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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故事发生在七年前,平康坊的人面桃花。

作为平康坊的招牌——人面桃花,它是青楼中的青楼,妩媚中的妩媚。往来于人面桃花的大都是诗酒风流的长安公子,因而它的品味也高出一般妓馆。人面桃花的歌伎自小接受专业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浅颦薄嗔妩媚风流。

长安城中传——栖霞之歌,烟绮之舞,彤云之琴,夕岚之箫,乃长安四绝。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花朝之夕,人面桃花依例早早地歇了生意,歌伎三五相邀,去城外胭脂河畔放莲灯,以祈求美好姻缘。

胭脂河的名字便由此而来,仿佛河水都是由醇香的女儿红染的,缓缓流淌,承载着无数春闺女子的缠绵与情思。

夕岚放下莲灯,双手相合,合目许了心愿,便俯下身子,伸手轻轻拨弄湖水。碧水青涩,宛如一缕缕极细的绿绦子从她凝霜的指间淌过。

耳畔忽而传来同伴几个的清澈笑声,她不由抬眼望去,见她们皆褪了鞋袜,赤着足踩在碧水里。

栖霞笑说:“虽然才春上,这水倒也不凉,踏在水里真有趣。”

烟绮对夕岚道:“傻子,别站着了,你也下来试试。”

夕岚见那碧水清澈,哗哗的流淌,心中却生出几分怯意,笑道:“不成的,我害怕。”

烟绮抿嘴一笑:“这水浅得很,哪里能冲走你不成?”夕岚仍只笑着摇头。

彤云忽然掠起水朝她泼去,大声笑道:“看你成不成?”

夕岚不留神,连连后退了几步,鞋袜却叫那湖水濡湿了。河水凉丝丝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有趣,她嫣然一笑,便脱了鞋袜,拎着裙子,慢慢踩在浅水之中。

走了几步,她脚下踩了个空,却跌到了水中,那水从身下流淌,又滑又酥。

彤云笑道:“你快上去把衣裳拧干了。”

夕岚轻轻一笑:“没关系的,我就在水里泡泡,真是有趣。”

她们所在的这处水域本就偏僻,她见四下无人,便褪了外衫,浸在水中沐浴。

夜渐深,胭脂水边的少女皆四散回家了,栖霞几人都道乏了,一同邀着回去,夕岚却觉白月碧水难得,便说多逗留一会儿。

晚风动,吹起她搁在岸边的外衫,随水而去。她心下一急,连忙顺着水流去追,谁知脚下水流渐深,她不敢轻易再动。

她伸出手去,却够不着,便四处张望,想找个树枝够一下。

她抬起头,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十步开外,一名男子正负手而立,垂眼望着水中的她,眼角携了一丝笑。

夕岚窘迫极了,连忙转过身子就想离开,但外衫还在水中呢。

她偷瞥了那男子一眼,硬着头皮轻声说:“劳烦尊驾帮我拾一下衣衫。”

岸上的人先是一怔,低头见着水中飘了一件绿衫,又看到岸边有一只玉箫,便拿那箫够了衣裳,侧身伸手遥遥递给夕岚。

夕岚的脸颊烧得通红,接过外衫穿好,轻轻地从另一头上了岸,对着那人的背影作了个万福以示答谢,便悄俏地跑回去了。

男子等了许久听不见动静,试探着转过身,只见十里烟水,风过轻波,哪里还有倩影?

草丛中簌簌而动,转出一个护卫,躬身向他行礼:“属下来迟。”

他问:“如何?”

护卫答:“回主子,万将军欲将自己的侄女送入宫中为妃。”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万林深,竟想把手伸到朕的后宫里来了,他是想在朕的枕边也安插一只眼睛吗?”

护卫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他攥着手中的玉箫,略一凝神,忽然道:“去人面桃花。”

护卫一惊:“主子?”

他眼中亮起锋芒,嘴角却牵出一抹灿然的笑,道:“既然他们想要朕沉迷美色,那朕何不成全了他们?”

2

人面桃花灯火通明,灯花碎地如七彩琉璃。

夕岚才到门口,就见彤云慌慌张张地从里头跑出来,气喘吁吁道:“夕岚,红姑正要我去寻你呢,她说……”抬眼看她,一下子怔住了,“你怎么湿成这样?”

夕岚说:“没什么,衣衫不小心掉进水里,被河水浸湿了。”问她,“你方才说,红姑找我做什么?”

彤云这才道:“原本今晚是不做生意的,可沈万金非要带人来,他老子是礼部尚书,红姑不敢得罪,忙叫了我们献乐,可偏偏沈公子说酒水不香,丝乐扰耳,硬是要叫人砸了场子。”一脸愁容,“红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叫我来问问你,你瞧瞧能不能想个法子,好打发了他去?”

