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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的百姓都说,我为了同个和尚在一起,亲手杀了自己的驸马。

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嫡公主,是父皇母后抱在怀里长大的小女儿,是太子哥哥捧在手心里的花骨朵,可如今,百姓们最喜闻乐道的,是我这个千尊万贵的公主,貌丑无盐,驸马连我的房门都不愿踏进一步,活成了整个大周的笑柄。

大周当下怕是无人不知,驸马在同我成亲的第二日,便流连青楼,醉生梦死,再不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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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懂什么,公主年少寂寞,被冷落一次,陛下就以此为由斥责一次,等到了晚上啊,驸马就乖乖躺在公主床上了!」

百姓们如是说,伴随着一阵阵下流的笑声响起。

彷佛他们讨论的不是大周的公主,而是武林梦里的头牌花魁。

.偶尔不知哪个当差的路过,听见了这下流言语,扭着几个百姓就要送官府,人们敢怒不敢言,面上不说什么,四周窃窃声里却传来更恶毒的咒骂。

我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的听着,直到咒骂声越发清晰,才吩咐侍女桂心,「让衙役们放人吧。」

无障碍// 知乎盐选 | 舍菩提https://www.zhihu.com/market/paid_column//section/ /「殿下!」

桂心扭着身子不肯听命,「这群刁民,实在太不知分寸了,就该被好好教训一顿,进了大牢,挨上几板子,自然会管好自己的舌头。」

「桂心,父皇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何况,他们说的也是事实,我又何必否认呢?」

桂心不情不愿的下了车。

我摩挲着手里的佛经低头默念,「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到了临渊寺时,监寺师父已经在等我了,我把自己手抄的数十卷经书捧至佛祖座下。

诚心参拜后,监寺师父行礼道:「殿下如此潜心礼佛,想必佛祖定会保佑殿下来世同样富贵荣华。」

我整理了下帏帽,还礼道:「平安喜乐就好。」

出了三世佛殿,我独自往倚祖堂去,转过长巷,便远远看见,他已在那儿等着我了。

见他站在那儿双手合十,微微笑着,一脸清风朗月,不知怎的,我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连日在府里的疲累渐渐消弭于无形。

我极力掩饰住心中的雀跃,一步一步故作庄重的走过去,行佛礼:「长清师父,久等了。」

他似乎多了些欢喜,却又微微作揖掩下眉目,「昨日听监寺师叔提及殿下今日要来礼佛,贫僧一早便来此等着,殿下往日礼佛,总要来此上柱香的。」

说着他为我推开门,「嘎吱」

一声响过后,檀香扑面而来,这倚祖堂日日都有人擦拭,上香,可每次进来,总是一股子沉闷腐朽的味道,大约是这里的人无障碍,都已目录 评论 分享赞同 // 知乎盐选 | 舍菩提https://www.zhihu.com/market/paid_column//section/ /腐化入土了的缘故。

临渊寺是我大周的国寺,因而这倚祖堂里也大多是我朝国难赴死的将军,奠定基业的名臣,只在最左边角落里,我立了个小小的牌位,并未写上姓名,只说是误杀之生灵。

可我自出生以来,遵父皇母后教导,待人友爱,接物妥当,便是婢女桂心,也不曾苛责过她一次。

因我而亡的性命只有一条,显国公家的嫡女,赵聘婷。

.父皇那年问我,各大世家的公子中觉得谁最好?彼时我正在同他叽叽喳喳说着春宴上的情形,张家姑娘的剑舞英姿飒爽,李家小姐的水袖宛如仙人谪凡……我兴致正高,说的口水都要干了的时候,父皇突然这样问我,我并未留意在场公子,敲着脑袋忽然想起,众人围在一起瞧太子哥哥射箭的时候,在人看不见的闲暇里,英国公张家的嫡子张赫捡起朵从树上掉落的花,递给了赵家小姐赵聘婷。

赵小姐接过花,别在了发间,不知怎的,两个人都红了脸。

我远远瞧着,心想难怪世人总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原来温柔缱眷是这样让人眷恋的事,那一刻,我盼着,他们该一直如此,偶尔让我瞧见一眼,我便已十分满足了。

于是我答父皇,「各家公子中,我瞧着张家公子最好。」

好便好在了那一刻,或者说,该是两个人一起最好。

后来父皇便将我赐婚给了张赫,我哭过闹过,甚至向父皇说明过缘由,可父皇一概不理,后来是母后将我提过去,讲了一大堆公主的责任与荣辱。

最后,母后说,「你身为公主,安享了大周十多年的富贵尊荣,便该为大周做些什么,你以为这些优越的生活都是没有代价的吗?不拿你去和亲,已是你父皇格外优待了,你身为公主,便改为他的江山稳固助力,若再不知满足,难道要你父皇把你送往大漠苦寒之地去和亲吗?况且张家公子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你父皇已尽心为你安排了。」

我认同了母后的话,担起笼络下臣的使命,心甘情愿的嫁给张赫。

大婚第二日听闻,赵聘婷一身嫁衣自缢于闺房,其状惨烈,驸马听闻当场便昏了过去,后来,我再也争不过一个死人。

连我期盼的相敬如宾也没有,他于我,是彻骨的恨意。

我想,若不是老国公只有他一子,若不是他担着全族人的希望,若不是他娶了我,只怕他当日就要随赵家小姐去了。

只是如今,驸马自戕是大罪,他一人死不足惜,累及亲族却是大逆不道。

想起这些事,便只觉得这一室的沉闷压的我喘不过气,直到木鱼声响起,我才猛然醒过神来,悄悄往他旁边靠了靠,看着他一身海青搭褂,仿佛是这腐朽中唯一的亮色。

仗着帏帽的遮挡,放纵自己多看了两眼,只见他袖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线,大约他自己也没察觉,任由一条线明目张胆在这衣服上飘荡着,瞧着比我要自由。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捏住那条线轻轻一拽,竟抽出好长一条。

