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仓央嘉措遇见纳兰容若「仓央嘉措遇见纳兰容若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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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仓央嘉措和纳兰容若的传记和诗歌合集,记录了他们的主要诗歌作品和人生经历。电影《非诚勿扰》播出后,仓央嘉措的诗歌被人们重新拾起,并受到广大年轻人的狂热追捧。他是最令人尊敬的转世活佛,却深爱着一个平凡的姑娘。“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成为千古绝唱。而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另一个出身显赫,却向往平凡的词人——纳兰容若,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和喜爱。被多少幽怨的才子佳人常挂口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就是出自这位奇才之手。六世达赖喇嘛,民歌诗人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藏文:ཚངས་དབྱངས་རྒྱ་མཚོ།,1683年3月1日-1706年11月15日),门巴族,六世达赖喇嘛,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生于西藏,父亲扎西丹增,母亲次旺拉姆,著名诗人。代表作《仓央嘉措情歌》。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被当时的西藏摄政王第巴·桑结嘉措认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同年在桑结嘉措的主持下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被废,1706年的押解途中圆寂。
清朝词人纳兰性德“纳兰容若(清朝词人)”一般是指“纳兰性德(清朝词人)”纳兰性德(原名成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父亲是康熙朝一代权臣纳兰明珠,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清朝著名词人,代表作品有《通志堂集》《侧帽集》《饮水词》等。
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十九岁参加会试中第,成为贡士;康熙十二年因病错过殿试,康熙十五年补殿试,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病逝,年仅三十岁。
第16章 万里相思凭月照【寂寥的侍卫】
一片叶,它无法控制风的方向,更无法控制季节的更替。人生,也只是一片叶,即使在最翠绿的时节,也无法预知是否会遭遇风暴的洗礼。在命运面前,我们太过卑微。
即使是纳兰这样一身贵气与才华,可以傲视人间的人,也还是要在命运的旋涡里痛苦地跋涉。他的骄傲,他的淡泊,都不能阻止他走上一条寂寥的道路。
康熙皇帝经过深思熟虑,给了纳兰一个看上去气派实则无味的职位:三等侍卫。
纳兰何人?他是自由的雄鹰,希望飞翔在广阔的天宇;他是清凉的露,希望洒落在碧绿的荷叶。他是泉流,他是田野,他是孤独却任性的月亮,他是四月里飘荡在江南水乡的船。他志比天高,才比海深,他可以嘲笑一切的王侯将相,他可以傲视一切的风流缱绻。
现在,他却要成为一个三等侍卫,一颗棋子,在人家的棋盘上任人摆布,还得装出一副笑脸,写几首词,迎合下棋的人。
如果说纳兰没有感到悲哀,那么,至少他感到愤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康熙帝需要这么一个才学过人而又风雅俊朗的人陪着他,吟诗作赋,把酒言欢。
他是帝王,在那个冰冷的宝座上俯视苍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里很孤独,很寥落。而那些文武大臣,对他俯首帖耳,又怎能平抚他心底的寂寥!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当纳兰作为一颗棋子陪在他身边,心里有多么压抑和悲哀!
无奈,他是天子,纳兰只是那片叶,随着风,飘到寂寞的荒野。拾起最爱的文字,凑成凄凉:
伏雨朝寒悉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
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
——《浣溪沙》
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虞美人》
其实,康熙帝对纳兰是极好的,他欣赏纳兰的才气,更欣赏他身上那种性情。一个少年皇帝,他的位置让他不能肆意妄为,不能随意释放自己的情绪,他在纳兰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些方面的影子,所以,他看重他。事实上,他们在一起饮酒赋诗、赏风赏月时,那情景也是羡煞旁人的,一个英武睿智的天子,一个多情俊逸的才子,很多时候他们像极了一对知己,亲密无间地谈笑风生,肆意地挥洒诗情。
只有纳兰自己明白那种心底的牵绊,那种性灵被封锁的不自由。他是孤傲的,所以他是落寞的。即使偶尔也能得到些许快乐,却掩不住内心无比的荒凉。
紫禁城,那毕竟是一个把悲欢离合深锁其中的樊笼。在这里,有趋炎附势,有剑拔弩张,有尔虞我诈,有钩心斗角,就是没有清澈的天空、静谧的湖水、细软的清风。而这些,却是纳兰最想要的。
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
雨晴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清平乐》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琵琶仙》
从紫禁城回到明府花园,纳兰始终郁郁寡欢,他不知道,如何度过此后的侍卫生活,如何在与皇帝临风赏月、下棋赋诗的时候,不让自己陷入空虚和孤寂。
这些心思,明珠夫妇是不明白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侍卫,整天陪在天子身边,那自是锦绣前程,唾手可得。明珠自己便是从侍卫开始的,他知道,那是一块很坚固的基石,只要肯攀登,就能爬上最高峰。他却不知道,纳兰不是他,也不会成为他希望的样子。所以,他是无法了解纳兰的苦楚和悲寂的。
纳兰的妻子,那个灵致清婉的女子,多聪慧多温柔的女子,纳兰叹息一声,她便听出了他心底的无奈和孤独。她岂能不明白,这个傲然如松、清然如泉的才子,以多大的委屈、多深的孤独,做着那个侍卫?她岂能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就算在皇帝面前再风光,也还是那个凄凉孤绝的词人,还是那个愁心满怀的诗性男子!
她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为他烹茶,为他弹琴,做他最柔情、最知心的红颜,安抚他那颗悲凉的心。她轻轻地将头靠在纳兰的胸口,纳兰握住了她的手,两颗心,贴得很近。也只有这时候,纳兰的心才是温暖的。
能让纳兰温暖的,还有那些知己好友。除了朱彝尊,还有早已认识的严绳孙、姜宸英等人。他们以前经常出入于明府花园,虽然都比纳兰年长不少,却都是纳兰倾心相交的好友。纳兰的一生,除了红颜,便是知己,其他人,纵然是王侯贵胄,也可以熟视无睹。他重视友情和重视爱情一样。对于他来说,情是圣洁的、无私的、华美的。他从不吝啬付出感情,总是以一颗真诚、纯洁的心去面对朋友。而这样的人容易得到朋友,也容易受伤。
纳兰想念那些朋友了。自从他成亲以后,似乎朋友们都来得少了。寥落的人间,如果连朋友都不能经常相聚,那还有什么快事可言?
可也没有办法,生活的道路有千万条,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聚散离合,本来就是生命的必然。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也都不过是另一种聚散离合。
而对于纳兰,聚散离合也便是悲喜忧乐,这是他的性情,他的无奈。
【知我者梁汾】
当纳兰想念那些零落在四方的好友时,又有一个人从远方赶来,赴今生与他在世间的交心之约。这个人,叫顾贞观。
他们像是两片浮萍,在生命的河流上漂了许久,终于在两条河的交汇处相逢了。相逢,对于同样性情的两个人,便是一场盛宴。
五年前的秋水轩唱和时,顾贞观就来过京城,不过那时候的纳兰,还是个十七岁的青年,虽然也在广源寺留下了自己的词,却错过了顾贞观。但这两个生命,注定要相遇,因为他们具有同样的情怀,同样的嗜好,而且,纳兰出生在明府,顾贞观此行,却不是单纯来京以文会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需要一个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方能办妥。
顾贞观是为了营救一位朋友,名叫吴兆骞,江苏吴江人,江南有名的才子。只是这个人,心性狂傲,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顺治十四年,发生了著名的“辛酉科场案”,有人弹劾这次科考有舞弊现象,吴兆骞偏偏就是这一届的考生,本来以他的才学,绝对不会参与舞弊行贿,但很不幸,他被牵扯进去了。后来,吴兆骞被没收家产,连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到了宁古塔。
生命越繁华,越容易突然陷入荒芜。吴兆骞无计可施,尽管很明显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只是一介文人,命运如铁,他的手太柔软,他的笔太纤细,他掀不开套在身上沉重的命运枷锁。宁古塔的荒凉里,他只能希望出现奇迹。
顾贞观和吴兆骞是知心好友,在吴兆骞被流放前,顾贞观曾承诺,就算再艰难,也要设法营救他。十八年转瞬即逝,顾贞观始终没有放弃营救,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和很多文人一样,在那个冰冷的时代,太弱小,太无力。
可是顾贞观依然不放弃希望,他知道有一个人能够解救他的好友。那便是朝中的红人纳兰明珠。而且,顾贞观听严绳孙和姜宸英说,明府的纳兰公子,才华出众,好结交各方文士,心性纯正,有君子之风。他也听说,纳兰嗜好诗词,淡泊名利,心如云,意如风。
就算不为了解救吴兆骞,顾贞观也愿意与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词坛新贵结交。
君子之交,如水却也如山。纯净真诚的纳兰,值得任何人以心相交。
经过严绳孙和徐乾学的介绍,顾贞观与纳兰相见了。他们似乎早已熟识,共同的情趣爱好,让他们很快就走进了共同的静纯世界。那是一个词的世界、风雅的世界。
文人相交,似乎总是如此简单,他们只需要一丝风,把他们引到广阔的田野,便能一起纵横,一起沉醉。因为真正的文人,他们的心灵总是相通的。
认识一个朋友,结交一个知己,对于纳兰来说,似乎比一般人更容易满足和激动。每一次都让他欣喜之余又因为离别而怅然。这次,也不例外。顾贞观走后,纳兰若有所失,终于还是写了一首《金缕曲》,送给对方: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金缕曲?赠梁汾》(顾贞观号梁汾)
而顾贞观,在离开明府以后,心绪难平。不仅因为方才所结识的那个才华出众的年轻人,更因为那个年轻人有着无可比拟的纯真、诚挚。他似乎从来没遇到这样一个如莲似玉的人,从来没有在与人第一次见面后就这样被打动过。在收到纳兰赠给他的词以后,顾贞观更加欣喜,纳兰很清楚地告诉顾贞观,他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却只愿结交天下君子,共饮酒,共赏月,抛弃那些世俗观念,跨越出身门第的一切障碍,只以心相交。
纳兰,他本来就是一朵青莲,只是生在贵族家庭而已,他的心,他的魂,都如水般明澈,如月般清凉。这也就是顾贞观以及很多人,愿意与纳兰交心的原因。
终于,顾贞观向自己的知己提出了那件事。经过一段时间的诗词唱和,顾贞观完全相信,纳兰一定会帮他。是的,以纳兰的性格,朋友的事便是他的事,对待朋友,他从来都没有保留。吴兆骞是顾贞观的朋友,也便是他的朋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样一个纯真的人呢?