夕岚握住她的手,说:“你别急,我去瞧瞧。”从侧门进去,径直上了二楼,回屋换衣。

红姑正立在栏杆旁发愁,见她换好了衣裳出来,忙唤:“夕岚。”

夕岚垂眼往楼下瞧,只见一个锦衣公子立在大厅中央,身后跟着数十名小厮,一旁座位上落满了同来的纨绔公子。

她站在帘帷后说:“沈公子贵客移贱地,夕岚愿奉上清音一曲,以娱公子。”

沈万金往椅子上一歪,笑道:“你就是人面桃花头牌夕岚?本公子倒想听听长安城中盛传的四绝究竟如何。”

夕岚常用的箫方才落在了水边,眼下临时换了一支。

“飘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夕岚之箫,不愧是长安一绝,这首《洛神》流风回雪,吹罢,人面桃花众人无不抚掌称妙。

唯独那沈万金发出轻蔑一声笑,说:“什么长安一绝,依我说也不过如此!”随他来的人也跟着附和大笑。

这下但凡不傻的都能看出来他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正鼓噪间,门口传来一阵清澈宏亮的笑声:“真是可惜了,长安第一风雅之地,怎么让这种人给糟蹋了?”

一袭玄色长衫,衬出极为清峻的一张面孔,折扇一舒,门口的少年公子款款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护卫。

“夕岚姑娘一曲《洛神》,当真是妙绝,听姑娘一曲,便是半月不吃肉也使得啊!”

他皎然含笑,神色恬淡闲适,眸光里却含了一抹逼人的凛然,正是方才水边的男子——他亦是这天下之主,此刻化名白璧的少年帝王。

从古到今,皇帝微服私访老是造访青楼,这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却也是最能听到民声的地方,不过这只限于明君。

白璧目光朝二楼帘影淡淡一扫,从沈万金身边走过,笑道:“你是不懂品箫,还是存心来,”顿了顿,“搞笑的?”

说完,自顾往梨花椅上一坐,端起茶盏,悠闲地啜着。

沈万金自然恼火,指着他问:“你是谁,敢来砸本公子的场子?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长安城我沈万金公子的名号!”

白璧抿了一口茶:“沈万金?”摇摇头,“没听过。”

“你!”沈万金气愤极了,忽然哼笑一声,说,“本公子随便到清乐坊找一个乐伎都比人面桃花的强,不过你这么护着夕岚,莫不是早看上了人家?”

白璧随手摆弄着桌上的青玉碧碗,答非所问:“前日我去狩猎,觉得累了就想到河边洗洗脸,刚一捧起水,忽然听见手里的一只虾问我——我看上了一个女子,我怎么才能变成人呢?你们说说看,虾的问题我会回答吗?我能回答吗?”

人面桃花顿时一阵轰然大笑,沈万金一脸迷惑:“你扯什么,我问你是不是赖上了人家姑娘,你怎么不回答我?”

白璧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都说了,不回答瞎问题!”

沈万金这下终于听懂了他话里的嘲讽之意,顿时怒极了,连忙叫随从教训白璧。

可是他低估了或者说压根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白璧公子其实是天下之主。

白璧淡定地饮着茶,扑上来的打手被身边的便衣侍卫三两下就打发了,桌子被撞得砰砰响,却连一滴茶水都没洒出来。

一盏茶饮罢,沈万金已经被撂在了地上,用手遮着右边脸,怯怯地望着白璧。

白璧一挥手,便有护卫上来,拖着沈万金一帮子人扔出去。

这一出戏叫作英雄救美。

想必此刻白璧在夕岚心中已经矗起了巍峨的高山,他只稍轻轻一迈步,踏上二楼的木梯,即可红袖盈香。

这是话本里讲烂了的套路了。

当他迈上第一阶楼梯时,帘后的夕岚却转身回了屋。

3

白璧神色淡然,自顾朝相反方向走去,最后在一名为芍药阁的雅间前停下,护卫推了门,他便走了进去。

红姑连忙堆笑着迎上来,叫丫鬟奉上茶水点心。白璧目光微垂,从容地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饮了,手指在紫檀的桌上一扣:“叫方才吹箫的姑娘过来侍候。”

红姑见他气度雍容华贵,等闲不敢怠慢,忙赔笑道:“原不敢拂了公子的意思,只是人面桃花的规矩,夕岚只娱曲乐之乐,不侍候茶水。”

白璧依旧沉静自酌,微抬了抬眼角。

护卫会意,取出一方金印给她看。金印上是代表着白璧身份的字样。

红姑吓得涔涔冒汗,连忙跪下,一个劲地磕头。

护卫说:“我家主子乏了,叫夕岚姑娘制一份羹子,亲自送过来侍候。”

红姑不敢多言,却步退了出去。她叩开夕岚的门,按方才的话照样说了。夕岚亦是吓了一跳,忙去厨房烹了羹子,随红姑往芍药阁来。

护卫见她们过来,抢步打起帘子,夕岚只得低头端了漆盘,步入雅阁。

帘子被放下来,雅阁十分明亮,数十只红烛正烧得滟滟。夕岚低眉垂目跪于白璧跟前,道:“请公子用膳。”

白璧神色平静,重新斟满酒杯,说:“奉上来吧。”

夕岚垂手将那羹碗放在桌上,依旧跪在那里。

白璧不过略尝了几口就撂下了,问她:“这汤羹叫什么,怎么做的?”

