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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清临和我同出现在御史府庭院时,绝对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当然,大多数都是在瞧我,毕竟新科状元夫人出自勾栏院,又貌若无盐是少有的稀奇事。

大家指指点点,有嘲讽的,有轻视的,还有看笑话的。

宋清临担心我会受委屈,问要不要就此离开,我连忙摇头,这可是他上任翰林院修撰后第一次参加的应酬,我可不能耽误他前程。

今日是御史中丞刘柏升为御史大夫的好日子,特地在府中摆了盛宴,邀请同僚及其家眷。宋清临作为前不久的新科状元自然受邀在内,而我是天子钦定的状元夫人,理应陪同。

尽管前面坐着一堆气质高雅神色傲慢的官宦贵妇,但我也不带怕的,从前在勾栏院首先学会的就是不要脸,她们也许做不到,可对我常离简直小菜一碟。

在宋清临惊诧的目光中,我径直走向前面的人群,又无比熟络地坐到其中,而后双手拉住光禄寺卿的夫人衣袖,激动万分地说:“杨姐姐,听说你最爱玩得一手马吊,妹妹我别的不会,就马吊打得还行,要不过几日陪姐姐来几局?”

不等她怒火发作,我又转头看向这边的顺天府府尹夫人,几乎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极其夸张地道:“妹妹早闻王姐姐容色绝美,风华绝代,今日一瞧简直就是梦中的仙女,妹妹我三生有幸啊!”

眼看王夫人满目嫌弃,我又及时握住太子少傅林夫人的手,再一次上演两眼泪汪汪的戏码。远处的宋清临见我应付得如鱼得水,这才放心地朝男宾们走去。

他甫一离开,我也懒得演了,这几位夫人更是瞪我如秽污,拿出帕子就将我碰过的地方狠命地擦拭。

“真晦气,什么腌臜玩意儿也来碰我,回去后定要好好沐浴三次!”

“谁说不是呢!快走,指不定她等会儿又扑过来!”

“对对对,赶紧走!”

她们急匆匆离开,原本热闹的后花园只剩我一个,我倒乐得自在,将果盘里的瓜果点心吃个干净。别说,这御史府的东西是真好,回头定要偷偷拿些回去。

我撑得伸个懒腰,准备去消食,刚走到荷花池前就看见一男一女,男的正是我的夫君宋清临。

我连忙倚靠树背仔细看,恨的是没带瓜子儿。

清丽佳人将一荷包递给他,深情款款地说:“我知晓你已有亡妻,并对她念念不忘,可我不在乎,我可以做妾,只要能嫁给你我什么都可以忍受。”

宋清临没说话。

她继续:“那个常离压根配不上你,要不是皇上气极赐婚,你又怎么能受这份屈辱?可我不同,我是尚书之女,姐姐又是贵妃,我愿意做小,娶了我以后别人再不会议论你的这门不堪亲事。”

宋清临还是没说话。

下一瞬,他竟然直接走了。

女子急得哭出来,想要拽住他衣袖,却只拽到一缕尘埃,风骨如松的男子看都未看她一眼,径自离去。

我不由琢磨,宋清临不但拒绝迎娶公主,而且拒绝这么多世家千金,到底是身有隐疾呢,还是有龙阳之好呢。

不行,我得想法子搞搞清楚。

2

宋清临当众拒绝天子赐婚,京城内几乎人人皆知。

作为此次新科及第状元,一身月白布衫的他,端得君子风骨,连中大三元,才冠天下,当属国士无双。

多少权贵想将女儿嫁给他,他都一一谢绝。

殿试上,年轻的帝王对他颇为喜欢欣赏,有意栽培提拔,故当众要将亲妹妹华荣公主嫁给他,怎知他并不领恩,还言辞拒绝:“多谢陛下恩赐,只是草民家中早有亡妻,虽故去多年,但心中却不曾忘怀,若公主下嫁草民,只怕会委屈了她。”

这话说得明白,即便要娶也只能是做妾。

堂堂公主怎可能做妾,天子当场雷霆震怒,底下官员更是连连摇头,暗叹这新科状元怎如此糊涂,不懂变通,白白搭上前程。

皇上还想给机会:“朕最后问一次,你当真不肯?”

宋清临:“在草民心中,世间所有女子都一样,不管是公主,还是风月楼里的姑娘,她们都比不上亡妻一分。”

他竟敢将公主和妓子相比,皇上当即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好你个宋清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好啊,既然你觉得妓子很好,那朕这就下旨给你赐婚!”

这还不够,又吩咐太监:“给他找个最丑的。”

是以,谁也没想到风华无限的状元郎只因一句话就被迫娶了一个妓子。

那个人就是我。

我是压根没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我身上,我虽身在勾栏,却因脸上的伤疤接不到客。老鸨气我赚不到钱,又不想做赔本的买卖,就让我干点杂活,成了唯一不用接客的姑娘。

当身着大内宦官服饰的公公来春风楼宣旨时,我正啃着西瓜,听到新科状元要娶我时,我惊讶得差些掉了下巴,被西瓜糊了一脸。

我是见过宋清临的,当时他被众多才子围着,明明那么多人却丝毫不遮掩他的风华气度。

那模样,那风骨,真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对我来说,他是那永远触碰不到的遥遥星河,更是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仙官神祗。我如此卑微渺小,根本配不上。

可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我和他只得拜了天地。

许是皇帝也觉得惩罚太过,可金口玉言无法收回,便赏了京城最好的府邸,又让他入翰林院做修撰,尽量弥补他。

人人都嘲笑他这门亲事难看,倒是他并不生气,也从未将我看轻,成亲第二天就将一串钥匙交给我,俨然是把我当作状元府的女主人。

满门被灭,郡主沦为青楼丫鬟,却意外嫁到状元府当正妻

我曾听人八卦,说是宋清临对他亡妻情根深种,每日都会供奉他亡妻的灵牌,可我打开过府内所有房间,却压根没找到一点关于他亡妻的踪迹。

所谓的灵牌连影都没瞧见。

我不得不对他的话产生怀疑,莫非亡妻只是借口,患有隐疾才是真?

3

从刘府回去的马车上,我故意隐晦地提起男科圣手张大夫,“我从前就听闻城东西巷的张大夫医术高超,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只要是他瞧过的,无需多久就能药到病除。”

宋清临原本正拿着书本细读,听到我这话忙将书合上,神情严肃地问:“你生病了?”

