见她不解风情,即刻端正,眉目间俱是从容的气息。
“太子妃今日的妆容颇好,想是绿竹,比你那青荷手艺精巧得多。”
“是。”
沈融冬浅声细语接过,温顺乖巧,晏君怀看着没了意思,不再搭话。
沈将军府在汴京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官宦大户,朱门绿瓦,石狮坐镇。高墙里头的树都比寻常人家要茂盛,白露方过,也没瞧见半点枝叶凋零的迹象。
沈融冬搭着晏君怀的手,在沈将军及主母姨娘的一众目光下,彰显尽了宠爱。
饭桌上,晏君怀对她无微不至得滴水不漏。
他携过来的礼品,也比往常要丰厚。
沈将军起初要行礼,晏君怀一挥手免去,处处寻常的小地方上都证实着,他虽然是昨日里刚迎了侧妃,可他的心里一片赤诚,只有沈融冬一个。
沈融冬见惯了他的模样,起初觉得全是真心,现在却是不确定了。
晏君怀夹了一块蜜汁糯米藕放进她的碗里,温声嘱咐:“怎么不吃,要多吃点。”
沈融冬如鲠在喉,藕片沾到唇边,迟迟试不出什么味道。
饭后,她借口歇息,寻遍了后院。
向来在后院里打扫的小厮见着,不由得问道:“太子妃,您是寻什么呢?”
“青荷,”她侧头问,“青荷可有回来过?”
小厮似被这问题难住,迟钝回想,而后答复她道:“不曾。”
“那她的母亲……”
小厮露出一脸惶恐之色,扫帚撇下,头埋得低:“太子妃,青荷姑娘的母亲,在年初就逝世了。”
青荷的母亲是将军府里老一辈的下人,青荷自幼便出生在将军府,与她在情谊上如同姊妹。
沈融冬喉咙滚动:“为何本宫不知此事?”
“回太子妃,”小厮道,“青荷姑娘怕您伤心,回府里办理丧葬时,特意同老爷和夫人商量,让谁都不要告知您此事。”
“那你现在为何又说了呢?”沈融冬声音愈发颤抖,只能靠冷淡掩饰。
“奴才也是没法,”小厮苦着脸道,“太子妃这一问,奴才以为是要秋后算账。”
“没事了,没事……”沈融冬深深吸了一口气,均匀吐出,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
回到东宫,晏君怀替她新安排的婢女绿竹呈上来一碟桂花酥。
软糯飘香,圆状的糕点上方各捏一点,形似兔子耳朵。
桂花酥盛在青花瓷小碟里,撒上白色芝麻,摆放得疏密有序,看着便赏心悦目。
“拿下去,”沈融冬方开口,意外察觉到桂花酥与昨夜里的有些不同,便问绿竹,“是哪儿来的?”
“厨房里蒸着的,厨娘说是太子妃爱吃,让奴婢给太子妃端来,太子妃见了定然喜欢。”
沈融冬道:“是厨娘亲手做的?”
绿竹费心思想了须臾,道:“奴婢不知,不过想是。”
沈融冬端详着这碟桂花酥,拈了一块,送进唇齿中。
桂花的香气溢散开,仿佛卷着她的舌头,软糯与酥脆的口感并在,白芝麻的香也点缀得方好。
不是厨娘惯做的味道,她学不来。
沈融冬垂了眼睫,嘴唇抿得越发小心。
“冬儿,这是宫里头才有的桂花酥,母妃专门让琢磨出来的方子,你快尝尝,若是你出了这宫门外,定然是尝不到这份滋味的。”
她幼时从晏君怀的手里接过,在他期待的神情下,便是抿得这番小心。
桂花酥满口香甜,像是咬进满口桂花,她更忘不了的,是晏君怀与今时截然不同的表情。
泪光闪烁间,疑似有道修长的身影来到她的眼前,沉声吩咐过后,绿竹便慌忙退下。
“怎么哭了?”晏君怀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旁问起,她嗅得他身上的香气,是有次从孟侧妃的身旁经过,青荷连掩着鼻子,过后嫌说是狐狸精的味道。
“臊得慌,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喜欢她什么?”
不是喜欢,是她无能为力,侍奉不了他。
“殿下,”沈融冬慌张中又有自如地推开他,抬起脸来,“臣妾日后会听话。”
晏君怀似是怔松,眼底漆黑,映上她拉住他宽袖的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只要殿下告知妾身,青荷的去处——”
“孤若是不告知呢?”
晏君怀说话仍然是温柔有加,薄唇微扬,牵扯出丝丝缕缕笑意。
他的眸光不着痕迹,放在她异常明艳的脸颊,而后修长拇指轻抚,柔情问道:“太子妃是否,就不听话了?”
第3章
烛火莹莹,沈融冬从脸蛋被抚摸到转眼下巴收紧。
晏君怀的指扣在她小巧下巴,迫使她抬头正视着他,沈融冬眼中沁出的几滴泪水,在他看来都是无用功。
晏君怀在动怒,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沈融冬却不知道他在从哪儿动怒。
“殿下,”沈融冬的字句漫不经心,仿佛方才的情绪失控不曾有过,唯有眼中泪光证明,“妾身疼。”
晏君怀的手指似被烫到,火急火燎离开。他沉下眸,嗓音也非同寻常般暗哑:“是孤一时情难自禁,想来太子妃该懂得。”
“妾身明白,”沈融冬看着他神色道,“青荷自幼与妾身同吃同住,情若姊妹,若是殿下连这口酸醋都要吃,那妾身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黯然垂泪了。”
双方都在假惺惺,戴着面具迎合对方。
沈融冬与晏君怀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持续。
“你问孤要青荷,可是担心孤会使什么腌脏下流的手段?”
“妾身未曾这般说过。”
沈融冬的眼不笑也有几分弯,眸中泪光闪闪,惹人怜爱。
晏君怀鲜少见到这样的她,自从沈家小表妹在他的记忆里呈出开端,她固然幼稚、脆弱,且极易触动性子。但落泪过仍镇定自若,恍若无事人,他一时竟窥探到心中的难安。
“孤不好,”这一回,晏君怀的歉意更为分明,“太子妃若是怨气难消,不妨也有样学样还回来。”
“殿下,”沈融冬只差被他逗乐,她从袖中扯出一抹锦帕,拭了拭眼角泪光,“妾身之所以掉泪,是在将军府中听闻青荷母亲早已经逝世,她算得妾身半个乳娘,这事殿下想必也是知道,她在世时尚不能还以哺育之情,她不在了,青荷孤苦伶仃一人,她能仰仗的只有妾身。”
晏君怀眸光流转,停留在沈融冬描摹出花钿的眉心。
她的脸颊薄薄施上一层脂粉,额间红梅点缀,娇艳恰如其分,宛若待徐徐盛开。
旁侧的乌木圆桌上,桂花酥盛放在青花瓷小碟里,现下香气四处逸散,与殿中隐约的药香味融合,存在感极浓。
晏君怀撩起眼帘,慢条斯理问:“桂花酥是母妃吩咐宫人送来的?”
“臣妾原本也这般以为。”
“可母妃昨日操持殿下的喜事,想必现今还未得空,”沈融冬如实道,“这桂花酥,是昨夜里青荷讨要去,继而想了法子重新烹煮制成。”
念到青荷两字,沈融冬鼻尖一阵泛酸。
“所以你在孤的眼前,又是落泪,又是劝解,全是为了她?”
一时间,沈融冬竟说不出话。
“和记忆里的味道有几分相似,”晏君怀修长指腹拈起桂花酥,尝过味道,不禁莞尔,“青荷处处为你着想,若是我执意在你眼前做恶人,你是否会觉得我无可救药?”
沈融冬自然忽略了他话中称谓的转变,只欣喜问:“殿下之意……”
晏君怀收敛几分热切:“兵部侍郎的二公子,乃是此次科考殿试前十,人生得风流俊逸,若与青荷能成佳偶,岂非妙事一桩。”
沈融冬眼中的欣喜逐渐凉下去,她淡道:“殿下,青荷尚未及笄。”
何况兵部侍郎家中的二公子,她听说不仅是庶出,平日里更是不学无术,专在闹市间寻找一些同他玩得来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
若是将青荷婚配给他,以她宫人的身份进门,再看在太子及她的面上,顶多抬作侧室。寻常里,青荷还少不得被他们家中的人低看,处境定当愈发艰辛。
“婚姻大事,现在提及为之过早。”沈融冬再说出这句时,嘴角全是酸涩。
“我只是与你提议,若你不愿,那我自然不会强迫。”
“夜深了,”晏君怀起身,朝立于殿门外的宫婢道,“备水。”
“臣妾恭送殿下。”沈融冬心思,晏君怀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那么证明青荷现在是无恙的,她暂且能安心。
谁知他回身,上挑的凤眸里俱是笑意:“孤没说要走。”
若说得这般透彻,沈融冬还不明白晏君怀话里的意思,看在他眼里,便多少教他觉得她是在使欲擒故纵的把戏。
“臣妾为殿下宽衣。”沈融冬走到他身后,欲先将他披着的披风取下,他侧脸望过来,她心倏地一跳,指尖停顿在他肩侧,放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孤有些累。”
“臣妾不是正在为殿下宽衣。”
“今夜不想听到盼儿的吵闹,你让乳娘将他抱去吧。”
沈融冬抿唇,迟迟未应答。
“冬儿,”晏君怀的言色愈近暧昧,她的指尖明明攥着布料,却恍若碰触火炭,“孤只想与你合卺同牢,抵足榻间。”
他的气息亦渐浓厚,声音哑得不同寻常:“昨夜,孤未曾碰过她。”
殿中的时辰驻足,沈融冬耳垂晕开绯色,她别过脸蛋,手抓住的披风不知要不要松。
晏君怀同她说这般话她并未察觉到高兴,反倒凄怆堵在唇边无以名状。
“殿下,这样怕是不合规矩,”沈融冬道,“孟侧妃若在寝殿中苦等,殿下又该待她如何?”
“她在宫里宫外散播的那些谣言,你没听够么?”晏君怀轻道,“孤都知道,传出去是孤冷落了你,日日夜夜与她如胶似漆。”
这些话明明与青荷嘴里说过的那些相同,沈融冬睁大眼眸望他,晏君怀笑语晏晏,长眉微挑,漆黑色的瞳仁里映出烛火晃荡。
“孤应允你,会补偿回来,”他温声道,“不过她是盼儿的生母,冬儿该知道,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有母妃在,孤也不能惩治了她。”
抬出母妃,始终是晏君怀的好手段。
沈融冬点点下巴,乖巧道:“好。”
-
热水尚未来前,沈融冬由绿竹帮着,在铜镜前卸去妆面。
盼儿由乳娘抱走,晏君怀去书房先处理些未完成的事务,殿中空荡,绿竹握着沾了温水的锦帕,拭过太子妃娟秀明净的脸。
她窥着太子妃的神色,小心低声劝道:“太子妃,奴婢瞧殿下对您是真的上心,不过迎娶侧妃的第二夜,就宿在了您寝宫里。”
这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吗?
沈融冬嫁入东宫三年,因身体有疾,未曾与晏君怀有过亲密的触碰,她与他即使是如他所说般抵足榻间,向来也是恪守礼法。除了晏君怀印在她唇畔、或是额心的浅吻,其余的,她未曾懂得过。
沈融冬嘴角轻弯,回看向绿竹:“你是第一次来宫里吗?”
青荷在沈府没学过什么规矩,随她嫁进东宫后,处处条条框框,当初比现今更为肆意。
绿竹从名字样貌,到浑身的气度及言行,都像极了她。
不难猜出,晏君怀为了寻找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又更听他话的宫人,才特意挑中了她。
他只要想,日后还会有无数替代。
可他若真心待她,念着有几分旧情,也不该打着替青荷着想的名义,随便寻个城中的纨绔子弟将她嫁走。
他同她说过的那番话,其实她有认真考虑,眼下朝中情形她略有耳闻,兵部尚书年事已高,不需多久便会衣锦还乡,若晏君怀执意将青荷直接嫁给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那么她大概能猜出,他是为了拉拢他们,好等日后侍郎升任,兵部权力不离他手心左右。
好一招逢场作戏。
绿竹惶恐回话,擦拭着她脸的锦帕停下,小声回道:“是,当时太子殿下左挑右选,生怕奴婢不够机灵,伺候不好太子妃呢。”
沈融冬再笑问:“那你的名字,是他改的吗?”