夕岚恭恭敬敬答:“回公子,这羹子叫凝香汤,采芍药花去心蒂,清汤焯后,加一勺雪花蜜糖即可,因为芍药浓郁的香气长久不散,所以叫凝香汤。”

白璧漫不经心“哦”了一声,说:“这么新巧的法子,想必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望了她一眼,说,“起来吧。”

夕岚松了一口气,只敢抬眸轻轻一瞥——他眉目英俊挺拔,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正是方才水边的男子。

屋里静下来,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因跪得久了,腿微微有些酸麻,起身时人还未站直,却是一软,直接向前栽去。

白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手臂却渐渐收拢。

夕岚心里怦怦乱跳,霎时面红耳赤,如火烧起来了一般。

白璧垂眼看她,笑道:“你是成心的。”他对上她的眸子,只见那乌黑如漆的双眸,似两丸黑水银,却是清丽脱俗,不可方物。

她脸颊愈加红了,忙低声说:“夕岚不敢。”

白璧放开了她,道:“好吧,算你不是成心的。”

夕岚轻声说:“夕岚失礼了。”

白璧轻轻唔了一声,手里执了青花的酒盏,缓斟浅饮。见夕岚目光微垂,流碎的长发上犹腻了几滴晶莹的水珠,倒叫他想起书房白玉瓷瓶里斜插的几竿翠竹,疏疏几笔,仿若写意山水画。

自那以后,白璧常于芍药阁点灯,与夕岚夜话诗词曲赋,他心里越发敬佩她的才情,而她却总是刻意回避他的温润目光。

4

中秋团圆夜,人面桃花倒会寻乐子,红姑命人摆了一大桌子的果子饼儿,同一园子的人一同在天台拜月。

中庭地白,月华如水,正是丹桂馥郁的清秋,姑娘们三五个聚在一处,赏月的赏月,吃月饼的吃月饼,或闻着那桂花香,一时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可夕岚却怎么也融不到那热闹中去。

月下桂影婆娑,她折了一枝桂花,怔怔地望着那月,她只是恍惚在想,这样冷冷清清的秋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却见烟绮慌慌张张地走来喊人,栖霞眉头一紧,问:“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之前来的那位沈公子还记得吗?他的祖传玉佩丢了,硬说是落在我们这儿了。”

彤云说:“别不是又来捣乱的。”

她们进得雅间,只见那沈万金满脸愠色地坐在椅子上,红姑在一旁赔笑道:“沈公子,这雅阁您也找了,您的玉佩确实不在这儿,要不您去别处瞧瞧,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沈万金说:“这些日子除了你们这儿我哪也没去,这东西一定没出人面桃花,既然你们不肯交出来,就别怪我撕破脸,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了。”

红姑赔笑脸说:“姑娘们的屋子小厮怎么能搜呢?”

沈万金冷笑连连:“这倒是好笑,人面桃花,长安第一青楼,还真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

话落,便使唤小厮挨个屋子地搜了起来。

沈万金淡淡一笑:“若是你们做的,早些认了罢,本公子会网开一面,不送你们报官;若真不在你们这儿,今夜的损失本公子照单全补了。”

铜漏滴滴地轻响,月光从窗纱泄进来,薄凉如水。

不一会儿,小厮捧了一枚通体翠色的玉佩出来,沈万金握在手里瞧了瞧,说:“没错,就是这个,在哪儿找到的?”

“回公子,在最南边的屋子找到的。”

沈万金“哦”了一声,扫视了一圈姑娘们,问:“那是谁的屋子?”

夕岚迈步上前,站出来说:“是我的。”

沈万金嘴边浮起冷笑,开口道:“都说夕岚姑娘清高,等闲的金玉翠环看不上眼,原来青楼女子不过都是一样。”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冷厉地说:“你别以为有上回的贵公子护着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你犯了事,依例送去官府,牢狱之苦可有你好受的。”

夕岚仍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

红姑趁沈万金不留神,忙用力一握烟绮的手:“快去通知白公子。”

烟绮会意,慢慢后退了几步,隐在人群中悄悄跑了出去。

沈万金向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忙要上来缚了她走。

夕岚一挣手,说:“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刚要出楼门,只听一个雄浑的声音:“放了她。”

夕岚回过身,见白璧正焦急地跑来,神色沉重。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在灯光里渐近,不知怎的,她眼眶莫名地生了热。

白璧抢了夕岚揽入自己怀中,紧紧抱着她,语气凛然,说:“玉佩是我送的。”

“怎么,这位公子又想来英雄救美?”沈万金笑了笑,“你说我家祖传的玉佩是你送的,笑话!”