“啊?哦……嗯,估计是刚刚吹风了。”

“马夫,调转马车,赶紧去城东西巷。”

我看着他吩咐马车掉头,心想罢了,先将他骗过去再说。

到了张大夫那发现并无其他病人,我这才松一口气,宋清临毕竟是朝臣,若让别人瞧见了那多不好。

张大夫年纪不小,一大把白色胡须称得看起来真像世外神医,此时正在书写药方,听见我们进来头也没抬,就问:“症状多久了?”

我正欲回答,宋清临却看我一眼后,抢先道:“刚刚。”

一旁的小厮正喝水,宋清临话一出口,“噗”一声尽数将水喷出来,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就连张大夫手都一抖,在纸上划了条线,他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瞥了眼停在外面的马车,轻咳一声说:“年轻人不要太着急,这种病急不得的,更不要过分追求刺激,不利身体啊!”

宋清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良久神色专注地说:“生病怎能不急?我怕耽搁久了她会不舒服。”

这下,张大夫气炸了:“你这样急更会让她不舒服!”

听着他俩各说各的,却又都以为和对方说的是一件事,我是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只得赶紧打圆场问张大夫:“您快别生气,他这是关心则乱,不过这病真能治好吗?”

张大夫捋了捋胡须,看向宋清临:“把手伸过来!”

宋清临显然糊涂了,刚要开口询问,我却直接拽住他手递到张大夫面前。

张大夫捏住他手脉摸了好久,眉头的皱纹都快挤出水来,自言自语道:“这脉象没问题啊,莫非是其他问题?不行,我得去里屋仔细瞧瞧!”说罢,拉着宋清临的手就要往里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冲进一个壮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看见张大夫就跪下磕头:“张神仙您可真是神了啊,俺吃了您的药后不过半个月就重振雄风,现在俺媳妇肚子里已经揣了一个娃了,真是感谢您啊,让俺们家终于有个后代!”

我一看不妙,果然宋清临面色瞬间转为阴郁,很明显他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盯着我:“原来他是……你……你怎么能……简直无理取闹!”

我看着他对我无可奈何的模样,心里不由唏嘘,读书人果真斯文,就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头也不回地坐进马车,我连忙跟上去,小心翼翼打量他眼色,为了我之后的日子,我还是跟他道歉:“你别生气,我是真以为你……不过现在好了,啥事没有,咱也能放心啦!”

他一听脸色更沉闷了:“我本来就好好的!”

顿了顿,他又狐疑地问:“不过……你为何关心我身体如何?难道……你也想要个孩子?”

我被吓到了,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从来没这样想,我只是单纯地关心你的身体,你要相信我。毕竟你以后要是有了新夫人,我也能离开得安心不是。”

要命,我怎么敢奢望去怀他的孩子,虽说顶着状元夫人的身份,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不过是皇帝一气之下定的荒诞亲事,待到以后他多立下功劳,皇帝一个高兴赐了我休书也只是迟早的事。

更何况,连我自己都觉得,他这样清风明朗之人若被我碰了,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怎料,他神色更愤懑了,“这你放心,我此生不会再娶任何人了,你以后要是有任何问题直接问我便是,别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含糊称是,心里想的却是,他这辈子不再娶女人,难道还真有个龙阳小相好?

4

其实算起来,和宋清临关系不错的并没几个人,大多是从前读书时同窗好友,若非要提最亲密的,那当属云家三公子,云旭。

他是此次科考的探花,又同在翰林院做编修,是以十分要好。他们志同道合,兴趣相投,每次来府上都要聊上好几个时辰,不是谈论诗词歌赋,就是对弈品茶。

宋清临向来不爱笑,平时正直严肃,可只有和云旭相处时,我才瞧见他发自内心的欢畅笑容,想来云旭是特殊的。

可我没想到,没过几天竟传出云旭要成亲的消息。

那晚,我隔老远就听到大门口的吵闹声,匆忙赶过去后才发现是宋清临和云旭。他们皆面红耳赤,只是看见我后及时止住。

我大抵能猜到争吵的内容,却不知如何劝解,云旭也不想再费口舌,交代我好好照顾宋清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清临显然喝了好多酒,走路摇摇晃晃,眼瞧着就要撞上门口的柱子,我大喊来人搀扶,可还没说完,他就朝我走来,死死拽住我的手,整个身体都靠在我身上。

这可万万不行,我想将他推开,怎奈他力气太大,动都没动一下。

我急得不知所措,此刻虽是夜晚,但总有来往行人,若是瞥见我抱着他,那他的名誉和清白都将被我毁了。

我一向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迄今为止,我们都分房睡,唯一的身体接触也是此刻。

为避免真的有外人发现,我也顾不得其他,先将他拖进府内再说。一旁的小厮想要接手,宋清临却像个孩子一样死活揪住我的衣襟,不肯放。

看着他难得的无赖样,我是想气又气不起来,别说,还真挺可爱的。

醉酒的他脸红红的,依旧是年轻俊朗,但比平日一本正经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生气,不再是遗世独立的孤冷气质,反倒像彻底融入了人间。

小厮还在拉他,他忽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地问我:“我只想跟着夫人,不行么?”

这声夫人,惊得我差一脚踩空,直到小厮唤了我好几次,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小厮问我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只能自己扶着他进房间了。

侍女端来醒酒汤,我还没喂,宋清临就一手打翻了,汤汁溅得到处都是,侍女要收拾,他却大吼起来:“快给我出去!”

我正欲走,他却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前,双眸深深凝视着我,“你不是想要个孩子么?我这就帮你。”

在我惊诧万分的目光中,他低头封住我的唇,醇香甘甜的酒气一下涌入我口中,我本能挣扎,他却吻得越深,而我也似乎陷入其中。

当我再次反应过来时,已经无路可退。

罢了,既然都这样了,要不就趁机劫个色?至少以后还能留个念想不是?

5

第二日,我其实很早就醒了,但我直接装睡。

我实在不清楚该如何面对他,万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出来,我也能给他留足面子。

很快,我听到掀被子的动静声,然后是穿戴衣服的声音。

还好,他没有因失去贞洁而崩溃,看来心理素质不错。

我本想偷偷睁条缝看看他现在的神色,然而下一瞬,便有浓烈的呼吸气息打在我脸上,酥酥麻麻地像挠痒痒。

我大气不敢出,装作熟睡的样子,自以为以假乱真,怎料他笑了:“我知晓你醒了,快起来吧,今日是于尚书小女的生辰宴,我们可别去晚了!”

我感觉他是诈我,于是仍不动,他却戳了戳我脸颊,笑得很大声:“这里露馅了!”