绿竹敛眸,言色温吞:“奴婢听闻……先前伺候太子妃的婢女名青荷,想是太子殿下力求工整,所以为奴婢赐名了绿竹。”
“嗯。”沈融冬低垂眼睑,铜镜中的人逐渐卸去繁复妆容,艳丽的脸蛋蜕变成素净苍白,她眉心终于展露出一点笑意。
-
晏君怀从书房归来,正巧沈融冬沐浴过。
殿中熏香缭绕,沈融冬身着中单,自屏风后款款迈出,青丝如瀑,悬于身后。
两名宫人在殿中掌灯,晏君怀眼若星辰,薄唇轻扬,声含夸赞:“孤看着,还是这幅模样好。”
“殿下白日里不还说,臣妾艳丽些好看。”
“那是一时,若长久,还是太子妃天生丽质的容颜顺眼。”
沈融冬到他跟前,听见晏君怀道:“日后莫为了气孤,亦或是有求于孤,将自己装扮成孤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的模样……”
他的声音较于之前,显然更耐心、直白,像在替她着想。
“明日里孤告诉你青荷去处,今夜莫要再牵肠挂肚。”
沈融冬惊喜,迟迟顿在原地,道不出言语。
“穿得过于单薄,不怕体疾加重?”晏君怀将披风取下为她披上,沈融冬敛眸,道了一声谢。
“孤累了。”
“那殿下先行沐浴,臣妾在旁伺候。”
“不必。”
晏君怀声线浅润,细听都是在念着她,为她好。
几刻钟后,她与晏君怀在榻前相对。
宫灯陆续灭去,唯有明月登堂入室,从窗栏进来,映得地面一片清静如水。
沈融冬将披风取下,挂在黄花梨雕花衣架上,她忽然笑开,侧头问晏君怀:“殿下的披风好香。”
“想是书房中熏香浓郁的缘故,太子妃若不喜欢,明日孤让人撤换。”
“书房中的熏香,哪浓得过这处,”沈融冬道,“妾身喜欢,殿下不必忧虑。”
晏君怀似极累,淡声道:“那歇下吧。”
“是。”
沈融冬放手披风前,最后轻嗅了一下。缠绵缱绻的脂粉味浓,哪家的熏香,是这个味道?
昏暗中,晏君怀身形修长,她熟悉,又不熟悉。
沈融冬手指发颤,入榻后,晏君怀将锦被仔细掖在她身侧,身上似泉水清润,没了披风的味道。
他道:“还是你这幅模样叫我安心。”
她闭上眼睛,晏君怀的吻照样落在她额心,如蜻蜓点水。
原来不是不喜欢长久艳丽,只是不喜欢她艳丽。
第4章
沈融冬往榻里间蜷缩,给晏君怀留下足够宽敞空间,也无形间拉开他们两人的距离。
“怎么?”晏君怀见她略有异状,忙问道,“是不舒服?”
沈融冬恹恹道:“兴许。”
她不喜欢将有些话点明,若点明,那也太没意思。
晏君怀当即起身,沈融冬见到,惊讶迟疑道:“殿下,您……”
“去唤荀太医来,他一向为你调治身子,若有什么异状,他理当最清楚。”
沈融冬心中百感交集,喊住他脚步和收回不舒服的言语,都未能施行。
荀太医来得快,药箱置在春凳上。他将丝线悬于太子妃的皓白手腕上,仔细辨认,片刻钟后,绿竹解下太子妃腕上的红线,太医道:“太子妃乃是顽疾发作,需多加调理,少见些风。微臣开的方子照旧,只看能不能在平日照料得当了。”
太医退去,晏君怀揭开幔帐,眼中浓稠似墨:“荀太医为你开的方子,莫非你没有好好服下?还是外出得勤了些,若连遵从太医的话都不能够,怎么能盼着自己的旧疾康复?”
沈融冬羽睫轻颤,望回他,温声问:“殿下,你很在意吗?”
晏君怀冷脸,转眼便不提这桩。
他没过一会,厉声质问道:“太子妃的药还未煎好?”
沈融冬盯着他伪装出的一片赤诚,想若是有戏班子搭台演出,晏君怀在台上当是个中翘楚。
掌灯的两名宫女瑟瑟发抖,她们鲜少见过喜怒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眼下殿中亮堂,仍散不去他眉目中的阴鸷。
绿竹须臾过后,端着汤药进来,身后随着两名小太监端了甜食。
太子妃并不喜甜,只因汤药苦口,需以甜食辅佐,这是东宫中人尽皆知的事。
殿中暖意融融,太子殿下亲手端过药汁,肩臂成为太子妃的依靠,她小口啜着太子殿下亲手喂的药,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其他人见了都默不作声俯首。
晏君怀将见底的药碗放回托盘,握住沈融冬的手,她来不及抽离,眼睫一眨,便看清他眼底的关怀。
“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
她权当方才闻见的香味从未有过,晏君怀的披风,她只以为是熏香。他傍晚初来见她时,身上便带着香了,后来愈演愈烈,在书房里香味更是浓上几许,她全当熏香。
晏君怀将修长的指尖点在她额头,沈融冬一时不防,惊呼一声:“殿下…”
晏君怀眸色深重:“你啊,就是爱东想西想。”
沈融冬紧咬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晏君怀余光瞥住衣架上的披风,道:“我的披风上之所以会有那种脂粉香味,是因为孟欢来了书房,邀我歇息,而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再陪伴她。怜惜她体弱,将披风借给了她,她守在书房小半时辰,全因当时我过于投入,未能窥见她等候,这是我不是。”
晏君怀字字都在放低身段,沈融冬慌张,而他将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来,掷在地面。
“若太子妃不喜欢,孤让人烧了便是。”
“怎的这般爱吃干醋?”
“是吗?”沈融冬半闭眼,啜泣着答,“殿下是不是想同臣妾道明,其实殿下的披风并不是只给臣妾一个人取暖,而是其他人都有。”
晏君怀扯笑,漫不经心道:“孤偏偏喜欢你吃醋的样。”
沈融冬别过脑袋,装作意会不到他的意思。
晏君怀将手搭在她腰腹,下巴枕着肩头:“你如今是太子妃,不明白孤的苦心?”
沈融冬怎会不明白他的苦心,早该在那年雪花簌簌压满枝头,她听见殿中娇声软语那刻,就该明白。
晏君怀爱她脸上的天真稚气,也爱看她发作起来时的别扭模样,但他同样爱与其他女子的温存。
他徐徐在她的脸上亲吻,她臊得处处绯红,她猜忌他与其他女子,吃醋得在他眼里甚是可爱。可是其他女人媚骨天成,他同样觉得可爱。
她这样的花朵虽不能采摘,可光是看着,也极为有趣。
沈融冬逐渐扒开晏君怀的手,背过他道:“殿下,臣妾想歇息了。”
晏君怀大概是趣意刚来,就没了,他手扶在她的肩头,隔着单薄中单,他的指尖滚烫如火:“冬儿,孤是个男人,何况国之储君。”
“嗯。”沈融冬不轻不重地模糊应道。
晏君怀接着道:“不可能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人。”
想必他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火,见她还使着性子,便再也不能将她的举动当做情趣。
沈融冬迟迟点头,揣住微跳的胸膛:“臣妾明白。”
-
汴京城内,早市街头人头攒动,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四处往来,天下脚下一片繁荣昌盛。
临近东城门的寻常坊市,天子特令建成蛐蛐斗场,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贵族,闲暇时总会抱着蛐蛐罐,来这儿斗上一斗。
日头晒得街道两旁通亮,兵部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一身光鲜亮丽,手中汝窑烧制出来的雨过天青色蛐蛐罐引人注目,一群纨绔子弟见了,少不得目光辗转流连,盯着无一丝花色都比寻常蛐蛐罐更为精致的瓷罐,忍不住赞叹:“赵兄,你如今这般意气风发,怕是今天要连赢上几局才行。”
赵朗笑着,并不附和他们。
“你们懂些什么?”有位纨绔子弟上前挤开其他人,笑着恭贺道,“赵兄如今得了太子殿下垂青,谁人不知太子妃身旁那贴身侍女也是天香国色,虽说宫人身份配不上赵兄,可就是暖床添香,那也是极好,你们说是不是?”
“所以李兄此言,赵兄的底气不在于他手中这新蛐蛐罐,也不在于他新收来的铁将军,而是在于太子殿下送来的侍女?”
“那是,赵兄艳福不浅,光是一眼,我瞧见心都要酥了。”
……
赵朗有苦难言,将蛐蛐罐放在场主眼前,由他放进比笼,同对手的蛐蛐比较身形色泽。
“尽说什么瞎话?”赵朗看似正经道,“嘴碎我也就罢了,若是连太子殿下及太子妃都要牵连,小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其他世家子弟顿时不语,闹市里人多眼杂,几位玩得开的逗趣还成,若是有人正经起来,以此为恐吓,那还继续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们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的蛐蛐大战,胜败难分,铁将军与对面的斗娘子痴缠恋战。
赵朗瞥向自己对面面巾遮面的青年,他的蛐蛐罐乃是玉制,一双多情似笑的桃花眼沉着,修长的手始终捻着一枚棋子,圆润光滑,与他粗糙的肌肤大相径庭。
这位青年比赵朗的服装更为华丽,罐子也只赢不输,气度更是百里挑一。
其他围观的人见着,渐渐地将注意力转移至他的身上。
铁将军威风虽威风,可禁不过斗娘子的苦苦纠缠,拖到浑身气力尽失,终于蜷缩在罐子一角瑟瑟发抖。
赵朗面有愠怒,看着对方人道:“阁下这般眼生,莫不是刻意来砸场子的?”
青年笑道:“借一步说话。”
赵朗窥着他的神色,又听见周遭纨绔子弟全在起哄:“遮遮掩掩,兄台是看上了赵兄?”
“这局可不作数,”青年又不徐不疾道,“我手中的斗娘子及蛐蛐罐,也可尽数奉送仁兄,只当是投石问路的薄礼。”
赵朗从中意味到不同寻常,顿时警惕起来,脸色变幻莫测:“兄台请。”
坊市间的茶寮诸多,赵朗随同对方要了雅间,一进去,青年便揭下脸上面巾,回眼看来:“你们方才说的那些玩笑话有几分真?”
赵朗见了他的脸,脚步生生顿住,僵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沈小将军?”
能让他这么慌乱的,除了昨日里太子送来的美人,其二便是眼前的沈府三公子沈温。
沈温与现今的太子妃乃是一母同胞,他起初光看眉眼也不认得,可是揭了面巾看清全貌,依稀和前些年见过的相貌形似,再加上与太子妃的清丽如出一辙。
一时间,赵朗只恨自己没多长双眼睛。
“沈将军,您从边疆回来,这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赵朗干笑,踱步进雅间,将手中的蛐蛐罐放桌子上,忙献殷勤,“在下险些没认出沈公子,原是您又长得俊俏了些。”
沈温拈着棋子,从鼻腔里嗤一声:“若是我提前知会,岂非听不到你们那番话?”
赵朗霎时冷汗涔涔。
太子殿下昨日给他塞的人,趁他一时不备连夜逃走,他今早起来还在发愁,生怕太子殿下追责,于是派了人四处去搜寻。暂时无果,他只好先来斗场玩几局蛐蛐消除苦闷。
他赔笑不是,哭丧也不是。
只结结巴巴,没半分世家子的模样。
“沈公子…不是,沈…沈小将军,太子殿下昨日里,确是给我塞了人,可那人我不敢动,”赵朗观察着他的神色,慌张解释,“她正好好呆在我院子里呢,现下吃好喝好,比活菩萨潇洒,就是人是太子殿下送的,若是你惦记着,怕不是得先去同太子殿下商议?”
“我惦记个屁!”
沈温气得不轻。
青荷本就是他们府中的人,算不得丫鬟,陪同沈融冬嫁进东宫,是怕她在宫里苦闷无伴。
他的阿妹自幼气性高,无论什么都想要最好。
太子殿下幼时便是汴京城中最令人神往的夫婿人选,可她嫁给了最好的夫君,性子日渐被磋磨,他最后见过的一面,她竟憔悴纤瘦得他认不出。
现今,太子做主将青荷送人?