白璧一脸从容,道:“据我所知,沈家祖上玉佩乃先皇所赐,只可惜,传到你手中竟是个败家子,真是白白糟蹋了这玉佩。”

沈万金这回是有备而来,带足了手下,听到这话怒不可遏,拎着拳头就冲上来。

白璧伸手从怀中掏出代表身份的金印。

“你是、是……”

沈万金顿时吓得伏在了地上,砰砰地磕头求饶:“我只是跟夕岚姑娘开了个玩笑,我立刻就向她赔罪。”抬头见白璧黑沉沉的脸色,忙滚到夕岚脚下说好话求饶。

白璧瞥了他一眼,说:“滚吧。”

沈万金忙一溜烟跑了,惊魂未定。

回到芍药阁,白璧见夕岚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丝毫不肯松懈,扬高了些声音,说:“你为什么不知道示弱,你是个女子,有痛有委屈不需要强忍着。”

夕岚怔怔地抬起眼睛。

白璧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夕岚蜷缩在他的怀里,豆大的泪珠突然顺着眼角滑下,似是要把刚才的害怕全都发泄出来。

“岚儿,”白璧下颌抵在她的额上,低语说,“入宫陪我吧。”

5

那年秋意浓,白璧正式迎夕岚入宫,封宸妃,赐居昭阳殿。

她本是青楼歌姬,与微服私巡的帝王邂逅,被接入宫做宠妃

那夜皇宫的灯火亮了一夜,洞房深处,夕岚坐在喜床边,身上的嫁衣是白璧特意吩咐吴地的绣娘赶制出来的,针脚细密轻巧,上面绣着一朵朵重瓣石榴花,取石榴多子多福的好意头。

白璧手执喜秤,挑起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红烛影里映出一个倾城的笑。他们饮下合卺酒,一对龙凤花烛燃至天明。

痴情帝王与民间女子,这本可以是一段佳话,但所有人都忘了白璧是一国之君。

那年冬天,边塞国屡屡进犯,白璧突然作了一个重要决定——御驾亲征。大臣们洋洋洒洒的折子一篇篇递了上去,上疏力谏,言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若有个万一则社稷不安云云,白璧只得推迟再议。

与此同时,后宫的嫔妃亦闹了不愉快,说是后宫,其实只有宸妃夕岚一人。

更漏打过三更,天上一轮荒寒的月,夕岚自惊悸的梦中醒来,薄汗浸湿了寝衣,伸手时枕畔却是空的。

入冬以来,白璧总是埋于国事,而把后宫完全撂在了一边。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一位明君。

夕岚既然答应入宫,做了帝王的女人,这些都是预料到的,她不求能够得到白璧极致的宠爱,只求他爱她长久。

夕岚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吩咐宫女说:“我去见他。”

宫女提着一盏宫灯,侧身在前头引路。回廊极长,朦胧的烛火被重廊隔着,忽明忽暗,静夜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到了正殿,门口值守的宫人打起帘子,夕岚迈步走进去。

殿里静悄悄的,无人敢吭一声。宫人蹑手蹑脚地剔亮地下的纱灯,悄步上前将御案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撤下来,回头猛然看到夕岚,忙要跪下去。

夕岚一扬手,叫了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都退下去,亲自捧了热茶过来换。

白璧一心在公事上,眼睛还盯着折子,只伸出手去端茶,却忽觉触手生温,软香滑腻,如同拂在丝绸上一般,一回头,见竟是按在了夕岚的手上。

她娉娉袅袅而立,长发未绾,逦迤垂在身后,如一泓瀑布,袖口伸出皓白凝雪的素手,身上只披了一袭外衣,娇怯不胜之态,不由握住她的手,怜惜道:“快去睡吧。”

夕岚摇摇头,声音极轻、极软:“我要你陪着我。”

白璧遂拥她坐在身侧,温润一笑:“好。岚儿,你就留下来,陪在朕身边。”

殿中燃了几个炭盆,里头的银丝炭烧得如红宝石一般,偶尔哔剥有声。白璧拿那火钳拨了拨炭盆里的火,含笑说:“你素性畏寒,挨着火坐近些,只一点,别叫火星子烧了衣裳。”

夕岚提起裙边,莞尔一笑:“你可是皇帝,难道还舍不得这几个银子?”