患难时仍能在你身边,不离不弃,这才是真的朋友。
他们,顾贞观和纳兰,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一见如故,所以倾心相交。
纳兰对顾贞观许诺,用十年的时间,定将吴兆骞解救出来。顾贞观明白,十年能为之,已经不易。但他担心,那个在宁古塔备受心灵折磨的人,能否再经受十年的风霜雨雪?于是,他很艰难地向纳兰提出以五年为期。
纳兰没有立即回答,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第二天,顾贞观收到了纳兰的一首词,又是一首《金缕曲》:
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无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遮住,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吴兆骞字汉槎)
知我者,梁汾耳!我们既是如此相交,你便知道,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五年之后,绝塞生还吴季子!
这就是纳兰,为了朋友,不顾一切!一个真诚的人,一旦承诺,就会不负诺言。他的心是那样敞亮,那样明透。那一生,为了一个情字,无论爱情还是友情,悲凉也好,欢喜也好,苦涩也好,甜蜜也好,付出过从不后悔。
他是纳兰,他不只是一个萧瑟的词人,不只是一个多情的公子,他有更多让我们爱怜他的理由!
【西风吹只影】
每一个生命,需面对黎明,也需面对黄昏;需面对流云,也需面对风雨。这才是真的生命。每次分别,对于纳兰来说都是感伤的,但他还不能尽情感伤。他还有他的责任。
因为,他还是康熙帝的侍卫,他必须陪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做很多事,无论风雅还是无味;去很多地方,无论辽阔还是狭窄。
清朝的皇帝,有一项嗜好,就是射猎。秋凉了,康熙又要去西郊外射猎了,这个少年天子,喜欢这项活动,他并不想总是僵坐在紫禁城里,他喜欢骑着马奔跑,感受生命的另一种精彩。纳兰作为侍卫,自然也必须跟随在身边。
纳兰其实也喜欢那种纵马疾驰、弯弓搭箭的感觉,但是他不喜欢作为一个小卒,在一群人中间簇拥着另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是臣子,他有义务跟随皇帝走向任何地方。他没得选择,更没法拒绝。
当一个人喜欢做一件事却不能畅快地去做,心有疑虑的时候,那就是一件扫兴的事。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一旦骑上马奔跑在大地上,纳兰便是一个英勇无比的八旗战士。毕竟,他的骨子里流的是满洲人的血,依然有着满洲人强悍的一面。只是大多数时候,在很多人眼里,他都是个悲悲切切的词人而已。
纳兰在随行的人中,无论才学还是骑射水平,都是出类拔萃的。这次,康熙帝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因为他出手便射中了一只老虎。欣喜之余,康熙帝赐给他一把佩刀。
这样的赏赐对纳兰来说,甚至有些耻辱,就像一群小丑逗笑了观众,得到了掌声一样。
宁静后的纳兰,再一次走进了词的世界,无论在哪里,文字总是能给他慰藉,他写了一首词: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风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秋郊射猎》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二十多岁的纳兰,已经兴起了这样的感慨,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感慨,而此时,我们更看出他对功名利禄的轻视,于他,这些俗事还不如在斜阳里吟一首词,喝一杯酒。
从围场回来以后,康熙帝给纳兰加官,从三等侍卫升为二等侍卫。纳兰不知道这样的升职有何意义,从棋子到棋子,他还是被禁锢在棋盘上,能移动,却不能奔跑;能思想,却不能飞翔。
纳兰感觉很累,虽然回到家里以后,妻子卢氏能给他心灵的抚慰,可是他真的不想一直被困在紫禁城里,那里就像一个荒岛,他连一只船都找不到。
从围场回来不到一个月,纳兰又要跟随康熙帝出巡塞外了。塞外,那一片大漠黄沙,那一轮饮血残阳,那一棹无言的天涯,他就要去那里,那个辽阔却空寂,遥远却浩瀚的地方。他有些兴奋,但是马上就被另一种心绪淹没了。因为他是作为侍卫,陪皇帝去的。纵然再豪迈,再旷远,也会被压抑成萧瑟、悲凉。
当他真的置身在那一片狼烟犹在、飞雪犹在、呜咽犹在的大地上,他还是被震撼了。性灵,从未感觉到那种辽远与寂凉。生命,竟是那样渺小如沙砾,如尘埃。纳兰怎能不被震撼,怎能不为生命感到悲伤!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今古河山无定拒。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出塞》
旅途,无论是什么样的旅途,都是孤寂的。身处异乡,那便是将生命投放在一处不可知的荒野,不晓得前方是灯火辉煌还是幽暗死寂。
纳兰惆怅着,想念着,他知道,远方的妻子,也在窗前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们,隔着几千里,却像永远守候在彼此身边,只是在想要伸手触摸对方的脸时,才突然明白,彼此离得那样远!
思念像毒药一样在他的心里蔓延。有一样东西,可以暂缓他的痛楚,那便是文字,是韵律。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于中好》
雁贴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
——《于中好》
更加不幸的是,纳兰病了。兴许是身处苦寒之地,越来越深的思念,心里太过空荡,加之对于自己那个尴尬的角色越来越觉得悲哀,使他再次陷入寒疾的煎熬。
剧痛,折磨着这个纯净如水的生命。这时候的他,当然希望妻子在身边,给他温暖,给他贴心的照料。可是,她在几千里外,尽管他知道她也在默默地念着他,可是却不能借云和风的翅膀,飞到她的身边。
仍旧只有文字,跟随在他天涯的孤寂里。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临江仙?孤雁》
断肠人,在天涯。这就是此时的纳兰。身体的剧痛似乎还没有思念更加难忍。他看不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看不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看到的是满目的苍凉,生命在这里,似乎一不留神就能被湮灭在尘埃里。
他已经无力回味高岑,无力将那种豪迈拾起来,刻在这里的孤寂里。当身体遭受病痛的洗礼,人的性灵也会变得苍白。他不能浪费力气,他必须拿着笔,写下自己的悲苦愁绪,他必须用仅存的那丝力气,想念远方的妻子。
他是莲花,却抵不过秋雨的侵袭;他是白云,却经不住狂风的暴虐;他是一切的美好,却也是一切的凄凉!
【归来三月晴】
“相思满袖风吹落,湖心几点涟漪”,当相思被风吹落,却连个降落的湖面都找不到,这样的相思便成了伤心。天生伤感的人,更容易被这样的相思折磨得食不甘味。
塞外的风烟依旧,落日依旧,只是诗人已经远去,只有一个病怏怏的魂灵,在病床上用他虽柔弱却依旧敏锐的灵感,将一阕阕词留在异乡的冬天。
冬天终于还是过去了,塞外的春风毕竟也是温暖的。纳兰的身体好转了许多,但是却早已憔悴不堪。他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去,外面已经是明丽的艳阳天。
生命从沟壑攀爬到山坡或者山顶,总是喜悦的。此时的纳兰,看着那些微小却坚韧的小草,甚觉欣慰。往往越是微小的生命越能抵抗乌云风暴。微小就意味着所求不多,也便从容淡然。
纳兰觉得有所收获的时候,远方那个身影却再次出现在眼前。他看得出她等待的焦急之情,甚至看到她眼中隐隐有泪水的痕迹。已经分别数月,她的等待早已化作悲伤,继而化作泪水。想到此,纳兰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怎么能让那样温婉恬静的女子,付出这样揪心的等待?
他明白她的伤心,她理解他的悲愁,即使隔着万千里,也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泪水,听到对方的叹息。这样一对人,却被无情的现实狠狠地抛在天涯的两端,只能在柔软的春风里摸到对方的脸,却分明感觉到冰凉、凄切。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菩萨蛮》
榛荆满眼山城路,征鸿不为愁人住。何处是长安,湿云吹雨寒。
丝丝心欲碎,应是悲秋泪。泪向客中多,归时又奈何。
——《菩萨蛮》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
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
——《菩萨蛮》
终于,康熙帝这次出巡到了归去的时间。这个消息对纳兰来说,不啻是六月天里饮了一杯冰水。他的病体似乎痊愈了,他的心情似乎愉快了,就连门前那些飞鸟也变得惹人喜爱了。
就要离开那个悲凉的地方了,纳兰竟然有些不舍。从严寒的冬天,到花开的春天,他居然没有好好去欣赏那里的风物。他那颗敏感的心,在很长的时间里就像被封闭了起来,虽然写了不少词,却没有真正把自己的身体连同心灵彻底置于那片天空下,从心底被那里的一切感染。没有!他以为,这里只有荒凉,只有空旷,只有渺远,可此时的他,在马上要离开的时候,把这里的边边角角都走了一遍。风是软的,云是轻的,夕阳是恬淡的,炊烟是柔媚的。
换一种心情,便能看到不同的风景。很多时候,我们的心情决定风景的性质。此时的纳兰,虽然仍在思念妻子,但是一想到终于能回到她的身边,他的激动之情便淹没了所有的悲凉情调,于是他眼中的塞北,竟是那样绵软,那样悠闲。即便如此,纳兰的词也仍是苍凉的: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采桑子》
古木向人秋,惊蓬掠鬓稠。是重阳、何处堪愁。记得当年惆怅事,正风雨,下南楼。
断梦几能留,香魂一哭休。怪凉蝉、空满衾裯。霜落乌啼浑不睡,偏想出,旧风流。
——《南楼令?塞外重九》
归来的路,还是很漫长。从塞北的荒凉到京城的繁华,一路走来,就像是梦境一般,梦里,总是看到那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幽窗前,手中拿着他的词,眼神幽怨。
现在,那一切终于不是梦境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场病加上一路的颠簸,让他看上去有些瘦骨嶙峋。但是没关系,在她眼中,他依然是那样俊朗。浅浅一笑,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因等待而消瘦了许多的女子,她是他的妻子,他必须给她最温暖的怀抱,就像她给他的那样。
回到父母和妻子身边,纳兰的幸福感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经历了长时间的羁旅,再次回到家里,那份温暖是无可比拟的。
纳兰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这座府邸。这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天堂,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正和卢氏坐在他们最喜欢的池塘边。纳兰轻轻拢了拢卢氏的头发,卢氏转过头看着他,依然是那样娇美恬静。
各色的花朵,把他们的依偎染成绚丽的画面,春风一吹,那画面便在水中摇摆着,如锦缎一般。
弹一支曲,伴你的诗情;作一阕词,融你的娴雅;烹一壶茶,解你的心伤;描一段眉,连你的俏丽。在这黄昏的月下,把那些悲伤与落寞,苦涩与冰凉抛去,靠近我,温暖你。让身边经过的清风,把这一刻,带给远方,带给过去、未来。
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归雨。深巷卖樱桃,雨余红更娇。
黄昏清泪阁,忍便花飘泊。消得一声莺,东风三月情。
——《菩萨蛮》
若能永远这样不离分,多好!若能永远在你身边,化解你一切的伤,多好!若能永远依偎在春风里,听风吟唱,看月徘徊,多好!