他瞥了赵朗一眼,神色颓靡,言语恭维,是他平日里最瞧不上的人。
“将人好好伺候着,”沈温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与正送茶进来的小二打个照面,擦肩而过,“若是人有任何闪失,小爷唯你是问。”
“哎,”赵朗结巴应着,擦擦额间的汗,又问道,“沈公子,您这是去哪儿?”
沈温压低了声音,但仍卷着戾气:“去将太子的花花肠子打出来!”
第5章
沈融冬的腰被晏君怀箍了一夜,醒来时,身侧他宿过的地方一片空荡。
她记得依稀间,晏君怀起身下榻,不忘在她的额心烙下一吻。
他温言软语道:“待孤下朝归来。”
他是太子,每日天未破晓便前往早朝,这不可避免。
沈融冬昨夜的梦里,青荷来走了遭,她在绿竹伺候她更衣时,还恍惚如在梦中。
沈融冬款款抬起若葱根的手,云锦摩挲过肌肤,绿竹生怕擦伤太子妃,将荼白的衣带在腰侧利落打结,正欲进行下一步,殿外传来婴儿啼哭,声声不止,仿佛是抽噎得没了劲儿,耳朵里的声音愈来愈哑。
她与太子妃同时往外殿看,乳娘不过几瞬,抱着小皇孙的襁褓从外来,声音忧喜参半:“太子妃,小皇孙怕是离不了您,自从昨夜将他抱走,便一直哭闹没停,老奴好不容易将小皇孙哄睡,不曾想一大早给他喂奶水时,又开始闹了,这实在没法,才抱着过来,太子妃您听听,这嗓子怕是都快哑了。”
沈融冬从她手中接过盼儿,时下天光大亮,粉雕玉琢的脸蛋在朝曦陪衬下更柔润,眼瞳墨黑绚烂,如西域年年上贡的葡萄。
或许是嘴唇刚沾过奶水的缘故,润泽莹滑,瘪起的嘴在她拍上襁褓时,逐渐安静下来,抽噎成了哼哼唧唧的咕哝。
绿竹捧着衣裳在旁侧,望见小皇孙的变脸,嘴角不自主沁出笑:“太子妃,小皇孙这般伶俐,长大了定会孝顺。”
沈融冬淡然道:“本宫只盼他日后安乐无忧。”
至于孝顺,自是不必。
-
用早膳期间,沈融冬先将银勺盛好米糊,给盼儿小口喂着,宫人低眉顺眼,眼见太子妃无暇顾及自己,不免唏嘘。
她终于放下银勺,乳娘将小皇孙暂时抱走,纤纤十指未曾碰着碗筷,殿外闯进来小太监的禀报,字字透露慌张:“太子妃,沈小将军在殿外求见。”
沈融冬手停在半道,迟迟未回过神。
她昨日里回将军府探望,曾从二老的口中听闻过三哥近日要归京,可是不曾想,竟然这般快。
小太监见她恍惚,神色更为难道:“沈小将军看着在震怒,像是来找麻烦,而不是特地来瞧太子妃。”
找麻烦?
沈融冬收敛神色,低声道:“你同他说,本宫先整理仪容,随后再见,领着在院里兜几圈,打上些趣。”
绿竹听闻太子妃的答复,脸上呈现些许茫然,不禁问:“太子妃,您这是…”
沈融冬抬眼,看向乳娘吩咐:“您将盼儿抱远些,从侧门走,也在别处多打些转,莫让沈小将军听见声音。”
绿竹更迷茫:“太子妃,您为何要让乳娘将小皇孙殿下抱走?”
“本宫的三哥不喜欢孩童,”沈融冬只言片语揭过,“若是让他瞧见,想必会更震怒。”
“这沈小将军,”绿竹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当真是好凶一人。”
沈融冬温雅扬唇,没多做解释。
只有她心底里知道,沈温自年幼便将她宠上天,后来匈奴侵扰边境,他请战出征,到现今回京的次数寥寥无几,可没一次落下看她。
盼儿在去年过继她的膝下,打那次起,她连他的一封家书再没收到过。
过上些时辰,沈温被宫人迎进殿内,沈融冬亲自为他不慌不忙沏茶,还未等问候半句,沈温将掩人耳目的面巾一把扯去,吊儿郎当问:“原来太子妃出嫁东宫,竟要靠卖侍女来拉拢兵部?”
茶水漫出盏沿,在桌面洇开一大片水渍。
“三哥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听闻蛐蛐斗场赵朗同他好友的对话,得知青荷下落,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沈融冬无言,眉眼微跳,不知应对的举止。
沈温更进一步道:“兵部左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是活生生的纨绔,他同他一众狐朋狗友在蛐蛐斗场里大放厥词,这件事如若在市井里传扬开,汴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不止是你和太子殿下的脸面丢尽,连沈府,都会被波及!”
沈融冬自年幼到如今,没被他这么严厉训斥过,当下鼻尖一阵酸,又连忙问道:“青荷现在是在兵部左侍郎府中吗?”
沈温看她一眼,悠悠道:“到时我会将她接回沈府,就不送到这来了。”
沈融冬思虑片刻,这的确是节骨眼下最妥帖的办法,沈府于青荷而言,无疑是最佳的庇荫处。
她没反驳,低低应:“好。”
沈温目光所及身前乌木桌面,早膳还没来得及撤,瞧着竟比平日里沈府吃的都大不如,他又在余光中瞧见沈融冬愈发瘦骨伶仃,于是一手捏过茶盏,将满溢出的茶水顺唇线一饮而尽。
尽管灌下的茶温度适中,他喉咙间仍似火急火燎,辣到嗓子听着都哑:“若你在这宫里头呆得不舒服,不如由沈府出面,向陛下请一纸和离书,咱们离了这东宫。”
“这宫里头,”沈温眼里乌沉沉的,一时看不透情绪,“怕是座吃人的牢笼。”
-
晏君怀下朝归来,远远听见盼儿的咯咯欢笑从偏殿前院里传出,不时伴着呢喃哄声,崔进随同在旁进去察看过,很快出来禀报:“殿下,是孟侧妃抱着小皇孙逗弄他,乳娘守在边角,据她说太子妃与沈小将军在寝宫畅谈,于是她抱着小皇孙回避,可他哭闹起来没法,逢侧妃路过,才哄了起来。”
“为何回避?”
崔进低眉窥着他脸色,小心道:“许是小皇孙哭闹厉害,怕惊扰到沈小将军。”
“沈温何时归京?孤竟半分不知,”晏君怀说着笑,眉眼沾染或有戏谑,也见几点认真,“这京中孤也不嫌多他一人,他嫌孩童吵闹?”
崔进哑口无言。
过须臾时刻,他随同太子殿下往偏殿里走,乳娘眼尖,一眼瞧见,连摆出诚惶诚恐,还未等殿下问起,又将方才的解释娓娓道了遍。
晏君怀长身鹤立,朝服着在身上,依旧恍若明玉。
孟欢看见他脸上噙几分笑,不那么阴沉,遂抱着襁褓踱步他身前,将怀中稚儿给他瞧,微微笑道:“殿下,您看盼儿多乖,看见您,他更开心…”
“崔进,侧妃抱了这些时日想必也累,将小皇孙抱过来,替她分忧。”
孟欢微睁美眸,似是不敢相信。
而崔进已上前,探出手将小皇孙接过,乳娘在旁看了,身子不住发颤。
直到晏君怀下令:“拿了最后的银两,便走罢。”
乳娘胆寒,连同孟欢亦如筛糠般发抖,过了片刻,纷纷想方设法开脱。
“殿下,小皇孙一贯黏太子妃,也黏侧妃,这是好事啊,老奴抱着它,只怕小皇孙的嗓子再哑,又拿他无可奈何,还请殿下明鉴…”
“殿下,”孟欢也道,“这件事是妾身不是,您莫要责罚于乳娘。”
晏君怀眸光阴鸷,声沉下来:“日后记着身份,莫在盼儿眼前出现,他与你毫无瓜葛。”
孟欢望着他决绝转身,霎时梨花带雨,脸颊挂着清泪:“殿下说话好生令妾身心寒,盼儿是妾身的亲生儿子,难道只许姐姐接近,妾身看上一眼都成罪过?”
未等他回身,孟欢侧身而走,边踱步边啜泣:“遵殿下令,日后妾身便不在外头出现,免得碍着殿下同姐姐的眼。”
崔进看见太子敛去大半威严,微沉声:“下不为例。”
孟欢脚步细碎,听见后戛然而止,她余光望得太子殿下不曾侧目,仿佛这句说辞不过在彰显仁慈。
她懂见好便收的道理,轻巧朝崔进走去:“全怪妾身不识脸色,仗着殿下宠爱无法无天,还请殿下包容,不过是否能让妾身最后再瞧几眼盼儿?”
崔进抱着小皇孙僵持在原地不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终不深不浅,他没说行与不行,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举动。
他渐渐回忆起昨夜在书房里,孟侧妃冒着风寒,来恳请殿下歇息。
太子生生拒绝孟侧妃,只是取下披风为她披上,继而专心处理朝务。
孟侧妃固执守候在旁,一等便是小半时辰,太子殿下搁下纸笔发觉身侧人存在,也只微微沉脸,并未说些什么。
藉此想来,小皇孙是太子的逆鳞,若是触怒,定将艴然不悦。
襁褓中的小皇孙眯缝着眼,孟欢挂着慈爱望他,唇角蓄满笑意,又像是无心那般问:“殿下今夜,还是宿在姐姐寝宫中吗?”
晏君怀眼眸微沉,孟欢有时候的确深得他心,可有时又愚蠢太过,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仗着宠爱,简直在恣意妄为。
“殿下,昨日里是侧妃的生辰,”一旁乳娘审时度势,盯着他们眼色嗫嚅道,“老奴一大早瞧见孟侧妃在食用凉透了的长寿面,心里说不上滋味,才想着将小皇孙给孟侧妃抱一抱,盼着能散去些孟侧妃的忧虑。”
孟欢即刻又羞又恼,瞪向她道:“谁允许你在殿下眼前提起?”
乳娘登时噤声,不敢多说半字。
崔进瞥见太子殿下转眼,望向孟侧妃泪痕未干的脸,放缓声调道:“若真如此,孤自会补偿。”
孟欢喜出望外,施施行礼道:“那妾身备水待殿下来。”
崔进手中空下,同太子殿下走出庭院,石子路经日光晒成微烫,他心里藏有的疑虑没憋住:“殿下,若是让太子妃得知,只怕她又要难过一阵。”
“孤只想将亏欠的,尽数弥补回来。”
崔进缄默,东宫中起初只有太子妃一人,后来朝臣微词下,太子殿下一改作为,时间久了,或许逢场作戏,亦或真正恩爱,他自身也根本分辨不清。
只记得杏花春雨,太子殿下初见撑着伞肩头仍被淋湿一半的孟欢,恍惚道:“她像不像从前的冬儿?”
也不知道,究竟弥补给谁,又是亏欠了谁。
第6章
殿中香炉氤氲出袅袅白雾,沈融冬捏着茶盏不紧不慢挪开,旋即用绢帛拭着漫在桌面的大片水渍,眼也未曾抬过一下:“太子殿下待我极好,无需和离书。”
沈温的指节在桌下蜷起,望向她笑:“你当我是在挑拨离间你们?”
“三哥,东宫里近日新修葺了亭院,你待会离开时,让宫人领路前行,莫要迷路了。”
沈温起身的当口指节尚未舒展,冷不防听见沈融冬的逐客令,他气得发笑,悠悠看往守在殿门口的宫人,若有所思道:“同青荷长得倒是有几分像。”
沈融冬吩咐绿竹:“那么你来领路,我也安心。”
绿竹得了吩咐,心里明白太子妃盘算的事,大概是怕沈小将军在殿外走偏,万一撞见乳娘抱着小皇孙,到时候心绪更加消沉。
她在沈小将军经过眼前时,大气不敢出一声,任凭他打量,谁知沈小将军的话时有时无,溢散在整个殿内,又轻飘飘停驻在她耳旁:“太子殿下,惯是会找替代。”
绿竹权当没听见,碎步跟在沈小将军身后,他脚步不停,她便也两步并做一步。
沈温侧目,几分不耐烦:“我认得路。”
绿竹低垂眼睑,怯怯道:“太子妃让奴婢为沈小将军领路,那么这便是落在奴婢肩上的重担,不能令太子妃指望落空。”
沈温问:“你叫什么?”