我这才睁开眼,手抚上脸颊,啧,烫得惊人。

不行,我得改掉这脸红发烫的毛病。

我正暗自腹诽,忽地瞥见他弯着眉眼,唇角微勾,眼底的温柔深不见底,这样的笑容我是第一次见,我一下子看呆了。

他忽而道:“昨晚的事……”

我大拍胸脯:“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保证绝对没有第三人知晓昨晚的事!”

怎料还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尚书府的人都知晓了。

来到于府后,我才发现于尚书的小女儿正是上次同宋清临表白的那个。

她作为今日的主角,自然是光华夺目,美艳动人,她正和几位世家小姐在说话,远远瞧见我们后连忙奔过来,极熟络地对宋清临道:“你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然宋清临没理会她,径直绕过她后就朝着大堂走去。

她委屈得脸都要皱破,可下一瞬在看见我后突然大声质问:“你……你的脖子……”

我尚未明白,世家小姐们全跑过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脖颈,满目震惊。

借着一旁的池水细看,我这才发现脖颈上全是昨夜的暧昧痕迹。

唉,都怪宋清临催得紧,害我没有仔细照镜子,这下好了,他的清誉就要被我毁了。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我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于二小姐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定是你用了下三滥的手法,否则宋大人怎会被你这样的女人玷污?我早提醒过他定要提防你,没想到还是被你得逞了,你就是个勾栏院里的贱婢,一肚子腌臜坏水儿!”

她声音实在是大,宾客们全都看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

各种难听刺耳的话在庭院中响起,什么青楼里出来的就是这种货色,天天只知道睡男人。还有就是为了能留在状元府,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定然是怕被赶走就想怀个孩子绑住宋大人,这女人啊心太毒。

我一一听着,脸上无太多表情,既不生气郁闷也不妄自菲薄。

这些年在勾栏院里早就对这些话麻木了,妓子本就是活在最底层的,客人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完全不顾我们的自尊和性命。

那时候,有人告诉我: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这世间本就太苦太难,若是连活着都做不到,就当真什么都没了。

我不在乎他们如何骂我,只是难过内疚,宋清临无缘无故被我牵连,我该如何替他挽回。

正琢磨时,他忽然从人群后面跑过来,手轻轻抚摸我被打的脸颊,眼神专注地问:“疼不疼?”

我摇头。

他笑了,揉揉我的头发:“好,我们等下就回去。”

他望了一眼所有人,而后紧紧握住我的手,对于二小姐说:“这位是我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我昨晚与她圆房了,那是我心甘情愿,绝非你所说的居心叵测,所以请你给她道歉。”

他又说:“她既是我宋清临的夫人,那我此生都会敬重她,爱护她,在我眼里,你根本比不上她,希望你永远记住!”

6

那天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过去这么些天,我仍深受感动。

宋清临能当着那么多人维护我,替我辩解,原本是我料不到的,但转念一想,他本就是刚正不阿,正直不屈服之人,这样做也是他的本性。

可我担忧的是,他如此让于二小姐失了面子,真的不会有事吗?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那晚他被几个好友拉去喝酒,一整晚都没回来,我想出去寻他,却有人来通报,说是宋大人不胜酒力已在酒楼歇下了,明早再回来。

我想着不过一晚应当没事,怎料隔日还是出事了。

据说酒楼一大早就传出一声尖叫,当掌柜的冲进去时才看见于二小姐竟也在床上,她衣衫凌乱,痛哭流涕,直指身旁睡着的宋清临强行凌辱了她。

原来于二小姐昨晚出来逛庙会,碰巧遇上醉醺醺的宋清临,她被他捂住口鼻失去意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清白已失。

众人原本不信,但事实就在眼前,当即就去于府报信。

于尚书很快来了,命人将女儿带走后,又将宋清临绑去面见皇帝,状告他人面兽心,根本就是伪君子,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恳请皇上为女儿做主。

于贵妃听闻妹妹遭遇恶行,也匆匆赶来只求皇上为妹妹伸冤。

尽管宋清临坚决否认,但皇上还是罢了宋清临的官,将他关入刑部大牢。

当我得知消息后,急得一下子跌坐在地。

我一点都不信宋清临会做出这种事,他的为人我最清楚,就算全天下都不信他,我还是会站在他的身边。

可我只是弱女子,又找不到什么证据,想救他出来根本毫无办法,我只好去找云旭。

然而云旭也是一筹莫展:“这件事一看就是诬陷,清临是得罪了于府,于尚书是铁了心要置清临于死地,若找不到证据,清临只有死路一条。”

我问:“那你能想法子让我进去看看他吗?”

云旭摇头:“皇上下令严禁任何人探视,此事不好办啊。”

我浑浑噩噩地就要走,云旭却突然道:“我官位低救不了清临,但有一个人却可以,我想现在也只有他能做到。”

我:“是谁?”

云旭:“燕王。”

燕王是皇上的二哥,和皇上关系亲厚,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没有他燕王办不到的事。

我告别云旭后,急匆匆就回府,一阵翻箱倒柜后终于从角落里找到一枚玉佩,水都未喝一口就赶往燕王府。

起初门口的看护不理会我,在我塞了好几锭银子后终于替我将玉佩送入府中,随即我被邀请入内。

燕王看到我的第一句就问:“这是妍妍的玉佩,你从何处得到的?”

我连忙答:“好多年前我曾受过华阳郡主的恩惠,她当时送了这玉佩给我,虽然她已不在,可我想着王爷或许能看在郡主的份上救救我的夫君。”

燕王失魂落魄地捏着玉佩,目光流露无限悲伤,良久才小心翼翼将玉佩收入怀中。

他说:“本王也不相信宋清临会做出这种事,你放心,本王会派人彻查此事。”

我跪下连声道谢,他见我不走,又问:“你还有何事?”

“恳请王爷能让我见他一面,只要一面……一面就好。”

“去吧,本王会给你安排。”

7

我根本想象不到宋清临受了怎样的酷刑,只一眼,我就心疼得泪流满面。

他浑身是伤,躺在一堆干草中,血渍浸染了整件衣裳,哪里还是从前谦谦如玉的模样。我哭得不能自已,将手中的包袱塞入牢门,那是几件干净的衣服和一些吃食。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是我惊得坐起,大喝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一门心思都在他受伤上,只说:“你再忍一忍,我已经求了燕王爷,他说会想办法查清楚真相,你马上就能出来了!”

谁料他情绪更激动了,“燕王?你怎么能去找他?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你用不着去求任何人!”