可是谁都知道,没有永远,永远是一个散落在迷惘里的精灵,偶尔看得到它的身影,可当你伸手想要抓住,它却早已溜走。没有人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也没有人知道,永远是否有影子留在某一个相逢或者惜别的眼神里。
或许,瞬间就是永远。只是我们太过执著。
第17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短别更长别】
尘寰中的故事,总是这样,清新中有晦暗,宁静中有喧杂,明丽中有风雨,翩跹中有寂冷。一切都在明暗交替、悲喜变化中,一段一段被刻成回忆,交给远去的东风。再回首,已是一轮明月照着当时,却再也无法听到葡萄架下的那些私语!
有微风就有狂风,有细雨就有冷雨,有轻云就有乌云,有圆月就有缺月。我们不能只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者说,上天不会只把美好的东西捧给我们,它在给我们一杯水的时候,却早已给那个水杯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你却只看到水的澄净与清凉。当水杯突然裂开,你惊愕得目瞪口呆,而上天,却在默默地微笑。它默默地,不动声色,它从来都是这样,对于人间的一切,安排得巧妙而绝情,它从来都是这样绝情。
纳兰得到了一个让他无比兴奋的消息,妻子有了身孕。他们这两个如冰如玉的人,在繁芜冷寂的人世间,终于种出了一朵花,可以想象,那必是一朵丽质的、绝美的花,在他们心与心围成的花园里,静静地生长着,等待绽放。
纳兰真的太欢喜了,我们甚至看不到他脸上与生俱来的那一丝忧郁了。看他这样,卢氏也非常高兴,她想要的,就是看到纳兰没有悲伤,没有忧愁。而此时的纳兰,所有的快乐都因她而起,都因他们生命的结晶而起,她岂能不开心!
他们对坐着,凝望。这一刻,他们,三个生命,就是全世界,就是所有的喜悦与快乐。当纳兰将卢氏拥入怀里,他知道,他拥着的,是世间一切的美好。
可惜这样的相拥还是太短暂了。康熙帝又下旨了,他命纳兰随军出征。多么令人扫兴的事情!
纳兰明白,自己只是一粒尘埃,风吹到哪里,他就得飞到哪里,作为侍卫,他必须听从皇帝的一切安排,命运迫使他不能守在妻子身边,静待那个小生命来到人世。他知道,这时候的妻子有多么需要他,可是他有什么办法?纵有千万个不舍,千万种离愁别绪,他也要策马扬尘,走向远方。他是纳兰,他注定要一次次从欢乐掉入悲愁,从云烟掉入泥淖。
离别!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离别。紧紧地拥抱着,一声声的叮咛伴着泪水。
“我一定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纳兰承诺道。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这次随军出征到底何时得归,就像他不知道命运给他安排了多少伤心事一样!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浪淘沙》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鹧鸪天?离恨》
纳兰曾经想过,自己也能策马疆场,书写一段碧血丹心的故事。而当他走向战场,却深深地被震撼了。那些刀光剑影,那些鼓角争鸣,以及那些被遗落在尘埃里的卑微生命,都沉重地敲击着他那颗晶莹剔透的心。他不属于战争,他的血液里虽然仍有满洲人的英勇,却没有因掠夺生命而产生的快意。
从来都是孤冢葬英雄。任你纵横人世间,到头来不过是一抔土,一片黄沙。千年之后,或许仍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那又如何?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那些往事却落了尘,渐行渐远。
纳兰的思绪飘得很远,当他从遥远的思绪回到现实,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不是自己那颗心所喜欢面对的。他拾起了文字,在战马的呼啸与硝烟的弥漫里,他自有他的清净世界,那便是词:
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
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点绛唇?黄花城早望》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
——《清平乐?弹琴峡题壁》
纳兰急切地等待着战争结束,因为他知道,远方,自己的孩子快要降生了。他无比纠结,多希望上天赐给他一双翅膀,飞回到明府花园。可是上天赐给人们的经常不是他们想要的。此时的纳兰,眼中仍然是号角声、厮杀声、哭喊声,仍然是一个个生命,从喧嚣走向寂静。
战争终于结束了,纳兰马不停蹄地追星追月,他告诉自己:必须赶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妻子身边。他知道,只有自己在身边,妻子才能安心,他是她的城堡。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赶上。他赶上的是一个噩耗。
孩子保住了,而他的妻子卢氏,却因为难产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生命有时候脆弱得像泡沫,一碰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纳兰不敢相信,可是他不得不相信。那个曾经娇俏雅静的身影,如今冰冷地躺在那里,他走过去,看着她的脸,仍是那样秀美,却被苍白笼罩着。苍白,此刻的心,纳兰的世界,也是这种颜色。
无言。纳兰心如死灰,他就在妻子的身边,伫立了很久很久,像雕像一般,没有一点儿表情,甚至没有泪水。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反而流不出泪水。我们知道,他的泪水早已在心底流成了河,流成了江海。
我们实在不知道,宿命为何要这样蹂躏这样一个生命!他是那样的诗性,那样的悲冷,却要在这样惨淡的人世从悲冷走向更深的悲冷。他只是一个柔软的生命,为何让他遭遇这样的狂风暴雨?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山花子》
【伤心画不成】
生命,就是不经意间掉落在人间的种子,在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不经意间,天空暗淡了;不经意间,大地昏昧了;不经意间,人间荒芜了。太多的不经意,让我们防不胜防。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彩虹还是雷电在等待我们。我们能做的,只是守着方寸之间的心,静待一切的风雨飘零。
一瞬间,从白天到黑夜;一瞬间,从沧海到桑田。真的,只是一瞬间。
就那么一瞬间,纳兰从四月天的明丽世界,落入了寒冬的凄凉荒原。他心无所依。
他在窗口,在小径,在池边,在所有他和妻子曾出现的地方,掀开那些绚丽的回忆,他忍不住回忆,也只有回忆,能让他找到些许温暖,他的心太凉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那时候,他们在红烛下凝望对方,她巧笑倩兮;那时候,他们在月光下弹琴赋诗,她如玉如风;那时候,他们在春风里谈笑风生,她婉约如诗;那时候,他们在斜阳里静静相依,她静美如画……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天和地,春与秋,都是梦,都是诗,都是他们手牵手的温热与快乐。那时候,风轻云淡,鸟语花香;那时候,碧天如水,月也多情……
纳兰,这个情思细腻的词人,这一缕深情凄切的精魂,一次次飞回到当初携手的水榭楼台,一次次地让自己沦陷在那时候云天下的依偎中。
他以为,精诚所至,就能金石为开,就能让自己沉睡的妻子醒过来,再回到那些绚丽的从前。可是他的一切念想与回忆,都化做最深的悲凉,一点一滴留在心底,成为他心内无限的伤痕,永远也无法抚平。他的心早已伤痕累累,可这次的伤痕,太宽广,太幽深,以至于他陷进去找不到出口。
纳兰落入一个黑暗的深渊。那些美丽却苍白的回忆,只能让他整个人整个生命一次次地陷落在空寂里。他想沉沉睡去,不再想来。梦里,妻子依然清丽动人,为他烹茶置酒,为他研墨弹琴,浅浅一个笑,勾着黄昏的月色。她依然是那样静婉娴雅,一颦一笑,都如春水一般流入纳兰的心扉,给他孤寂的心以滋润、涤荡。
梦境再动人,也有醒转的时候。纳兰不愿意醒转,可是他身处红尘,仍然必须在那一片寂寞的人间独自前行。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字木兰花?新月》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虞美人》
纳兰,他不需要富贵,不需要功名,不需要荣宠,什么都不需要,他只要一份真挚的爱情,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他只要守着心爱的人,一弯月,一杯茶,一首词,一帘风。如果可以,他宁愿和妻子结庐乡野,种花种地种宁静;他宁愿和妻子携着手远走天涯,在最远的旅程中编织最甜蜜的日日夜夜。如果可以,他只愿将一束山花送给温婉的妻子,看她娇俏的笑。
可是,这“如果”太悲凉。就像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光每天都在流逝,初见时的欢欣喜悦,初见时的迷恋沉醉,经不住一场风暴,一次浪潮。世间一切的美景,都是那样柔软、纤细,经不起风吹雨打。而这世界,这人间,又偏偏这般坚硬、冰冷。
如果,也就是窗口的风,怎么都抓不住;如果就是枝头的叶,到了时节总会落。当幸福被碾碎在时光里,留下一怀的悲凉,无处言说!此刻的纳兰,希望思绪冻结,可是一转念就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转头就是那张恬静的笑脸。
依旧只有文字,徘徊在他的身边,趁他的心带着微温,走到他的笔端,倾泻而下,成为词句,成为流觞,成为纳兰心底细密的雨丝和悲伤。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虞美人》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
他喝醉了!从来没有这样长醉过,一连几天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但即使是这样,迷离之间,他的眼前仍是妻子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而当他从那场酒醉中抽身出来的时候,却进入了另一个难熬的境况。寒疾,这两个字对纳兰来说就是噩梦,此时,他不得不再次跌入这场噩梦,身体和灵魂,一起陷入无边的冰凉。
就算是在塞外患病时,他也没这样绝望过。那时候,至少还知道,有个人在远方等待着他的归来,至少还能从窗口的风中听到妻子远方的问候。而此时,他的眼前虽然有不少人在嘘寒问暖,却少了那个他最想要的人。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独自飘荡,她已经无法给病床上的悲伤之人一丝慰藉!