直到他不解的目光看过来,我才骤然反应过来,脸色滚烫,捏着我手里的线不知所措。

他倒是坦然自若,行了一礼道:「是贫僧失礼了,面见殿下竟如此不注意体统,实在不该。」

「无妨,」

我讪讪道:「想来是长清师父礼佛辛勤,不曾注意。」

「请殿下还给小僧吧,一针一线,皆来之不易。」

我将手里的线还给他,不小心触碰到他手心的温度,同我一样滚烫,心又微微瑟缩了下。

.等他跪拜下来,开始同我念经时,我才发现他头顶新受的三颗戒疤。

不禁问道:「师父怎么突然受戒了?」

他背对着我,不曾回头,「我自小在佛寺里长大,师父从前担心我不染红尘,无以断六根,如今。

如今断了红尘,便该正式受戒修行。」

听到这里,我方才还雀跃着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他是何时,同谁染了红尘?我们自小相识,为何从未听他提过?那人,可比我识他还早些?可曾欢喜与他?一时许多问题,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胸腔里肿胀滚烫,针尖轻轻一刺,便流出酸疼难忍的汁液来。

最后只能言不由衷道:「这样也好,这样清净……」

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

两人一时无话,他大约也察觉到了,便跪在蒲团上,开始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

我也跪了下来,跟着他一句一句念着,固执的不肯独自诵经,他意识到了,微微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诵经,只是每念一句,便停下来,等我重复完,再接着念下一句。

诵经不该是如此的,诵经该是两人都诚心以经文向三世诸佛祷告,而不是如今我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固执的要他一句句教。

自成婚后,我手抄过千卷经书,经文于我已经是烂熟于心,他知道的,知道了还这般纵容,我欢喜着,酸疼着,雀跃着,痛苦着,整个人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我愣愣的,没有跟着念下去,错了,下一句不是这个。

大约他也意识到自己错了,沉默了下来,我刚想说些俏皮话糊弄过去,就听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约是近日事务繁多,心里也生了些杂念,贫僧回去自省,就不扰了殿下一片清净心。」

他并不等我回话,起身就要走,虽形色如常,可被我生生瞧出了几分急切,我怕他难堪,伸手就想抓他衣袖,想到男女大防,不由大窘,一时连伸出去的手都不知该如何收回。

他也察觉到此举不妥,便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来,放在我手心,祈愿道:「愿诸佛保佑,殿下此后的日子,似蜜糖甜。」

我抬头看他,他触过我的目光便转开眼来,我见他神色躲闪,心里忽然就想起了宴席上那一幕,当时驸马和赵聘婷也是这般,神色躲闪,却又舍不得移开眼,只能偷偷看一眼,再看一眼。

直到后来赵聘婷自缢,驸马醉生梦死,我才明白何为情深不寿。

当时我是看客,如今已是画中人。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只是我何时存了这样的心思,又为何恍惚到今日才知!到今日啊,若是父皇问我时,若是总角之年在临渊寺初遇他时,若……我回想着这些年,一幕幕分明都很清晰,我怎的糊涂至今!怎的非要赵聘婷死了才明白,原来有些人,真的是非他不可!我猛的醒过神来,看他一身佛衣袈裟,只觉得一腔子热意瞬间被扔至数九寒天,又冷又痛。

明白了又如何,他可曾有意于我?自然不曾,他方才说过,已断了红尘,便是染红尘,也不是与我。

可会是谁,为何不能是我呢?即便是了又如何,他与我的身份,便注定了绝无可能。

我满腔心思,却丝毫不敢漏出一分,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糖,敛礼道:「谢长清师父。」

他走后,我孤零零跪在堂下,只觉得满堂高上都在骂我,骂我不知廉耻,骂我辱了皇家颜面。

我努力压下所有的思绪,躲在角落里跟赵聘婷的牌位忏悔,「我知道你这辈子都是因我才会如此,可你瞧,我也没落得个好下场,我,我喜,那个人,他心里永远不会有我,只会有这满殿神佛,我也不作妄想,我会好好照顾驸马,让他平安喜乐,好赎了此身的罪孽。」

说着我剥开了那颗糖,一股浓郁的桂花味在舌尖散开。

从前每年,山上桂花开的时候,我总要采些制香囊,今年没有来,那时我被母后关在宫里备嫁,可还是有人为我留住了这满山桂香。

我抱着膝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母后说,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要端庄,要成熟,可我依旧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出寺的时候见几个小沙弥跑来跑去的,桂心好奇,揪住一个问道:「你们这么欢喜的做什么去?」

小沙弥行了礼,还不十分规矩,「长清师兄散糖呢,从前他十分宝贝这些桂花糖,如今都分给众人了呢。」

今日我多番行为不妥当,他可是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借此向我说明心思?我捏了捏小沙弥的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散了就散了吧,合该如此。」

「桂心,」

我扶着她,手慢慢捂上心口,喃喃自语,「可我实在疼的厉害。」

.我心里装了一个人,放不下,忘不掉,只能徒耗心神一日日念着。

那日我正在诵经,桂心急匆匆的跑进来,满头大汗,很是惊慌,「殿下,老国公闯进武林梦把驸马打了,小厮说老国公拎着军棍,一棍就把驸马打趴在了地上,当着武林梦所有女郎的面,棍棍见血!」

我倒不是很意外,成婚以来,驸马流连秦楼楚馆,连我的门都不曾踏进,饶是张家几代世勋,也不能如此下皇家的面子,总得有人出手,老国公此举,护的是父皇的面子。

况且亲爹总不至于要了自己儿子的命罢。

因此我只是冷静的吩咐桂心,「备好外用的药,止疼的汤剂也熬起来,拿我的令牌,去请个当值太医回来,动静大些,让宫里宫外都知道,别辜负了国公的一番心意。」

太医还没入府,驸马就已经被送进了偏室,我尚未来得及去看,老国公已经龙行虎步到了正堂,一见我二话不说倒头跪下就行了个大礼,「臣教子不严,纵容他这般放肆,实在有负皇恩,有负殿下。」

我连忙把他扶起来,态度很是谦恭,「公爹,我既已嫁入张家,便是您的儿媳,不必行此大礼。」

我扶他坐在了太师椅上,亲自奉了杯茶,「既是一家人,我就不同您说两家话了。

驸马从前那些事儿,我也知晓些许,他如今心里难过,也是有缘故的,俗话常说,事缓则圆,您何必逼的太紧,如今您打了他,他若是想不明白,反倒记在了我身上,可不就弄巧成拙了?再等等吧,日久天长的,驸马总能看见我的好来。」

我自诩这番话说的还算得体,老国公的脸上已露出愧色来,铺垫了这么多,我才敢接着往下说,「驸马如今正是伤心的时候,所以最近倒不如两相不见,等他冷静下来自然能想明白。」