我也来了脾气,哭着道:“那你让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死吗?我做不到!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含冤而死了,明明你什么都没做,明明你是被人陷害的,所以就算只有一丁点希望,我也要找办法救你,我要你活着!”

“这些天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你因为我而遭难,我本就是个不祥之人,身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若是连你都没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

他沉默了,只深深地凝视着我,语气变得温和而内疚:“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脾气的。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在家乖乖等我。”

我点头,最后看他几眼,仿佛要将他印刻在骨血里后才不舍离开。

五天后,燕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找到关键人物杜凡。杜凡也是同批考生之一,只是无缘落榜,他嫉妒宋清临封官赐宅,收了于二小姐一大笔钱后故意陷害。

据他说,那晚他疯狂给宋清临灌酒,其他几位好友离席后,又假意要送宋清临回府,实则早就同于二小姐中途会面,然后一起回到酒楼客房,制造宋清临侮辱她的假象。

只是我不明白,于二小姐身份贵重,她如此不顾清白陷害宋清临,又图什么呢?

难道是逼迫宋清临娶她?

可现实是于尚书恨不得宋清临死,毕竟几次三番让于府失了脸面,刑部的人也定然是受了他的指意才会那样动大刑。

于尚书压根不愿意宋清临娶自己的女儿。

于二小姐不可能不明白父亲的想法,可她一个失贞姑娘,今后还有谁愿意娶她呢?

就为了解气而搭上自己的清白,真的值得吗?

在我印象中,她虽然嚣张刁蛮却不愚蠢,根本不会做不利自己的事,除非她——

还是完璧之身。

床上的那抹红也是假象。

她记恨宋清临对她的态度,由爱生恨,只要一口咬定宋清临凌辱了她,必死无疑。待到事情逐渐淡化,她再找嬷嬷验明清白,只说那晚她晕过去了,误以为自己被凌辱。至于死去的宋清临,反正已经死了,再无人不会信她。

我忙将想法告诉给燕王府的人,燕王府动作迅速,很快就让一懂医术的嬷嬷潜入于府,趁着于二小姐熟睡时把脉,果真如我所料不差,她还是处子之身。

燕王将此事禀报给皇上,皇上当即就派御医去于府,于二小姐妄作挣扎,终是无济于事,她的谎言被拆穿。

于尚书坚称自己毫不知情,只以为女儿当真受辱,愿替女儿承担所有过错。于贵妃更是长跪阶前,声泪俱下,不断为妹妹求情。

皇上最终看在他们面子上饶恕了于二小姐,只罚她在家闭门思过。至于宋清临则洗清冤屈,官复原职,此事也算告一段落。

8

宋清临甫一回来,我就让请来的大夫赶紧给他看伤,好在都是皮外伤,大夫说每日涂膏药就能好。

大夫走后,我想让侍女为他上药,他却皱眉问:“给夫君涂药不该是夫人的责任吗?”

我脸一红,遣散仆人,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内衫,他的后背简直惨不忍睹,清晰地遍布着一条一条鲜红的鞭痕,有的尚未结痂,还渗着血渍,看得人胆颤心惊。

我边给他抹药边控制不住地流泪,他似乎察觉到了,小心安抚说:“不疼的,你别哭。”

我嘟起嘴:“怎么可能不疼?你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他可是风流意气的少年状元郎,提笔成诗,泼墨成画,傲骨铮铮,才冠天下。

可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他笑了,“其实年少时也曾被别人打过,那次也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过有人替我出了气,还帮我治好了伤。”

我忍不住感叹:“那他真是个好人!”

他点头,“是啊,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我刚想问他那人是谁,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全神贯注,我以为他在瞧我脸上的伤疤,有些不适地低下头,怎料他又笑了:“傻丫头,其实你不找燕王帮忙,我也能自救的。”

我自然不信:“你都被打成那样了,如何自救?”

他似乎有些得意:“你当真以为我那晚醉得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将计就计,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你压根就在演戏?”

“自然。她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甚至污蔑我玷污她清白,这些我都瞧在眼里,更何况我早就安排好了人会在之后拆穿她,只是没想到我的夫人如此聪明,反倒我这些都成了无用之地。”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气不过,“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为你担心受怕,甚至还去求了燕王爷,白搭了一块玉佩……”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急切地问:“燕王他有没有对你……”

我不解:“嗯?燕王怎么了?”

他忙道:“没什么。”

背上的伤已经全部抹了药,我找来干净的衣裳要为他穿上,他却一把将我推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他看得专注而认真,眼眸里似有万千星辰,炙热璀璨。而他每每呼出的气息正好打在我脸上,酥酥麻麻的,搅得我的心犹如三月春水,一圈圈涟漪四散荡漾开来。

他说:“那晚我虽没有彻底喝醉,但她起初想要睡我是真。若不是我强撑着不被她诱惑,她可能就真的得逞了。”

我眨眨眼:“所以呢?你不喜欢女人?我知道你和云旭……”

他轻叹口气,压住我双手,缓缓解释:“傻瓜,我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她不是你。你可知那晚房中的催情香有多浓,我几乎快要失去理智,可每每这时我就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你。只要不是你,我宁愿死都不会碰她一下,你知道了吗?”

我怔怔地听着,无法想象他那晚是如何熬过来的。

催情香有多厉害我比谁都清楚,在青楼时那些姐姐只要点燃香料,不管是谦谦君子还是深爱妻子的好夫君,都会欲火焚身,陷入醉生梦死中。

我呆呆地问:“为何……非要是我?”

他一字一句:“因为你是我夫人,别人都不行。”

天晓得,我现在的脸红成什么样,“你……你不嫌弃我?毕竟我是……”

他立刻打断:“不管别人怎么说,那都不是你。只有我最清楚,你的心有多干净,干净到没有人能比得过你。我说过这辈子只娶你一个,就真的不会食言,所以你不要自卑不要负担,好好做我的宋夫人。”

他还说:“我爹娘早逝,一直无牵无挂,而你孤身一人,漂泊多年,我们两个都是在这世间踽踽独行的人,现在我们好不容易组成了这个家,这份幸福来之不易,从今往后,我们就该彼此依靠,相互扶持,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我是真的被打动到了,我曾多么渴望有个家,现在他正将这份心愿替我完成,真心实意地给我一个能遮风挡雨不再漂泊的家。

我的泪再次簌簌流下来,明知道我不该答应,这份礼物太奢侈,可我还是犹豫了。

我不想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想再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也想有人陪伴,有人疼爱,有一个人真正愿意将我留下。

于是我点头如捣蒜,“我愿意的,我不想走。”

他满意地笑了,“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我想为你准备一份礼物,乖乖等着,好吗?”