他们,隔了一道门,叫生死。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临江仙?寒柳》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病痛使人清醒,也使人麻木。纳兰是清醒的,他希望是麻木的,他希望自己的一切思维停止,可是他又不舍得忘却,那些良辰美景历历在目,他宁愿在回忆中痛苦,也不愿放弃任何属于他和她的过去。
这就是纳兰,明知道想得越多悲伤也就越多,却还是忍不住去想。不悲伤、不凄凉便不是纳兰!所以我们才这样怜爱他。
【佛前的青莲】
紫陌红尘,是一道藩篱,无数的生灵在这里,编织着无数的爱恨情仇、悲喜浮沉。每一个生命,无论身在高山还是河流,无论高贵的还是卑微的,无论壮美的还是清淡的,都必然要面对风雨,面对一切的聚散离合。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就看我们能否放下。所谓生离死别,其实不过是浩渺苍天下的一些小插曲,就像一朵花的绽放与凋谢,一片叶的吐绿和飘零。只是我们永远做不到那样淡然,我们永远逃不出那道藩篱,因为,我们在人世寻寻觅觅着。
人间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缘分,每一次相别,也便是缘分的终结。放下,就依旧是灿然的晴天;执著,就会陷在悲伤里。
纳兰,他的心思,他的性情那样纯净自然,就好像山间潺潺的山泉,未经尘俗的喧嚣。面对每一次的别离,他的心仿佛都会凋零一次。
悲伤、寒疾、苦痛的人生将纳兰逼到了岁月的深海边。他走不过去,只好回头。回头是岸?在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剧痛后,渐渐康复的纳兰,似乎听到这么一句。至少在某一瞬间,他听得很仔细,那个声音在云端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和心中。
从悲伤中回头?从寂寞中回头?当他回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几本经书:《法华经》《楞伽经》《大悲咒》。从小他就熟读这些经书,却总是参不透其中的深意,总是在应该放下的时候执著,在应该淡然的时候澎湃。每一次,他都陷在悲愁中无法自拔,就算终于出来,却也是心伤一片,无法弥补。
“至少,我们一起有过那么多的幸福!”也许,这就是解开心结的办法。不是如果,而是至少。若只有半杯牛奶,不要叹息只剩下半杯,而应该欣喜至少还有半杯,就算没有了牛奶,还可以欣赏那个杯子。
他似乎回忆起来,在表妹入宫以后,他也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自己。生命中有过那些美好,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就算是相守到百年,最后还是要归于尘土,又何需让自己陷落在无谓的愁绪里。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望江南》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忆江南》
在很长的时间里,纳兰总是捧着一本《楞伽经》,他沉浸在深邃的佛理中。那是治疗他伤口的良药,是抚慰他心灵的云和月。那是一片澄净的世界,不同于以往他所沉醉于其中的世界,这片世界里有淡然,有宁静,有菩提的叶,有超然的精神。他像是一个孩子,在其中漫步,几乎忘了回家的路。
他字号“楞伽山人”,便是希望自己放下悲情,在佛前静静坐着,忘了人世的云烟。后来,岭南诗人梁佩兰在给他的哀诗中写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经常在佛经里沉浸着,纳兰也变得平静、淡然了许多。
一个多情种,一个惆怅客。当那双明净的眼睛凝视在佛的空性里,当那颗敏感的心徘徊在佛的微光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就是佛前的一朵莲花,在清凉的水中悠然自得。来这人世,体悟一回,便即归去。
无论如何,在佛的清静世界里,纳兰走出了妻子离世的阴霾。他又感受到了阳光、山水、云月。他感觉到了生命仍是温热的,性灵仍是鲜活的。
一个人,经历过生离死别,就能变得通达。而他,不仅经历了死别,还经历了佛海的漂荡。他没有大彻大悟,却真的从悲伤中腾出身来了。
前面仍然是一个繁华的世界!他仍然是明府花园的贵公子!仍然是那个才比子建的纳兰!
当然,他还是康熙皇帝的侍卫。经历了佛学的浸染,纳兰真的变了许多。他似乎能够坦然接受这个职位了,虽然他仍然对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却不像从前一样厌恶那种被人置于棋盘之上,没有任何自由的感觉了。
每个人其实都是棋子,皇帝也是,上天把他摆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就没得选择,只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来回走动,却始终走不出那片天地。其实,他比平常人更没有自由。
此时的纳兰,除了在康熙帝身边,做好他的本职工作,还不能闲着。作为明珠的长子,在妻子离世之后,明珠夫妇早已聒噪着要给他续弦了,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遵循他们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便是营救吴兆骞的事。他和顾贞观约定了五年之期,以他的个性,无论如何必须在五年之内让吴兆骞安然地从宁古塔回来。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已经多次向父亲明珠提起此事,却总是被明珠搪塞过去,毕竟吴兆骞是在顺治年间就被押送到宁古塔的,此时正值康熙盛世,明珠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何等聪明,岂能随便插手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
这次,纳兰再次向父亲提起这件事,并且加上一个砝码:如果父亲不能帮他办好这件事,他就不续弦,并且辞掉侍卫的职位!
纳兰明珠,他对纳兰容若的希望,无非是一方面要为纳兰家族添丁,另一方面要走出一条光辉大道,为纳兰家族增光。纳兰之所以以那样的砝码来“要挟”,就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亲想要什么。虽然就算父亲设法把吴兆骞营救出来,他也不会一心一意地走功名之路,但他必须这么说。因为,他对顾贞观许诺过。一诺千金,是他的性格;对朋友的托付全力以赴,也是他的性格。
纳兰,悲伤如他,纯真如他,深情如他,淡泊如他,我们如何能不喜欢!
【续弦的无奈】
伤痛、离别、纠结、困顿,种种的生活曲调,经历过,从中跋涉出来,然后重振精神,走向另一段或苦涩或甜蜜,或悠长或短促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生于世间,就如草木一般,不得不经历春夏秋冬的变化。有时候,无论我们多么不情愿,很多事情还是要做。我们只是微尘,只是细叶。
虽然从佛经中缓步走出的纳兰,心灵宁静了许多,但是那些早已刻在心底的巨大伤痕,却时不时地渗出鲜血,让他疼上一阵子。他的心仍然是细腻而敏感的,他的情仍然是纯净而深挚的,只是,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的情无处投递,无所依归。
转眼间,妻子卢氏去世已经三载。这是多么漫长的三载,他的心一次次在回忆中痛得无以复加,虽然后来在佛前安宁了一些,可是每每想起那个娴静的身影,悲伤还是会涌上心头。三年来,他已经为她写过很多的词,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词,而他,最喜欢为她写词。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沁园春》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唯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于中好?七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悠悠荡荡的三年啊,漫长却也短暂。殊不知,过不得两个三年,纳兰自己也会成为云端的一缕魂,只把那悲伤、落寞的词章留在人间。
有时候,他希望能有个人走进他心里,但是一转念,又怕走进来一个陌生人,惊扰了对妻子的思念。父母一次次地提起给他续弦的事,他总是支吾,对于他的性格,明珠夫妇自然也了解,便不好太勉强他。
现在,三年过去了。纳兰再无理由推脱。他终于答应明珠,续娶了官氏。官氏是满清八大贵族的第一望族——瓜尔佳氏的后人。其曾祖父费英东,是努尔哈赤最为倚重的五大臣之一,作战勇猛,为清朝开国元勋。其祖父图赖,父亲朴尔普,都被封为一等公。出身于这样一个大贵族家庭的官氏,浑身充满了贵气和豪气,而这,是纳兰不喜欢的。纳兰喜欢的是表妹和妻子那样温婉、雅静的女子。
以纳兰的性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不可能对官氏这个骄蛮的女子倾心相待。这样一个女子,在他生命中就算存在一百年,也只是一个过客,是一朵遍山都可以看到的野花,纳兰绝不可能把满怀的深情投放在她那里。
毫无疑问,对官氏来说,这场婚姻也是个悲剧。想必她也不会很喜欢纳兰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词客,她一定也是被当做官场交际的牺牲品嫁到了明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无论高贵还是平庸,只是无法言说罢了。
总之,官氏其人,明媒正娶地进了宰相府,却冷落地度过了若干年。她不能给纳兰温暖,纳兰也不能给她温暖,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可能也相敬如宾,却绝对不会相濡以沫。
他们,也许根本就不该相逢,但就是这么两个人,却还是在人间相逢了,命运的安排,经常让人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纳兰又纳妾颜氏。那时候的纳兰,在经历了与官氏那段相对无言的生活以后,仍然只能借着对妻子的回忆来温暖自己。他偶尔也想起那个在宫中凄凄切切的表妹。只是,他对其他女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似乎没有人能够再给他心底需要的暖,没有人能够读懂他词句里的悲凉和清冷。
所以,他就像是一个麻木了的人,默默接受了纳妾的事实。
纳兰何尝不想有个温婉如玉的女子,靠近他,聆听他;他何尝不想把那一腔的情思,留给某个值得爱的女子。他知道无人能取代妻子,但至少,有个人伴着,度过每一个黄昏、黎明,看每一次的月圆、每一次的花开,也能给寂寥的心些许安慰。
颜氏自然没有卢氏和表妹那样娴雅清幽,可也是个秀美安恬的人,可她仍不能打开纳兰的心扉。那尘封了许久的心门,始终紧闭着,只有秋风能从门缝里吹进去,吹出心底的凉。
不过颜氏毕竟还是给了纳兰一些温暖,与很多寻常人家的女子相比,她算是一个佳人了。纳兰对她虽然不能倾心相爱,却也疼惜有加,她是个贤惠的女子,纳兰的心是那样柔软,他不会伤害这样一个女子。偶尔,他也会给她一个肩膀;偶尔,他也会为她写词;偶尔,他们也在一起谈笑。可是纳兰知道,颜氏不是他心灵的钥匙。纳兰,依旧在月下黄昏,怀念着妻子,惆怅、悲伤: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鬓云松令》
有一个人,能解开纳兰的心锁,但此时,她还在江南,在如梦如歌的水乡,寂寞地等待着一个纯真、多情而才华横溢之人,走进她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着,就像门前的流水,不管你是快乐还是忧愁,不管你是气冲霄汉还是低回波折,日子都像一颗颗珍珠落在大地上,捡起来是一天,错过了也是一天。
纳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了若干年,看上去平淡,却是在惆怅中平淡,在平淡中悲凉。他总是忍不住回忆,看着窗边的月亮,却也只能叹息:多情对月说相逢,却无奈,人间天上!
