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生日这天 他成了父亲的徒弟了「三年徒弟五年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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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前茶
当时,一门心思往外跑的小杨还问:“您啥时能放过我?”
这天一大早,小杨还在睡梦中,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一阵的捶捣声,在这座前店后宅的八宝印泥工坊中,父亲老杨已经这样捶捣了四十年,捶捣的动作跟上了他的呼吸节拍,形成了一种美妙的共振。
父亲说过,在八宝印泥工匠的耳朵里,所有原料捶捣粉碎的声音,都很不一样。艾绒捣上去的声音,带着绵柔的回响;珍珠捣上去的声音,先带着珠子们琳琅滚动的轻响,而后是绵密的珍珠粉黏连在杵棍上的微涩感;而最后印团的捣练,可以感受到艾绒、陈油与色浆交互缠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在杵棍上产生的咬劲。这种咬劲,让每下捶捣都像从半干的泥浆中拔出脚来一样不易,却也成就了八宝印泥的黏度、鲜艳与韧性,这是杨家印泥被钤盖在书画上,产生真实明艳的凸凹感的原因。
那个秋日,是小杨生命中的大转折。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继承父亲的八宝印泥工坊,把凝聚父亲大半辈子心血的手艺传承下去。小杨高考落榜后闯荡广东,做过各式各样的活计,送过快递,做过机场货运铲车工和网吧管理员,在街头卖过唱,也开过夜宵粥铺。这漂泊的八年中,母亲无数次想劝他留下来,话说半截,父亲就将手中的茶盅重重放下,说:“你就容他出去跌打滚爬!老话说,滚得冰雪路,方知炭火温。骨子里没有定性,哪能做得好八宝印泥?我看,要等他的性子安定,看书看画时眼神不飘浮,眉毛不耷拉,我才能收这个徒弟。”
当时,一门心思往外跑的小杨还问:“您啥时能放过我?”
父亲淡淡地说:“你27岁还不回来,我就另收徒儿了。”
这一天,是小杨27岁生日的前一周。周末,万物都在清净的睡梦中,小杨就被耳熟的捶捣声惊醒了。不知为什么,在枕上听去,这捶捣声中有殷切的邀约,有坚实又孤独的信念,也有勉力前行的淡淡寂寞。小杨忽然感到揪心。岁月的霜雪已经染白了父亲的顶发,而他的手艺还没有人静下心来习得,这种后继无人的落寞,让父亲的两腮都垂挂了下来,让他的面相变得有些苦涩。小杨知道,对一名非遗传承的匠人来说,儿女能给予的最佳慰藉,不是那些拎回来的保养品,而是一句承诺:“爸,我跟你学下这门手艺。”
小杨足足考虑了三天半,过生日那天,行过拜师礼,他就做了父亲的徒弟。三个徒弟,父亲对他最严。调和印泥要用到炮制并曝晒过的蓖麻油,简称“陈油”, “陈油”一晒就是三年以上,这样的油制成的印泥方可防霉、防蛀、抗冻。这三年,每天要看天气预报,晴天将油瓮抱出,阴雨天抢收回来,在晒制时,要加入花椒、胡椒、八角、冰片等多种中药材,不厌其烦,一遍一遍过滤,以去除其中的油腥味。将“陈油”取出,在舌尖上沾一沾,小杨在程序上稍有疏漏的地方,父亲就会品得出,继而来敲打他。
调和印泥还要用到艾绒,艾绒是印泥的基质,好比大楼的根基,它在印团中承载朱砂和油脂,使印泥饱满均匀富有弹性。去农家收了艾草,新鲜艾草枝晒干后,选择绵长而厚韧的枝干,去皮捣杵,使之细软如棉。父亲以手反复抚摸艾绒,飞快地将不符合要求的绒丝捡出来,小杨眯眼看去,那些剔弹出来的绒毛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朝周围飞散,它们究竟在哪里不对?父亲并不回答,而是将做好的印团舀了一小撮,放在小杨面前,让他自己体会。
杨家的八宝印泥,有的要加入麝香,有的要加入珍珠和玛瑙,有的要加入红珊瑚与金箔,有的要加入梅片。父亲教得很慢,每一味八宝印泥的配方,至少要小杨反复练习三五个月,才会教授下一味。与此同时,父亲也购入北京与台北故宫书画的专题画册,让小杨反复揣摩其中的钤印色泽,稍带一点玫瑰色的曙光红、火亮深透的玛瑙红、红橙色的柑红、灵动有活力的鸡冠红,明亮的海棠红与樱桃红,还有深沉的红棕色,它们都可以通过添加不同的名贵中草药来实现,怎样去配比,这不仅是技巧,也是甘美和煦的心境才会生发。
杨家最出色的印泥叫“珍泉印泥”,小杨学习了三年,父亲依旧没有说起过调配的奥秘。小杨也不敢问,有一天,他在捣杵艾绒时,忽然唱起了他在广州地铁口卖唱时唱过的民谣,词曲作者都是他本人,没有吉他伴奏,他一下下捣杵时,也唱出了木吉他弹奏的韵味。那一钵子艾绒打出弹性来的时候,父亲忽然说,他可以教他“珍泉印泥”的配方了。
因为他的捣杵,不再是机械地完成任务,而是生出了发自内心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