「两相不见?」

老国公满脸茫然,「殿下可是要赶我那孽子回国公府?」

「哪里,驸马伤的这样重,不好挪动,」

我脸上笑得越发娴淑,一颗心砰砰快要跳出胸腔,「只不过我想去临渊寺礼佛两日,最近噩梦连连,怕是招惹了什么忌讳,去沾些佛光,兴许能好些。」

「这样也好,只是辛苦殿下了。」

我礼数周全的送老国公出了公主府,转过身半是欣喜半是耻,用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掩下不堪的心思,我,我......我只是想他啊......监寺师父为我单辟了座院子,公主府里的家丁层层守围,母后不放心,还拨了支羽林卫来护着,寻常除了未成年的小沙弥,也没人能进得来。

可这都无妨,哪怕近一点,我就雀跃不已了。

定好斋戒五日,我入院方更衣毕,桂心就禀道:「殿下,长清师父已在院门口等着了。」

「是吗?」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门口停了脚,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洗去粉黛的脸,抬手一触,钗环也卸了个干净,一颗心突然就瑟缩了,「桂心,我这样是否素了些?」

桂心沉吟了半晌,忍不住开口,「殿下,他是出家人。」

她大约是想劝我的,可落在我耳边却是,出家人最不喜俗物,我这样便很好。

果然是很好的,我在他眼里成功捕捉到了一抹惊艳,顿时脸颊开始滚滚发烫,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已羞的满面绯红,而后心里才缓缓的,隐秘的,流出甜蜜来。

天还未热起来,他却满头大汗的,我行了佛礼,抬头便舍不得错开一眼,「长清师父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明显怔愣了一下,而后说道:「殿下此次来得巧,三日后就是上灯胜会,殿下可要参加?」

我心里泛着糖,又是他亲自来邀,自然是十分向往的,可看了看这层层守卫,又无可奈何摇了摇头,「若是我参加,只怕满山香客都要失望而归了,我何必搅了大家的兴呢!」

「倒是贫僧思虑不周了,」

他脸色也暗了下去,于是我主动安慰道:「无妨,听闻方丈让你主持此次大会,你做的热闹些,我能听见些声响也是好的。」

他抬头笑了,眼眸深深的望过来,「好,贫僧定不负殿下所托!」

.这上灯胜会果然十分盛大,便是我躲在临渊寺最偏僻的一角,也能听见人声如沸。

我坐在院子里侧耳听着,香客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点灯!」

监寺师父洪亮的声音方落下,众僧便相继前后呼喊了起来。

一时间,「点灯」

声前后不绝。

我看着旁边的莲花烛座,还未吹亮手里的火折子,一阵细细簌簌的走路声传来,长清师父已经站在了院子门口。

烛光昏暗,可也掩不住他眸子里的流光溢彩,我恍惚了一阵,才想起来问,「师父怎么现在来了?这会儿,上灯胜会将将开始呢。」

我直直看向他,谁知他避过了我的眼神,双手合十看向地面,「实在惭愧,贫僧身子不适,竟无缘这场盛事。」

我一下子急了起来,「可是风寒了?如今虽是晚春,可夜来风凉,或是衾被单薄了?」

「不,不是,殿下不必担心,」

他看我着急,也慌忙解释了起来,「只是想......」

他话音戛然而止,我随即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时无语,两相都沉默了下来。

平静的月夜,我甚至能听到他微微急促的喘息。

不知怎的,心里痒痒的,泛起了一圈圈涟漪,再也平静不下来。

片刻后,他才又开口,「点灯,是要在佛光的普照下,点燃光明,祈愿求福,殿下这院子里并无佛像,贫僧为殿下寻个点灯的好去处,可好?」

「好。」

我恍恍惚惚的,全然不顾礼数了,只觉得他语气里带了点诱哄,像只钩子,牢牢勾在了我心尖上,我已是心不由己,身不由己,莫说点灯了,哪怕是阿鼻地狱,怕我也要随了他去。

他在前边为我引路,身后桂心及一队羽林卫紧紧跟着。

我捧着那莲花烛座,轻不得重不得,桂心几次想接过去,都被我摇头拒绝了,那是他日前送来的,我舍不得假手于人。

「你送我烛座时可想好了今日要带我去点灯?」

我暗暗思忖着,竟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他步子顿了下,但没有接话。

可我已明了了,因此愈发舍不得那盏烛座。

他并未带我去什么闲置的佛堂,而是一路绕着小径,爬上了半山腰,站在青松翠柏旁,能隐约看见上灯盛会的好风光。

他接过了我手里的烛座,指了指山腰用巨石雕刻成的佛像,道:「殿下,快些点灯许愿吧,此刻你是离我佛最近的,你的愿望也是他听的最清的。」

我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烛座,他的脸也随之亮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漫不经心淌过他水一样温柔的神色,我一时贪看住了,移不开眼。

「殿下,许愿吧。」

他低低催促。

他此刻与我只有咫尺,我哪里还有什么愿望,只让时间停在这刻就好了。

可这话开不了口,我只能合起手掌,「一愿我北周国泰民安,二愿父皇母后身体安康,三愿。

。」

话还没出口,一阵风吹来,把我手里的帕子吹落在他脚下,桂心尚未走上前,他已弯腰将那帕子捡了起来。

桂心走到他身侧恭敬道:「请师父把帕子交给奴婢吧。」

他攥紧了那帕子,并未动,只是看向了我,眉目都蹙着,像有千言万语。

桂心于是又重复道:「请师父把帕子交给奴婢吧。」

他把那帕子,缓缓放在了心口。

我心里忽然就咚咚敲起鼓来,震的我什么都听不清了,心底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折腾的一颗心要炸裂开来。

「殿下!」

他高声唤道,这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殿下,」

他又唤我,只是这次那样轻,彷佛含着万般的珍惜。

「是你。」

这轻柔的两个字却揉碎了我的心,一时间我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了那么多的委屈和难过,汹涌澎拜的朝我涌来,在我将要被溺死其中的时候又被他救了出来,缓缓的,轻轻的,放在了沙滩上,瞬间阳光普照,宛如新生。