绿竹讶异于沈小将军的突然问话,更将脑袋低着,不敢直视半分:“奴婢名唤绿竹,是太子殿下赐的名。”
沈温没再言语,他清楚看见小姑娘的耳朵尖逐渐沾染绯红,脖子埋得低低的,兴许是将他那句话听了进去。
“我不是存心说…”
“什么?”
“罢了,”沈温道,“没事。”
他们路过座偏殿,绿竹虽然来东宫只两日,可早已将上下左右方位摸清,眼前这座宫殿,俨然是孟侧妃的居处。
她连喊住沈小将军:“沈小将军,那儿不能去。”
沈温回过脸来,好笑问道:“为何不能?莫非是藏掖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绿竹在他眼也不眨的注视下,涔涔冷汗直冒,她心虚地转着眼珠子,胡诌道:“那…那里,是死过人的地方,常年都会有人见不着的可怕脏东西。”
沈温嗤笑:“你连撒谎都不会,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放心你跟在太子妃身侧的?”
他没理会绿竹,径直朝偏殿大步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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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接到绿竹的回禀,是在几刻钟过后,绿竹哭丧着脸,担惊受怕模样:“太子妃,大事不好了,沈小将军这身上像是长了几双眼睛似的,偏偏知道往哪儿闯,他不仅看见孟侧妃抱着小皇孙哄,还见到太子殿下对他们纵容宠爱,沈小将军火气一时没憋住,这才为了帮太子妃您出头,竟然将太子殿下打了一拳。”
沈融冬惊住,她从一开始见沈温来找她火气只增不减,话里三两句不离晏君怀的过错,就大致明白他对太子成见颇深,撞见这样一幕,出气在所难免。
她搁下手中纸笔,随绿竹前往察看。
另一边,晏君怀拭了拭唇角血迹,如同不曾挨过那拳,方才沈温站在阴暗的避光处,他一时没察觉,现在他收了拳头,恭恭敬敬行礼:“臣此番进宫是看望太子妃,没成想同殿下久违,这才心下难耐,忍不住试上一试,想看看殿下是否能够躲过微臣这拳,不曾想,殿下仍同那时候别无二致……”
明着在含沙射影,晏君怀压下火气,不温不火笑问:“是何事令沈小将军如此大动肝火?”
沈温道:“太子殿下扪心自问,理应知晓。”
晏君怀须臾想清由来,更笑道:“是太子妃同你说的?”
沈温见惯了他波澜不惊的假模样,肝火正因他唇角的血迹消散去些微,少间又直冲上头颅:“殿下看来是问心无愧,可如若微臣不曾在无意间打探到青荷的消息,只怕等生米煮成熟饭,冬儿还蒙在鼓里。”
“殿下,是臣妾的错,”一道不合适宜的声音突兀插进他们的谈话中,沈温与晏君怀同时远远望去,沈融冬匆匆的脚步止住,她倏一抬头,晏君怀伤口鲜明,映入她的眼帘,他目光意味深长,直直同她对撞,明明受了一拳,又看不出丝毫的落拓散乱,她到跟前福着身子,“是臣妾在兄长来看望时因为些有的没的小性子,暗地里数落了殿下几句,说起来全怪臣妾,因此愿替兄长担责。”
晏君怀的目光愈发说不清道不明,落在沈融冬雪白的颈间,她佝偻更甚,没再直视他,场面静到落针可闻。
他在有些事上倒算拎得清,片刻后,声音冷淡落下:“有沈小将军这样的好兄长心疼太子妃,孤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是孤近日疏于武艺,令沈小将军失望了。”
沈融冬微抬眼,瞧见他的唇角血丝可怖,缓了口气道:“不若由臣妾来为殿下上药。”
晏君怀看似笑,实则暗藏刀锋:“沈小将军若是能同太子妃学着一点半点,再替她着想,孤也无需太子妃操劳。”
沈温审时度势,顺着晏君怀的台阶下,“来日方长,臣定当聆听殿下教诲,向太子妃多多学习。”
“你们二人兄妹情深,”晏君怀眼中没什么热度,“孤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沈小将军屡次过于莽撞,若不是这拳落的是孤脸上,到时候宣扬出去,难堪的只会是沈家,更甚牵连住太子妃,风头过盛,终究不是好事。”
“是,”沈温低头咬牙,“臣谨记。”
沈温离宫,沈融冬回到寝殿寻找伤药的期间,余光瞥见绿竹神情呆滞,像是丢了魂魄,她不免问:“想什么呢?”
绿竹思绪本来在飘离,被太子妃这声生生拉回来,她脑子里混乱得紧,零零散散,皆是沈小将军丝毫不畏惧太子殿下,果断挥出拳头,不见拖泥带水。
她怯怯回:“就是觉得,沈小将军今日身上穿的衣裳真好看,也不知道是城中哪家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做工。”
沈融冬笑说:“我阿哥穿的衣物向来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绿竹低低应了句,难掩失落。
沈融冬又故意问:“你没瞧见太子殿下身上的衣裳吗?全都是由金丝织成,你不去惊讶他的衣裳,反倒惊讶沈小将军?”
绿竹看实在藏不住,匆匆吐了实话:“太子妃,一开始奴婢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沈小将军同您有七八分相似,好看是好看,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略有几分孱弱……后来见到他,打了殿下那一拳,沈小将军同您的区别出来了,看着…相当英气。”
沈融冬不免好笑,沈温自年少起出征,身上的英气自然不会少。
但是他回京里,就如同鸟儿被桎梏在手心,于晏君怀面前委曲求全,也不知道折了他面子没?
沈融冬想着便道:“看来你是将人藏在心里,好看的不是衣裳,是人。”
绿竹赫然羞红了脸:“太子妃,您就别取笑奴婢了,奴婢都要羞死了……”
沈融冬余光里,绿竹的脸庞羞赧不退,她又忆起沈温之前说过,绿竹同青荷长得也有几分像,收了神情,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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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及太监都屏退左右,寝宫里只余岑寂清净。
沈融冬的指腹沾了微融的膏药,缓缓涂抹过晏君怀伤口,唇角裂的并不深,就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晏君怀忽的抓住她手:“你兄长这拳,打得倒狠。”
沈融冬道:“殿下不是说不计较了?”
“你在外人面前,才会对我恭敬,”晏君怀道,“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打过来的,现在孤在其余外人的眼前,还得继续挨打?”
沈融冬被他逗笑,但是随即,收拢笑意。
沈融冬在幼年与太子表哥相识后,他时常来沈府看望她,大人们偶尔会打趣:“看冬儿,黏表兄的程度竟比胞兄还亲。”
但即便是这样,她同晏君怀不慎生出些些微间隙,沈温就不会顾得上君臣之礼,间接借着操练太子殿下的名义,时不时帮她出气。
印象里最深刻的一次,沈融冬拿着晏君怀编的草蛐蛐割伤了手,沈温在同晏君怀切磋武艺的过程中,让他明里暗里吃遍了苦头,警告他日后不许再将男孩儿的玩意拿来给她玩。
“若是不听话,冬儿便不嫁给你了。”这桩借口,一用便是数年。
但眼下是眼下,幼年亦是幼年,昨昔都已成为过去。
沈融冬刻意不理解他的亲近,低低道:“殿下昨夜里所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晏君怀缓缓放下她的手腕,不过眨眼间,回归了冷清:“沈温既然找上门来,想必你们早商议好了解救青荷的法子,现在明知故问,是想要孤觉得亏欠你?”
沈融冬摇摇头:“臣妾并未。”
晏君怀眼光注意到桌面上未临摹完的碑帖,问道:“方才一直在练字?”
沈融冬道:“练字清心。”
晏君怀笑着起身,一眼扫完碑帖的字迹,问她:“为什么不临王羲之的兰亭序?”
沈融冬道:“臣妾更欣赏王献之的恢宏。”
晏君怀深深望向她:“冬儿,你是否同你三哥那般想我?”
沈融冬更违心地道:“臣妾并未。”
晏君怀叹了一声:“我虽希望青荷能落得个好去处,可若被你长久记恨,那么我也犯不着去干那蠢事。”
沈融冬轻扇眼睫,低嗯了声。
宫灯憧憧,晏君怀踏向外,“孤应允过,今夜去孟欢寝殿。”
沈融冬一动未动:“恭送殿下。”
第7章
入夜前,乳娘将盼儿送了过来,沈融冬抱过他,乳娘传话道:“太子殿下说了,不会再有下次。”
知道言下之意,是晏君怀不会再让孟欢见着盼儿,沈融冬颔首过后,抱着盼儿往榻边坐。
宫灯陆续灭掉几盏,只剩烛光微晃的最后一盏,沈融冬在昏暗光线下哼着儿时记忆尤深的歌,哄着怀里婴孩入睡。
他不像往常那般听话,以往她随意哼唱几句,他逐渐乖乖睡下,但此刻闭着眼睛有一声没一声哼唧,似乎是极度不舒服。
沈融冬让绿竹提着宫灯过来,烛火微弱,照见盼儿的脸小得可怜,皱巴巴紧成一团,摸了把额头,发烫到骇人。
绿竹心慌,一眼指出:“太子妃,这是温病,奴婢幼年时家中没什么人照料,奴婢的弟弟,就是夭于温病。”
沈融冬镇定道:“去传太医,再将太子殿下请过来。”
绿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乌鸦嘴,庆幸太子妃没怪罪,连掴了自身两掌,同殿门口守夜的太监分路去行事。
太监领命穿过数条游廊,一步不停来到殿下歇息处,门口的两名宫人不识眼色,拦住他道:“这是戌时,殿下及侧妃早已歇下,公公来叨扰什么?”
刘裁从进东宫的那一刻起,太子殿下便吩咐了,只要是太子妃的事,他都得当成天大的事来对待,哪怕现下太子殿下正同孟侧妃在就寝。
他扯开了嗓子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小皇孙殿下发热了,眼下太子妃一筹莫展,正抱着小殿下垂泪呢!”
说罢,他瞪了门口两位宫人一眼:“若是耽误了小皇孙,你们担待得起吗?”
晏君怀披上衣袍很快从中出来,只见素来在沈融冬身侧服侍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面:“殿下,奴才方才说的便是全部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晏君怀走过他身旁,步履渐快,朝花攒锦聚的游廊深处踏去。
“殿下,”谁知孟欢的声音喊住他,仓卒过来,“妾身也要一道。”
她上前握住太子殿下的指尖,怎料他不动声色抽离,孟欢的手心里顿时一片冷寂,仿佛上面残存着的热气都是幻象。
“您不必如此为难,”孟欢徐徐笑道,“妾身也是惦记小皇孙殿下,即便只在殿外望上一眼,能够确保他安然无恙,妾身便心满意足。”
晏君怀无动于衷:“孤去去就回。”
直至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游廊里,太监心急火燎地跟上,余下两名自知没尽到本分的宫人,脸颊迎来火辣辣的两掌,听得侧妃恨恨道:“要你们在这里守夜有什么用?”
余光里侧妃死死扣住自身的手,脸上不复任何温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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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太医为盼儿诊断过,施针期间,他的脸仍然皱巴,稀疏的眉毛拧紧。
沈融冬心下不安,攥着锦帕一眼不落,正敛声屏气,听得刘裁传报:“太子殿下到!”
晏君怀踏过门槛,来到榻边询问道:“何时有的症状?”
“臣妾抱着他,有一阵过后,”沈融冬道,“是臣妾的罪。”
“不过也有可能,病症早已潜伏。”
晏君怀闻言,紧紧锁着她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中窥出答案。
“白日里,盼儿一直在孟侧妃怀中。”
晏君怀沉吟:“你的意思是,孟侧妃虎毒食子,故意用盼儿诬陷?”
沈融冬抬睫,轻巧地注视着他:“所以臣妾除了传唤太医之外,更是请了殿下前来定夺。”
晏君怀莞尔,方才的沉吟恍若假象:“温病一年常有,眼下好转即是,太子妃何必较真根源?”