我也笑:“好,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9

只是我还没等到他的礼物,就等到他被皇上罚跪太极殿前整整三天的消息。

我不知怎么回事,匆忙就去找云旭,谁知云旭满面愁容,不断叹气:“我提醒过他很多次,那件事不可操之过急,可他就是不听,这下好了,惹怒帝王,是生是死还不一定!”

我想到燕王,怎料云旭却说:“此事事关先帝,就算去求燕王也没用,清临这次是凶多吉少。”

我不相信,即便上次宋清临落入牢狱他都早有计划,这次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会送命呢?

他一向成竹在胸,到底是因为何事才会受罚呢?

我不断追问,云旭却迟迟不答,最后无奈之下才说:“跟我去个地方吧,有些事你总该知道了。”

看着他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我竟有些害怕起来。

去的地方很远,马车一路走到城外十多里,直到一处竹林前停下。我跟着他又往里穿过一条河,最后又往前走了半柱香左右才到。

我无比震惊地看着这里,分明是一处坟场,矗立着大大小小的墓碑,只是都没有刻字,皆是空白。除了最中间的一座墓前,刻着一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胸口突然有些酸涩,忍不住问:“莫非这就是他一直所说的亡妻?”

云旭点头:“是啊,整整八年了,几乎每个月他都会来这里,这座墓碑是他的命,这些年他就是靠着这墓碑才活到现在。”

我知晓不该嫉妒,但听到这话时还是很难过,宋清临和我只是组成一个家,他真正在乎的是他的妻子,在他心中谁都比不上她。

云旭见我神情有异,又道:“你知道这里埋葬的都是谁吗?”

我自然不知。

“你知道华阳郡主吗?这里的五十座墓碑就是当年钟府的五十条人命。”

“钟家不是犯了谋逆罪吗?宋清临他怎么敢……”我惊讶地看着云旭。

“是啊,他怎么敢呢,可他就是敢啊。”

“八年前钟家满门被处车裂之刑,死后全被丢在乱葬岗,是他将那些弃尸残躯一点一点从泥土里找出来,然后小心地拼凑好,又亲手将那些亡魂埋入这黄土之中。只是他给不了他们名字,唯有这一座座无名碑铭记着他们的身份,铭记着他们从前在这世间来过。”

不知何时,我的眼泪已覆满脸颊,顺着下巴溅落在泥土里,消失不见。

“这座墓碑是华阳郡主的,可笑吧,他还叫人家亡妻,人家答应了吗?人家生前他压根给她提鞋都不配,人家死后所有人都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可只有他这个傻子,将她始终放在心里,一放就是一辈子,一放就再也松不开手。”

“难道他今日被罚也是关乎钟家?”我忍住眼泪,指甲却深深嵌入肉里。

“是啊,你说他是不是很蠢?钟家谋逆是先帝亲自下旨审判的,不管真相究竟如何,他现在去求皇上重新彻查此案,这不是在打先帝的脸吗?皇上能同意吗?我就说他真是活该!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我又急又气,“他怎么这样傻!钟家的事都过去八年了,他怎么还想着……”

云旭将话打断,直直地盯着我:“因为那个人生辰到了,他好不容易找到她,所以他想送她一份最好的礼物,他想替她为钟府还个公道,他想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重新变回从前那个风华无限的华阳郡主。”

我愣住了,“你……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云旭:“三年前在春风楼,他正巧碰到你被老鸨责骂,他帮你解围时看到了你的眼睛,或许你容貌已失,脸上的疤痕也掩盖你曾经的模样,可你的眼睛没变。别人或许认不出,可他却认得,这些年他画了太多次这双眼睛,有流泪的,有笑着的,有生气的,有难过的,所以他确信你就是华阳郡主,你就是钟玉妍。”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你,他只能隐忍这份喜悦在暗中看着你,他从前不曾踏过青楼,但自那之后,他总会寻借口去,为的只是能看你一眼。”

“他拒绝京城权贵们的求亲,就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妄攀龙凤,等到皇上真的想让他娶公主时,他又提起亡妻惹怒龙颜,又说公主和妓子无异,如此这般,不过就是深知帝王脾性,定会雷霆震怒,果真将你许配给了他。”

“那一日,我是第一次见他那么高兴,别人都在嘲笑他的婚事,只有我明白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那天他喝了好多酒,他说他好不容易才跟你在一起,这辈子都不会将你松开,你是他此生的爱情,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生命之光。”

我早已泣不成声,良久才呢喃:“宋清临,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子呢?”

10

已经好久没有人叫我华阳郡主了,久到连我自己都忘了曾经的身份。

当年的钟玉妍可谓是天之娇女,姑姑是先皇后,父亲是当朝丞相,姑姑没有孩子,只膝下有过继的太子。从小我就在姑姑身边长大,先帝对我十分疼爱,待我五岁时封我为华阳郡主,可谓是华贵无双。

我天生早慧,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读书才华。先帝特许我同太子他们一起上学,尽管我为女子,但国子监里的学生们都比不上我,太傅更是赞叹我为千古难有的天才,破格将我收为关门弟子。

待我十二岁时,我已是京城里不负盛名的惊世才女。年纪虽然不大,但写出来的诗词歌赋甚至能在当时文坛排名前列,不输任何高世才杰。

而我又继承母亲绝世容貌,想找父亲联姻的世家贵族都快将钟府的门槛踩踏,却都被父亲拒绝。

只因我早有心上人。

我养在宫中,身边最亲的便是太子和现在为燕王的二皇子。我与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时间久了,我才明白我喜欢的是太子,对于二皇子只是当做哥哥。

先帝也早看出我的心思,在我及笄那年当众赐婚,我成了准太子妃。

那晚宫中大摆筵席,四品以上朝臣及家属都被邀请,我高兴得一时贪杯,竟拉着太子要当众比试才艺,他一向对我宠溺,自然同意。到底是少年无畏,我非要争个高低,是以琴棋书画四局我都是铆足了劲,太子皆被我比了下去。

先皇瞧着满意,当场赏了我不少好东西,底下的官员更是不断巴结,甚至有人说:“可惜才华绝代的郡主是女儿身,不然这朝堂哪还有我们的位置?”