我实在是没出息,这样难过,又这样开心,居然只会掉眼泪。

「殿下!」

他再次唤我,小心翼翼的开口问:「是我吗?」

我不顾举止的用袖子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回他,「是,是你!」

我明白时是你,不明白时是你,害相思时是你,心意相通时是你,从来都是你。

他笑了,浅浅淡淡的,可整个人像是活了一样,顿时生动起来,贪嗔痴妄在他周身流转,像极了红尘中人。

三愿君心似我心。

佛祖啊,你是听见了我的声音吗?「上灯!」

监寺师父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香客捧着自己的烛座有序放在佛像座下,漫天的孔明灯从佛寺里摇摇晃晃升起来,薄薄的灯纸上都写着「佛性清净,毋宁爱憎」

他说,「殿下,该上灯了。」

「好。」

我捧起地上的烛座,一步一落泪走过去,把烛座递给他,柔声开口:「信女今日,上灯于,我的佛。」

他稍稍一怔愣,而后接过了我手里的烛座,拿帕子擦去我脸上的泪,承诺道:「殿下,我唯愿做你一人的佛。」

.两日后我离开临渊寺,他来送我,带来一卷手抄的经书。

我在马车上探头望了好久,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肯作罢。

手摩挲着打开那卷经书,只见扉页上用小楷写着半句诗,横也丝来竖也丝。

立时我便恨不得即刻再回去。

回府的第二日,母后将我召进了宫,她端坐在殿中一言不发,我跪在殿下不敢起身。

两相不动,很快有宫人将桂心拖了下去,片刻后,殿外响起了板子落在皮肉伤的声音,和桂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猛然一惊,膝行至母后脚下求情,「母后,女儿若有什么过错,还请您明言,为何要这样无辜责罚桂心?」

「临渊寺中,上灯盛会,还要母后多说吗?」

我顿时手脚发冷,那夜月色暗,羽林卫又站的远,该是看不清也听不清的,为何母后会知道?母后捧起我的脸,声音低沉又愤怒,「你是母后的女儿,纵然听不清,看不清,难道母后会猜不出你的心思?再说了,即使并非如此,你身为公主,深夜与人在外,又哪里是皇家的礼数!」

母后一字一句都像是冰块,重重砸在我脸上。

我听出她语气里的杀意,顾不得脸面,连连叩头,「母后,您先饶了桂心,有什么责罚女儿担着就是!」

「晚了!」

母后一挥袖,扫开了我,厉声道:「他们侍奉你,你便该担着他们的性命,当日你犯错时,可想过来日他们该如何自处!」

「女儿一人做错的事,一人担下便是!」

我梗着脖子回。

「罚了你,你不过疼两场,反是皇室没脸,张家没脸,如今我不罚你,我只要你看着,做错事的下场!」

我知道母后决心已定,再不敢顶撞于她,转身就往外跑,将到桂心身旁时,被几个长史狠狠拽住,再上不得前。

我奋力挣扎,钗环散了一地,可还是护不住桂心半分,她的惨叫声一声尖过一声,一声哑过一声。

「让公主好好瞧着,她每行差踏错一步,都是什么结果!」

母后的声音自殿前传来,我立刻转身狠狠叩在台阶上,「母后,女儿错了,只要您饶了桂心,女儿什么都依您!」

「本宫说过,做错了事,就要担起后果!」

她挥挥手,长史们就立刻把我按在了椅子上,我没挣扎几下,就听见桂心惨烈的叫喊声:「殿下!奴婢尽忠了!」

而后便渐渐没了声息。

等我拼命挣扎,连滚带爬扑到桂心身前时,耳边正好传来了执刑黄门冰冷的声音,「娘娘,已没气了!」

我不相信,拼命的拽着他,「还有救的,一定还有救!你去找太医,找太医啊!」

黄门不为所动,只作揖道:「殿下,桂心姑娘确实没气了!」

我泪眼朦胧的看向高台,万分痛心,「母后,女儿只不过生了个念,您为何要狠毒至此啊?」

母后依旧是冷冰冰的,「你熟读佛经,岂不闻佛说,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一念执着,生死疲劳,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这世间的生死恩怨,都在这一念之间,今日你一念造孽,来日再动念时,便好好想想今日!」

我满脸泪水,犹疑不定的问:「此间罪孽,都因我一念?」

「是!」

母后斩钉截铁,「若非你动念,桂心何至于此!」

竟是如此!因我一念,便是满身罪孽,满手杀业。

我看着浑身血迹斑斑的桂心,她为人温柔,侍奉妥帖,尚在二八年华,因我一念之差,便香消玉殒!其实即便动念,我也不敢有所求,可为何还是枉送了桂心一条命?.我不敢再去临渊寺,怕他再见我,便是满身罪孽的怪物。

便只能一日日在佛堂里对着菩萨压下满心苦痛和不敢诉诸于口的旖旎心思。

直到母后再次传我进宫,她并未多说,只要我担起北周公主的责任来。

我想,既然身为公主,下嫁笼络臣子,那便只要有了孩子,这桩婚姻才算有了结果。

宫里施加了压力,驸马夜里就进了我的房间,果真是如传闻所言。

他醉醺醺的把我往塌上一推,打算糊弄了事。

我第一次同男人这样亲近,怕的不行。

大婚初夜的时候他说:「殿下,我心里住了人,殿下可否容我缓缓,待我处理妥当了,再同殿下举案齐眉。」

我同意了,第二天,赵聘婷便死了。

他咬上我唇的时候还在叫「聘婷,聘婷。

。」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推开,然后一盆冷水浇了下去。

我听父皇的话,下嫁张家,为他笼络下臣,为张家带来满门荣耀,可既然驸马不乐意,那这颗心,这个人,我是不是可以由着自己呢?驸马打了几个激灵,揉着头慢慢从塌上坐起来,「殿下这是做什么?」

他声音听起来很累,还带着几分苦痛。

我坐在桌旁,道:「驸马,我们谈谈。」

「好,谈什么?」

他听起来更累了。

我斟酌着开口,「从前驸马对我说,心里住了个人,我知道那人是谁,所以你恨我,我也从来不怨,只是你我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了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我嫁给你,便算是我认命了,你是公爹唯一的儿子,是他的希望,若日日这样醉死,不怕伤了二老的心吗?今日母后同我说起,夫妻间最好有个孩子,我知道驸马恨我,所以随便谁也好,驸马留下个孩子,记在我名下,我会替你抚养他成人,你也算尽了孝,自可去做你的未亡人。」