沈融冬面不改色:“臣妾是在警惕这样的事件,以免日后再次发生,况且盼儿是臣妾的儿子,若是有他人心存不轨,臣妾定不会手软。”
晏君怀没往她说的方面揣测过,只想尽快消去她的胡思乱量,但见到沈融冬神色认真,口中不免一松:“那你想让孤如何定夺?”
沈融冬摊出手掌,掌心里躺着张字条:“臣妾已让乳娘将白日里盼儿接触过的食物一一写下,荀太医看过,其中并无哪两种食物相克,但盼儿发病并非毫无由来,由此可推测,许是受了外界影响,譬如见风,又或者是接触冷水…”
“够了,”晏君怀眉头微皱,变了脸色,“既无真凭实据,那么想必是偶然,天底下哪会有亲生母亲存心去伤害自身的孩子?”
“孟侧妃若是使得盼儿在臣妾手中发病,那么待到殿下追责,臣妾的罪名便是照料小皇孙不周,殿下难保不会将盼儿交还于孟侧妃抚养。”
晏君怀问道:“可孤今夜在侧妃殿中歇息,她何苦闹出这样一场?”
沈融冬清浅一笑:“盼儿都在侧妃寝宫,何愁殿下不会去?”
晏君怀怔忪。
她更笑靥如花:“即便此事殿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孟侧妃一向受到殿下宠爱,怕是也不缺这一回两回。”
晏君怀薄唇微抿住,他揭开床前帷帐,荀太医正施完最后一针,额间轻松许多:“殿下,小殿下已暂无大碍。”
沈融冬同样看来,望向床榻,唇角不自觉间上扬。
她声音轻柔,听着如同柳絮飘落在心里:“此事殿下觉着是孟侧妃有意,那便有意,若殿下觉着偶然,那臣妾亦是无可奈何。”
她道完这句,榻前的帷帐骤然落下,晏君怀头也不回,身形大步朝外跨,逐渐掩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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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檐角下檐铃经风吹撞出阵阵喧闹铃音,孟欢在檐下形单影只来回踯躅,直到月夜里一抹颀长身影呈现,她忧心如焚地迎过去:“殿下,盼儿可是没事了?”
晏君怀神情冷淡:“他有事没事,你心里理应清楚。”
孟欢呆怔,继而笑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妾身根本未随同殿下前去,又怎会知晓盼儿现下的状况?”
晏君怀冷道:“近些日你呆在殿里安分守己,若无孤的允许,不得擅自出殿。”
孟欢僵硬笑着:“可是有人同殿下说了些什么闲话?”
他没出声,孟欢便试探道:“妾身早已说过,若是殿下希望,那么妾身便不在殿下与姐姐眼前出现,可殿下仁慈宽恕了妾身,现下妾身根本未曾得知自身做错了什么,殿下这般责罚,恕妾身心有不甘…”
晏君怀揉了揉眉心,满脸写着倦累:“孤去书房睡。”
“殿下,”孟欢死死咬着唇,“姐姐身体有疾,若是要关妾身禁闭,不若暂将盼儿抱来给妾身,若是姐姐继续照料,只怕会分心劳神,妾身也想替姐姐分担……”
“不必。”
晏君怀抛下冰冷一句话,转身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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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起早,庭院里的翠竹掩藏在浓雾中,也能看出经过一夜秋风的洗礼,略微有些潦倒落魄。
守在殿门外的刘裁兴致颇高,望见太子妃身影,急忙赶前汇报:“太子妃,这下可好,昨夜里太子殿下将孟侧妃禁足了有段时日,您不必再担心她会做些什么私下里的手脚。”
“荀太医来了吗?”沈融冬并不关心他口中所说的事。
“来了,”刘裁挂着的喜色没散,“不过除了荀太医前来复诊之外,沈府那边也来了人,据说是三公子的吩咐,太子妃您是要先见哪边?”
“后者稍待片刻,”沈融冬掀动眼睫,清楚瞧见绿竹领着荀太医,已冉冉走到眼前,她心中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慌不忙道,“小皇孙的病情打紧。”
同荀太医移步至内殿,沈融冬窥着他为盼儿看诊,忽然间,听得苍老的声线问起:“太子妃的气色竟比起昨夜还差,可是仍在惦念夜里发生的事?”
沈融冬没接话,荀太医反客为主接着问:“恕微臣直言,昨夜太子妃与殿下的对话,微臣略微听去一二。若太子妃无真凭实据都能令殿下深信不疑,孟侧妃更得到小惩大诫,那么看来殿下对您的宠爱远远超出有些人所想,既如此,太子妃还有什么好忧虑?”
沈融冬笑了声:“本宫并非是在想此事,况且太子殿下疑心病重,这是整个汴京城内上上下下,众所周知的事。”
若是其他人的疑虑增长,需要在一片干涸的土地里,先将地用犁耙翻松,再精心施肥,待到土地生长成能进行播种的地步,那么对于晏君怀来说,要想他对某件事某些人产生疑虑,则在本就富饶的地里播撒下哪怕是发霉的种子,却极其能够生根发芽,直至参天。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待其他人,都是如此。
晏君怀就是这样的人,她这些年来,早已琢磨透。
“恕微臣再冒昧,太子妃并非是喜欢追根究底的性子,昨夜里见您与平日大有不同,倒是叫微臣吃上一惊。”
荀太医当年对沈将军有恩,沈融冬进宫,因着这层关系,每次病情来犯,都是传唤的荀太医前来逢凶化吉,久而久之,她将他当成值得仰仗的长辈,偶尔也会是谈谈知心话的老师。
在他眼前,自然是没什么好再掩瞒。
“乳娘一直跟在小皇孙前后照料,接触过什么会导致病因潜藏的事物,只有她自身知晓,”沈融冬抿住唇,眼神极淡,“若她知情不报,那本宫也毫无办法,只有追本溯源。”
她说起话来气度从容,但偏偏身上始终萦绕着股挥之不去的冷冽,教人无形中不敢直视。
荀太医心头一震:“太子妃的意思,是乳娘与孟侧妃……”
“殿下不是没察觉。”
“太子妃,”荀太医担忧地看着她,“若是宫中大小事物纷扰杂乱,不若向太子殿下禀明,寻一处世外桃源的地呆上一阵,想必会比眼下一味陷在深宫中,更有利于旧疾的康复。”
沈融冬浅浅一笑:“谢过荀太医。”
荀太医复完诊离开,沈府里来的家奴被请进来,甫一抬眼,便匆匆跪了下去,话音苍卒入耳:“太子妃,三公子昨日离宫后去兵部侍郎府中寻了青荷姑娘,可在那采买婆子的口中打听过后,得知原来在侍郎府中待着的第一晚,青荷姑娘就已经消失了。三公子怕您放心不下,特意让小的来知会一声。”
“嗡”的一声。
沈融冬指节发颤,眼前人说的什么,似乎都听不清了。
第8章
“太子妃!”
还是家奴的唤声将沈融冬惊醒。
她回过神,目光淡道:“没事,你回府告诉三哥,本宫没事。”
待家奴退下,沈融冬立即吩咐刘裁:“准备马车。”
刘裁好奇多嘴了一句:“太子妃,您这是准备去哪儿?”
“本宫昨日冲撞了三哥,现在心里想想,始终觉得过意不去,”沈融冬不紧不慢道,“方才得知三哥仍在府中闷气,所以再备上一些薄礼,拿去给他当作赔礼。”
“太子妃当真有心,”刘裁笑了笑,“奴才这就领命。”
万事俱备,出门的当口,沈融冬不曾想过,崔进竟然腰悬佩刀,森然着一张脸,站在檐廊下,看似等待已久。
刘裁首先瞅见他,皱起眉头不悦:“这是刮的哪门子风,竟将崔侍卫都刮过来了。”
崔进面不改色:“太子殿下吩咐过,若是太子妃要出宫,需得有属下陪同左右,以免遭遇到什么不测。”
“你这乌鸦嘴,”刘裁连往地上啐了口,抬头道,“净说些不中听的话,不怕太子妃拔了你……”
舌头两个字咽在了喉咙中,沈融冬打断:“崔侍卫但跟无妨。”
她淡泊的脸上呈现出来从心所欲,崔进想到些什么,莫名有了心虚,随后低下头,不复最初的态度凛然:“多谢太子妃,不教属下为难。”
马车一出宫门,朝热闹的南市行驶,此刻正值早市,汴京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不过如此,贩夫走卒都在拼命招徕生意,沈融冬坐在马车车厢里,捂住自己心口,眼睫将颤未颤,回想起从家奴口中听到的话,脑子里嗡嗡的声音一刻都不曾停。
“太子妃,其实青荷…”马车外,崔进的话声犹豫了几个调子,“是属下送去兵部左侍郎府中的,属下该死。”
沈融冬掀开车帘:“然后呢?”
崔进挞着马,声音愈发犹豫,咬牙下定决心似的:“没能事先知会太子妃一声,是属下的不是,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左右不过凭着太子殿下的喜好做事,怪不得你。”沈融冬放下车帘,轻淡的语调令崔进更慌张,隔着帷裳,费尽神思。
“太子妃,昨日里殿下将侧妃训斥一顿,可见他心里还一直惦念着您。”
沈融冬抿唇,每个人都在告诉她,晏君怀的心里有她。
可她着实,半分都未曾觉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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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过一段街道,朝偏僻的胡同巷里钻去,崔进在外吃惊:“太子妃,这并非是通往沈府的路。”
“谁说本宫要去沈府?”沈融冬不紧不慢道,“本宫先在途中去往别处拜访,这样的权利难道也被殿下收回?”
崔进不由得一怔。
沈融冬接着道:“你也说过,青荷是由你亲自送到兵部左侍郎的府上,既然本宫思念青荷成疾,来看一眼她,也不过分罢?”
崔进无言,他甚至觉得,这场出宫太子妃早已谋划好了真正目的。
从这条深巷穿过,兵部左侍郎的府邸坐落在汴京城内较僻静的地方。他的府邸看去不甚奢华,沈融冬曾听说左侍郎本人为官清廉,如果尚书届时由他上任,那么她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沈融冬戴上绿竹递过来的帷帽,隔着垂纱看崔进,他身旁是正在搬运礼品的刘裁,绿竹又忙着去车厢内拿拜帖出来,独他站在那儿岿然不动,目光晦涩复杂,似有千万言语想吐露。
府邸匾额上字迹笔走龙蛇,沈融冬轻语:“若崔侍卫觉得好看,留在这儿看也无妨。”
崔进恭敬施拳,“太子妃,毕竟青荷当时送来时不算正大光明,我们这回既然是私底下来探望,那么太子妃若是接触到侍郎府中的任何一人,漏嘴传出去,不论作何解释都不好听,依属下愚见,这拜帖不若先收留着,待到日后再用不迟…”
沈融冬眼珠轻转:“你的意思,是我们打道回府?”
“并未,”崔进道,“属下只是深以为,若从侧门进,照样能见着青荷,甚至避免了属下方才说的一众麻烦。”
沈融冬没应答,刘裁抱着几件堆到眼前的礼品,走过来道:“崔侍卫说什么呢,我们的青荷姑娘可是自幼跟随在太子妃身侧,情同姐妹一般,你说她在兵部侍郎府中不配声张,那可是在说太子妃在你眼里,也不比这小小的侍郎府威严大?”
“刘裁!”