第18章 江南烟水相逢后【渌水亭杂识】
人固然是一棵草,无可避免地要经历春夏秋冬的轮回变化;固然是一粒尘,逃不开被风吹到茫茫天涯或者寂静的角落。而同时,人也可以是一朵花,如夏花般绚烂后,如秋叶般静美地离去;也可以是一弯月,清凉淡雅,不沾尘埃。人不能决定命运,却可以选择志趣。
纳兰的志趣,便是以静纯的眼神和心性,看世间一切的美好,再用悲伤的词句雕刻出来。而在这样心性、志趣指引下的纳兰,拥有很多知己。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便可以无憾。于是我们知道了子期伯牙,知道了高山流水。纳兰所拥有的知己,自然不是王公贵胄,他虽出身于贵族之家,但是他的心却如秋草般恬淡,如清莲般傲然,他不屑那些走狗斗鸡的纨绔子弟,不屑那些争名夺利的官场之徒,不屑那些高高在上藐视生命的丑恶嘴脸。他所喜欢结交的,是清风明月般真纯、清静的风雅之人。
顾贞观、朱彝尊、严绳孙、姜宸英……这些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荣耀的身份,他们有的只是一颗纯净的心,两袖清凉的风。他们与纳兰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至情至性。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一份友情刻画得纯粹而深刻,真挚而清淡。
纳兰十九岁那年,除了修建通志堂书斋,还修建了一座亭,纳兰为之取名叫渌水亭。渌水亭位于明府的西花园里,如今是宋庆龄纪念馆,紧邻后海,触目便是柳荫湖光,虽然被城市的繁华包围着,却很有几分江村野趣。
渌水亭建成后,纳兰还写了一首七绝来纪念:
夜色湖光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
就在皇城之外,繁华的北京城里,气派的明府内,纳兰建了这样一个颇具野逸风格的亭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份闲情,一份逸致,一份以文会友的雅致之心。
后来,纳兰与好友经常在此饮酒赋诗、开怀畅谈。试想想,那是怎样清雅的情景。几个知己好友,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在这一繁华中的清净角落,天高云淡,花香水清,或者,在纷纷飞雪中,在秋风乍起时,泡一壶好茶,取一壶好酒,围坐在一起,忘记凡尘的一切纷纷扰扰,只论诗词,只说风雅。把一切的春花秋雨,夏风冬雪,编织成一首一首的诗词,畅快地吟咏,恣肆地沉醉。
江南与塞北,豪放与婉约,一起在酒杯里醉。这便是快意的人生!
纳兰喜欢这样的情景,他珍惜每一次与好友的相聚,在这世间,他太孤寂了,深爱的女子,表妹入宫了,妻子离世了,他的心更是冰凉如寒玉,没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与好友在一起,谈谈各自的见闻、心事,填几首词,饮几杯酒,虽然短暂,却也给那颗清冷的心些许安慰。
然而,越孤独的人越害怕离别。每一次告别好友,那种惜别之情又让纳兰的心底如秋风吹过,一阵阵的凉。
纳兰编写过一部《渌水亭杂识》。他搜集经史资料,将自己的心得,加上一些好友的见闻,整理成文,花费了三四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部书的编著。《渌水亭杂识》包含历史、地理、天文、佛学、音乐、文学等多科知识,内容可谓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从《通志堂经解》到《渌水亭杂识》,我们看到,纳兰除了填词,除了把悲伤的情怀刻在词句中,他也有喜欢做的事,那就是著书。他喜欢把自己置身在书海里,然后把那些纷乱驳杂的书,理出头绪,然后编写成系统的书。他喜欢把自己淹没在这样的文字世界里。所以,在他考中进士后,他希望康熙帝能把他安排到翰林院,可是康熙帝实在太喜欢他的才学,于是他成了侍卫。尽管如此,纳兰还是在闲暇时,完成了《渌水亭杂识》的编著工作,他喜欢那种成就感。
《渌水亭杂识》编著好以后,朝廷官员对纳兰的才学更是无比敬仰。再加上他是明珠的儿子,自然有很多人来拍马溜须。纳兰无比厌烦,他早已烦透了那些嘴脸,那些溢美之词在那些人口里说出来,就好像春风经过粪坑后吹来,让人作呕。
值得一提的是,《渌水亭杂识》里面,还用不少笔墨写了纳兰对于西学的看法。那个时代,大清帝国是什么?是天朝。是要那些夷人来朝拜供奉的,那是捧着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不屑一切外来文化的时代。而纳兰,他喜欢,他像孩子一样,喜欢穿梭于各种有趣的地方,西学对他来说,就像从未到过的一座孤岛,进去后发现,那同样是一个宝库。
纳兰在书中记载着:中国的天官家说天河是积气,天主教的教士在前朝万历年间到了中国,却说气没有千古不动的道理。用他们的望远镜观测天河,发现那是一颗颗的小星星,历历分明。
他直面西学的优点,直言不讳地说:“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纯真的纳兰,在那样闭关锁国的时代,孤单地走进西学的天地,不为别的,只为求真,只为喜欢。
可以想象,纳兰也会把他对于西学的理解与好友一起分享,恐怕有时候也会争得面红耳赤,毕竟,那是一个固守的年代,文化的触角很难触到大洋彼岸的风情。当然,那些分歧改变不了纳兰与知己好友的情谊,他们都是心性至纯至真的人,饮一杯酒,和一首词,依旧是明月清风且相伴,酒醉笑平生。
【聚散苦匆匆】
聚散、离合,这便是生活。那些风花雪月再美,也总会被时光涂上淡淡的哀愁,留在醉酒赋诗的过去。在不经意间,一阵风、一帘雨,又将那些人,从记忆送回到现实,于是又是一次欢聚,然后又是离别时的愁绪。
如此而已。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却也总有很多筵席,在某一些路口,某一些寂寞的洲头,等待着每一个孤寂的性灵。
康熙二十年,纳兰二十七岁。他突然发现,很久没有与好友相聚了。于他,那些好友是心灵的青草地,是生命的依归处。尤其是当钟爱的红颜离他而去的时候,若能与知己好友倾谈畅饮,填词作赋,也能给孤寂的流年一些安慰。
他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场聚会,历历在目,却又那样遥远。
那一年是康熙十七年,康熙帝下诏设博学鸿儒科。早在唐朝,就有了博学宏科这个名目,是在进士及第的读书人当中在做精选,考中者就是进士中的进士,状元中的状元,也就是精华中的精华。到了清朝,博学宏科改名为博学鸿儒科,意义却与以前大相径庭,不是为了选择精华中的精华,而是为了网罗天下知名的在野文士,为朝廷所用。
于是,一时间,天下名士汇集京城。很多人倒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只为了以文会友。文人如纳兰,总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几个志趣相投的人,以慰平生。
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这些都是让纳兰无比激动的名字,他们都从各地赶来,赴那次盛会。当时的纳兰,妻子离世已有一年时间,虽然在佛学的浸染下少了很多悲伤,可是骨子里的悲凉却依然深深地埋藏着。好友相聚,能给他寥落的日子增添很多快乐。
渌水亭,一草一木,都见证了那次欢聚。流云绕水,诗酒入风。知音相聚,无限快意。
除了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那次聚会还有两个人——陈维崧、秦松龄,都是些才学满腹的性情之人,一见如故,毫无隔阂。这些人都比纳兰年长许多,却能与他倾心相交,由于纳兰是明府的公子,当然会被小人妄加揣度。那又如何?君子坦荡荡,他们以纯粹的性灵相交,明月可鉴,何惧世人的流言飞语!
只是那样的聚会,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年。白驹过隙的时光,就是这样匪夷所思,有些人,也许一别之后,此生就再也无缘相见了,这就是生活的无奈。对于纳兰这样的人来说,那便是无限的悲凉。
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绕砌蛩螿人不语,有梦转愁无据。
乱山千叠横江,忆君游倦何方。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
——《清平乐?忆梁汾》
在纳兰想念那些天涯相隔的朋友时,他终于又盼到了一次聚首,而这次,更有意义。
这年十月,有个人历经二十几年的煎熬,从宁古塔的荒凉里走出来了,他叫吴兆骞。这一年,距离纳兰与顾贞观的约定,恰好过去了五年。
五年,纳兰不负知己之托,不负当初承诺。绝塞生还吴季子,不管中间经过多少波折与艰险,纳兰以知交的名义,完成了这个使命。交友如他,何憾之有?
