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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锦州,沈巷。

陆沉不过出门半日,再回来时,就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李瑶。

她阖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安静无声,整个人显得虚弱又可怜。

陆沉只觉心脏蓦地一紧,差点就要自乱阵脚。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猜测这只是李瑶的又一个把戏罢了。

她那样惜命的人,便是当众自戕都只是为了金蝉脱壳,又怎么会轻易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这里。

“陆大哥,我不是……不是存心要害她的。”

连翘显然对李瑶的狡诈一无所知,吓得都快哭了。

“我以为她只是故意……并不是不能吃核桃……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是真的害怕极了,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难为陆沉竟听懂了。

据他推测,应该是李瑶跟连翘说自己不吃核桃,但她决不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态度,兴许恰恰相反,她还故意摆出那副作天作地、刁难人的样子。

所以连翘便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气不过她总是挑三拣四,就故意跟她对着干,在她的饭食里撒了核桃碎。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陆沉送走被吓得六神无主的连翘,垂眸看着床上的少女,“人已经走了,还要装?”

闻言,原本一动不动的少女,睫毛轻轻颤了颤。

似醒未醒,装模作样。

陆沉不再搭理她,走到一旁坐下。

好一会儿,李瑶大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终于慢悠悠睁开眼睛。

“好玩么?”陆沉不咸不淡的语气。

“你瞧瞧你,”李瑶乜他一眼,“我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不但不心疼我,还怪罪我。”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陆沉自叹不如。

见他吃瘪,李瑶才觉得舒服了,也不再藏着掖着,勾勾唇角,露出些许得意:“就这胆子也敢跟我斗心眼。”

说完,忍不住咳嗽几声,眉头微蹙,露出一丝难受。

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可真符合李瑶的性子。

陆沉心里觉得她活该,手指却已经本能地摸到桌上的茶杯递了过去。

“人家现在连拿水杯的力气都没有呢。”

李瑶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端得柔弱无辜。

可陆沉不打算惯着她:“那就别喝了。”

李瑶:“……”

2

陆沉决定带李瑶搬出沈巷。

“陆大哥!”

连翘追出来,急切地挽留,“你……你们不要走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陆沉温声打断她,“这几日多谢你。”

可少女哪里是想听什么感谢,连翘忍下羞怯,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他,带着某种怀春少女才有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那陆大哥你,我……”

“嗯,你说。”

李瑶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戏,只觉得这俩人可真有意思,一个羞于表白心意,一个不忍直白拒绝。

总之,拖拖拉拉,磨磨唧唧。

李瑶打了个哈欠,仅有的一点儿耐心也消耗殆尽。

“陆沉,我头晕。”

人未到,声先至,李瑶说完快走两步,精准到说是碰瓷都不为过地一头扎进了陆沉怀里。

“站好。”陆沉黑着脸撵人。

李瑶不为所动:“说了人家头晕了。”

陆沉:“……”

陆沉到底没推开她,只是一上了马车,他就离她远远的,正襟危坐。

这会儿装什么正人君子。

李瑶翻了个白眼,出声控诉:“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么?过、河、拆、桥。”

陆沉懒得跟她争辩。

李瑶却不依不饶,忽然起身凑过去,直勾勾盯着陆沉:“陆大哥怎么不劝劝我呢?”

方才上车前,陆沉又扭头看向连翘,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瑶表面笑盈盈,暗地里那只白嫩纤细的手却已经摸上腰间的匕首。

她想陆沉要是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给她演什么临走前才看清内心反悔下车的俗烂戏码,她绝对手起刀落给他一个痛快。

所幸陆沉薄唇掀起,说的却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做兄长的有句话交代,日后对人对事切不可任性妄为。”

眼看着少女眼中重新燃起的希冀彻底破灭,李瑶却笑得开心。

差点忘了,眼前这位别看平时温和无害,可真要绝情起来,那才是独一份呢。

但那是对别人,对她……李瑶想,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否则,这本该责备她的话,怎么偏偏就落在了旁人身上呢。

她自觉窥见了陆沉秘而不宣的心思,却不肯体谅,偏要大嘴巴地说出来,想要看他露出慌乱无措的模样。

可惜,陆沉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窥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李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不知廉耻,不择手段?”

“不知悔改。”

呵,听这意思,他还真想过劝她,只是清楚她不会听,索性不说?

原来他这么了解她呢。

这么一想,李瑶心情更好了,愉快地点点头:“嗯,我不但不知悔改,还会一犯再犯。”

她承认会一犯再犯,却不认是一错再错。

陆沉还能说什么,他干脆闭上眼,不再多跟她说一个字。

3

有时候陆沉也会想。

如果李瑶打从出生起就被接回宫中,没有被人当作禁脔圈养起来,也没有受尽欺辱折磨,而是作为大黎的小公主平平安安长到现在的话,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是如今这副乖戾阴鸷的性子。

但,没有如果。

她母亲不过是江南富商沈桥培养的用以笼络当地父母官的工具,虽然阴差阳错被送到了当时微服私访的惠帝身边,也倍受了一段时间的宠爱。可那般出身,别说天潢贵胄,就是普通百姓家也看不上眼。

何况帝王的喜欢本就只是贪一时新鲜,难以长久。

而李瑶作为上位者一夜风流的意外,原本就不该被留下,所以侥幸出生也最终难逃被弃如敝屣的命运。

若不是半年前,月昭国故意刁难,提出休战的附加条件是大黎需要送一名真正的公主去草原和亲,然而宫中并无适龄的公主时,怕是谁也想不起来还有李瑶这么一个人。

当时,陆沉领了密旨,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江南时,看到的是一个早不复当初的沈家。