沈融冬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声,他登时消停些,瞥了崔进几眼,仍带上丝丝警惕。
“太子妃误会了,”崔进道,“属下也是为了东宫声誉着想,想必若是太子殿下得知此事,也会是相同的抉择……”
“那依你所说,”沈融冬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若想他帮忙遮掩住晏君怀的眼睛,索性不如少一事,遂放下自己身段,“殿下既让你在出宫时跟随在本宫身侧,甚至到寸步不离地步,想必也是有他的用意。崔侍卫说得对,我们从侧门去拜访。”
崔进面色稍松,帮忙拉起马车的缰绳,牵引着马车朝侧面而去。
赵侍郎府邸的侧门比起正门来差不到哪里去,虽见不到雕梁画栋的气派,可院门的木料一看便是一等一,寻常人家可望不可及。
崔进将马车缰绳捆在院墙外的一棵树身上,轻松打了个活结回头,太子妃及刘裁绿竹板滞在原地,没谁准备好了是前去拜访的模样。
他走近一些,太子妃更是稍扬手,示意他噤住声。
崔进默然不动,仔细一辨认,原是院墙后有两人正在谈话的声音清晰入耳。
先听见的声音带着丝惊慌:“阿兄,我这回闯下了祸事,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别急,是何事?你先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都道来。”
“阿兄你有所不知,”先前那道声音愈来愈颤抖,“太子殿下在前两日给我送来了一个美人,她是太子妃身侧从小跟着服侍的贴身丫鬟,他这是摆明着给我出道难题,这我哪会做啊?可若是我不笑纳,太子殿下定会察觉我只是面子上愚钝,实际内心不遂他意,我思来想去,只有勉为其难收下,将她安置在侧院里,偏谁知道那丫头伶俐得紧,照顾她的婆子半夜里跑来禀报,说她自个儿趁夜溜了,这下可好,沈温那人正巧回京,在蛐蛐斗场听李勋嘴里说了送人这事,他当时听见,立马要去清算太子殿下的账,我在院中担惊受怕了这一整晚,实在没得法子,才来找阿兄你出主意……”
“你…你糊涂啊,”另一道声音痛心疾首地叱骂,“若是在太子殿下刚找上门时,你就告知于我,那会儿还有办法可想,可现在呢…你若早先将那婢女拒之门外,至多不过遭受太子殿下几日冷眼相待,又怎会引来今日的事?”
“阿兄,我不管,”一阵扑通的跪地声过后,估摸先前那人正在涕泪横流,“阿兄,你不能见死不救,我的好兄长,你就大发慈悲,这回帮帮我吧…”
另一人重重叹了口气:“这样,为今之计呢,只有等他们一道上门来对峙时,我们推诿说,姑娘在刚进府中时就风邪入体,感染温病,只能送去乡下静养。如今路途遥远,他们若是一心想要求证,那么也得费上好些功夫,我们趁着这段时间,暗地里派人四处搜寻她的下落,这样就可万无一失了。”
“阿兄,可是万一太子殿下,看出来了怎么办?”
“说你糊涂,你还是真糊涂,若太子殿下看出不寻常,那么你也只管一口咬定,他既有意拉拢你,那么就不会教自己前功尽弃,更何况你是担心他责罚,才会将此事兜着,也不是存心瞒报,只管放心,将这件事瞒到滴水不漏便成。”
“原来如此,”有声音恍然大悟道,“那好,遇事还是阿兄想得周道,就这么办吧。可还有一事,我既对沈温说了,那丫鬟现下还在我的院子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没碰上一根手指头儿,这事儿在他面前怎么好交代?若前后口供不一,难保沈温不会起疑纠缠到底……”
“他一个在边境的莽夫,能有几分花花肠子看出我们的计策?”另一人道,“反正太子妃现在不受太子宠爱,你就借着这事,有意挑拨他们,将矛头引到他两身上去,这桩小事若是演变成他们之间的大事,我们不就称心了?”
先前人大喜道:“还是兄长厉害,至于那个小贱蹄子,若是让我搜出来,定要扒了她一层皮!”
“还有一事,”另一人似乎是想出了法子,语气都逐渐松懈,“父亲面前切记不可声张,若是让他知道,你得仔细你的皮。”
“兄长放心,”先前人闻言兴高采烈,“我又不是那等真愚钝之辈,全听兄长见解行事。”
……
院墙那边渐渐没了声音,沈融冬朝旁轻轻一瞥:“现下崔侍卫可知,墙对面二人是谁?”
崔进脸色阴沉,说不出的愠怒:“没承想赵朗与赵准两兄弟,私下里行事这般卑劣,亏得赵准今年开春还被破格提拔,中书舍人这般品行,若教陛下得知,定饶不了他。太子妃,我们现下是否先回宫禀明太子?”
“不急,”沈融冬道,“我们仍要拜访,且看他们待我们拿出什么说辞。”
崔进不见她脸上惊愕,心中凛道:“太子妃是否早已明白青荷的真正下落?”
“碰巧听见,也不是神仙,”沈融冬道,“哪能料事如神?”
她昨日里与沈温闹到不欢而散,知道他有段时间要同她不愉快,没承想他主动差人将此事告诉她。
来到赵侍郎府邸,只想寻些蛛丝马迹。
赵朗同他兄长在侧门商议对策,偏偏教他们听见,这下子明白过来,赵朗直到现在还认为沈温被蒙在鼓里,他欺瞒的计策简直天.衣无缝。
“太子妃,先前他们说的那些浑话,您别往心里去…”刘裁见惯了脸色,揣摩着道,“宫中上下都知道,谁才是主位。”
“既说的是事实,便没什么好遮掩,”沈融冬道,“汴京城上下也传得沸沸扬扬,总不能一一堵嘴。”
左右赵准说的那句太子妃不受太子宠爱是实情,他们间不和睦的动静,早传遍汴京城街头巷尾。
太子妃透露的意思是照常拜访,其余三人权当没听见方才那番对话,洗清耳朵,上前叩门。
不料此时,后方倏尔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嘶鸣,刘裁与绿竹不约而同朝后看过去。
“不好,”崔进忙道,“太子妃,是马儿没喂草,一时饿得慌了。”
沈融冬回首,拴在树侧的骏马将地面刨得尘土四散,口中嘶鸣长短不一。
又是一阵拉动门扉的声音,沈融冬重新看向府邸,侧门徐徐敞开,门后不是家丁,而是方才聊上兴头的一双手足。
“不知道这里是官家府邸吗?竟然敢如此放肆,你们是谁?”
“你们…你们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赵朗明显不如他兄长镇定。
沈融冬弯唇,不疾不徐揭开眼前的垂纱,淡问道:“是否打扰了二位的雅兴?”
“太子妃,”崔进这时也回过头来,“他们……”
“他们已经猜到。”
沈融冬光看赵准的眼睛,有如鹰隼,就知道瞒不过。
赵朗不只认出崔进,更是认出那双清丽实则暗藏锋芒的明眸,只淡淡一瞥,几乎喘息不上来。
“太…太子妃,”依然同昨日里如出一辙的处境,赵朗结结巴巴着问,“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第9章
“太子妃站着的又不是你们府邸里的地盘,如何不能在?”刘裁机灵,回嘴得快。
“不是,”赵朗神色彷徨,“我们也是逼得无奈,才会想尽各路办法,太子妃明鉴。”
沈融冬亭亭立在旁门前,气势远不足以造成剑拔弩张的境地,可赵朗显然被威慑到,求饶的话根本没停过。
赵准瞥见自己弟弟一脸窝囊不成器的模样,不禁重重咳嗽了声。
赵朗经这声提醒,仿佛从梦境里归来,太子妃的面貌秀丽无双,可他瞧着,简直是有如蛇蝎。
“等你找到青荷,便要扒了她一层皮?”沈融冬款款上前,“又仗着本宫与太子产生嫌隙,要借机挑拨沈小将军与太子殿下?你们真是大胆,这是将他们当作猴儿耍在掌心中。”
“太子妃,饶命!”这回赵朗什么都不说了,脸唰的一白,扑通跪下去。
“自行去顺天府请罪,”沈融冬侧目,崔进正将两匹马儿安抚下来,便又道,“再由崔侍卫作伴,将事情原原本本道给府尹,根据律法论罪。”
“属下领命。”
“太子妃饶命,太子妃饶命…”赵朗鬼哭狼嚎,“草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黑了心肝与兄长密谋…只此一回,真就只此一回,太子妃草民真的没敢动那婢女一根手指头,说要扒她皮,那都是气话,她逃了,这也与草民无关呐……”
沈融冬沉吟:“既如此,你去将照顾青荷的那位婆子唤来。”
赵朗一激灵,松下口气的同时又疑惑起来:“太子妃,那婆子也算是我们府中的老人了……若您要拿她定罪,不如…不如还是算在草民头上,否则叫父亲大人知道,少不得将我一顿好骂。”
“赵朗!”赵准看着自己弟弟没出息的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恨不能一脚踹过去。
沈融冬连同崔进他们一道被请进青荷住过的院落,两匹马儿也被牵去马厩好生饲养。她游走在青荷住过半晚的房间,摸着房间里大小不一的各色物件,脸色始终捉摸不透。
赵朗不消片刻带来伺候过青荷的婆子,沈融冬的手从一件汝窑瓷瓶上离开,回头慢条斯理道:“本宫只问你一句,可曾见过那位姑娘表现出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异状?”
婆子煞费心神地想了会,回禀道:“老奴见她在刚来的时候,时常把玩着手中一样物件,瞧着极其稀罕。”
沈融冬追问:“怎样的物件?”
婆子回:“好像…是个鼻烟壶,不值几个钱。”
沈融冬脸色有所变幻,崔进压低了声音问:“太子妃可是有眉目了?”
她轻道:“教他们的嘴闭严实,切不可让其他人得知。”
沈融冬说完朝刘裁及绿竹投以眼神,看似是要离开,落下崔进一人在这儿堵嘴。
崔进张了张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什么都没说出来。
虽然心里知道,太子妃是让他隐瞒在这儿发生的所有事,可是太子妃好像没有说,这需要瞒着的人,其中包不包括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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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将思绪逐渐在脑子里理清。
青荷的爹是个赌徒,以前青荷同她的娘总是会用自己的月钱去艰难接济,可是赌性一旦上身,哪有轻易脱离掉的?就这样,一家子像是掉进了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窟窿眼里,后来,沈将军替那赌徒一次性还清了所有赌债,青荷与她的娘同赌徒断绝情分,之间再无往来联系。
但是她的母亲在年初逝世,会想念剩余的真正亲人,也是在所难免。若逃出去不回沈府,也不回东宫,只有可能是回了自己家,照顾那个好吃懒做亦好赌成性的爹。
马车在半道上颠簸了下,刘裁声音响起:“太子妃,这眼下的路可不好走,尽是碎石子儿,也不知道青荷姑娘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沈融冬思绪回笼,揭起车帘,青荷的家她记忆里不甚清晰,只有幼时央着沈温带她和青荷来过,全因了青荷的一句带她见识更好玩的,现下兜兜转转,还是找着了它。
眼前的院落实在算不上小,但是院门口连副对联也不曾粘上,这下比起其他寻常人家的院落,平白无故少添了几分喜庆。
沈融冬下了马车,走进院子里,一眼望过去,院子角落的吊井旁青荷穿着套粗布衣裳,正在冰冷的井水中浣衣,手被冻红了大片。
她走近,青荷似乎是有所察觉,浣衣的动作停顿,抬起下巴,望见来人的第一眼愣住,口中呐呐:“小姐…”
自打她进了东宫,喊的都是太子妃,这声当然是要更加亲切,沈融冬抿下唇,眼中盛上笑意。
青荷抓着手里衣物,眼角泛红得如同兔子一般,含泪道:“不是奴婢不想回去找小姐,可是奴婢若回到东宫里,只怕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奴婢想着将娘留给奴婢的念想交还给那人,顺便再尽上最后一份孝道,再是回宫里向太子殿下请罪。”
沈融冬无奈问:“你何罪之有?”
青荷愣神:“奴婢…奴婢怎么会没有罪?是奴婢带坏小姐,太子殿下才会大发雷霆,要责罚奴婢……”
沈融冬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走过去扶起她,将声音放柔缓:“我和三哥商议过,到时候你不用跟在我的身边,回沈府安生呆着,等我一月一次回府探望,这样可好?”
青荷受宠若惊顿住:“小姐…”
沈融冬笑:“还有,你做的桂花酥,很好吃。”
青荷露出欣慰的笑容,转眼间眉头上又锁满了为难,怯怯道:“但若是奴婢回了沈府,太子殿下因此迁怒到沈府和小姐您怎么办?您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若是因此和太子殿下大吵一架,病情愈发严重了又该如何?”