当初,顾贞观来京,纳兰为他建了一间茅屋,取名花间草堂。
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夜,花间草堂里人影晃动,诗情流转。吴兆骞、顾贞观、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纳兰容若,那个时代文人中的精英,如群星般聚集在花间草堂,那繁华中的清雅之地,被诗酒挥洒成梦境,成狂欢。
在那场赋诗饮酒的欢宴上,顾贞观吟了一首词: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朝玉阶?秋月有感》
这首词的作者,在江南,她叫沈宛。
她自幼生活在江南,秀美多姿,有着水乡女子的灵婉清致,琴棋书画精通,喜好填词谱曲,弹琴唱曲,在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赛中,年年夺得花魁称号。她虽然只是一个艺妓,却生性孤傲,一般人不入她眼,却倾慕远方一个未见过面的才子。那个人,叫纳兰容若。
沈宛手抄了纳兰的词集,爱不释手,总是在风前月下默默吟诵,她知道纳兰不仅是一个难得的才子,而且情深意重,一腔的悲伤让人怜爱。虽然隔着几千里,可是这个女子,却早已对纳兰的一切了然于心。她喜欢他的词,喜欢他的性情,也喜欢他的悲伤。只是,身处江南,那一汪碧绿的水中,只能在想象中看到纳兰俊逸的脸,一次次地怅然。
纳兰喜欢那首词,当他听说竟然出自于一个女子之手,他颇感惊讶。而当顾贞观讲了沈宛对他的仰慕之情,他无比惊喜。想象着遥远的江南,那个如画如诗的佳人,独自立于轩窗前,手捧一卷他的词,一字一句流入她的心海,她是那样灵动清婉,仿佛就在花间草堂的门外,静静地伫立着。
江南。沈宛。注定与纳兰有缘。那次聚会后,纳兰渴望去江南的小桥流水边,去那个水柔风轻月清朗的地方,赴那段情缘。
【俗世的纷扰】
当一场聚会以最华美的形态出现,那么也必然要以最悲凉的形态结束。那次元夜的聚会,只如一场绚丽的烟花,以最快的速度消散在夜空里,再回首只剩下那些朗朗的吟咏之声,快意的觥筹交错之声,回荡在那天的月色中。
很短暂,很凄清。当偌大一个明府花园里,纳兰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下徘徊,举一杯酒也无人共饮,吟一首词也无人唱和,那么,这个世界也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身边有官氏,有颜氏,但她们不明白他的惆怅落寞,她们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两盏烛火,灯光昏暗,照不到纳兰心底的忧伤。
生活还在进行着。越具有诗性的人,越害怕无味的生活。而纳兰,在与知己好友分别后,还必须在灰色的生活中,扮演那个令他愤懑不堪的角色。此时,二十七岁的纳兰,已经被康熙升为一等侍卫了。但是这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从卒子变成马或者车,却始终还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到不了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纳兰最讨厌的就是察言观色、点头哈腰的卑贱姿态,与好友在一起时,他没有任何拘束,而与皇帝在一起时,无论皇帝多么欣赏他,毕竟那是天子,伴君如伴虎。纳兰不情愿,但却必须经常赔笑着,笑得那样不知所谓。
康熙喜欢到处去巡视,纳兰作为侍卫,必须紧紧跟随。他的感觉是,自己就是一叶浮萍,漂在水中,水往哪里流,他就漂到哪里。毫无疑问,纳兰厌烦透了这种感觉。
在那些年里,纳兰跟随康熙去过很多名胜,走过很多山川。纳兰喜欢旅行,用他纯净的眼睛去欣赏路上的风景,从杏花春雨的江南,到铁马西风的塞北,从繁华喧嚣的城市,到恬静祥和的乡村。足迹所到之处,纳兰都会将心爱的文字串连成词句。跟随帝王出巡,对于纳兰来说,也就只有这么点快乐了。
我们想象,那是怎样有趣的画面。两个人,两种生命极致,行走在同样的旅程,一个人威武煊赫,指点江山;另一个人忧郁多情,激扬文字。他们似乎有千万里的距离,却又那样相得益彰。他们是一棵树、一朵花,前者给大地庄严,后者给大地绚烂。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于中好》
他们去过江南!那是纳兰想要停驻下来,细细领略一番的地方,那是纳兰的梦。梦里,有个灵婉的女子,捧着他的词,如饮清泉一般品味着。可是他不能在那梦一般的地方停留,他是词人,但跟着皇帝,他只是一个侍卫,一颗棋子,他没办法把自己完全地交给那里的烟水。于是,只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把无尽的眷恋留给那里。
不仅是侍卫这个职位让纳兰无奈,生活中总有那么些是是非非,让人想远离却又抽不开身。纳兰曾经有一个朋友叫徐嘉炎,是朱彝尊的同乡,也曾出现在渌水亭的某一次聚会中。但后来徐嘉炎和他们这个圈子渐渐疏远了,他在《玉台词记》中写道:“开亭渌水,雕椠梁溪,几成终南快捷方式。”意思是,那些与纳兰在渌水亭相聚场合诗词的文士,在梁溪雕版刻书,不过是为了依附于纳兰明珠这棵大树,觅得一条做官的捷径。
纳兰,他的心那样明透,听到这样的话语,自然是颇感冰凉。
徐乾学当年被贬职以后,又慢慢爬升到了很高的位置,此时与明珠之间出现了很深的矛盾,一个是老师,一个是父亲,纳兰被夹在中间,颇为尴尬;当年的书法老师高士奇受到了康熙帝的宠幸,而高士奇曾经和朱彝尊、秦松龄结怨,纳兰必须从中协调;徐嘉炎因为和朱彝尊的矛盾,倒向高士奇的一边,朱彝尊被贬职;严绳孙见朱彝尊被贬职,便毅然抽身宦海,回乡过田园生活了;陈维崧在康熙二十一年上元之夜那场聚会后,因患头痈,不治而之;顾贞观离京南还,很久未见了。
虽然纳兰的词总是充满了悲悲切切,但在他眼里,世界是美好的,是绚烂的。他希望世间没有纷扰,没有纠葛,没有风雨,没有暗流。他希望那是一个永远明丽清朗的世界,但这只是一颗明净如水的心,对这个喧嚣尘世的美好期盼。尘世,永远是尘埃漫漫,没有几个人,像他那样纯净,没有几个人,像他那样永远有一颗纯真的心。
对于那样波折不断的尘世,纳兰真的倦了!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岁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他多想,乘一条小舟,划到江南,划到五湖,划到夕阳尽处。他多想,去到那个小桥流水的地方,逢着那个如水的女子。
这不是梦,不久以后,他就会出现在江南,与那烟水迷蒙中等待的佳人,相逢一笑,笑秋风,笑寂寥!
【江南梦里行】
注定相逢的两个人,即使是身处天南地北,也会穿过茫茫人海,逢着对方。他们早已在月光里,在清风里,见过很多次。他们早已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连在一起,那根线被时间一天天地收紧,他们,便一步步地跋涉过遥远,走到彼此面前。
在纳兰对生活中的各种境况感到窒息之时,他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康熙帝又要南巡了。江南,这个如烟如雾、如诗如画的地方,在远方静静等待着一个才子,等待着他将灵动的词句,赋予那一片地灵人杰的天地。
他来了!这次无论如何,要不虚此行,要留下一段故事。
在妻子过世的这些年,纳兰除了偶尔与好友相聚能体会些许快意,那颗心始终是凉透的、空寂的。他需要一个灵动清婉的女子,给那些苍白的日子,涂一些色彩。
康熙二十三年,纳兰三十岁。这年深秋,他随着康熙帝来到了梦中的江南。虽然是深秋,江南依旧是那样安恬、静美,如一幅笔意清淡的画,展开在纳兰清透的眼前。
但是他,更想看的是另一幅画。绿纱窗前,一个倩影,静倚着斜阳,手捧诗卷,风吹过发梢,她微微地惆怅。想象中的她,意态柔静,心思细婉。
是的,她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正如他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们,在那个深秋,在江南的画意中,很安静地相见了。就像早已知道要相见似的,竟然没有太多惊喜。
沈宛幽幽地问一句:“你真的来了?”纳兰点头:“是的,我来了!”
这便是他们的相逢,很淡,很静。可就是这样淡、这样静的相逢,谁又能说不是柔肠百转后的无限喜悦呢?