白璧见她语笑娇俏,无限旖旎,情不自禁揽她入怀。

良夜灯馨月明,烛火滟滟流光,白璧沉溺其间再也不想离去。

窗纸上传来簌簌的轻响,风声呼呼,夕岚轻声道:“下雪了。”

白璧点点头,指着御案上的国域图卷,说:“岚儿,你瞧这地图上画的,都是朕的锦绣江山,这里是长安,这是江南,还有这儿,是刚刚安定下来的玉门关。”顿了顿,意兴飞扬,“终有一天,朕要带你踏遍九州。”

夕岚眸中光彩无声地暗了下去,并不答话,只将头靠在他的怀里,缓缓合上了眼。

安定九州是君王之心,锦绣河山是男儿之志。

可白璧不明白,一个女子想要的,只是夫君的怜惜。

6

过了冬天,才一开春,叱咤朝堂的大将军万林深便将自己的侄女万雪霁送进了宫。

万雪霁出身名门闺秀,从小习琴棋书画,秉性温婉端庄,一入宫便得了圣宠。暂且不说这份宠里是不是有几分对万林深的笼络而故意为之。

那位圣宠正隆的万雪霁,夕岚同她打过一回照面。

那天春光甚好,太后特赐了春宴,邀请后宫众妃嫔在御花园赏花品春,亲近感情。夕岚因吃了块金乳酥,觉得腻住了,便扶着红芍去花圃走走。

她瞧上了一朵牡丹,伸手欲折,不料另一只玉手也伸了过来。她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万雪霁轻灵一笑,同夕岚见礼,头上那金步摇垂下的流苏便漱漱地打在鬓角,这样嫣然一笑,竟令那花亦黯然失了颜色。

夕岚想,她真的很美,就像这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怪不得她能宠冠后宫呢。

夕岚浅浅一笑,屈身回了礼,便将那朵牡丹花让给了她,扶着红芍走了。万雪霁也不谦让,伸手折了牡丹,簪在鬓边。

便有宫人私下议论,说宸妃若不是生得美些,又会吹箫,只怕连如今的恩宠也没有,毕竟她的出身搁在那儿呢。

这话恰恰被夕岚听到了,红芍不悦,想要上前训斥她们,夕岚却伸手阻止了。她想,她们并没有说错,自万雪霁入宫后,自己的恩宠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其实风月地和皇宫都是一样的。在烟花之地,是好多男人争一个女人,而在皇宫中,却变成了好多女人争一个男人,不过风尘中被好多男人争的那个女人也是从一堆女人里争出头来的。说到底,就是女人顾影弄姿,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女子,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卑微。

但夕岚素来品性娴静,因此对后宫的恩宠荣辱并不上心,空闲时,她常会去太后宫中替太后抄经,太后也喜欢她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

转眼春光老去,夏至未至一阵凉,眼见边疆的战事到了紧要关头,白璧力排众议,终于决定御驾亲征。

雄奇苍茫的西北,白璧一身戎装,指挥若定。有皇帝亲自坐镇,将士士气大为鼓舞,打了一场场漂亮的胜仗,再有最后一战,便能凯旋回长安。

彼时已是三更,白璧坐于军帐中与几位将军商议明日攻敌之策,帐外忽然传来快马急踏声,和长长的一声“报——”。

帘帐掀开,一名侍卫滚下马来,说:“禀陛下,宸妃娘娘中毒垂危。”

白璧手中端着的茶盏“啪”地一声就碎落地上,他急匆匆冲出营帐,大喊道:“快牵朕的马来!”

侍卫牵过马,他旋即翻身上马,扬鞭疾驰。侍卫们自知阻拦不了,便紧随其后,一路护送他向长安狂奔而去。

快马加鞭飞奔了数日,那夜露浓霜重,白璧终于从边城赶回了长安。

万家灯火早已歇下,长安街市静谧无声,白璧从玄武门入,径直奔向昭阳殿。昭阳殿的宫门却紧闭,门外内侍黑压压跪了一地,不让他进去。

白璧心急如焚,使劲胡乱挣脱,愤声怒吼:“滚开!”

