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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黑帽的家伙(1)


他俩从云岩电影院旁边一个酒吧并肩走了出来,寒风刺骨,一个劲儿吹啊,吹啊。也没觉得马路地上变硬了,水汪汪的。光影晃动,好不凄凉。他俩在豫剧团那地方拐了个弯,紧接着,又朝喷水池方向走。叶尚芬和周冰都装出特别高兴的样子,还带着点儿醉态。他一直抓紧了她的手,指甲恨不得掐进肉里去,她都感觉到痛了。周冰并不善言辞,老爱重复着一些完全相同的话。

尽管是从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从前,他俩好像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对于叶尚芬来讲,和周冰,他们是在那个叫“忘忧草”的酒吧才得以越过了那条河,认识的。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天,城市貌似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型混乱,到处都能闻得到经久未散的浓烈火药味。

这些从热闹大街上重新回到家里去的年轻人,好像是,他们特别容易发火,总感觉,被某种失落的、紧张的、动情的、太容易惊恐以及兴奋的情绪紧紧包裹着。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叶尚芬她父亲手术以后病又复发了,是癌症晚期,全身扩散,大约再没有任何希望。她和哥哥叶海轮流到中医学院附属医院陪护。老人奄奄一息。叶尚芬悲哀、绝望地期待,却不知道老爸抛弃自己的那个最后时刻正在逐渐逼近。

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到底什么时候呢?老天爷安排好了,谁也无力去改变啊!

那就认命吧。

她都不想挣扎。别枉费那个心思,叶尚芬想。


她坐在靠墙的火车座。

周冰手上端着一杯红葡萄酒,朝她走了过来,那样站在叶尚芬的对面。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含笑问一句。“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你……是这样,我俩认得的。当然,你不会把我想得起来。别再多费那个心思了。是不是,还有印象不嘛?呃,其实呢,我俩从来没有说过话。”

叶尚芬点了点头。“我们以前确实是见过吗。”她歪着脑袋,脖颈显得僵硬。表情内敛,含而不露,连目光也是带点儿收敛的。

她觉得有点奇了怪,的确是怪头怪脑的哟,眯着眼睛,眼睫毛长长的,更仔细地打量着对方(肯定是偷窥式的),并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搜索了一番,真的是对这个朝她直杠杠走过来,并直接了当搭讪的帅气小伙子连半点印象都没有。她不反对跟别人聊天——任何人,确实是随便什么人吧——那会儿,恰好,叶尚芬觉得非常孤单。她周身一阵发冷啊。更何况,也是最吸引人之处,天呐,花痴了,对方居然长得这样帅,穿的是黑色纪梵希(Givenchy)灯草绒外套。态度不卑不亢,也算比较诚恳,好像并不是故意油腔滑调的那种城市小混混,二流子。

“你见过我,大概也从没留意,但我却记得你。对你印象很深。好像……好像你是和田野一个系,你学小提琴,田野练钢琴。”他突然笑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鼻子都可能气歪。他当场对她有些报歉。

田野这个名字叶尚芬是绝对不会忘的,一辈子都忘不掉。哦喔。那本身是她的初恋。她谈恋爱的时候特别晚,都上了大学才开始接触男生。而且,失败了。也谈不上不幸。她意外吃了一惊,感觉到,脸颊红透了。

连脖颈、耳根都发烫。

“我叫叶尚芬。”叶尚芬于是就回答说。

“啊,想起来了,想起了。谢谢告之。真的是谢谢你。真有点对不起。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唐突。田野那小子,当年他经常在朋友们中间吹嘘你,老爱说起叶尚芬这个名字的。好多年不见,我脑筋喜欢短路,忽然一下子忘了。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我再次道歉。真的是不好意思。我叫周冰。”

气氛神经兮兮的,尽管算不上诡异。她好像做梦一样。

他这才正式坐了下来。连姿势、动作都轻飘飘的。

“这种事情嘛,有哪样好道歉的,其实用不着客气。没有什么,的确没有什么哟。依我讲,你反而很坦诚。不是吗?如果你多年来总记挂着一个女生的名字,这才说明有问题。”叶尚芬对自己这种用词,确实有些惊讶,但脸上不动声色。她说:“你从前跟田野关系好?他对你们说起过我?”

“不一定,记得住一个女校友的名字就会出问题?这是什么逻辑。我的上帝,好奇怪的理论。我不觉得会是怀着不可思议的目的,就该脸红。能证明什么呢?欣赏也完全可以。那个时候田野经常对我们大家提起你,他肯定是喜欢你,你这样优秀,他曾以跟你交往为荣。”周冰告诉叶尚芬说,“每一次,谈到了你的时候,田野眼睛里都会流露出一道有几分忧郁的光芒,我们那时不明真相。他实际上就是这种性格。他本身是个艺术家,据说你能够带给他一种激情。你俩现在还在继续联系吗?”

叶尚芬拼命对他摇了摇头。

他提到并再三谈论田野,这使她想起了那个浑身带着艺术细胞的年轻钢琴家。便没有锥心那种痛了。早没了。好像是,她不再有任何感觉了。有点变麻木了。皮肤变有些粗糙。姿体僵硬。他父母也是唱歌的,当年很出名。等毕业以后,她就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你后来还看到过他吗?”叶尚芬问。

他们大约继续来往的。但他突然好像是不想说。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场合,别提他了。

关于田野的话题只能是起到个过渡,搭桥的作用。在他俩之间搭起一座桥。那时候,他俩好像都同样是这种想法。

不可能不想到他呀!有某种魔力,在生拉硬扯地把叶尚芬朝那个方向拽。

而那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好像是一片迷濛。

她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田野就已经悄悄地迷恋上三唑仑了。才是他真资格的恋爱。当时限于他的经济、社会条件(从未接触过这方面),叶尚芬至今仍然坚信,他其实还搞不到那种更高级点的东西(他小时候,年龄更小的时候他可是个乖娃娃哟,特别听话的那种,不会过份让他的艺术家父母操心)。他只能把天蓝色颗粒的三唑仑和白色头痛粉混合起来用,放在重新裹过的纸烟里抽。她跟他那个时候算是已经同居,住在朝天宫那一带的一小间转租来的屋子里。她在喝酒。有时——不经常——她喜欢喝一杯红酒,尽管说起来年龄尚小,那会儿叶尚芬就学会喝酒了。当然,她只有资格喝便宜货。

他俩一样。

她经常吹嘘说,自己从来没有醉过。好像也是啊!每当这种时候,那一刻,田野就爱眯起他的一只眼睛。他漂亮的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密密的汗沫,闪耀着光斑。甚至还带点儿紫红色。他另外那只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虽然说乌黑,但呆定定的,显得有点僵滞。她觉得就好像是一条死鱼的眼睛。他眉毛却特别浓黑。斜眼仁。对子眼。别转动。真会装。这游戏没趣。哦喔。哦喔。

他就是故意做出来这种调皮的样子,每一次,都会逗她开心。她便笑了。

“你不生气啦。”

老实说,当年,叶尚芬喜欢他的好像说也就是这点点。但不知道,他是不是压根儿其实就不认同女生喝酒。来,喝!“我不会醉的。”他并没有在认真听。她想说什么,也从来没有说过。想像不出来,一个女孩如果成了酒鬼的话,会出现天知道的情况!

她拉小提琴的时候到底手会不会发抖。

“会不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