沈桥中风在床。

妻子王氏于寺庙祈福时不慎摔落悬崖,当场身亡。

其长子醉酒落水,被人发现时已无力回天。

次子坠马磕破脑袋,至今昏迷不醒。

庶子则是死在了凤翠楼当家花魁的床榻上。

唯一的女儿也因为受不了接连的打击,整日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陆沉问了一圈才知道,眼下偌大一个府邸能当家做主的竟然是个外人,还是个年轻且极美的姑娘。

那人就是李瑶。

彼时李瑶客客气气地将陆沉迎进花厅,陆沉尚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就是他要找的人,只觉得那张脸似乎有几分熟悉。

“陆大人请先坐,”李瑶将陆沉引到上位,“我去请老爷过来。”

“麻烦了。”陆沉说。

沈桥是被李瑶推进来的,传闻中那个在江南生意场上能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只是一个眼歪嘴斜的中风病人。

陆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想这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李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歉意一笑。

“老爷虽然从半年前突然中风后就口不能言了,但脑子还是清楚的,府上大事小事看着是我在管,实际上事无巨细都是先跟老爷汇报,等他点头后,我才敢放手去做。所以陆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可代为解释老爷的意思。”

陆沉点头,却没着急问话,只神色莫测地盯着沈桥,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在打量沈桥,李瑶却在不动声色观察着他。

她不明白这个自称京里来的陆大人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但他明显不是这扬州城里那些拿钱就能打发的吸血鬼,也没那么好糊弄,所以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但警惕归警惕,也不妨碍她顺道欣赏一下美人。

面容坚毅,眉目冷峻,陆沉的皮相骨相可谓皆是上乘。

不过最令李瑶喜欢的,当属陆沉那双眼睛,或许是见多了那种染了欲念的恶心眼神,她对这样仅仅毫无杂念的平静眼神没有任何抵抗力。

只一眼,她就对他心生好感。

“冒昧问一句,”陆沉沉吟半天,没有道明来意,反而问起旁的,“府上诸位先后出事,可有报官查验?”

“怎么没有,可那群官老爷今儿来府上盘问,明儿到铺子里查证,问了半天,查了半天,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李瑶蹙着眉,神情气愤。

蓦地,像是想到什么,抬头看着陆沉,一双杏眼满是希冀的神采:“敢问大人可是察觉了不妥,还请直言相告。”

陆沉摇头,“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少女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到最后失望地垂下脑袋,不再多言。

陆沉把视线重新落到沈桥身上。

“不知沈老爷可还记得,当年陛下回程匆忙,不得不将一位金枝玉叶的小贵人暂留沈府,小贵人现在何处?”

4

李瑶没想到陆沉是来找她的。

但他说什么,金枝玉叶、小贵人?李瑶差点没笑出声来。

关于她的出身,沈桥倒是从没有瞒着,可那又如何。

他还不是放任他的妻子女儿欺她辱她,打她骂她,只要她们不伤了她那张脸,要了她的命,他就随她们作践她;他纵容他的儿子们觊觎她、骚扰她,只要他们没有真的占有她,他就权当是看戏。

用沈桥的话说,告诉她只是为了让她在别人面前端起公主该有的架子,而在他面前,她永远就只是他的一条狗。

那时李瑶年纪还小,把不屈和倔强都写在脸上:“沈桥,你就不怕么?你这样对我,若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到何日?”

沈桥大笑着打断她,一双眼中全是讥讽。

“李瑶,你以为我真的没往宫里递过你的消息么?可是结果呢?惠帝风流,子嗣绵多,宫里既不缺皇子,更不缺公主,焉有你的容身之处!所以乖乖听话,做我的棋子,替我铺就那登云梯,届时我或许会给你自由也说不定。”

是给我自由,还是给我收尸?

李瑶在心里冷笑。

沈桥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商人,他已经拥有泼天的财富,却还贪婪地妄图染指无上的权力,否则也不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留下她。

只是他是不是太高估她了,她一个不为人知的弃子能带给他什么。

沈桥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俯下身,一手勾起她的下巴,一手从额头开始往下一寸寸扫过她美丽的面庞,像是在欣赏把玩一件宝贝。

“李瑶,你比你母亲要聪明,也比她美得多。她的美太唾手可得了,而你独一无二,因为你的身体里流着皇室的血液。把公主拉下神坛,当作禁脔圈养起来,就仿佛把至高无上的皇权踩在脚下,那样一种隐秘而疯狂的快感,足以让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趋之若鹜。”

所以李瑶就是沈桥手里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他耐心地等待着,要为她找到最合适的买家。

但是可惜,他这件商品有自己的主意,等不及他为她物色,就用她想要的最合适的价格把自己给卖了。

买主是扬州知州唐怀民,一个同样道貌岸然、贪得无厌的伪君子。

李瑶不过承诺他,只要他肯给她两个得用的人手,且能在沈家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宜上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她届时会将自己和一个完全予取予求的沈家亲手奉上。

唐怀民同意了,于是沈家便以迅雷之势走向倾覆。

李瑶有一句话没有骗陆沉,那就是沈桥的确只是口不能言,但意识是清醒的。

她得让他亲眼看看他的沈家是怎么一步步被她毁掉的,她得让他尝尝眼睁睁看着妻子孩子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滋味。她要让他知道他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她不是助他青云直上的登云梯,而是拽他下地狱的恶鬼!