沈融冬安抚她:“太子没你想象得那么凶,也没那么不通人情,记得吗?他小时候还夸过你机灵的,这次就是想吓唬吓唬你,关你几天罢了。”
可实际上她同晏君怀早已离心,算不得什么正经夫妻,她也不知道编造这句话是为了让青荷放心,还是给自己找个借口,继续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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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路上颠簸,将要到沈府时,青荷抬头瞥了对面的绿竹一眼,小声诚心道:“现在看见太子妃身边跟着这么个乖巧可人的侍女,奴婢一颗心总算是落下了。”
绿竹的性子也不见外,接过话茬道:“青荷姐姐,既然你做的桂花酥那样好吃,不妨将方子念给我听,若是哪日太子妃心情不佳,不想用膳了,还能有样东西入她的口。”
青荷打趣:“光是念,你的脑子怕是在回去路上颠一颠,就全都忘光了。”
马车里原本就备齐文房四宝,以备不时之需,青荷得到太子妃允许,提着毛笔在宣纸上留下纤细却没什么神韵的字迹,她是在太子妃小时候练字时跟着她练过一阵,幸好绿竹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浅人。
绿竹边看,边在感悟:“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我以前做的糕点怎么总是硬邦邦的,都不招人喜欢。”
沈融冬原本在闭目养神,不知道怎么的,青荷竟将话题扯到她身上:“太子妃,若是你平常得闲,不若也学着做膳食点心,照顾好太子殿下的嘴,他满意了,肯定会待您比现下好。”
沈融冬掀眸:“不用担心本宫与他。”
“太子妃傻呀,”青荷愈发嘴活,“若是太子妃长此以往,不将太子殿下当一回事,那么等到时真不受待见,可不只太子妃您一人遭罪,绿竹这么活泼的性子,还有刘裁,您让他们在其他宫人眼前怎么抬头,遭到了奚落也没法反驳可怎么办?”
绿竹惊道:“奴婢原本以为青荷姐姐是个爱哭的娇软人儿,刚见到时,哭得像只兔子,可谁知道,原来嘴巴皮子这么厉害,太子妃平日里,肯定是没少在听你唠叨。”
绿竹聪慧得给了台阶下,可青荷依旧不依不饶:“奴婢是习惯了宫里的冷清,奴婢也习惯了那些宫人的奚落,奴婢没关系,可是奴婢觉得,绿竹妹妹不该遭受这样的罪。”
……
到了沈府的门前,青荷正欲去搀扶太子妃,但她岿然不动:“你去罢。”
青荷僵住:“太子妃不是说要将奴婢亲手交到沈小将军的手中?可是太子妃此举,是不是在生奴婢的气……”
沈融冬没料到她会这么想,笑了下:“本宫昨日里已经同三哥叙过旧,况且前两日太子殿下刚陪本宫回过府,眼下人多眼杂,若是让他们看到我单独进府,指不定又传出什么闲话。本来流言就是满城风雨,你还想看见继续闹大?快进去吧,本宫答应你,定会来看你。”
沈融冬等到她下车,走进了沈府里,才算是安心,让刘裁开始赶起马车。
“太子妃,”绿竹艳羡地道,“青荷同您的关系真好。”
“是吗?”沈融冬不否认,“毕竟从小伴着本宫,若是不好,那也奇怪。”
回宫后,沈融冬惊觉她的宫里确实是如同青荷说的那样,有些许冷清,多了他们几道人影,也未能改变分毫。
绿竹欣喜新得的方子,去了小厨房一趟,没多久便端上来了那道桂花酥,沈融冬看着也没胃口,吃了一枚便不再吃。
她在东宫里对四处尚且算是熟悉,鬼使神差的,走出去寻到了小厨房所在。
彼时余晖落在重檐顶上,里头热火朝天,厨娘带着厨役在准备晚膳,灶台上的一口口锅蒸腾出白色水雾。
厨娘眼明手捷,望见太子妃,将手往襜衣上抹了抹,笑吟吟问:“太子妃今日竟有闲心来这儿,可是饿了,想要什么吃食?”
沈融冬还没说成话,她又道:“瞧老奴是糊涂了,您本来就吃不得什么东西,方才绿竹姑娘做的桂花酥也足够垫肚子了,可是为了小皇孙?”
沈融冬依旧没动静,正当厨娘以及厨役们都一阵纳闷时,只听她有了几点素常不见的笑意:“就做些小糕点,要端给殿下吃。”
第10章
厨娘和厨役们都愣住了,瞧着太子妃近在眼前,忘了的礼数一时间全部补上。
平日里太子妃清冷,可是待下人总是温和,以至于他们看见她,新鲜劲盖过了其他。
行过礼,厨娘麻溜开嘴:“太子妃,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您是金贵身子,若想要在太子殿下眼前聊表心意,我们做好了,您拿去便是。哪能让您亲自沾上这些俗物呢?再不济,您想要什么样式的糕点,什么口味?在旁盯着我们做就是,若太子妃碰水凉着,碰火熏着,我们真担不起这个责。”
“本宫既然是心血来潮,就不劳驾你们替代,”沈融冬道,“往常也做过一些糕点,并非什么都不会。”
厨娘讪讪:“那太子妃,您需要食单吗?还是说由老奴在旁点拨一二?”
“本宫看着来,”沈融冬走进去,厨房比外边要热,“你们忙就行。”
她往常的确练手过一些糕点,不过是在沈府,阿娘教她如何抚慰下朝归来神色尽疲的沈将军。
沈融冬将泡涨的精米放在石磨中碾碎,接着反复过筛,小部分米粉兑水煮完同剩下米粉匀成米糊,继而加酒曲水,静置过一段时间放进蒸锅里熏蒸。
灶台上白气缭绕,香味钻出蒸锅,忙着的厨役们闻见味道,纷纷将脑袋探过来,有好奇的问道:“太子妃,您做的这是白糕?”
沈融冬笑着,将准备好的桂花蜜洒在切成小方的白糕上,晶莹润泽的琥珀色花蜜四下流动,再施以小瓣的海棠花作点缀。
这道糕点极其简单,阿娘说过,口腹之欲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她当时跟在她身旁成年累月积攒下不少方子,可是在岁月磨砺中逐渐忘记大半,唯独这道不甚精致但经点缀后堪能摆上台面的白糕,几乎是镌心铭骨,当下拿来应付晏君怀再好不过。
沈融冬将做好的白糕分成三份,两份装盒,一份留给了厨房里面的人。
她想过了,虽然青荷的话乍听上去不让她欢喜,可她单为在宫中护住她的人,也该讨好晏君怀,不让他再有机可趁。
同时这样,也算给了青荷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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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提着食盒回寝宫,半道途中,正巧撞见了四处寻她的绿竹。
“太子妃,”小姑娘的眼睛红着,“您这是去了哪儿?教奴婢一顿好找…”
歉意顿时涌上心头,沈融冬从食盒里拈出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尝尝。”
绿竹迟疑地嚼着,巴巴问:“这是,太子妃您自己动的手?”
沈融冬方颔首,绿竹眼睛更红:“原来太子妃,竟是嫌弃奴婢做的糕点不够好吃。”
沈融冬忙安慰她:“沾了太子殿下的光,你还不知足吗?”
绿竹眨眨眼睛,似乎是逐渐明白到了她的深意。
“太子妃,”她恍然大悟,“您是想通了?青荷姐姐说过的话,原来您都放在心里。”
“嘘。”沈融冬拉着她,往寝殿里走去。
刘裁守在殿门口,远远便瞧见了她们,只是不显忙慌,临到眼前,才牵动了下鼻子:“太子妃您做的糕点,奴才只在您进宫里的头一年吃到过,现下闻到,真是怀念。”
绿竹惊讶:“公公也知道是太子妃自己动的手?”
“咱们太子妃啊,就是嘴硬心软,”刘裁笑着道,“咱家跟在她身边三年,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吗?若有人设身处地地为她好,那么太子妃能掏心掏肺。”
绿竹望了眼在她看来,一贯都是清冷沉着的太子妃,对后半句将信将疑。
他们移步殿内吃着糕点的同时,不忘挖空了心思称赞,刘裁是进宫多年的老人,马屁更是拍得一等一的响:“太子妃您随便动动手指头做的糕点儿,若在这世上论第二的话,那么无人敢称第一,太子妃,您得闲了可以再做一些,到时候拿去给丽妃娘娘尝尝,也给陛下尝尝。”
沈融冬没想过那么远:“殿下与本宫是夫妻,他尝尝无妨。可陛下同丽妃娘娘他们吃惯了精致小食,哪能看得入眼这个,日后等做了更考究的,再呈给他们。”
绿竹嘴里咬着糕点,忽然含糊不清道:“糟了!”
刘裁看向她:“大惊小怪做什么?”
绿竹咽下嘴里的小半块白糕,唇边花蜜没来得及抹,就急急道:“崔侍卫是今早同咱们一块儿出去的,现下咱们在这儿吃太子妃做的糕点,独留下他一人,是不是不太好?”
刘裁嗤笑:“崔侍卫跟在太子殿下身旁,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有?再说这么久没归来,该是被赵府留着用膳了,你担心他做什么?”
“赵府自然不会留崔某用膳。”
崔进的声音清清楚楚,跟在刘裁话音的后方。
他不动声色出现在殿门外,整个人如同一圈黑色剪影,行完礼道:“太子妃,属下已经完成了使命,特地来向您回禀。”
刘裁被当场抓包,讪笑着,多少有些坐立难安,只能招呼道:“崔侍卫,快来,太子妃的手艺想必你也在怀念吧?”
绿竹跟着劝起来:“是啊,崔侍卫,太子妃特意给殿下做的糕点,这下我们算是一道跟着沾光。”
崔进毫无反应,杵在殿门口,活生生是一截木头桩子。
沈融冬本来任由他们谈话,唇莫名动起来,插上了句:“崔侍卫,你挡着我们的光了。”
崔进疑惑地转头看向天色,掌灯时分,暮色苍茫,哪儿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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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进足在门口迟疑片刻,才领悟到太子妃的意思。
他走进殿中,拈起盛在盘里的糕点,一枚三两下嚼完,全程不露神色,吃完语声平静:“太子妃自从想到给殿下做糕点,人也精神了不少,竟还会和属下开起玩笑。”
沈融冬提起食盒,看他也没再继续吃的意思,朝暮色里走过去。
“太子妃命属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可这任何人,其中包不包括太子殿下呢?”
“若是本宫说包括,想必崔侍卫也会如实向殿下告之?”
崔进被戳穿想法,步履渐缓,只听太子妃余音袅袅,几乎是绕上梁柱。
“不过还是感谢崔侍卫,至少你在告之殿下前,先来同本宫道明,教本宫不至无法应对,”沈融冬轻道,“可本宫还是想劳烦你,在殿下面前先勿声张此事,本宫自己会向他透露。”
既然决心同晏君怀和解,那么他们之间横亘的坚冰,该由她去瓦解。
檐廊下,崔进观着太子妃侧脸,眉目一挑:“太子妃不过半日,当真是有所变化。”
晏君怀的书房名为景行阁,取自诗经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若他平日在书房里处理政务,那么东宫上下,都没什么人胆敢去打搅他。
沈融冬与崔进一路行至景行阁,守门小黄门通传过后,出来神色犹犹豫豫:“殿下忙了一天的政务,眼下正累得趴在案上睡着了,奴才方才给他披了件外袍,也不见殿下有醒转模样,不若太子妃这糕点,便由奴才代为转交,待到殿下醒来再食用。”
沈融冬将食盒递过去:“那么有劳公公,除了糕点外,记得让殿下用晚膳。”
“那是当然,”小黄门接过,“殿下若是醒来吃到太子妃亲手做的糕点,只怕高兴到不知道能成什么样。”
崔进护送沈融冬回寝宫,没料到太子妃暗自思忖,随后出其不意地问他:“崔侍卫可知道殿下最近在忙什么?”