驸马一眼不眨的看着我,在明灭的烛光下似乎带有愧意。

我软了心肠,苦笑着开口,「你不要觉得只有你苦,你和她,至少是两情相悦,而我,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驸马终于开了口,他说:「殿下,我知道不该恨你,你是个好姑娘,只是,若不恨着你,我便不知该如何安放对她的那些情意了。」

「无妨,驸马心安就好。」

.我与驸马议定了人前做恩爱夫妻,给大周一个交代。

人后,他做他的未亡人,我做我的佛前客。

至于那生孩子的人,「公主看着随便寻个人就好,我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如是说。

于是我打定主意,寻一个身世凄苦些的贫家女子,毕竟情爱已无可能,只能多给些财物弥补,待生下孩子后,进府做妾或是另行嫁人,都由她。

着下人去寻后,我才觉得宽松不少,欠下的命已不可能还,虽是如此,可多弥补一点,我便能轻松不少。

只是我不敢闲下来,一旦无事,只觉得满心空荡荡的,白日里对着菩萨一边忏悔一边为桂心诵读往生咒,偶尔他的脸一闪而过,陡然而生的愧疚感便压的无障碍我喘不目录 评论 分享赞同 // 知乎盐选 | 舍菩提https://www.zhihu.com/market/paid_column//section/ /过气,有时候好端端坐着,不知怎么的就掉了眼泪。

夜里半梦半醒间总恍恍惚惚看见他一身素衣而来,站在我塌前问,为何近日不去见他了?他说想我,人前又不敢诉说分毫,总盼着夜里早些入梦一见,他伸出手来,问我跟他走可好,我总在要握住他的那一刻醒来,然后生生捱至天明。

古人说的不错,果然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且总在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饶是这样一日日熬着,也消不去我日日期盼夜至的心情。

只是最近我愈发开始不安起来,父皇礼佛的日子越发近了,往年这样的日子里,母后总是带我同去。

每年这一日,他便能长长久久陪着我一整天。

只是如今,母后断不会许我再去。

那日我特的进了宫,拜见母后,想求她允我去礼佛,正碰上几个诰命夫人陪着母后闲聊,见我去了,话题一转,道:「正说呢,那长清小师父一年未见,也不知如今长什么样呢?从前你们倒是要好,如今可怎么样了?」

「回母后,儿臣不知。」

我木讷这回话,不敢露出半分心思来。

「瞧你,成婚才不过半年,哪至于如此了。」

母后摸着我嶙嶙瘦骨,眉目间彷佛很是怜爱。

「这还是娘娘教得好,我们殿下啊,最是守礼不过了。」

旁边的钱侍郎的夫人奉承着,范将军的夫人也不甘落后,「臣妾近日倒是去了临渊寺,那长清小师父啊,之前大约是病了,听闻有段时间起不得身,住持说是心有杂念,故受罚至此,啧啧,了不得,住持提起时,倒有些传承衣钵之意,只是我见小师父还是面色苍白,让人心疼的很呢。」

我「腾」

的一声站起来,慌张问道:「他病了?可有用药?没好全怎就......」

母后重重咳了一声,我反应过来,敛礼道:「儿臣失礼了。」

母后面色转晴,「公主心软了些,让各位见笑了。」

各位夫人也顺着道「哪里哪里」

我坐在母后身侧,羞愧难当,又满心担忧,可什么都不能说,不能漏出一丝一毫的情意。

若被人看出一星半点,于我二人,便是灭顶的灾难。

母后叹了口气,十分怜悯,「唉,那孩子也真是可怜,馨女官,便传我的令,送些上好的药材去,再把我前儿抄的佛经,给临渊寺送去。」

待众人都散去后,我自觉跪在地上,母后用了半盏茶,并不提方才的事,只是问道:「今日怎么突然进宫了?」

我忧心的紧,恨不得出了宫就立刻去见他,哪里还舍得请辞。

于是我摇头,「并无其他事,只是想念母后了。」

母后不理我的撒娇,「清宁,母后不说,不意味着母后看不透,回去吧,管好你的这颗心,礼佛的事自行斟酌吧。」

我抬头,对上母后锐利的凤眼,一下子冷汗浸透了整个后背。

我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能躲在轿子里捂着脸啜泣,任由泪水湿透衣襟。

.第二日母亲便派两名嬷嬷入了公主府。

嬷嬷说我性骄惰慢,罚我净饿三日败火,跪在佛堂里抄足百遍女则。

我跪在佛堂里昏昏沉沉,腹中饥肠辘辘,想着他饿时渴时可有人送水喂饭,病的糊涂时可曾想到过我?我惊惧交加,忧思过重,夜夜不得安眠,白日里连些点心也不能用,很快就病倒了。