内侍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哭泣道:“奴才死罪,奴才就是拼了这条贱命也绝不能让陛下进去。”

就在这时,扑簌簌地竟下起了雨来,那雨珠打在琉璃瓦上,呜咽凄惨,沉闷逼人。宫人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一个内侍手持灯笼冒雨走来,垂手请了个安,说:“陛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7

那夜,太后对白璧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可是,自那夜以后,白璧眉宇间多了几分身为帝王该有的云淡风轻,包括对着夕岚。

翌日雪霁天晴,夕岚仍是昏迷不醒,期间她迷迷糊糊要了一回水,却很快又昏睡过去。红芍一直守在榻前,宫女端了热水过来,红芍起身,欲给夕岚换帕子,一时脚下没站稳,眩晕着差点跌倒。

宫女忙扶住她,道:“姐姐守了一夜了,快去歇歇,换我们来吧。”

正巧此时御医就在旁边,宫女便请御医给红芍瞧瞧,别一个没好又倒一个。

这一切脉,却察出了异常。

经过反复确认,御医终于了查出夕岚中毒的原因:有人在她的中衣里下了毒。下毒之人事先将衣物在毒水中浸了一夜,再晒干熨好送来。因为中衣是贴身穿的,每每夕岚出了汗,毒素便会随着汗渗进皮肤,微不可查,若长此以往,纵是神仙下凡,也是药石罔及。

幸亏夕岚日日去太后宫中抄经,炭火熏着,檀香焚着,劳累出了汗,加速了毒素的浸透,致使她晕倒显出了症状。

白璧听完御医的禀报,神情冷到了极点,怒不可遏道:“查!给朕仔细查,究竟朕的后宫中怎会出了这等蛇蝎心肠的女子!”

御医既然查出了中毒的原因,对症下药,很快便解了夕岚的毒。白璧又下旨,要给宸妃用最好的药材调养。

这一变故却叫后宫众人看清了风向,似乎白璧心中仍是十分在意宸妃,她们为显姊妹情意,一个个亲自去昭阳殿探视。

可是,白璧的另一个举措却叫她们又摸不着了风向。

他晋了万雪霁的位分,封为贵妃,赐居承欢殿。承欢,承欢,多好的意头。

更令人不解的是,有一回太后随口提了一句选妃事宜,白璧竟然没有像以前那般含糊过去,而是次日就下旨举办采选。

礼部迅速忙活起来,经过重重筛选,择了六位新人纳入后宫。

夕岚调养了数月,身子渐渐大好了,因觉在床上躺久了身子酸软,便扶了红芍出去散散。转过红墙,无意走到了如意殿。

如意殿里住着的正是选妃新添的几位美人,里头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夕岚扶着丫头走进去,几个新妃皆笑盈盈向她问安,唤道:“宸妃姐姐安好。”

舒婉仪生得小巧,一笑更是靥生双颊,宛若春风,确实好看。那样甜甜的笑,烦心时见了哪里能不舒怀呢?怪不得皇帝封她为舒婉仪。

容婕妤出自姑苏,别是清婉端庄,早就听说江南的风水养人,书香之家调教出来的女儿当真是花般姿容,水般温婉……

夕岚这样痴痴地想着,一边慢慢拨着盖碗里碧绿的新茶,听花儿一样年轻漂亮的新人们语笑嫣然。

白璧却在这时过来了。

众人忙着起身行礼,他望向夕岚,口气倒颇为闲适:“宸妃,你怎么也在这儿?”

夕岚猛地抬头,看到他的眸子里漾着笑,只是那笑中似乎藏着一缕不可捉摸的幽深。

她说:“我……妾身过来瞧瞧新妹妹,怕她们初入宫不适应。”

白璧唇边的笑意恬淡,如天际薄薄的云:“看到你们相处得好,朕也安心了。”

夕岚浑身不自在,挤出一缕笑,屈膝道:“既然陛下在,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她微微侧身,只见白璧意态闲闲,已同那几个新妃歪在榻上闲聊起家长里短来。

她心中一酸,脚下加快了步子。

她出了如意殿,临风而立,回望身后静谧的宫墙,呢喃:“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也到了需要演戏的地步?”

8

为着新妃入宫,这一年皇宫的中秋佳节办得十分热闹。这次的典礼白璧特意交给了万贵妃操办,一来显出她众妃之首的尊荣,二来暗暗表明了她恩宠正浓。

只是中秋前夕宫中忽而却传出万贵妃是狐妖的谣言,谣言道万雪霁乃山中白狐,修炼百年化得女儿身,专来皇宫魅惑皇帝。

谣言传闻不止,白璧大怒,下令彻查,最后却查出白狐化身的流言最早是从宸妃的昭阳殿传出的。

当白璧赶来昭阳殿时,夕岚正在西窗下抄经。

白璧问:“岚儿,你可知白狐的谣言是从你宫中传出的?”

夕岚神色淡然自若,慢慢放下手中的笔,乌沉沉的眸子抬起,只说了四个字:“你不信我?”

白璧说:“朕自然是信你的,可查出的实情就是这样,所以岚儿,朕要你给一个解释,朕才能帮你洗刷冤屈。”

夕岚淡淡道:“陛下若真的信我,就不会这样来质问我。”

“质问?”白璧微愠,“你可知此事若传出去,旁人会指责你因妒生恨,竟编造谣言诋毁他人。朕特意过来,就是希望和你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你宫里的什么人故意为之。朕是为你的清誉着想,你竟然说朕在质问你。”

夕岚轻描淡写道:“夕岚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既是清誉,又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诋毁的?”