托陆沉的福,李瑶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但她可一点不想感激他,因为他无疑提醒了她,她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可不全是沈桥的责任,还要怪她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帝爹爹。

怎么办呢,李瑶忍不住笑了笑,她这人向来是有仇必报。

对亲爹也不例外。

5

陆沉原以为沈桥口不能言,此行要多费一番波折。

谁知第二日他便带着公主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公主就是李瑶。

彼时,李瑶听他问完,很快就主动承认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

“李姑娘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陆沉看着李瑶。

“无以证明。”

李瑶摇了摇头,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堪堪停在距离陆沉不到一步之遥的位置,与他四目相对。

沈桥曾说,只要是见过惠帝的人,就不会否认李瑶的身份。她的眉毛鼻子跟惠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却不会显得太过冷硬,倒比寻常美人多了两分英姿飒爽。

“陆大人方才说自己隶属殿前司,乃是皇上亲卫,对他那张脸想必并不陌生。那您再仔细瞧瞧,我与他有几分相似?”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但李瑶前后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仿佛一瞬间,从一株路边不知名的小花长成了名动天下的牡丹,带着令人屏息的、惊心动魄的美。

莫名地,陆沉觉得这才是真的李瑶。

方才出于礼貌他未曾盯着她细看,现在再仔细这么一瞧,尤其是在她眼下这副略显张狂的情绪下,李瑶的眉眼像谁简直呼之欲出。

但未经求证,不可妄断。

一般人并不知道,大黎所有皇室血脉,其锁骨下方一寸的地方皆有一处状似梅花的胎记。

陆沉提出要查验此胎记。

“现在?”

“是。”

“在你面前?”

“得罪。”

李瑶的确有那个胎记,不怕他看,她脱下外衫,再解开里衣,大大方方地露出少女不为人知的美丽。

可是这个陆大人怎么回事,方才不还一副公事公办,势在必行的样子。可结果呢?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就打算敷衍了事。

“陆大人看清楚了么?”

“回公主的话,臣看清楚了。”

改口倒是快,李瑶勾了下唇,却不打算放过他。

“那陆大人看清楚什么了?”

“回公主的话,胎记。”

“除了胎记呢?”

陆沉不说话了。

打从她接连发问开始,陆沉就知道她在戏弄,兴许这就是她给他的下马威,也兴许是为了报复他的以下犯上。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只能受着。

李瑶要是知道他怎么想,肯定会大呼冤枉。

事实上,她只是单纯讨厌他这副无动于衷、波澜不惊的样子。虽然李瑶也曾无数次痛恨自己这张为她带来灾难的脸,但她同时很清楚这是她的优势,大多数男人只需看她一眼,就足以生出贪念。

然而陆沉显然不在这个大多数之内,她几乎剥光了自己站在他面前,他却只正人君子地只看了一眼他要看的地方,而后视线一触即退。

这可怎么行?

李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沉,此去京都,虽说她也没打算在那座皇城里站稳脚跟,可那不代表她就要两眼一抹黑地一脚跳进去。

而眼下她所能得到的全部消息,只有眼前这个人。

她决定抓住他,引诱他,像从前玩弄其他人一样让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心里打定主意,李瑶找了个话题,开始跟他攀关系。

“上路的匆忙,我也忘记问了,惠帝……我爹为何会突然想要找回我?”

陆沉原本就没打算瞒她,实话实说:“大黎需要送一位公主前往月昭。”

“哦,和亲啊。”

李瑶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却没再多问什么,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似的。

闻言,陆沉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月昭国君主已是花甲之年,而李瑶年仅十六。

况且月昭国多年来一直被大黎打压,如今一朝反扑成功,就如此猖狂地提出要迎娶大黎公主的要求,他们会如何对待这位公主可想而知,李瑶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此行将会遭遇什么?

事实上,陆沉并不赞同以和亲的方式暂时结束两国之间的战争,应该说任何一个但凡骨子里还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不会想着送女人去息事宁人。

那要他们这些将士还有何用。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沉重,又夹杂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同情,引得李瑶向他看过来。

她冲他轻轻一笑:“陆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

陆沉迅速收拾好情绪,正准备告罪,却又听见李瑶说。

“陆大人这样看着我,会叫我忍不住误会,以为大人喜欢我呢。”

6

后来李瑶总是想,如果当时她没有从陆沉眼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对她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同情的话,她或许不会非要将他拽进来,和她这个无法无天又无依无靠的灵魂纠缠在一起。

但她看见了,她就没有放过他的可能。

这样的善意或许对旁人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对李瑶来说,却是弥足珍贵。

一直以来在李瑶的世界里,男人都扮演着让她深恶痛绝的存在。

他们贪得无厌、下流无耻……明明是自己管不住那肮脏的欲望,总是悄悄蛰伏于暗处伺机染指和占有她,却欲盖弥彰地怪她生了张祸水的脸,又无力自保。

他们就是这样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惜用毁掉她的方式来得到她。

唯有陆沉不一样,他看她的眼神跟他看别人没有不同,这让李瑶感到挫败,也让她觉得新鲜。

陆沉不知道李瑶在打什么主意。

事实上,他至今也不明白李瑶为何会主动承认她的身份,并且跟他走。

很显然李瑶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出身,但在陆沉看来,李瑶绝没有,至少在他找来之前,她没有想过要恢复自己的公主身份。

因为李瑶的反应太平静了,仿佛不管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还是素未谋面的亲人,在她看来,都可有可无。

那她究竟为什么会跟他走?