这话听着玩笑,怎料却是一切祸端的开始。

就在我出嫁的前五天,黄河一带突降大暴雨,沿河的村镇都被迅猛而来的洪水冲散,朝廷立刻派遣钦差前去治水。钦差到的那日,水中竟浮出一块石碑,上面是十六个字:钟氏奇女,紫微星,当更受命,继天立极。

便是这十六字致使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社稷面前没有私情,更何况是威胁到了皇室政权,先帝表面不信这些,却在第三天出兵包围了钟府,更是找出了据说为谋反的证据,父亲随即下了牢狱。

我明知是诬陷,却毫无证据平反,只得哭着去求太子和二皇子。然而他们不敢忤逆先帝,只跟我说会保全我的性命,让我别担心。

这时候,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没有一个人能够靠得住,就算是深爱你的人也会放开手。

姑姑被受牵连被赐了毒酒,钟府五十口人全被施了车裂之刑,而我在前一晚被母亲迷晕,她用易容术帮我换了脸,通过收买狱卒逃出城外。

那一日,本该是我的大喜日子,却成了我此生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我一路逃跑,身体支撑不住,终究病倒了,醒来后才发现身在一处小村庄,因着偏僻,根本没人认出我,我一待就是三年。

我没有一日不想着为钟府平反,奈何我孤身一人,又毫无证据,只得静静等待此事被岁月湮没。

三年后,我重新前往京城,我用匕首划伤了我的脸,疤痕的可怖遮掩了我的容貌,果然没人再认出我,我没有住处,又想打听各路消息,便只身去了春风楼。老鸨原本不要我,但我说不要工钱,这才答应我留下,而我一住就到现在。

我原本以为再没有人会想起钟府,再没有人会想着钟家的冤屈,却偏偏遇到了宋清临。

我给五十座墓碑一一上了香,最后在最前面的墓碑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哭着说:“爹,不孝女终于来见你了,这么些年你还好吗?你不用担心,女儿已经嫁人了,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我真的很爱他。他如今为了钟家不要性命,作为钟家唯一活着的人,我应该与他同生死,共进退。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他,不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丢下他,你等着我们好吗?”

11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坐到梳妆镜前,已有多年不曾仔细妆扮的我,今日在脸上涂了三层粉,堪堪将疤痕遮住,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年华阳郡主的影子。

我来到燕王府,燕王见到我又惊又喜,我顾不得和他寒暄,只跪下说:“求你带我进宫。”

他默了默,思忖良久答应了,我戴上面纱遮住脸坐上他的马车,再次踏入那座记忆中的皇城。

太极殿前,我终于见到了宋清临,他还在跪着,尽管经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明明单薄的身子受不住,却仍旧跪得笔直,一动不动。

他没瞧出我,我跟着燕王进入内殿,早朝已近尾声,百官们好奇地看着燕王和我,直到走至最前面,我才将面纱取下。

殿内一片寂静,无不震惊万分地盯着我。首先开口的是于尚书,他直指我:“钟氏余孽!你竟然还活着!”

皇上也是震骇,“你是……妍妍?”

我跪在地上:“罪女钟玉妍拜见皇上,此次冒死进宫便是为钟府五十条人命而来,罪女不想再躲躲藏藏,只想亲自为钟府这么多亡魂平冤,望皇上成全。”

于尚书:“平冤?钟府谋逆案是先皇亲自审查的,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简直是死有余辜!至于你,多活了八年本应日日警醒,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不知悔悟,恳请皇上立即将她处置,以儆效尤!”

皇上没点头,只问我:“朕只觉得奇怪,昨日宋清临突然提出为钟府平反,今日你就出现了,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他是我的夫君。”

“什么!”

“她……她就是那个妓子!”

“真是隐藏得够深!”

朝堂上哄吵一片,皇上更是皱紧眉目,沉默片刻才命人将宋清临带进来。看见我后,宋清临诧愕万分,我却朝他笑了笑,想告诉他这件事我会和他共进退。

我又说:“罪女这些年虽身在勾栏院,却暗中搜集到不少证据,当年家父正是被奸人陷害,先皇被蛊惑听信谗言,若是不找出真相,如何让先皇在九泉之下真正安息?”

于尚书:“满口胡言!我看你就是冥顽不灵!”

站在后排的中书侍郎黄大人也嚷道:“先皇是何等的圣明,岂是你一个余孽来妖言惑众!”

我:“两位大人如此激动,莫不是害怕心虚?”

——“你!”

——“你!”

我从怀中掏出几封信呈上,这些信皆是我拜托勾栏院的姐姐们去黄府时偷出来的。

它们正是他俩当年诬陷父亲时沟通的书信,确切地说,是黄侍郎这几年用来威胁于尚书讨要封口费的证据。

信中可知,是于尚书安排黄侍郎找来一个江湖道士,在算准天象后故意将一石碑沉入黄河,待洪水暴发后石碑浮起,造成天兆的假象。至于钟府搜出的谋反证据,也是他们共同谋划。

皇上翻看着信件,脸色越发难看,怎料黄侍郎和于尚书拒不承认。

黄侍郎:“微臣冤枉啊!微臣从未写过这些信,定是她模仿笔迹,她从前就有这样的本事,如今用来诬陷微臣啊!”

众臣们也在为他们辩解,直言陛下不能听信叛贼余孽的话。

其实我早料到他们不会承认,毕竟仅靠这些信确实无法将他们定罪。只要他们不承认,这些信也不过是张白纸而已。

我只是不甘心,这些年在勾栏院隐姓埋名,却还是找不到扳倒他们的关键罪证。

或许,钟氏满门的冤屈真的要随着我的死埋没黄土了。

但就在这时,宋清临却开口:“臣有证据!”

大家全都看向他,他却不徐不疾,盯着于尚书:“臣这些年一直在查钟府谋逆案,直到这两年才锁定真凶,主谋正是于大人。”

“于二小姐生辰那日臣在于府多方打听,得知于大人每月都会去城外的真元观,这本不奇怪,只是当臣去了以后才知晓,附近的村民都对观主十分敬仰,只因那观主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臣立刻联想到当年石碑一事,只有精通天象之人才能谋划,而于大人又月月来此,不得不怀疑其中有异。臣略施小计就让他露出破绽,皇上只需命人将他带来,对他严加审问定能问出真相!”

于尚书听后不怕反笑:“宋修撰,你如此诬陷不过还是因为小女一事,我原以为你宽宏大度,不修小节,没想到你睚眦必报,公然诬陷朝廷二品官员,既然你有所谓的证人,那就找过来,我于某人和他当面对峙!”