她为他弹琴,他在一旁聆听着,然后为他填一阕词,再共饮一杯女儿红,共看窗前的明月在天边游走。就是那样安恬,却又深刻得无以复加。
那些天,他们也曾一起走在江南的长天碧水中,走在江南仄仄的青石板小巷里。他们像是一对神仙眷侣,经过的地方,总会被人投以流连的目光。他们也曾在江南的画卷中一起泛舟,在水光潋滟中共吟几首词,然后手挽着夕阳的柔光,轻轻依偎着。两个红尘中孤寂的人,将那一湖山水,刻画得那样旖旎,却又那样淡雅。
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儿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
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苹花绿满塘。
——《南乡子》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
——《浣溪沙》
他们不必说不离不弃,不必说地老天荒,就算只有一天,就算只有一秒,也能用相知筑成迷离烟水永远流不尽的情。因为,他们早已在彼此的心田里停驻了许久。他们,从前生到此生,连轮回都隔不断,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相守!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们的爱情,但对于他们,这两个同样孤绝、同样深情的人来说,自然希望时间停止在依偎着的那些温柔里,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将诗一样的相逢、梦一样的相依,排列成词句,描绘成画图。
他们都是孤寂的人,孤寂的心,孤寂的魂。靠近彼此,才能让惨淡的日子变得多姿。
心如秋水的沈宛,为他们的未来深深地担忧。她深知,纳兰是侯门公子,是御前侍卫,身份显贵,而她,只是一个江南艺妓,如浮萍一般,不管纳兰多么情深意重,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道厚厚的墙。但她不会对纳兰说这些,灵慧如她,不会说这些无谓的话来惊扰纳兰的心。她只是默默地享受与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对于沈宛来说,能得纳兰如此倾心相待,此生再无遗憾。她珍惜那些时光,却也知道,分别已经很近。
是的,此时的纳兰,必须从江南的秋水长天里走出来,从那场被秋风吹过的相逢里走出来。康熙帝南巡的日子结束了,纳兰必须随他一起回京。
那是一场怎样的离别?已经是初冬了,风似乎很小,却把两颗心吹得无限凄凉。江南的水,照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在远离江南后,纳兰似乎仍能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在绿纱窗前伫立着,没有泪水,心底却早已湿透。
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
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采桑子》
纳兰的心,一阵阵地剧痛。尽管只是短暂的几天,他却已经爱得刻骨铭心。他曾经以为,此生不会再爱上任何女子,但是沈宛像月光般照进了他的心里。这不是背叛,他的每一段情感,都是无比真挚,无比圣洁的。他只是需要一个港湾,让他疲惫凄凉的心有个地方停靠。而沈宛,不只是一个港湾,更是一幅画,一首诗,值得他去追寻,去品味,去珍藏。
第19章 饮水词中叶闭窗【两处共相思】
那是纳兰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冬天!当漫天的雪花洒落人间,纳兰在窗口默默地伫立着,形单影只。远在江南的沈宛,看不到京城的雪,只有手中那卷词,比从前厚重了许多,却也增添了更多的悲伤。
他们之间,不仅是隔了几千里的距离,更隔了比山岳还远、还沉重的世俗。一个满族的贵公子,一个汉族的烟花女子,他们的爱情,就像水月镜花一样,那么明净却又柔弱、缥缈。
纳兰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经历过两次令人扼腕叹息的离别,这次,他实在不能再把一次离别演绎成永远的遗憾。这时候的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子弟,只是一个风轻云淡的词人,没有显耀的出身,没有俗事的羁绊。他也想放下一切,不顾一切地飞到江南,给那个笑靥如花、灵致静雅的女子一个惊喜。可是他不能,他可以视富贵如浮云,可以视功名为粪土;但是他身上有很多人的期冀,在那个时代,那样的历史河流中,命运早就给他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他怎么都逃不掉。
此时,一个人来到了渌水亭。顾贞观,纳兰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此时他的到来,给了纳兰一丝慰藉,更给了纳兰一线曙光。
纳兰把他和沈宛相爱相知的事情告诉了顾贞观,顾贞观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知己,是彼此心灵最可靠的依存。所以当纳兰说完,顾贞观就知道,纳兰是想让他把沈宛接到京城来。以顾贞观的聪明,当然知道,以纳兰的处境,想要放弃一切去江南与沈宛长相厮守是不可能的,而纳兰又是那样深情之人,绝不会放弃这段倾城的爱恋。
顾贞观答应纳兰,一定把沈宛从江南接到京城。他是那样坚决,就像当初纳兰答应营救吴兆骞时一样。
纳兰相信他,若不是彼此信任,何谈知己?
顾贞观去了。康熙二十三年的这个冬天,他带着纳兰的托付,回到了江南。
沈宛,这个自小生长在江南的女子,从内到外透着水乡女子的清婉。纳兰离开以后,她总是默默地守在窗前,总盼望着那个俊逸如风的身影,乘一叶扁舟,或者骑一匹白马,从远方而来,走到她的窗口,送给她一抹微笑,一句问候。她总希冀着他能沿着月光,突然降落在她面前,为她填一阕词。
她见过很多男人,听过很多海誓山盟,早已厌倦了那些虚伪、恶俗的誓言。没有谁,能够打动她那颗清凉而孤傲的心。而纳兰,这个从远方飘然而来的人,虽然相伴只数日,却给了她整个世界的怜惜和爱恋。她能体会纳兰的真挚和痴情,她早已熟知他的性情,知道他从不会虚与委蛇,一旦相爱便会倾心。那短短的几天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让她不再孤寂,能够走进她性灵的花园里,用无与伦比的才思和情致,让那些沉睡的花朵绽放。
沈宛曾经发誓,此生不离开江南,但是现在,她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她知道,就算纳兰肯放弃一切荣华,来到她的江南,纳兰身边的人,也不会给他这样的自由。而纳兰,有一颗柔软的心,他不会决绝地抛开亲情,他不会让自己的父母亲友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伤心。
纳兰,永远都是一个纯真的孩子,他只愿世间一切静好,无风无雨。而这些,沈宛明白。
所以,沈宛决定离开她生命的驻守地,去到遥远的北方,给纠结的纳兰一份安宁。当然,她和纳兰都是孤寂清冷的人,只有互相搀扶着,黄昏才不会那样暗淡,秋风才不会那样凄凉。沈宛赴京,自然也因为纳兰是她心灵的栖息地,只有在纳兰身边,她的生命才不是一片繁芜。
很快,沈宛就随着顾贞观上路了。她担心纳兰因为思念又患寒疾。她必须日夜兼程,赶到他的身边。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京城的纳兰,虽然公务繁忙,眼前却总是出现沈宛柔媚的笑靥。他知道顾贞观能把沈宛接来,但他真的迫不及待了。
纳兰知道,沈宛此来,虽然能带给他无尽的欢喜,但另一方面,囿于门第之见,以沈宛的身份,肯定不会被他父母接受。纳兰在想如何安置沈宛,如何能让这个温婉的女子,有个幽雅的居处。
有一点是肯定的,纳兰决定,无论如何,当沈宛来到京城以后,他要和她在一起。他要和她度过人生的荒凉,他要把以后一切的回忆,和她连在一起。
可惜,他的以后,就只剩那么一个春天了。春天过后,他和她的回忆就只能由沈宛来珍藏了。
大地。冬天。一场雪,淹没了京城的繁华,似乎也淹没了很多往事。而这场雪,竟是纳兰在世间看到的最后一场。可是他不知道,命运会这样算计自己,他只是在焦急地等待着顾贞观把沈宛带到他身边。他的一颗心似乎也随着时间,行走在从江南到京城的那条长路上。他担心沈宛受不了北方的严寒,担心她会生病。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向着漫天的雪花祈祷。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只是,当空间的距离消失时,上天却不给他们更多时间来雕刻幸福。
谜一样的生活,谜一样的人间!
【最后的相依】
春风徐徐地吹拂在京城的繁华之上,像一场梦境的序曲。是那池边的柳丝,颤动了冬天的冷寂;还是那楼台的月光,罩住了此生的绝恋!
尽管春风送暖,大地复苏。纳兰还是觉得那个春天来得很慢,很晚。直到顾贞观领着那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几个月不见,她好像憔悴了许多。只是那双剪水双眸仍旧闪着江南春水一般的光芒。她衣袂飘飘,无论在哪里,她都像是一朵惹人怜爱的清荷。
一卷词、一把琴、一些衣物。当然,还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完美无瑕的性灵。这就是出现在纳兰面前的沈宛携带的所有。
她来了,便是整个春天,便是整个世界。
他们见面,依然是那样安静,安静得能沉淀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能隔断尘寰所有的起落浮沉。可是喜悦之情,却很随性地飘入了柔软的春风。
现实,却依旧冰冷如铁,沉重如山。他们在他们的世界是紧紧相依的,但在那个时代的狭隘观念里,却隔着千山万水。纳兰知道,无论是世俗眼光还是他的父母,都不能接受他和沈宛的爱情,但他还是向父母禀明一切,并坚决表示要与沈宛共度此生。很多时候,明珠对于纳兰还是很宽容的,但这次,明珠态度坚决,因为他知道,一个满族的贵公子,娶一个汉人女子已经不能容忍,更何况是一个风尘中的零落女子。
而且,明珠何等荣耀的地位,多少人对那个地位虎视眈眈,一旦棋错一着,就会遭人诟病。明珠是绝对不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的。他之所以能在官场走那么远,就是因为谨小慎微,事事洞明。
但是纳兰早已决定要跟沈宛穿过世俗的冷眼,在属于他们的尘世一角,一起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每一次的感情,纳兰都是这样笃定。每一个对感情全心投入的人,应该都是这样吧!纳兰执意要纳沈宛为妾,明府却容不下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她不能住进明府花园。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江城子》
纳兰于是把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沈宛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他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京城受到丝毫的委屈。他是沈宛在京城唯一的依靠,也是生命和心灵的支柱,世俗的偏见让沈宛备感寒冷,他必须为她创造一片温馨的天地,让她不受飘零之苦。
这是个春意浓浓的二月。德胜门的别院里,纳兰和沈宛,像是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尽管日子平淡,却很静雅、真实。
其实,他们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只因为内心太纯净,在喧杂的尘世找不到心灵的伴侣,于是便表现出孤高自赏。一旦生命中出现了心灵相通的人,就渴望从云端落到地面,将孤寂化做低眉浅笑,过最简单的生活,哪怕只有一间茅屋,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两颗心互相依偎着,就好!
最华美的东西,演绎到极致,就变成了最平淡。
有琴声,有诗词,有月亮,有春天。这些就足以把那个雅静的别院装点得流光溢彩了。沈宛喜欢为纳兰弹琴,她知道,他能从她的琴声中听出悲伤或者欢喜;纳兰喜欢为沈宛填词,他知道,她能从他的词句中解读出落寞或者欣悦。
偶尔下几盘棋,偶尔喝几杯酒。偶尔剪一段春风寄给从前,偶尔约一场黄昏送别流年。
他们,让世间所有的繁华都那样苍白。
不久以后,沈宛又给了纳兰一个惊喜,一个小生命在她腹内静静地生长着。纳兰无比兴奋,而兴奋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忧。八年前那场永别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他很怕同样的玩笑,会被命运开第二次。
可是这次,命运的玩笑开得更加离谱,更加不近人情。
三月十八日,这天是康熙帝的生日。康熙帝御笔亲书了一首贾至的《早朝》送给纳兰: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以“早朝”诗赐给纳兰,就表示他要离开侍卫的行列,转做朝臣了。康熙帝是以此举表示,他要对纳兰委以重任。纳兰文武双全,做了九年的侍卫早已厌倦,他有几分喜悦,但远远不及听到沈宛怀有身孕时那样欢欣鼓舞。若说纳兰对仕途没有任何追求,那肯定也不对,他有一颗柔软的心,自然想为天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定不会沉迷于功名利禄。如果非要在名利与情感中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那才是他生命的青草园。否则,我们恐怕也看不到那些凄切悲凉的文字了!