陆沉猜不出来,也懒得再猜。

他只知道李瑶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辜无害,沈府众人的遭遇也不可能跟她毫无关系。

但他无意深究,当时说随口一问的话不过是出于习惯,并不是敷衍李瑶。

因为稍一想,就会知道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手捧明珠,若是用心照看,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若是心怀不轨,落得如今下场也是应得的。

很久以后,李瑶知道他是这般想后,抱着他又哭又笑,说从今往后她终于可以真的跟过去一刀两断了,那些曾让她生不如死的经历再也不能折磨她了。

眼下,李瑶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她只想着该怎么同他亲近起来。

他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她竟然拿他毫无办法。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

许是舟车劳顿,加上淋了雨,李瑶忽然发起高热来。

然而陆沉并没有发现李瑶的异样,因为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舒服的样子,也没有通知他给她找大夫。

她甚至愚蠢地躲了起来,试图咬牙扛过去。

陆沉不知道,这是李瑶在沈府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生病了要藏起来,不能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否则一旦被他们发现毫无还手之力的她,她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他们宰割。

陆沉是在房间的衣柜里找到李瑶的,她缩在柜子角落,整个人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手里却还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仿佛在无声警告发现她的人,别动坏心思。

那样的李瑶,无端叫陆沉想起他年少时见过的一只幼狼。

彼时那只可怜的狼崽子踩进了猎人的陷阱里,一条腿被捕兽夹给夹断,鲜血流了一地。

陆沉发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然而察觉到他想靠近的意图,它却倏地撑起身子,用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他。

那种明明濒临死亡,却绝不束手就擒的强悍眼神,时至今日陆沉都记得清清楚楚。

眼下李瑶就是差不多的情况,陆沉看着她,忽然就心软了。

那天陆沉哄了好半天,终于把人从衣柜里哄了出来,然后又哄她看诊哄她吃药。

自始至终,温柔又耐心。

“原来生病是应该被人照顾的么?”

李瑶看着眼前这个一扫之前冷硬态度的男人,头一次觉得生病不再是一件可怕且令人厌恶的事情。

但不够,怎么够呢,她想要更多。

于是生平第一次,李瑶主动剥开自己,将隐藏在美丽背后的屈辱痛苦全部摊开给陆沉看。

这是一种示弱,同时也是一个陷阱。

李瑶想随便陆沉给她同情也好,怜悯也罢,只要他的眼睛会为她难过,他的心会为她有片刻动容,她就会牢牢抓住它,然后一举拿下。

在李瑶的故事里,她没有美化自己,也没有过分强调自己的弱者身份。

不知道是先天强势如此,还是后天环境逼迫,总之李瑶很清楚自己不是孱弱的羔羊,不会一直被动承受旁人的恶意和不公,她会凶悍且凶狠地反扑,给任何伤害她的人最致命的报复。

所以李瑶也从未打算向陆沉隐藏自己的这一面,恰恰相反,她觉得这才是她身上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只不过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不理解不接受罢了。

“……所以就在咱们出发后,我又安排人一把火烧了沈府,现在那座宅子连同里面的人应该都付之一炬了,那场火许多年后也会在扬州百姓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吧。只是可惜,我没能亲眼看见那场火,也没能看见唐怀民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有趣极了。”

李瑶笑着,脸上因为高热染了红晕,像开到荼靡的彼岸花,带着诡异却惑人心神的艳丽。

只是,这美丽背后尽是危险。

若是旁人知晓李瑶是这样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定会心生恐惧,远远躲开。

但陆沉并不这么认为。

他自十四岁被选入宫中做禁卫,一路从末等侍卫升到现在的殿前司都虞候,他见过的、处理过的宫中辛密不知道有多少,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自己都记不清了。

在那吃人的地方,别说后宫妃嫔,就是最下等的宫女太监,他们为了权利地位宠爱自相残害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

相比之下,李瑶为了自保做出的种种反击,简直算得上善良。

陆沉突然觉得,如果非要送一个公主去月昭的话,那送李瑶过去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足够美貌,足够聪明,同时足够坚韧,或许能在那里活下去也说不定。

如果此时的陆大人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等到病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计扑倒他的话。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夸赞她,和替她考虑长远。

但那不重要了,因为即便他知道了,也不能阻止它发生。

那是后来无数次与李瑶交手中,陆沉才悟出来的道理,像李瑶那样的人,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是一定会得到的。

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用她的话说,虽然她爱极了他那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却也没有时间没有耐心去徐徐图之。

她想要得到他,现在,立刻,马上。

于是在抵达京都的前夜,李瑶主动邀陆沉喝酒。

于君臣之礼也好,于这一路同行的情谊也罢,陆沉都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这酒却最终喝到了床上,李瑶没有在酒里下药,但她在她的唇上身上都抹了足以叫陆沉无法自控的药物。

“李瑶!你敢!”

“陆大人看我敢不敢。”

那一夜李瑶用她最擅长,也是唯一拥有的东西,诱了陆大人下神坛。

7

月昭的使团在李瑶回宫一个月后,也抵达了京都。

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这位刚从民间寻回来的公主接下来的命运,然而李瑶本人却丝毫没有要被献祭的悲惨觉悟。

她该吃吃该喝喝,时不时还要去惠帝面前讨个赏,今儿要衣服首饰,明儿要良田美驹,仿佛真以为自己是因为深受今上宠爱才被找回来的,所以极尽公主的骄奢淫逸。

陆沉也有些拿不准李瑶的心思。

他原以为她不择手段地爬上他的床,是因为预见了日后的下场,所以想拖他下水,好让他放了她,亦或是带她走。

然而,没有。

不管是在那荒唐的一夜,还是在那之后,李瑶都没有跟他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先前还旁敲侧击地打探宫里的情况,在那之后却再不曾问过什么,只一门心思地扑在他身上,明里暗里地撩拨,勾着哄着要将他往床上带。

一想到此,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陆大人脸色白了红红了白,又羞又怒。

那个大胆至极的女子到底拿他当什么!