皇上见他信誓旦旦,吩咐人立刻去真元观。然而还不到半个时辰,去的人就回来禀报,说是真元观昨晚失火,观主及小道士们都死在大火中。

原本还抱有希望的我此时再次陷入绝望,到底还是失败了。今日,只怕我和宋清临都将丧命在此。

宋清临望着看似风轻云淡的于尚书问:“是不是你?你发现我找到了真元观,所以杀人灭口!还有于二小姐那事,当真是她愿意自毁清白诬陷我吗?不过是听从你的吩咐,你早知我在调查于府,所以牺牲她一人好将我关入牢狱,而你趁机将我解决!”

于尚书并不理他,朝皇上道:“陛下,此事十分明了,定是宋修撰和这钟氏余孽共同诬陷微臣,微臣怎么说都是朝廷重臣,怎能容许他们随意诬陷?还请陛下公正处理,为微臣和黄侍郎主持公道。”

皇上正欲开口,殿外的小太监匆匆来报,说是云旭有要紧事面见圣上。当他进殿后,只跪下说:“臣带了一个人来,陛下见到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然而当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进来后,我发现于尚书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连忙看向云旭,他朝我偷偷眨眼,我这才明白原来宋清临和他早留了一手。

道士跪下后说:“草民就是真元观的观主吴恒,草民今日就是要指证于尚书就是当年钟家谋逆案的主谋。他以为昨晚将草民烧死了,可其实死的是草民的弟弟,他和草民是双生子,平素轮流在道观作法,没人知晓我们的身份。昨晚于府的人放火烧了道观,他们以为草民死了就离开了,幸好赶来的云大人救了草民,这才保住一条命。”

于尚书想开口说些什么,吴恒却继续道:“启禀皇上,当年正是他让人找到草民谋划了黄河石碑的天兆,因他觉着草民还有用就留着草民的性命,并给草民造了一座道观。表面上这是道观,实际却是于尚书受贿卖官之处,道观地底下正埋藏了无数收来的金银。”

于尚书几乎快站不住了,大喊道:“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去真元观只是烧香,定是你和宋清临勾结一同诬陷我!”

就见吴恒从袖中掏出一本东西,“他们每一笔交易都被草民记录在册,为的就是有一天能防身,皇上只需按照账本数目去搜查即可。除了这些,他还收买了黄河一带的官员为当年的天兆造势,账本里也都有记录。”

于尚书恨得大骂:“你……你竟敢背着我留了账册!我真该早点杀了你!”

皇上查阅着账本,才翻了几页就气得砸他头上:“枉朕对你如此信任,你竟背地里瞒着朕做这些,你可真是天大的胆子!”

于尚书终于吓得跪倒在地,“臣一时糊涂,臣知道错了,求皇上网开一面啊!”

“朕问你,钟家当年是不是被你所害?”

“臣……臣嫉妒钟家女儿是太子妃,这才谋划了石碑一事,而后又让黄侍郎捏造了谋反的证据,钟家被灭后,大女儿才得以嫁给皇上。”

黄侍郎也跪得瑟瑟发抖,“臣都是听从于尚书,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我听得心都快碎了,就因为太子妃的人选,钟家遭此无辜陷害,五十条人命就这样断送。

皇上再也听不下去,吩咐道:“来人,撤去他们官袍,直接打入死牢,朕要彻查!”

他们很快被拖下去,迟到八年的平反终于在这一刻实现,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泣涕如雨。

我以额触地,郑重道:“罪女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你快起来!朕始终不相信钟丞相会谋反,只是父皇被奸人蒙蔽,这才酿成悲剧。如今真相大白,朕稍后就起草圣旨,重新还钟府清白!”

这一刻,我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八年来背负的重担和压力终于消散,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

我激动地望向宋清临,此时他也正看着我,两两对望,明明都不曾开口,却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送的这份生辰礼物我很喜欢,喜欢得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能拥有幸福。

我想,上苍还是眷顾我的,在我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时,将如此完美的他送到我身边,我何其有幸。

于是,我主动握住他的手,再也舍不得松开。

12

离开皇宫前,皇上单独将我留下,宋清临明显紧张起来,我却低声说:“夫君,你等我,我很快就来。”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我和皇上两人,我们已有八年未见,从前我总叫他太子哥哥,可如今时过境迁,我们都不再是年少的模样,那声太子哥哥也早已随时间掩埋。

他眼中流露出内疚和心疼,甚至还有年少时的眷恋,我将头别过去,只装作未曾看见。

他说:“妍妍,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懦弱,这么多年我也怨恨自己,可现在不同了,我是皇上了,我可以保护你了,你回来好不好?皇后这个位置我一直留着,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配得上。”

我轻叹口气:“皇上,民女很感谢你为钟家恢复名誉,但钟玉妍已经死在八年前,民女现在叫常离,人生无常的常,颠沛流离的离。常离根本当不得皇后,还请皇上从此放下。”

我又说:“而且常离已经嫁人了,她拥有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夫君,此生只要他就够了。”

皇上嫉妒道:“他不过一个酸腐书生,当真还能比得过朕吗?”

“是,他永远比不了皇上,他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也没有滔天无比的财富,他甚至都入不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华阳郡主的眼,可就是这样的他给了常离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这世上没有人比得过他。”

“他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偏偏用一己单薄之力担起钟府的五十条人命,整整八年了,没有人还会记得当年的钟府,没有人在乎那些流离失所的亡灵冤魂,只有他,只有他还记得。”

“我永远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乱葬岗里一点一点扒出他们残躯的尸体,又为他们矗立起一座座墓碑,他将他们放在心底最深处,他给不了他们名字和上好的棺椁,唯有几束残香,几杯薄酒,几句告慰,让他们尚能感受这世间最后的温暖。”

“这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并非人生无常,徒遭诸多厄运,而是始终如一,终生都在坚持一件事,并将它牢牢印刻在心里,让原本无关的人为着这件事拼尽全力,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依旧不肯放弃。他会遭受一切无法想象的阻碍,他会被肆意践踏尊严与骄傲,他会在顷刻间失去所有。可他并未停下,依旧勇往直前,孤独远行。”

“他勇敢,正直,善良,无畏,他是常离的好夫君,他是皇上的好忠臣,他更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好官,这就是他,宋清临。”

皇上听完沉默许久,最后才问:“你选择他是因为感恩吗?”