“依属下看,应当是黄河水患,”崔进想了想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但最令陛下忧心的,还是黄河水的治理以及四处流散的灾民,朝臣百官想尽了法子,无一奏能被陛下启用,因此殿下连夜来也未曾睡过好觉,若能先行解决问题,不止两岸的百姓能得到安宁,殿下也能睡上好觉,亦能被陛下更器重。”
“原是如此,”沈融冬若有所思,“黄河水的治理,并非一日两日之功,殿下寝食不安,只怕迟早会拖垮身子,不若本宫去文渊阁翻翻典籍,若有些用的,由崔侍卫一并抱过来,应当多少能替殿下减轻些负担。”
崔进笑道:“太子妃真是蕙质兰心,殿下有您实属福气。”
他们快要越过景行阁时,沈融冬行在内侧,无意间朝雕花窗栏那边望了一眼。
只一眼,刹那间手脚冰凉,血液似乎从脚底涌上了天灵。
她看过去的那道缝隙里,晏君怀的书案上是摊开的奏疏,他神清骨秀,如朗月微风,身着的月白色长衫松松垮垮。孟欢柳腰被他的大掌桎梏,堪堪坐在他腿上,面上挂着一层薄汗,含羞带怯,薄纱寸缕显尽了风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方才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一眼间,沈融冬好似被拉扯回到了一年前。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她从噩梦里醒来,寻晏君怀不见,赤着足踏遍宫中所有角落,在一处偏殿里看见了他与别的女人。
他们的身影重叠在红帐后,殿中熏香甜腻诱人。女人的声音,也好听得紧。
床帐垂下的四角都悬挂着铃铛,床脚每次不堪负重吱呀一声,铃铛便跟着摇晃,她站在外面,从缝隙中,听了半宿。
“殿下,姐姐给你送糕点来了,”孟欢拈起书案上的白糕喂至他唇边,“说是亲手做的。”
晏君怀没动声色。
孟欢犹疑,试探着咬了一小口:“是不喜欢吗?咦——”
她连将吃进嘴里的白糕吐出:“这般甜,糕点本身也没什么味道,不好吃。”
晏君怀看了她眼,将她从身上推开:“说是亲手做的,实际怕是随便交代了厨娘,宫里的厨娘本来就手艺不精,你若是喜欢糕饼点心,届时让母妃赏你些贡品。”
“不用了,”孟欢肤若凝脂,巧笑倩兮,“还是由妾身下次做给殿下吃。”
“太子妃,”崔进作势要跟过来看,“您看见了什么?”
“没事。”沈融冬匆匆扯着他的衣角,朝前走,一眼都未回过头。
作者有话说:
男二下章出现!
第11章
沈融冬步履不停,回到自己的寝宫外,拽着崔进衣角的手方才松开。
她的脸颊绵延渗出细汗,崔进回忆起方才太子妃的举动,觉得她如同是在逃命,躲藏可怕的事物一般。
他不解:“太子妃,您方才在窗栏前站了许久,属下惦记着尊卑,一时也不敢同看过去,可属下大致能明白,您看过去的位置是殿下的书案,莫非您看见的,不是太子殿下的睡颜?”
沈融冬心下未安,搪塞道:“是殿下的睡颜,不过睡着了比较罕见,以至于本宫看见,一时间看得怔了。”
崔进见她执意不说出口,也不再强行追问。
崔进离开后,沈融冬踏进庭院里,一眼望见绿竹同刘裁一道,两人围着院里的几棵翠竹看。
“你不知道,这些翠竹都是在太子妃进宫的第一年里,同太子殿下两人亲手栽种下的,”刘裁夸大其词,“他们二者的情感,也如同这苍翠挺拔的竹子一般,从幼时至现今,日后定然也会万古长春。”
“奴婢的名字,不就是绿竹?”绿竹琢磨到了意味。
“对啊,”刘裁逗她,“所以殿下特意挑中你,将你送来太子妃身旁。”
他们本来是趁着太子妃还没回宫,闲暇时在这里打发时间。刘裁是老人,给绿竹介绍宫里宫外是本分,以免她不熟悉宫中事物,触着了太子妃的逆鳞。
可他断然没想到,太子妃会这么早归来,不动声色靠近,听见他们谈话后,悠悠问:“这些竹子好看吗?”
绿竹下意识点了下颌:“好看。”
刘裁噌地转过脸:“太子妃,奴才以为,您会同殿下一道晚膳呢。”
月色攀上竹枝,又不为人知漏过叶缝,斑驳陆离碎在沈融冬的肩头。她身形单薄,沐在月影下,莹白的肌肤说成与景致融成一体,一点儿也不为过。
她既寡淡,又不容置喙:“本宫明早醒来,要见不到一株竹子。”
绿竹不知所措,呐呐道:“太子妃,这些竹子…不是您与殿下的留念吗?怎么要伐了它们呀?”
“荀太医早前劝慰,本宫的病体最好是寻处世外桃源的地休养,”沈融冬道,“本宫觉得也对,于是明日去崇恩寺烧香礼佛前,打算多备上一些上上签。”
“崇恩寺的上上签一向难求,”刘裁连朝绿竹抛了眼色,殷勤道,“若太子妃有了这么多上上签,便不怕摇不中,好运不上身了。”
绿竹张了张嘴,全然讶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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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的栖霜宫前院原本是郁郁葱葱,当翠竹一夜间砍伐光,失去清风过林时的喧杂,冷意便凭空而至。
沈融冬的脚边煨着掐丝珐琅足炉,她提笔在宣纸上留下墨痕,不消小半个时辰,晏君怀下朝后,果真如她所想般不请自来。
沈融冬没搁笔,一字不落将昨日里赵府发生的事及青荷回沈府的事同他坦白。
而后,她的话声娓娓,慢条斯理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前两日不仅照料小皇孙不周,眼下更是拒绝您为青荷安排的亲事,因此臣妾愿去崇恩寺斋戒一段时日,孜孜誊写佛经,替陛下以及丽妃殿下祈福,以赎臣妾这段时日来的罪。”
晏君怀一身青色,银冠镶玉,眉目间朗月清风。
他问:“那盼儿呢?”
沈融冬温声道:“殿下看着安排便是,无论是交由丽妃娘娘,亦或者是交由侧妃,这段时日里总归出不了差错,臣妾更以为,侧妃在闭门思过的期间里待在深闺甚是无趣,若有盼儿作伴,说不定能好上些微。”
晏君怀低眸看往桌面,沈融冬的字依旧纵情写意,丝毫没有方正可循。
“你自幼跟孤练的一手好字,现在纵然刻意将痕迹抹去,也莫要忘了,即便同孤的字大相径庭,”晏君怀寒道,“你亦是孤的妻。”
“是,”沈融冬摒心静气,接着道,“若殿下还念着我们夫妻情分,请应允臣妾的请求,另外若能在侧妃照料盼儿时让刘裁守在身旁作陪,更好不过。”
晏君怀眼帘掀动,薄唇微启:“冬儿,你可是在怨孤?”
沈融冬晃了下头,云鬓上珠钗步摇叮铃作响:“并未。”
她的话声掩在响动里,晏君怀沉默须臾,看了她眼,转瞬将目光收回,哑道:“早去早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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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恩寺处在京郊,一向是皇室中人持斋把素的地方。
沈融冬草草收拾好行装,一路轻车简从前往崇恩寺。
官道上的路平坦开阔,可是一旦行至山腰,马车愈发颠簸,沈融冬提了裙摆下车,深嗅山林间的气味,心中翻涌着的思绪四散,她身旁除了绿竹,是一列亲卫随行。
晏君怀在指派这些亲卫时道:“若有任何吩咐,他们会悉听尊便,若无,他们全是聋哑人。”
无论是寻常人,亦或者聋哑人,无论绿竹,还是他们,说起来,全都是他的人。
崇恩寺隐在云雾里,到了山门前,悠远绵长的撞钟声响一阵覆一阵。小沙弥牵引着马车朝马厩去,沈融冬有绿竹伴在身侧,听另一位沙弥介绍起寺庙中近况:“施主来的日子不巧,眼下黄河水泛滥成灾,我们寺庙里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灾民,一日三餐供给他们斋饭。施主斋戒的这段时日,怕是难免会被惊扰到,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灾民们原本也是衣食不愁的百姓,流落到贵寺庙,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若非束手无策,谁愿意寄人篱下,”沈融冬道,“这样,沈府历年来定向捐赠给寺庙的香火钱,会比往常添上一番,当是为黄河两岸祈福,祈愿灾情早日散去。”
“女施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小沙弥笑道,“施主现下是要先用过斋饭,还是前往礼佛?亦或是赶赴法堂,听主持为灾民们讲解心经,虽主要目的是安抚他们,可主持亲临论经的时刻难得,施主前去听听,也未尝不可。”
“我们喜欢清净,”绿竹插话,“在寺庙里随便逛逛,寻处佛堂礼佛便好。”
和小沙弥告别,绿竹将沈融冬拉进一处佛堂。
她鬼鬼祟祟,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竹签:“太子妃,您看。”
沈融冬怔住,绿竹的手中,根根都是被削得光滑明净的竹签,上面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些洇开。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其内容字字珠玑,全是福寿绵延的好话,饶是上上签,也不会有这般直抒深意的。
沈融冬问:“你真以为本宫准备将竹签全替换掉?”
绿竹瞪圆了眼,迷惑不解道:“不然呢?太子妃昨夜里还说,要将竹子砍光,全都做成上上签,这些都是刘公公削的,他知道您是一时之气,因此没做多少,由奴婢在上方书写…”
沈融冬眼眶微红,弯嘴角道:“绿竹,你可曾知道雨后春笋?”
“只要有根系在,那么竹子便是伐之不尽,除之不竭,现在将它们砍去,待到来年春风料峭,细雨如丝,埋在地底的竹笋冲破土壤,又是焕然新生。”
绿竹长长地叹道:“原是这样,可是太子妃来寺庙里,也是很突然…”
沈融冬揉了下她的脑袋:“寻求自己心结的解法,没有什么突不突然。”
她的手触及香案上的签筒,手指匀净纤长,轻轻一摇晃,一枚竹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
绿竹拾起,喃喃辨认:“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恨,恨无穹,太子妃,奴婢听这签文的兆头,怎么好像不太吉利……”
佛堂中应是时常有人求签,可灾民四起的时段寺庙里无人能抽身专程来解签,香案上自备了一本签文解法,算是周到。
沈融冬翻开泛黄燋卷的书页,目光停留在上,稍作迟钝。
绿竹将脑袋探过来,似是也想要看看:“太子妃,是好签吗?”
“上上签,”沈融冬语声笃定,将书页不徐不疾合上,“不过内容晦涩难懂,看不出来究竟该如何解,无妨,只需要知道是好签便足矣。”
“太子妃,您果然本来就有无边的福气,”绿竹这下放心,“压根就不用准备那些上上签。”
她将竹签收拢进衣袖里退出佛堂后,沈融冬跪在蒲团上,面对善目慈眉的佛祖,阖眼间,清澈浓黑的眸子里全是忏悔。
世人皆知,崇恩寺的上上签最是难得。
不出她所料,果真如此。
观音灵签第七十四签,姻缘,刑伤。
下下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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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礼完佛已经接近暮时,她退出佛堂,同绿竹在斋堂用过斋饭,回厢房途中,撞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大概是方听完论经,可是脸上清苦不减,显然未起到作用。
“他们好可怜…”绿竹摸向自己腰间,“奴婢若不是将荷包落在厢房,就给他们些施舍了。”
沈融冬见状,同样将手探向腰侧,可是随即空落落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些什么。
“太子妃,您的荷包落了?”绿竹惊呼。
“想是就在不远处,待会去寻上一寻便可。”沈融冬朝耳垂探了探,又往云鬓上拔了一枚简单的钗子,一并放往灾民们的手中。
“既然都身有余力,不若你们闲暇时便去山林中拾掇柴火,有多少我照单全收,堆在寺院里的柴房便可,这些首饰就当是预先支付的工钱,”沈融冬看向他们轻劝,“不能等到寺院里人满为患,你们到时再去想办法谋生,这样只有难上加难。”
“女菩萨开眼,谢过女菩萨…”几个灾民谢过,连连作揖退下。
沈融冬见惯了象箸玉杯、池酒林胾的场景,眼下场面同那些奢靡的景象天渊之别,她一时看不下眼。同绿竹商议好分头寻找荷包,便朝礼过佛的佛堂踏去。
佛堂里的香炉正燃,袅袅檀香萦绕在殿中各处,她的身上仿佛也被熏上一层庄严厚重的气息。
沈融冬将身子伏低,投向香案前地面的目光无果,又扫遍大殿角落,亦不见荷包踪迹。
“大概不是落在这里。”
正要离开,她忽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轻微异响。
沈融冬抬下巴朝前望,眸含讶色,慈悲为怀的佛祖屹立原地,她居然从中端详出一丝睥睨。
佛龛后走出半道披着袈裟的身影,脸未看清,那袭袈裟下探出拈着她荷包的手:“施主,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