陆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她恨得牙痒痒,却偏偏拿她没有办法,甚至不能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李瑶对陆沉心里的憋屈一无所知。

她只纳闷明明那夜里陆大人才是最舒爽的人,虽然起初他还强忍着不肯就范,可最终还是抵不过她的缠磨,撕开一贯的冷淡克制,不知餍足地要了她一遍又一遍,为何现在还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李瑶禁不住又细细回想了那一夜,突然福至心灵——莫非陆大人是怪自己不该在事前就告诉他,那药只需撑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自行消解?

而他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挨不住,可见陆大人的定力也不过如此,所以他这是恼羞成怒了吧?

一想到此,李瑶坏心眼地笑个不停。

很快就到了惠帝接见月昭使者这一日,对方不出意外地提出要见李瑶一面。

那一日本不该陆沉当值,但他心里的不安太重,于是他与底下兄弟调了班次,替人守在昭和殿外。

陆沉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李瑶。

华丽精致的朝服,耀眼夺目的凤冠,都未能遮住她半分颜色,只是衬得她尊贵至极,美丽至极。

陆沉不自觉握紧腰间的配刀,一眨不眨看着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李瑶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国公主该有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即将擦身而过跨入殿内时,李瑶堪堪停了下来,傲慢地命令陆沉抬头看她,像是要叫他记住她此刻的样子。

陆沉照做,脑海里却闪过昨晚他不顾礼法规矩趁夜潜入长宁殿问她到底如何想的场景。

“陆沉。”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自从我知道自己的出身,我就无数次痛恨这个在别人看来象征着尊贵和荣耀的身份,因为我从未享受过它带给我的任何东西,却要因为它一度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也是因为这个身份,你才会去扬州找到我,你才会来到我身边,这是我不再厌恶它,并且愿意接受它的唯一理由。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去为了天下百姓,家国大义献祭自己。我只是我,只是李瑶。”

李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不会自我牺牲去和亲。

“那你为何要跟我回宫?”陆沉涩声问道。

李瑶毫不迟疑,“因为我喜欢你呀,第一眼就喜欢。”

她说得那般真诚,可陆沉知道这不是理由,不过今天他应该会知晓了。

此刻大殿上,李瑶笑盈盈看着对面的月昭使者,“我有一个问题,我听闻月昭人的妻子,向来是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是么?”

“是。”月昭使者回道。

“说实话,我倒是并不在意这些。我一直觉得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也大可不必为了一个男人守身如玉,只是大黎几百年流传至今的想法,都接受不了一女侍二夫。”

“公主这是要反悔?”

“不,不是反悔。我从来也没有答应要嫁去月昭,是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擅自做主罢了。”

“李瑶!你放肆!”

惠帝出声制止,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入宫后就表现出一副任凭吩咐的女儿会在此时将他一军。

李瑶却毫不畏惧:“我当然要放肆!你是皇上又如何,你是我父亲又如何,我生来未曾受你庇护,我靠着自己艰难求活,多少次硬是从鬼门关里扛了过来。那时你在哪里?你赏了我一口饭一滴水么?你没有!”

“那你究竟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又凭什么会以为我甘心做你的祭品,替你稳固你的江山。再说,大黎传至你这里,竟被小小一个月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见你无能至此,这皇帝不如换给别人当!”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但陆沉知道,这才是她回宫的目的。

她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刻,就是为了在她父亲的朝堂上狠狠扇他一巴掌,让他当众颜面尽失,尝一尝被羞辱的滋味。

“你这个逆子!”惠帝怒火中烧,“来人!把她的嘴给我堵了,拖下去!”

“那倒是不必麻烦。”

李瑶一笑,笑容妖冶艳丽,下一秒又突然收了笑,然后毫不迟疑地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

陆沉冲进大殿时,看见的就是叫他浑身发冷的一幕。

他听见她虚弱却决绝的声音。

“皇帝无能怕死是他的事,但我大黎公主以死明志,绝不下嫁月昭,你们要娶就娶走我的尸体吧!”

8

陆沉在城东租了一处宅子,地方不大,但位置不错。

出了门不远就是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拐进巷子,外面的热闹就像是被什么隔绝了,整个巷子里静悄悄的。

属实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就这李瑶还鸡蛋里挑骨头,嫌房间不够大,嫌屋里的床太硌人。

不过她说什么,陆沉都不带搭理她的。

他比谁都清楚,这人要是存心找茬,就算把宫里的东西给她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她照样能睁着眼说瞎话,嫌弃得一无是处。

果然他不吭声,李瑶自己觉得没劲儿了就也闭了嘴。

李瑶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施施然往外走。

“你去哪儿?”

陆沉暗地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关注她,不要在意她,可是一旦她做出什么举动,他就本能地出声询问。

嗯,他自认只是作为同行者的义务,死活不肯承认是没有来由的关心。

这般自欺欺人,常常引来那没心没肺之人的一顿嘲讽。

然而下一次,陆沉还是如此。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不长记性过,却在李瑶这里栽了一次又一次。

不过李瑶丝毫不能体会他自我纠结折磨的难处,头也不回:“去串门。”

这才搬过来,东西都没放好,她去串的哪门子门?但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真在这片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知交故友一样。

“不要走远。”陆沉叮嘱。

李瑶听见也当没听见,理都不带理地径直往外走。

好半天,陆沉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还不见李瑶回来,他想也没想,迈开腿就出门找人。

陆沉是在出了巷子往东不远的一家馄饨小摊上找到李瑶的。

彼时她正埋头吃得欢,压根不曾注意到他。

陆沉瞥了一眼她那只碗,果然上面飘了一层红油。

“李瑶。”陆沉皱着眉喊她。

李瑶闻声,本能地先伸手圈住自己的碗,然后才抬头看他。

“你现在才刚好,不能吃这些东西。”

“你敢抢我的碗,我就让你这辈子上不了我的床!”