白璧又气又急:“朕好心问你,你竟然如此不上心?”

夕岚忽然却轻轻叹了一声:“原来夕岚是错了。”

白璧不解:“你错了什么?”

夕岚说:“夕岚错在,竟然会相信帝王对一个歌女的爱——”

话语未落,只听“啪”地响亮一声,白璧忽然伸手朝她重重打去。

“你说什么,你竟然说爱朕是错的?你后悔随朕入宫,后悔呆在朕身边了是吗!”他鼻息急喘,吼道。

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夕岚重重摔倒在地。宫女内侍立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头埋在地上,道:“陛下息怒。”

白璧这才冷静下来,只见夕岚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无力。他颤巍巍地抬起手,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竟然打了她——

夕岚虚弱的声音说:“求陛下,放夕岚走吧……”突然晕了过去。

“岚儿——”

白璧一急,连忙抱起她传太医。

夕岚醒来时,看见头顶是芍药春睡明丽热闹的床帐,床榻前围了一圈的人,皆是笑容盈面。

红芍喜道:“主子终于醒了。”

夕岚问:“怎么了?”

红芍说:“主子刚刚晕倒,可把奴才们吓了一跳,陛下急传了御医前来,御医诊断说主子是有喜了——恭喜主子!”

夕岚身子轻飘飘的,脑袋也晕乎得厉害,乍然听到有喜,犹在梦里:“孩子?”

白璧上前握住她的手,说:“是的,岚儿,我们有孩子了。御医说你身子弱,得好好调理。”轻声说,“刚才是朕不好,不该和你起争执,朕向你道歉。”

夕岚神色恍惚,只低头抚着小腹,眼睛里闪着忡怔不宁。

白璧忍不住问她:“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朕瞧你总是不快活。”

她声音里满是惶恐,竟在微微发颤:“我好怕……”

白璧情不自禁揽她入怀,问:“你怕什么?”

她低低说:“我怕你。”

“嗯?”

她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缓缓说:“其实夕岚与后宫众人无异,怕红颜未老恩先段,怕你再也不要我了……”

白璧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酸楚,柔声说:“朕待你和旁人不一样。”

夕岚眼底微微一热,抬头,见那斜阳洒满院落,其色如金。她只是恍惚地在想着:如果时间刹那停住,如果一瞬间便是永恒,该有多好。

9

夕岚有孕后,面上神色瞧着总是不好,白璧便下旨召了栖霞、烟绮、彤云三人入宫陪她。许久未见的姐妹得以重聚。

红芍引着她们入了昭阳殿,见到夕岚的时候,她正歪在贵妃榻上,瞧着清减了不少。

夕岚让她们坐,栖霞打量着殿中,屋子里处处敞亮,奇珍异玩数不胜数。她想起外面的传言,说陛下待宸妃如何如何好,这样看着,他待她的确好,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好中似乎少了些什么。

她将这话说给夕岚听,夕岚不过浅浅一笑,这几年的深宫岁月,她心中早已通透。

傍晚时分,栖霞等人离宫,夕岚给白璧送去亲手制的汤羹。

内侍打起帘子,夕岚扶着红芍进来殿中,白璧搁下手中的笔,抬头笑着问她:“这个时辰日头还有些晒呢,怎么就想着过来了?”

“陛下看折子累了吧?”夕岚一面说,一面挽袖取菜碟搁在桌上。

白璧携她坐下,说:“朕记得你从前在人面桃花时做的一道凝香羹,以芍药花入馔,佐以雪花蜜糖,入口清醇,令人久久难忘。”语中含了一丝叹惋,“只是你许久不愿再做了。”

夕岚说:“偶尔一试,才会惦念,若日日都吃,那真就不稀罕了。况且夕岚许久不曾再做,只怕手早生了,若做出的口味不佳,反倒连陛下心里的记忆都留不住,如此还是不再做的好,就让遗憾留住美丽。”

白璧只定定瞧着她。

夕岚好奇问:“陛下为何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白璧说:“朕记得,你从前是不爱说话的,朕竟不知你的心思这般透彻,唔……好像多了几分禅思。”

夕岚微笑说:“许是这些日子常去太后宫中抄经书,潜移默化中印入心上了吧。”

只可惜,夕岚的孩子没能留住。

夕岚孩子没有的那个夜晚,白璧正歇在万贵妃的承欢殿,听到宫人报信,慌忙地赶过来。

夕岚处在痛苦的昏迷中,疼得手指只是乱绞着被褥,牙齿紧紧咬着,唇色瞬间便成了一种惨淡的苍白。

白璧直接闯到了榻前,握住她发冷的手指,宫人们端着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难闻的血腥味。

御医宫人不分昼夜地守着,这一遭折腾,孩子自然未能保住,连夕岚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第三天午膳时分,她渐渐醒转,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白璧:“孩子,还在吗?”