夜里驸马来看望我,袖里偷偷藏了一小碗白粥,趁嬷嬷出去后偷偷一勺勺喂给我,我歪在塌上意识恍惚,驸马替我擦过嘴角问:「可是为那人?」

我直愣愣看着他,反应不过来。

他叹了口气,「殿下若是信得过,可同我讲上一讲,张某保证,绝不传六耳。」

我稍稍来了些力气,如今,我能信的没有他人了,我努力抬起手揪着驸马的袖子,乞求道:「他病了,你可能去探望?」

「谁?」

「临渊寺中,长,长清师父。」

驸马微微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承诺,「明日便为殿下带来消息。」

听得这话,我放了心,骤然失了力气,昏睡过去。

第二日驸马带回消息,听闻他身子好了不少,只是神色郁郁,并不舒心。

他见我眉头紧皱,安慰道:「殿下若不放心,便要尽快好起来,亲去见上一见。」

「我可能去?」

我带着希冀问。

「能的。」

他替我擦了眼泪,「公主要努力一把,莫像我......」

驸马说的对,我只是见上一见,并无其他妄想,只见一见。

大约心里有了念想,我缠绵病榻半个月后,也渐渐好转了起来。

病好时,驸马也带来了好消息,他带入府了一名女子,想纳为妾,我瞧过,与赵聘婷约有七分像,便也允了。

我禀过嬷嬷,愿与父皇同去礼佛。

嬷嬷很不客气,「病了一场,殿下还未能醒悟,如此,便接着抄录女则吧。」

我听了嬷嬷的话,却也回道:「望嬷嬷同母后讲,只这一面,便作诀别。」

我抄「柔顺贞静者,柔顺利贞,以合乎坤静之德」

抄的这些字我都看起来眼生时,宫里终于回了消息。

母后说,可。

.礼佛那日我早早起来上妆,身子未好全,总有些萎靡。

我不欲他看出来,怕他担忧,又盼他看出来,望他怜惜。

如此,哪里是诀别的样子。

最后,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打落了那些旖旎心思。

同往年一样,父皇母后与诸皇子大臣在正殿参拜,我与诸位姐姐和世家小姐在侧殿祝祷,他跪坐在我身侧,我匆匆扫了一眼,便转开眼不敢再看。

他清瘦不少,见我时微微笑着,眸子里蒸腾着浓重的思念。

我多想抚摸着他的脸告诉他,我好想他,想的不思茶饭,难以安枕,可诸位姐姐和世家贵女皆在殿中,我连看一眼,都要小心翼翼。

忽然殿外有人尖利叫道:「陛下,有人行刺!」

话音方落,便被一箭钉在了门上,无数箭矢飞进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护在身下,他察觉我的颤抖,便捂住了我的眼睛,安慰道:「殿下莫怕,贫僧在这里护着殿下。」

一只箭破空而来,「刹」

的一声没在了皮肉里,他身子一挣,护的我更紧了。

我忙回身揽着他,口齿不清的问道:「你,你如何了?是不是受伤了?太医,太医!」

我摸到满手的血,急的鬓角散乱,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想要起身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死死按在身下,分毫动弹不得,「殿下,殿下莫动,此,此刻还不安全,贫僧无,无事,殿下别哭,哭,哭得人心疼。」

他强自撑着把我护在身下,直到一阵兵戈声响过,外边侍卫进来禀道:「陛下,那贼子并未出现,只是放了些乱箭便退,副统领已带人追去了。」

他才软下身子,倒在了我怀里。

我丝毫不敢动,怕加剧他的伤,只能拼命叫太医,侍卫进来抬走了他,我见父皇母后无碍,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跟着侍卫就想走,被母后按在原地,我刚想挣扎她便一耳光打了过来,顷刻间我嘴里便溢满了血腥味。

母后抬手召来两个长史便要把我拖回公主府,我奋力反抗,咬伤了长史的手,抓花了她们的脸,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般癫狂过,什么尊严,礼数,皇家的颜面,规矩,我统统不要了,哪怕从此刻起人人都觉得我是个败德丧行,淫贱无度,勾引佛门子弟的娼妇,也都不重要了,我只在意,方才的箭离心脏那么近,他可能熬的下去?挣扎不过我反身跪在母后身前,「母后,我就去看看,真的只看看,他,他,流了那么多血,血,那么多,我实在怕的很,我,我求你,母后,我求求你。

。」

我把沾满血的手放在胸口,这血方才还是热的,如今已经凉了。

我颤抖着身子,边哭边求边磕头,周围众人指指点点,我全都顾不上了。

母后没有再让人拖我了,她只是说,「乖乖回你的公主府去,否则我立刻召回太医。」

我跌坐在原地,半晌,才抓着长史们的手站起来,胡乱抹了眼泪,道:「好,好,儿臣回府,回府,母后,你救他,求你救他!」

母后挥挥手,便任由侍卫我带走。

我脚步虚软,崴了好几下脚也不觉痛。

临上马车时小沙弥跑过来,隔着窗递给我一本经书,哭着脸道:「师兄说,倘若不测,这便算作是留给殿下的身后物吧。」

我割下一缕头发放在那小沙弥手中,颤抖道:「你告诉他,我要他活着,好好活着!」

一回府我便入了佛堂,跪在菩萨面前祈祷,细细诵读他给的经书,翻至最后一页,只见夹了一根线,侧角上用小楷写道:「世间安得双全法。」

我摸着那几个小小的字,泪湿了整本佛经。

只觉又苦又痛,被生生熬成了绝望。

.父皇的朝堂发生了一场少有的大争执,礼部群臣上书要我出家为尼,并赐死他。

本来此事并不至此,但此前的刺杀,经过调查,是都城外南山上匪寇所为,目的竟是劫走吏部御史之女,难怪父皇母后无事,倒是偏殿死伤无数。

听人说,御史之女归家途中路遇匪寇,不知怎的,消失了几天竟平安归来,只是大家闺秀夜不归宿,清白算是毁了,御史本打算瞒着众人悄悄勒死了事,那山上的匪寇听说了,命也不要,以刺杀的名义誓死也要救下那小姐。

本来这样的盛典,失了清白的小姐不该来,但御史一直瞒着此事,加上那小姐素来清名在外,德行有加,算是我大周女子的典范,父皇特许她来。

那日偏殿出事之时,偏那小姐不在,说是去换衣服,刺杀一起,所有禁卫都涌过来保护父皇,其他各处守卫宽松之时,有人瞧见,那小姐悄悄被匪寇带走了,竟然连挣扎叫喊都没有。

事已至此,再明白不过,这一出声东击西,为的就是混乱之时救走御史小姐。

我听了,唏嘘不已,不知这小姐和那匪寇间有怎样的故事,更不知这清名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但此事一出,世人对女子的言行规矩更加苛刻,我身为公主,更是首当其冲。

众大臣顾及父皇的面子,只说我言行无状,秽及佛门,公爹在驸马的劝说下力保我,只是他们保得下我,却保不下他。

礼部提及当日他护我于身下,已犯了佛门戒律,辱了皇室脸面,合该赐死。

据闻驸马在朝堂上同礼部唇枪舌战,要其容情于礼,礼部却直指他因情废礼。

最后,他们提出,既是佛门子弟,便交由佛祖处置,今日起停了药石,若他真一心向佛,半分不藏私,佛祖自会佑他平安。

驸马对我如是说。

「驸马,」

我揪紧了他的袖子,「佛祖可会饶过他?」

「会的,」

他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佛祖连大恶之人都渡,况且他呢,你莫再这样惊惶了。」

他刚要走,我便又立刻叫道:「驸马!他可好些了?」

「我疏通了小沙弥,日后他的消息,我都来讲与你听,别再折磨自己了。」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只是痛,哪里都痛,又痛又怕,惶惶不可终日,食不知味,夜不安眠,整个人都形销骨立,骨瘦如柴。

驸马临走前问我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我想了半晌,满腹言语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我要他活下来。」