她这般不知羞地嚷嚷,惹得邻桌的人张大了嘴巴震惊地看着他们。

为了防止她再语出惊人,陆沉只得在她旁边坐下来,看着她吃。

李瑶得逞,心情大好。

一碗馄饨很快就吃完了,陆沉领着人慢慢往回走。

李瑶大概是心虚,一路上乖得很,只是刚拐进巷子,就装不下去了,试探着来牵他的手。

陆沉明显僵了一下,却到底没有甩开她。

要是旁的人眼下早该心满意足偷着乐了,可李瑶这人既贪心又大胆,得了寸就要进尺。她明目张胆地去抠陆大人的手掌,想要分开他的手指,和他十指紧扣。

攻城略地的过程中,自然引得陆大人不满。

他频频向她投来警告的目光,然而都被李瑶给无视了,陆沉索性一把扣紧她的手,免得她不安分。

幽静的小巷里,一对男女手牵手走着,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

直到这一刻,李瑶才真正有种自己已经脱离了从前的种种,可以去过她想过的生活的真实感。

那一日在大殿上,虽然是做戏,可她其实也抱了要死就死吧的念头,反正这世间她在乎和在乎她的人都没有。

可后面看见陆沉不顾一切地冲进来,看见他那一刻绝望到心碎的眼神,李瑶有一瞬后悔——她或许不该对他这么残忍。

但她的良心也就只有那一小会儿,再多就没有了。等真正金蝉脱壳从宫里出来后,李瑶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甚至遗憾没能再单独对他说点儿什么相许来生的鬼话,好叫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根深种”。

如此陆大人这辈子都不能忘记她了吧,李瑶想,他最好能长命百岁,她才好在他心里长盛不衰。

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拒绝去邻国和亲,只因对侍卫一见钟情

但她没想到陆沉会那么快就发现了她的把戏,且等在她出京都的路上。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生气的陆大人,倒不是说他有多怒火中烧、暴跳如雷,相反他很平静,只是那平静中透着的压迫感让人不容忽视。

连李瑶这般胆大妄为之人,也忍不住心生惧意。

“陆大人这是见我没死,所以想再把我吓死?”李瑶看着他,故作玩笑。

陆沉声音冷得直掉冰渣子:“李瑶,你再敢在我面前说那个字试试……”

天知道,当他亲眼看见她把匕首刺进胸口,那种仿佛把刀插在自己身上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必须稳住心神,不顾众人的眼光,甚至不顾龙椅上那位的命令,抱起她就要去找太医。

然而太医说,她伤及心脉,无力回天。

原本陆沉是信了的,他知道李瑶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玉石俱焚才是她的性子。

但先是她当众自戕,随即她的宫殿就走了水,还单单就她那一个屋子大火连天,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同她的“尸体”也被烧了个面目全非。

若说巧,这也太巧了。

陆沉会这样觉得,等旁人回过神定也会察觉,果然他没有多费功夫就查到了。

因为惠帝渴求长生术,宫中便专门起了一座新殿升云阁,用以安置从民间寻来的能人异士。其中有一个叫墨冉的,擅机关术,从前在宫外常常利用一些机关巧计将人骗得团团转。

陆沉不知道李瑶是怎么和他搭上关系的,总之墨冉为她设计了一把可以伸缩的匕首,以及特制的护具。

那匕首看似完全插进了胸口,实则只伤及皮毛,至于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则是提前藏在护具夹层里渗出来的。

这原本是墨冉行走江湖用来讹钱的把戏,但没想到李瑶竟把它搬到大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这只是你的第一步,你还买通了御医田守义,太监小喜子,侍卫马大元……”

“那陆大人既然知道了,是要抓我回去么?”

陆沉看着她没有答话。

起初猜到她或许没死时,他想只要她真的还活着,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拿自己的命交换。

可眼下真切地看着她,他却恨不得亲手折断她的手脚,从此把这个人绑在自己身边,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再也不能折磨他分毫。

不过到最后,所有悲悲喜喜反反复复的心情,陆沉一个字也没有跟李瑶说。

既然李瑶拿他当消遣,陆大人也决定保持最后的骄傲,绝不向她示以真心。

陆沉没有抓她回去,反而选择一路护送她到了锦州。

李瑶原本以为,陆大人既然都舍得为她抛弃功名利禄,背叛旧主,想来应该是很爱重她的。

可谁知道这一路上他跟当初送她回京都一样能冻死个人,甚至比那时更冷淡,李瑶实在有些摸不透了。

这些日子以来,俩人就这么不冷不热,不清不楚地处着。

眼下,他难得有所松动,李瑶当然要顺杆子往上爬。

“陆大人不生气了?”

如果你不再这么不顾及自己,不再胆大妄为,我就不生气。

但这话陆沉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身份说。

下午,陆沉又出门了一趟,傍晚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半大孩子,看眉眼竟跟陆沉有几分相像。

李瑶眯着眼瞧了半天,语气不善:“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儿子?”

陆沉嘴角一抽,瞪她一眼。

李瑶用力瞪回去:“不是你儿子领我跟前做什么?”

“日后就让他在你跟前候着,有什么要做的活都交给他。”

“……伺候沐浴也是他么?”

陆沉面无表情:“你试试。”

无端一股醋味。

李瑶又乐了,等小男孩一走,就立刻道:“陆大人,我困了,今天晚上一起睡?”

陆沉一顿,没搭理她。

李瑶笑得像只勾人的小狐狸,缠着人撒娇也撒泼:“要么一起睡,要么都别睡。”

陆沉看了她半天,最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人抱上了床。

9

李瑶没想到陆沉竟真的只是睡觉!