白璧嗓音低沉暗哑:“岚儿,是我对不住你。”

夕岚的孩子没有了,心大概也死了。她伏在枕上,已无力再开口。她病得虚透了,仿佛只剩了一把骨头,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了一般。

这时红芍端了药进来,白璧伸手接过药碗,亲自喂她喝药。

夕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半晌,声音如棉似絮:“我后悔了……”

白璧问:“什么?”

10

夕岚能起身的时候,带着红芍去御花园看沉沉衰败的秋色。

卧病的这些日子,她听说刑部查出在她中衣上下毒和毒害她腹中孩子的正是万雪霁,万氏被废黜了位分,贬入冷宫,与此同时,朝堂上叱咤一时的万大将军也被夺了军权。

朝堂与后宫同时失利,真巧。

夕岚呆呆望着枝头一片枯黄的秋夜缓缓凋落,感同身受地想着——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生呢?

红芍忙道:“主子的手这样冷,婢子赶紧陪您回去吧。”

夕岚一路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昭阳殿的。

她在窗下坐着,红芍拿毯子替她盖好,吩咐宫人道:“去置碗热参汤来。”

夕岚忽然开口问:“红芍,你说,当初如果不是为了迷惑万家,他还会不会来人面桃花,又会不会看上我呢?”

说到这儿,她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殿门口的帘子被打起,白璧的近侍走了进来,对夕岚行了礼,笑道:“宸妃娘娘万安,陛下说今儿晚上会过来用膳,请娘娘拾掇拾掇预备着接驾。”

夕岚一挥手:“知道了”。

相反于从前的欢愉,她表现得十分淡然,但似乎又很隆重,因为她难得的坐到妆镜前,很用心地打扮了自己。

风吹起殿中帘幔飘飘,半隐半现一身红衣的美人,她的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以螺子黛描画细长的眉,颊上匀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这样的夕岚从未见过,芙蓉如面柳如眉,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可是,她一直等到了日薄西山,白璧都没有来,只是又派了人过来传口谕,说晚上定会陪她入眠,晚膳就不过来用了。

她漫然地说:“知道了,叫厨房传膳吧。”

为给夕岚补身子,白璧特意吩咐昭阳殿的膳食要格外注重,因此举目望去一桌子的馔玉佳肴。夕岚懒懒地握起筷子,不过略尝了几口就叫人撤了,起身回寝殿。

红芍忙劝道:“主子才用过膳,仔细胃里积食。”她不听,仍旧往内殿去。

白璧忽然走了进来,笑着说:“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夕岚也不行礼,只问道:“晚膳都过了,你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白璧说:“今天是舒婉仪的生辰,朕难得陪她用了一回晚膳,你就这样与我使小性子,也太不懂事了。”

夕岚说:“那你去懂事的人那儿就是了,不必来我这里了。”又冷冷一嗔,“在昭阳殿,不许说别人。”

白璧扑哧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小心眼的时候。”替她轻轻捋起鬓边的碎发,语意怜惜,“好了,都是朕的不是,总成了吧?”

他静静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抚上她微蹙的眉,声音轻而平静:“朕原本以为,只要朕少宠你一些,旁人就能少分些注意在你身上,但她们居然认为朕不喜欢你,竟敢欺负你,所以从今以后朕要明目张胆地宠着你,看谁还敢乱来。”

夕岚乌黑浓密的长睫缓缓舒着,趴在他怀中,目光却无半分往日的浓彩:“嗯。”

白璧问:“朕记得早先叫人送了新鲜荔枝来,怎么不见你吃?

红药屈膝一礼,道:“回陛下,主子之前吩咐,都湃在水晶缸里了。”一面说一面去捧了水晶缸跪下。

白璧伸手拈了一枚荔枝,剥去外壳,丢到嘴里尝了一下,不由道:“真甜。”问夕岚,“你不尝尝吗?”

夕岚打了个哈欠,命宫人全部退下,忽然仰起脸来,一双手温软地揽上他的脖颈,舔着他唇上的味道。

白璧唤:“岚儿?”

夕岚唇角携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闭上眼睛,重新吻上他的唇。

白璧只觉唇间香软清甜,她的下颌勾起柔美的曲线,高高的髻,嫣红的唇,那样明媚艳丽,仿佛整个人就要在唇齿相依间融化了去。

他终于抱紧了她,放肆地侵蚀着她的呼吸,哪怕是穿肠的毒药,也无悔。

长河月圆,夜深人寂。

此刻,出宫运水的马车上,一名穿着宦官服饰的女子垂眉低吟:“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原标题:《玉颜不及寒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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