驸马说,小沙弥进门前会被卫军搜身,带去的药膳悉数倒掉,日日只供以清粥。

驸马说,他昨夜里高热,四肢抽搐,紧咬牙关,连一声痛呼都不曾。

驸马说,天气逐渐炎热,他身上的的伤开始腐烂,小沙弥边哭边动手,刮掉了那层腐肉。

我怕了,真的怕了,我想他活着,想他好好的,想他再不受这些折磨,哪怕此后一面都不能见,我也认了。

什么情情爱爱,哪及他活着重要。

我入宫,见了母后,立誓从此断了念想,只安心相夫教子。

母后松了口,卫军放了行,小沙弥才得以偷偷带药进去。

我同驸马说,再不必传消息了。

驸马点头,告诉我那传话的小厮已被母后处理了。

我记得那小厮,他在都城盛传我貌丑无盐时,同人打了架,说我生的宛如仙女。

「铮」

的一声,我拽断了佛珠。

驸马又说,新进府的姨娘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

我看着他渐渐染上的神采,觉得应该高兴,内心却像条干涸的河,没有半点反应。

夜里入梦来,我见他依旧站在我塌前,说来同我诀别。

我问他去哪,他说哪也不去,只在寺里,守着殿下。

两个人就傻傻站在那,谁也不肯先走。

他说,「此生,就此别过吧。」

我笑了笑,道:「好。」

忽然梦醒,我擦了擦眼角的泪,心想,便只如此吧。

.听闻张御史因女儿丧德败行,被活活气死,其母被人嗤笑,难以苟活于世,竟自缢御使棺前,张小姐听闻父母双双惨死后,在那匪寇的饭菜里下了毒,毒死了半山的贼匪,最后身着嫁衣,含笑饮鸩,也倒在了那匪首身旁。

侥幸活下来的匪首痛恨不已,将那尸体百般蹂躏后丢在了路旁,倒是山下百姓感其人事,立了座无名冢。

我听闻此事,在府里对着无名冢的方向遥遥举了杯,同敬这个苦命人。

人人都说她生时轰烈,死时痛快,可其中多少苦恨,怕只有自己知晓。

妾杨氏生下了孩子,每日都会带来同我顽笑一会儿,我看着他们母子玩乐,也跟着笑,只是内里空荡荡的,时间久了,便开始慢慢腐朽。

夜里入梦来,便是那小厮同我索命,他全身染血,捂着伤口冲我凄厉而来,倏忽而至时那人总会挡在我身前,我扑身上前,却阻止不了他被饿鬼剖心挖肝,吞吃入腹。

我哭叫着醒来,便是幽暗的黑夜。

我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又怕又冷,疲累从骨子里蔓延出来。

夜夜如此,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起身,穿衣,漱口,用饭,对我来说,无一不累。

那日我从宫中回来,刚进府,只听杨氏凄厉的嘶吼在公主府上空回响。

我赶往她的院子,只见她死死抱着浑身染血的婴儿,一见我,手脚并用的爬过来,哭嚎道:「公主,驸马,驸马他杀了我的孩儿!」

我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她在说梦话,可她一身血腥,作不得假。

明明白日里才去参加了赵二小姐的婚礼,为何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一见我,提着剑踉踉跄跄过来,又哭又笑道:「公主,公主!你可知道,聘婷去时,已怀了我的孩儿!他们母子黄泉下孤魂野鬼,我又有什么资格生儿育女!」

他的神情太过奇异,一双眼里半分生气都没有,我心里突突跳,只觉得很不好。

下意识就否认掉,「你说什么胡话,若是,若是...她怎么舍得......你别听些流言流语就信,快,找太医来!」

侍女听了我的话,慌慌张张就往外跑。

我一把推开驸马,小心翼翼靠近杨氏,轻声哄着:「孩子给我看看可好?太医很快就来,我从前在宫里也学过些许疗治,或许还有救。」

杨氏凄厉的嚎叫着,像一只绝望中的雌兽,她紧紧抱着孩子,我刚靠近一点点,就被她尖利的指甲抓下五道血淋淋的伤痕。

看她此状,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大凡还有一点可能,身为一个母亲,她都不会如此。

这个孩子,虽然与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是我看着他生下来,一日日长大,也是我将他记在名下,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我期盼着他长大,期盼他不染无障碍一粒尘目录 评论 分享赞同 // 知乎盐选 | 舍菩提https://www.zhihu.com/market/paid_column//section/ /埃,干干净净的赎了我的罪孽,可如今他满身血污,可如今他没有半点声息。

我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何就累及一个小小的孩子?我甚至都没求过心想事成,我只想就此过完一生,为何就是染了一身又一身的罪孽呢?杨氏看着已无生息的婴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过后,她捡起剑义无反顾的割颈自刎,我连阻止都来不及,由着那血溅了我一身一脸。

这辈子我从没想伤人,可已有数条性命因我而亡。

赵聘婷,桂心,小厮,杨氏,还有那小小的孩儿,他们的脸在我眼前来回转,哭嚎不停,愤恨不已。

难道真如母后所说,皆是我一念之错吗?我心头轰隆一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下来,我躲闪不过,已是粉身碎骨。

我一下子摔在地上,手脚并用爬过去,用帕子颤抖着擦拭杨氏满是血污的脸,眼泪混着血水怎么都擦不干净,我摸着她的脸安慰道:「没事,别怕,就这样走吧,什么都别怕,罪孽都,都是我的,是我,我把你们扯进,这,这冤孽里,都是我的,你们就这样干干净净的走,来世,要平平安安的......」

驸马见杨氏自尽,怔了半晌,突然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杨氏和孩子,「死了,哈哈哈哈哈,都死了,她死了,娉婷死了,哈哈哈哈,都死了,死了好呀,死了干净,死了不受罪......」

「找人看着驸马。」

我吩咐道侍女招了招手,很快有小厮跟了上去。

我跪坐在地上颤抖不止,侍女来扶我,我怎么都站不起来,索性倚在她怀里,身子不停打颤,「桂心,我冷,好冷,你的血,杨氏的血,怎么都凉了呢......冷......」

侍女抱着我不知所措,「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我站起身,下人便匆匆赶来,说驸马把自己锁在了房里,等他们撞开门,驸马已然服了毒。