一连几日,他像是铁了心要做柳下惠,晚上除了规规矩矩抱着她之外,任她如何撩拨都无动于衷。

但这不是让李瑶不高兴的地方,她原本也没打算陆大人会这么轻易就同她这样那样,她只是在不断试探着他的底线。

真正让李瑶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很快就妥协了。

每次陆沉不过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一句“乖一点,睡觉”,她就跟被拿捏了七寸的小蛇一般瞬间卸了攻击纠缠的心思,真的听话照做。

这样的顺从于李瑶来说绝无仅有,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阿明。”

李瑶唤陆沉带回来的小男孩,“把你家陆大哥的东西都搬到隔壁去,以后那儿就是他的住处了。”

明明这几日俩人都住在一起,这突然……阿明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

李瑶倚着窗户看他收拾,似闲来无事随口问道:“你说陆沉喜欢我么?”

“喜欢。”阿明说。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们睡在一起。”

“……”

阿明见她不信,想了想又说:“其实我还有个妹妹……”

这头陆沉还不知道自己的行李被挪出去又被挪了回来,他此刻正一人一马,立在城外等人。

他要等的是扬州前知州唐怀民。

当初唐怀民之所以会跟李瑶做交易,一方面的确是想将她据为己有,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了霸占沈家的家产。

彼时唐怀民三年任期将至,他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疏通活络关系,就为了自己能继续留在江南一带,或者升至京都。

托了一些门路,也算唐怀民运气好,竟叫他搭上了如今正受宠的丽妃的同胞兄弟陈荣。

要说陈家本是小门小户,在京都并不显眼,可架不住丽妃有手段,进宫不过半年,就深得圣心,冠宠后宫,连带的陈家在京都也是横着走。

别的不说,就连陈荣做出当街打死人这样犯众怒的混账事,也不过是丽妃在惠帝面前哭上一回,掉上两滴泪,竟就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所以唐怀民认定只要丽妃肯帮自己在惠帝那儿吹一吹枕边风,自己的仕途就能青云直上。只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陈荣一张嘴就要黄金万两。

正发愁之时,李瑶找上了他,所以他想着没想就答应下来。

但他没料到李瑶会摆了他一道,且让他狠狠吃了个哑巴亏。

“后来发生的事,陆大人想必比我更清楚。”唐怀民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沉。

说来也是冤家路窄,唐怀民本是眼看着筹不出那么一大笔银子,又怕陈荣那个小肚鸡肠之人因为他兑现不了承诺就从中作梗,特来锦州寻妻弟另作打算,却意外在锦州大街上瞥见了陆沉的身影。

那一日朝堂上的混乱状况,即使远在扬州,唐怀民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比起旁人都忙着讨论李瑶,他却觉得陆沉的反应才耐人寻味。

按说陆沉这样打小就浸淫官场之人,最是懂什么叫克制和分寸,鲜有失控的时候,然而那一日却敢当众违抗圣意。

可见他是爱惨了李瑶,因而才会不管不顾。

所以在锦州不过一瞥,唐怀民就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果然不过略加查证,他便知晓同陆沉一起的还有个女子。

“那张脸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唐怀民的表情说不上得意还是愤恨。

他倒是真想当面夸一句李瑶好手段,竟能骗得这一门三侯的陆氏子弟为她犯下如此欺君之罪。

但随即他又想,李瑶若是知道她此举正好为他做了嫁衣裳,会不会气得吐血。

可那怪得了谁呢,是她亲手把陆家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递到他手里的,他要是不好好利用,岂不是辜负她一片“苦心”。

既然陈荣的路走不通了,那他就改走陆家的,现在整个陆家还不是任他予取予求!

“所以呢?唐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见陆沉到这时候仍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唐怀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觉得自己此行怕是不会那么顺利。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心想或许陆沉只是虚张声势,表面镇定。

陆氏一族自太祖开国以来,屹立百年不倒,在京都人脉之广,关系之复杂,远超世人想象。

但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越是看似根基深厚的家族,越是要谨小慎微,因为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才是真的一点都不敢赌。

只是他显然对陆沉不够了解,这世上大多人一旦被人拿捏住了把柄或软肋,自然少不了再三妥协。

可陆沉偏偏不是大多数人,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唐大人,”陆沉忽然笑了下,又很快敛住,“你怕是找错了人,打错了主意。”

他说着,眼中杀意毕现。

唐怀民一惊,他哪里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只能死死盯着陆沉,似不敢置信,又似垂死挣扎。

“陆沉,你敢!”

然而陆沉没有理会,他用实际行动给了他答案。

手起刀落。

“唐怀民,你配不上你的名字。”

10

陆沉回到小院时,远远就听见一阵阵笑声。

待推开门,就见一大两小围在院子中间在瞧着什么。

李瑶一看见他,就高兴地冲他招手:“陆沉,你快来看,我们捡了只小猫崽……”

她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灿烂,仿佛从未坠入黑暗,受过伤害。

那一刻,陆沉突然后悔了。

他想自己或许不该因为舍不得,就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带到锦州来。

惠帝自那一日之后就一病不起,如今是太子监国。太子与惠帝政见不同,他不同意和亲,此时倒是正好以月昭逼死大黎公主为由,准备御驾亲征。

而锦州作为大黎与月昭的交界地,不日就会战火四起。

这就是陆沉选的路。

他清楚太子的抱负,也明白李瑶诈死一事瞒不住所有人,所以主动向太子陈明,将功补过。

如今他就是太子手里的一把刀,只待一声令下,就刀指月昭。

这样的他,怎么能自私地将李瑶留在身边?他应该送李瑶去别的地方,让她远离战争和纷乱,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李瑶并不知道陆沉这一刻的复杂心情,她见他不动,又笑盈盈走过来拽他。