我正要回答,他却无力地笑笑:“罢了,你走吧,钟府的事你不用再担心。”

我出来后就看到融融阳光无声洒落,宋清临站在里面,我走过去,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皇上以为我对宋清临是感恩,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在三年前就爱上了那个风华意气的书生。

那年我刚回京城不久,妄想为钟家平反的我却找不到任何怀疑的人,而我又想去乱葬岗找寻钟家尸体时发现早就成了荒地,心灰意冷下我只想一死了之。

我跳入河中,却碰到了路过的宋清临,他将我救下并说:“死不是最可怕的,只有活下去才最重要。”

他眼神坚定有光,说话掷地有声,那一刻,我决定听他的,好好活下去。

后来在春风楼,我因做错事被老鸨责骂,又是他替我解围,明明是万人追捧的清贵公子,却愿为我这样身份卑微的妓子说话,那时候我的心暖暖的。

再后来,他经常同贵族子弟来春风楼喝酒,他白衣素冠,长发如墨,儒生之气尽显,手中狼毫一横一竖在白纸上洋洋洒洒,五步成诗,如此才华横溢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风景自成。

没有女子不为他心动,而我亦如是。

只是我爱得卑微,爱得渺小,从不敢靠他太近,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就足够了。

“在想什么呢?”宋清临笑着问我。

“我在想原来小临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啊!”我踮起脚尖碰碰他的头,朝他眨眨眼睛。

“你……记起我了?”

“是啊,当年的小临子已经成了我的夫君。”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将钟府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直到方才看见阳光下的他,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身上明明被打得全是伤,眼睛里却透露着倔强和不屈。

那时我才十岁,忽然听到喧闹声,走过去才看见是仆役们在殴打偷食物的小贼。他怀里鼓鼓囊囊,一看就是收获颇丰。仆役让他归还,他却死死捂着,怎么都不肯,这才挨了顿打。

我瞧他与我一般大,就问他为何偷东西,他本不说话,后来才开口,原是他娘生病了,家里没有吃食这才出来偷盗。

我心生怜悯,拿出随身银两全都赠送给他,对他说:“钟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你若饿了就来吃,没人会阻拦。”

他满脸错愕,反应过来后对我猛磕头,扬言这等天大恩情,一定会舍命报答。

那时的我是何等骄傲,我堂堂华阳郡主何需他来报恩,是以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心上,临走时只说:“我不需要你来报答,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莫要偷盗,想要照顾你娘就该另寻出路,而读书才能让你出人头地,找个学堂好好念书吧!”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他,之后又曾遇见几面,那时他已在上学,穿得也十分精神,看见我都是毕恭毕敬,只是现在回想,似乎他每次都不敢正面瞧我,脸上也是不自然地浮现红晕,真是可爱。

再后来,钟府遭遇灭门,我和他再一次重逢竟是物是人非,而他也做到了他的承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兜兜转转,已过半生,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原来早就注定。

十二年前,他为我而来;十二年后,我为他而生。

岁月疾苦,年华易老,我庆幸我们能在命运的岔路再次相遇,相知,然后相爱。

这世间这么多人,而我只你就够。

我笑盈盈地问:“你是不是那么小就喜欢上我了呀?”

他脸一下就红了,声音越来越低:“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不敢痴心妄想,心里喜欢着就够了。”

我忍不住就刮了下他的鼻子,嘁了声:“那我现在还配不上你呢,是不是我们就要分开?”

他急了,一把抱住我:“从前我配不上你,现在你配不上我,我们扯平了,再没有谁配不上谁,我们好好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而是踮起脚尖用一个吻代替了回答。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不过是你恋慕的人,正巧也十分喜欢你。

13

三个月后,宋清临主动请旨调去江南,做了一个小小县令。别人都说他太蠢,立下如此功劳,本应进入内阁,却偏偏自断官路,毁了前程。

只有我明白,他做这些全是为了我,钟家已恢复名誉,钟家五十亡魂也都得到安息,京城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待下去只会徒增伤感,所以我们搬到了江南。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晓我来自勾栏院,我真正做回了自己,重获新生。

而宋清临生来就是做官的,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县镇百业振兴,大家都因有他这样的好官而骄傲自豪。

半年后,我有了身孕,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只是没多久他就整日担心这担心那,甚至不准我出门,我实在无聊得很,绞尽脑汁与他每日斗法,他被我整得头疼,终于黯然神伤地离去。

我没由来地害怕,总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了,他所有的担忧只是因为爱我,而我不珍惜就罢了,还每每惹他生气。

我难得下厨给他做了拿手的饭菜,然而管家却说他出门了,我急着就出去找,然而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时远处竟燃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璀璨光辉瞬间点亮整个夜空。

我顺着走过去,看见了他的身影,背后是一间书塾。他将钥匙递给我,说:“今后你想出门就来这里吧,我会放心。”

我鼻子一阵酸涩,努力忍住眼泪:“你怎么知道我……”

他将我拥入怀中,“傻瓜,我是你的夫君,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你。”

是了,尽管我遭遇家变,流落风尘,但融在骨子里的品性却是改不掉的。我生来就有满腹才华,从小就爱经史子集,一篇篇文章精妙到能胜过无数人。

我喜欢研究这些,更喜欢每日沉浸其中,可惜现在的我只能品味回忆,那些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但我没料到宋清临会察觉,他的悉心和体贴再次让我泪崩,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书塾开业那日,看热闹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愿意将孩子送过来,只因我是女子,从来没有女先生的先例,只怕我会教坏学生。

他们吵吵嚷嚷,甚至责骂我败坏风气,根本不配做一个教书先生。

宋清临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都说我才华横溢,名动天下,可比起夫人来,我这点才情根本不值一提。她出身名流,血统高贵,年少由先皇先后亲自抚养,才学让帝师都无不赞服,她出口成章,德才兼备,试问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你们说她配不配?”

他的话掷地有声,莫名地让人信服。

他说:“若非命运不公,她本该是高高在上的飞鸾翔凤,万人之上,华贵无双,只可惜她遭遇了变故。可即便脚踩泥地,她依然是那个不被命运屈服的人,她从来都是骄傲的,坚持,忍耐,不逃避,不退缩,她比谁都要顽强。”

他还说:“这一生,我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她,她之前太苦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她,不论生死,不论离别,我都会好好爱她。”

大家都安静了,很久之后竟爆发一阵阵掌声,他们纷纷带着孩子进入书塾报名,独留下我们。

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他倾身吻住我:“傻瓜,不要哭,我们还要幸福一辈子。”

是啊,我们才走完半生,之后还有很多很多年,而他会一直一直陪着我,直到白头。

只要活着,就总能遇到幸福。(原标题:《御赐丑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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