我手脚酸软,扶不起来,便只能往前爬,桂心哭着扶起我,半搂半抱的把我拖到了驸马床前。

他见我来,微微伸出了手,「殿下,这辈子已经对你不起了,可念在夫妻情分上,我厚着脸皮再求你一回罢,可否保住我的爹娘?」

我点点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片刻又问道:「不是都慢慢好起来了吗?怎么又突然......」

「是都好起来了,可只好了一半,」

他抬手摸了摸虚无处,仿佛有什么人在那里,「这些日子以来,我一边在这平常的日子里寻求安慰,一边愈发憎恨这样贪恋安逸的自己,我越享受,就越痛恨,殿下啊,我仿佛被撕成了两半,每一日都在争吵着,撕扯着,一半寻生,一半求死,直到今日,赵二小姐在宴上给了我那封信,她说娉婷去时,已有了我的孩儿.....她说,娉婷临去前都是恨我的,她们母子祖坟都不得入,在地下作孤魂野鬼,我有什么资格好好活着?」

我张了张嘴,问道:「杨氏和孩儿何辜?」

驸马微闭着眼,似乎也有愧意:「他们确实是无辜的,可是我顾不得了,殿下,我这一生实在是懦弱且自私,为了对娉婷的愧意,枉恨了你许久,为了对我那可怜孩儿的愧意,我伤了杨氏母子两条命,便是到了地下,我这般作为,怕是娉婷也要恨我,可是没有法子了,我只想为自己找条路出来,活着,或者死了,我都认了,进亦苦,退亦苦,殿下,我认了。」

我颤抖着握着他的手问:「可曾后悔?」

他忍着痛想了半晌,「自然是悔的,可殿下,我不敢后悔了呀。」

断肠散,是要人在死前受够折磨的。

我看着他脸上漫上一层又一层的痛苦,终是不忍心,抽出枕下的匕首,照着驸马心口,一刀扎了进去。

他微微睁了眼,道:「谢过殿下。」

而后又终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心悦一人,会落得如此下场。

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诸佛一早便就说明了,是我脱不开这挂碍,更舍不得脱开,所以才一日日愈陷愈深,日日埋在这惊恐忧虑中,直至溺死。

可我心甘情愿呀,我情愿被这样折磨,日日复夜夜,只让我念着他,便已足够了。

只是我实在是累了,心悦他是我一个人的事,为何拖了这许多性命赔进去?我实在是累了,我只想寻一个地方,安静的念着他就够了,偶尔让这心情开出朵花来,便已不胜欢欣。

.我手刃驸马的事在京都引起了轩然大波,老国公也不再护着我,只要我这个杀人凶手偿命。

是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止,我被母后关进了冷宫。

这里没有烛光,没有月光,破败又冷清,我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雨里似乎有诵经声传来,我摇摇晃晃走去门边,趁着电光看见有人站在门外。

他低低的诵读经书,很是沉稳。

我描着他的轮廓,唤道:「长清师父。」

他道:「殿下。」

我倚在门上,同他讲话,「师父,我实是累了。」

「贫僧在这里,殿下睡会儿吧。」

我摇头,固执的同他讲话,我有好久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师父,我这满身罪孽,可还能得菩提?」

「得不得也没什么要紧,殿下舒心,是最要紧的。」

「可我不舒心,我累的很,这阎浮提界,我已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贫僧八岁出家前,曾有一俗名,叫君至。

公主,哪日离了这阎浮提界,莫忘了,我叫君至。」

我忽然觉得浑身都轻快了起来,弯着唇角道:「好,你要记得,我日日盼君至。」

听闻父皇同朝臣争执数次,恰逢他国使臣前来求亲,父皇强横地压下一切异议,送我和亲。

我正在描眉的时候,侍女匆匆赶来,斟酌着我的神色开口,」

殿下,听闻长清法师已东渡出海了,」

她递过来一卷经书,「这是法师留给殿下的。」

「好。」

我收下经书,神色未变,继续描眉。

我盛装拜别父皇母后,上了嫁撵。

我翻开经书,末页写着,「舍菩提,入阿鼻,千世百载,陪你。」

我把经书贴在心口,喃喃道:「好。」

送亲队伍行至两国边境,侍女兴冲冲打开车门:「殿下,原来陛下找了人替嫁,您从此自由了!」

可我,早已魂入阿鼻了。

番外听,她在哭。

我的佛,你说五蕴皆空,却怎么没说,听她哭,是五蕴皆伤呢?她从前那样快乐,怎么嫁了人,却这般哀伤呢?她是为什么伤心?我又是为何伤心呢?香客们说,喜欢一个人便是想着她,念着她。

可我从见了她便是如此啊。

香客们又说,喜欢一个人便要娶她,见她嫁给别人会痛。

可我并不,若是她嫁人开心,我怎会不舒心?可她嫁了人,不开心,我便真的痛了。

她是为那人伤心吗?那人可值得?我心里酸疼难忍,被什么东西噬咬的见了血。

可不该如此,我是佛门子弟,怎能妄动念。

若被人知晓这样的心思,我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无尽的骂名。

奈何不了自己的心,我便只能躲她远远的。

可夜夜入梦,都是问她,为何不再来。

于我而言,这辈子最满足的一刻便是护她在身下时,什么都不需顾及,只依着心意行事即可。

若当日,死了也还好,可她一缕青丝,便教我生生捱下许多折磨。

那段时间,每次疼痛难当时,我总在想,若是这些在她身上,可真是要疼死我了。

每每想至此,我便后怕不已,只盼着离她再远些,好多护她些。

后来,我们确实断了往来。

我潜心修佛,对她的思念浸入骨髓,我便当成了修行的一部分。

佛说五蕴皆空,若日复一日被折磨至无感也算的话,那我大约也能得道。

我以为我受了比丘戒,接过监寺师叔的衣钵,已度一切苦厄,可还是抵不过她的一句话。

她说,她累了,这阎浮提界,她已没有力气再活下去。

她像一朵枯萎风干的花,此间一点点风,便要粉身碎骨了。

我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只听人说她杀了驸马。

杀不杀的,有什么要紧呢,看她虚耗至此,我才是真的疼到了要紧处。

她说要离了这阎浮提界,那便离了吧,若举心动念皆是罪的话,她怎可能活着不累呢。

既是诸法空相,那便是大道为空,菩提为空,既如此,我还修什么行,不过一条命,一个人,依着心意陪着她去也就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