“你看,可爱吧?”李瑶指着地上竹篮里的小东西,“它是我们去接小玉的路上捡到的……”

她说的小玉,就是阿明的妹妹。

当初陆沉买下阿明时,其实也一并买下了小玉,一来是阿明不肯单独跟他走,二来也是为了拿小玉牵制阿明,免得他起什么坏心思。

“但陆大哥买下小玉后,却不要她过来伺候瑶姐姐,他说女孩子在一起容易起争执麻烦。虽然陆大哥没有说太多,可这话肯定是为了瑶姐姐着想。”

“说实话,这些年在人牙子那里,我确实见过不少孩子为了什么都能争来抢去,但小玉绝不是那样的,她真的很乖很听话,可是陆大人还是不放心。”

“所以我想,他肯定也不会像其他公子那样,日后有一堆女人,他肯定是很喜欢你的。”

阿明不知道她跟连翘的事,自然不明白陆沉为何会这样觉得。

李瑶却再清楚不过了,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在陆沉心里,到底还是觉得是连翘欺负她了。

哎呀,怎么办呢,原来咱们陆大人看着不偏不倚,其实心已经偏得没边儿了。

李瑶得意地想翘尾巴了,她自觉又抓住了陆大人小心思的证据,决定借此给自己讨点好处。

于是俩人一回屋,陆沉刚在椅子上坐下,李瑶就黏黏糊糊地靠过来。

她跨坐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哼哼唧唧:“陆大人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你先下去。”陆沉说。

“我不,”李瑶摇头,还配合动作地越发往他怀里钻,“陆大人若是不愿意跟我贴得这般近,大可以把我扔下去,想让我自己舍了这贴着陆大人的机会却是不可能的。”

她打定主意耍无赖,陆沉也不再纠结,他确实有话要说,斟酌再三,再次开口:“李瑶,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李瑶原本没骨头似的趴在他怀里,闻言倏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锦州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江南风景秀丽,也不如京都繁华富庶,你若是想去旁的地方……”

后面的话陆大人没再说出来,因为李瑶突然哭了。

“你,你怎么,怎么哭了?”

陆沉第一次见李瑶哭,吓了一大跳,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他认识的李瑶怎么可能哭呢,她可是个眼也不眨就敢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人。

“陆沉,”李瑶眼泪汪汪看着他,“我从来没有养过猫,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全身而退,还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我第一次这么依赖一个人,第一次对未来那么向往,可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怎么可能不要她。

看着这样小心翼翼,仿若被抛弃的李瑶,陆沉心里难受极了,可他还来不及说话,李瑶已经松开他,跳下地,气冲冲朝屋里走。

陆沉赶紧跟过去,就见她打开衣柜,胡乱拿出里面的衣物一股脑扔在床上。

“陆大人要是真腻了我了,那我就也识趣些,趁早收拾了东西滚蛋。”

李瑶仍是一副哭腔,显得可怜又可爱。

陆沉原本也不过是临时起意,生怕委屈了李瑶,如今见她明显愿意跟他呆一块儿,他哪儿还能狠的下心,当即走过去想要制止。

他对她全是真心,却不料李瑶全是做戏,在他靠近后,忽的转身朝他撒出一把药粉。

饶是陆大人身手敏捷,却也抵不过他对她不设防,那一把药粉大半都被吸进了鼻腔。

“李瑶你……”

陆沉只来得及唤了一声,就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

李瑶立刻欺身上来,居高临下盯着他。

她眼角尚且挂着泪,显得柔弱可欺,实则自己才是欺人的那一个。她勾一勾唇角,笑得不怀好意。

“陆沉,这辈子只有我李瑶抛弃别人,绝没有被人甩的份!”

“我不是要……”

“你不是要我走?你不是要抛弃我?”

话是这么说,但陆沉绝不是这个意思,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想李瑶忽然开始剥他的衣裳。

外面青天白日的……

“李瑶,你住手!”陆沉低呼。

可李瑶哪里会听话。

她分明是想从他嘴里听些哄人的话,却哪成想听他要撵她走,她都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先一步落了下来。

索性将计就计,演一出苦肉计,她说的话也是真的,却不只是诉诉衷肠这么简单,她既表露了真心,又哪里会让别人好过。

“陆大人这是把人吃干抹净了,就准备抽身?可是怎么办呢,我对陆大人还喜欢得紧,舍不得,丢不得,倒恨不得从此将陆大人绑在这床上,再也不能离我分毫。”

她如今在气头上,陆沉说什么劝什么都是枉然,索性纵着她由着她,却还是禁不住最后提醒。

“李瑶,你别后悔。”

“后悔?我若后悔也是悔没能早早就牢牢栓住陆大人的心,才有今日被撵的凄惨。”

罢了。

既她不悔,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后来,李瑶听到唐怀民的死讯,莫名就觉得跟陆沉脱不了关系,但她也没问。好像自从跟陆沉在一起后,那些前尘旧事就成了一场梦。

总之,她与过去的人和事都再无关系。

再后来,大黎与月昭开战,陆沉奔赴战场。

这一战足足打了半年,双方都伤亡惨重,但好在大黎险胜。

大军回城那一日,李瑶没去凑那夹道欢迎的热闹,她带着阿明和小玉等在小院,先吩咐阿明准备热水,又安排小玉准备换洗的衣裳。

不多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李瑶一开门,便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

“陆大人终于回来了。”

“李瑶,我回来了。”

俩人异口同声,说完便同时沉默下来,只是彼此盯着对方的目光都灼热得烫人。

至此一切情谊已无需多言。

因为他们来日方长。(原标题:《病娇饲养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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