不管怎么样,纳兰和沈宛都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恣肆地幸福着。他们的天空,似乎看不到一丝乌云。只有月亮,几经圆缺,昭示着人间的聚散离合。
【谢幕的悲凉】
生命是一场樱花雨。无论多么绚烂,多么醉人,总会在突然之间,如梦一般飘飞,然后落到地面,消失在尘埃里,静静归结成一个轮回的离歌。
那个春天,对于纳兰和沈宛来说,是诗意的、清雅的、宁静的。如果时光就停在那个春天,就锁定在他们简简单单的幸福里,多好!
可是,春天还是结束了,就像是那场飘飘洒洒的樱花雨,一次狂欢以后,终要结局。纳兰和沈宛,依旧在他们的恬淡日子里弹琴、填词、谈笑。一切像是做梦一样,一幕一幕,平静地拼凑着最后的幸福时光。
当春天的繁花落尽后,谁能猜到,夏天的帘幕上,挂着多少无名的泪水!谁能猜到,黄昏的琴声里,集结了多少未知的悲伤!
纳兰和顾贞观、姜宸英、梁佩兰等知心好友,欢聚花间草堂。他这一生,最重一个“情”字,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是他不可缺少的给养,都能给他的性灵云水一般的抚慰。此时虽然再无当年很多人一起聚首的盛况,有几个好友一起饮酒赋诗,纵论天下,总是件开心的事。一杯酒,饮尽尘世悲愁;一阕词,荡开漫天云雨。
若干年后,顾贞观一定还记得当天纳兰谈笑风生的模样,一定还记得他吟出的每一首词。只是,那时候他只能在花间草堂或者江南怀念纳兰了。
纳兰病了,病得毫无因由。或许是上天嫉妒他那个春天的幸福,让这场病降落在他身上。可是为何,这次的寒疾,来得那样绝情!
沈宛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纳兰,可是他的身体如冰一样寒冷。明明是初夏,他的生命却突然陷入到了严冬。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碎拾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临江仙》
一切的生命,无论长短总会在某个路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已经是漫漫黄沙没了人间。
纳兰想看看月亮,可是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一些星辰在迷离地闪烁,那些精灵,纳兰曾经天真地和它们交谈。可是现在,他听不到星辰的对话了,他也没有力气摘下一颗星,挂在他和沈宛的窗前了。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屋里,纳兰转头看到阳光中纷乱的尘埃。蓦然间,他似乎顿悟了生命。不过是一粒尘埃,在人海漂荡,无论飞得多高,总会落到某个静寂的角落,永恒地沉睡。
华丽与平凡,煊赫与惨淡,又有何不同?
纳兰的病重了。窗口吹进一丝风,他感觉得到,却无法把它揉成词句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写那些让人心痛的词了!他所放心不下的,是沈宛。他还没等到他们的孩子降生就要远离人寰了!
纳兰真的离去了!这场病只有七天,却终结了一个悲情的生命!
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年,是公元1685年。
青草总会枯黄,花朵总会凋零。可是三十一岁的纳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了。他还没到凋零的季节,却提前遭遇了生命的严寒霜冻。不是他不坚强,是命运太冰冷。
太多的悲伤,给他的生命留下太多的伤痕,似乎每一次风起都能让他的伤口开裂,渗出鲜血。他也曾在佛前求得片刻的安宁,也曾告诉自己淡看一切的悲欢离合,但是他做不到,他是纳兰容若,他的骨子里流淌着感伤的血液。而偏偏那一遭的人世,又给了他那么多悲伤、落寞的机会。他是人间惆怅客,他的惆怅,经常可以没有缘由,他就在风中或者月下伫立着,思绪随便一流转,愁绪便从心中汩汩而出。似乎永远多情,又似乎永远踽踽独行,在这世间,他只是一缕魂,飘飘荡荡,离去时,却留下满世界的悲凉。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摊破浣溪沙》
风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
——《浣溪沙》
纳兰的离去,最痛心的无疑是沈宛。纳兰写这些词时的心情,便是她此时的心情。只为一份如海如山的情缘,只为给纳兰和她自己的心灵筑造一所温暖的房子,她不顾一切地离开江南来到京城。如今她怀了纳兰的骨肉,却要永远和他阴阳相隔了。遇到纳兰后,她只想过最平静、最恬适的生活,而那个春天的生活也正是她想要的。而现在,她再也不能为他弹琴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新词了,再也不能和他携手看斜阳了。
以前,她在京城,再远也总有个念想。此时,她在京城,他却在另一个世界。上天很吝啬,只给了他们几个月的时间;上天很绝情,在赐给他们一段缘分后,又迫不及待地给这缘分打了个死结。
后来,沈宛产下了她和纳兰的孩子,他叫富森,名正言顺地归入了纳兰世家的族谱,并得以善终。在他七十岁那年,蒙乾隆帝邀请,参加了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
而沈宛,产下孩子后不久就离开了京城。她回到了江南。当她再次捧起了那卷亲手抄写的纳兰词,依旧是一句句的悲凉,一声声的叹息!她突然觉得明朗了许多,纳兰这一生,总是悲悲切切,此时归于尘土,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寂静安宁吗?而她作为一个女子,有过正常相逢,被这样一个纯净、深情而多才的男子深爱过,和他厮守过一个春天,谁的生命又能这样生动呢?
【一生一卷词】
我们经常希望生命美丽,却又害怕生命短暂。可我们知道,美丽的东西如烟花,如彩霞,一瞬间的绚丽后,就此烟消云散。可是那些绚丽却仍存在于我们的记忆,永远磨洗不去。
纳兰,一个三十一岁的男子,一个如兰如玉的词人,在那个初夏结束了生命的旅程。在夏花即将绚烂的时候,他选择了永远的沉寂。于那一生,他已无遗憾,深爱过、绚烂过、悲伤过、幸福过.只是这世间,当夕阳落山的时候,少了一个在窗前、在湖畔独自叹息的身影!生如夏花,在他离去的时候,自然会有千万朵夏花,为他而绽放。他的生命,足以催开世间所有的花朵,淹没世间所有的苍白。
他,只是一片叶,在枝头短暂鲜绿后,被秋风送回地面。他,只是一颗星,在夜空惊艳璀璨后,便即收起光芒,沉落到沧海里。可是谁又能说,他的生命不是永远鲜绿的,永远熠熠生辉的呢?
他只是一个纯真的孩子,用他轻灵的眼神观看世间的一切,将一颗一颗的星子、浪花、雨滴,用喜欢的韵律串成词,然后在风中静静吟唱。
他是悲伤的、凄凉的,可他也是长情的、纯净的。那个喧嚣的时空里,他如一朵清荷、一丝微风、一片流云,将整个世间的荒凉与空洞、惨淡与无味,勾勒成清新自然的风景长卷。长卷外的我们,穿过历史的长河,依稀能看到那个俊逸的身影,在蓝天下、风起时,细细思索,默默吟咏,将一阕阕词寄给远方。
于是,身在远方的我们,于繁芜的人寰中,看到了一卷《饮水词》。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纳兰是悲凉的,他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冬天的荒野,没有温度,没有色彩,可是当冬天过后,他的身边却开出了绮丽的花朵。他就是那滴沁人心脾的水,跨了时空,仍能润涤无数人的性灵。
他的词,是用最真挚、最无瑕的情感编织而成的,所以我们才会对那卷《饮水词》爱不释手,那些词能直达我们心底,触碰到我们最柔软的琴弦。很多人也许不喜欢他的悲伤落寞,却必然被他的真情感染,那是一道清泉,流入心田,便是一份久违的甘甜和清凉。
多情、善感、纯粹、悲凉,这就是纳兰容若。当时的学者吴绮为《饮水词》写的序言中有这样两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而顾贞观说,“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纳兰的词,由心内流出,清丽婉约,所以能牵住我们柔软的心。他是天生的诗人,每一次目光和思绪的转动,都能转出无边的诗情,借着风和月,云和月,便成为诗行,成为我们的感动与悲伤,欢喜与惆怅。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踏莎行》
世间一切的繁华与煊赫,都会落幕,落幕便是寂寥的开始。辉煌的大清帝国走远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王侯将相走远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紫禁城,供后人叹息。只有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却仍清晰地映在很多人的心中。他是一个形象,丰满而苍凉;他是一阕清词,凄婉而深挚。他是云,是风,是早春的柳丝,盛夏的莲荷,深秋的月光,寒冬的飞雪。他是梅花于六月绽放枝头的不可思议。
他很清晰,却又遍寻不着;他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我们只好捧着那卷《饮水词》,循着那气息,那思绪,一路过去,在斜风细雨或者秋风落日里,找寻他。其实不用找寻,他就在那里,在塞北的悲凉里,在江南的旖旎中。他在红尘的书签上,只有一页,却凝结了所有的悲伤、寂寞、感叹、凄凉。
孤绝如他,傲然如他,冷寂如他,多情如他,一世红尘,却好似经历了万年的寥落。他在繁华中独享宁静,他在尘埃里觅得清凉。他是沧海桑田的一滴泪,落到天涯、落到孤舟、落到尘世所有的悲情里。
两百多年以后,一位诗人手捧着一卷《饮水词》,是个清秋,寂寞的院落,如钩的月亮,西风吹着梧桐,黄叶漫天。他是徐志摩,对着窗外萧瑟的秋天,不禁明白了纳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他早已在纳兰的世界里徘徊过千万次,隔着遥远的距离,却仿佛与纳兰面对面饮酒赋诗,他能看到纳兰生命的光华。此时,秋风又把他送到两百多年前,到纳兰与知己相聚的渌水亭。于是,他来到了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成容若君度过了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橹声的后面,以标准的凡夫俗子的姿态张望并艳羡他。但谁知道,天才的悲情却反而羡慕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幸福,尽管他信手的一阕词就波澜过你我的一个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烟火盛开,可以催漫天的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