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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打猎”视为一场游戏。在共享单车卷入各种漩涡之时,他们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他们坚持举报违规停放,感觉自己就像“独狼”,这样的游戏让他们上瘾。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杨璐 实习生 单子轩 编辑 / 金赫

白天,42岁的庄骥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助理,每天与艺术家和商人打交道,谈论着艺术作品的商业运作,一副中产精英的样子。

晚上,他是一个“猎人”——带着一整套专业设备,游走在黑咕隆咚的居民小区和街巷里狩猎。他的猎物是违规停放的共享单车。拍下照片,传到网上,就是一次打猎。每举报一辆违停的单车,信用分增加一分。

分数并不是庄骥看中的,他把打猎视为一场游戏。打猎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独狼”,在自己骑行可以覆盖的“围场”寻找“猎物”,然后把“猎物”的照片发到群里“炫耀”。这样的游戏让他上瘾。

赏金猎人

穿着一身黑衣,跃上自行车座椅,庄骥显得既兴奋又气愤。他准备了4个照明手电,1个充电宝。他将这些东西一把塞进黑色背包里。咔嗒一声,手机被他卡入自行车的手机架上。

这是庄骥打猎的成套装备。 图 / 受访者提供

同样的夜色里,上海的吴玉唅、广州的江宇翔、成都的虎子也都各自准备好装备出发了。他们自称赏金猎人。参加庄骥发起的“打猎”行动,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个刺激的夜晚。

猎人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那些规则破坏者。去年以来,无桩共享单车像一阵风似地出现在各大都市的街道上。但新的出行方式,却与最古老的人性缠斗。

按照摩拜的规定:用户初始信用分为100分,被举报违停一次扣20分,当信用分低于80分时,车费将提升到100元/半小时。

但规则并不是永远都会取得胜利,人性充满着弱点:有人把单车丢到河里,扔到树上,并拆卸座椅“分尸”……更多的是乱停乱放。

猎人行动,就是找到违规的单车,拍照举报。他们在一个名叫“摩族猎人”的微信群里接头,交流经验,“炫耀”各自收获的猎物。

甚至拍照,也是有讲究的。猎人的照片必须合格——周边环境清晰可见,车身号码清晰可见。一张图定铁案,避免被翻案。

实际上,庄骥们进行的更像是一款闯关游戏。

他们设计了严格的进阶标准:想加入猎人群,至少要过三关:从上千人的“摩拜一族”基本粉丝中挑选可培育者拉入猎人实习群;实习猎人完成7种基本任务,经过委员会认可进入正式猎人群。

参与者的乐趣之一,是通过举报,竞争谁的摩拜信用分数最高。

现在,已经有69个正式猎人和170个实习猎人加入打猎行动。发起人庄骥被他们称为“庄老大”。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猎人们,依据庄骥制定的打猎准则统一行动。

江宇翔组织的广州一日猎人活动,猎人们和战利品合影。 图 / 微博@洲民生活

其中一个行动的原则是:“举报要抓死刑犯,少抓嫌疑犯。”“死刑犯”指的是,把车停在地库或者加私锁这样确凿的铁案,而“嫌疑犯”指的是停在盲道或者机动车道等实际违停,但不确定是否是用车人停放的情况。在大学校园则原则上不抓,“猎人需要柔性执法”。

为了让这个游戏的参与度更高更有效,庄骥还希望向摩拜建议,允许这些被抓的猎物,通过“劳改”的办法,举报其他违停单车增加信用分,恢复正常骑行收费待遇。

有人认为这不公平,利用人性的恶。但在猎人系统里,没有公平,只有规则,“目前我们没有办法利用人和人间的信任,但是有办法利用人和人间的不信任。”

猎人诞生

打猎出现之前,庄骥有很多兴趣爱好,比如壁球,乐高,各种乐器等,朋友说他“工作之余一刻也不消停”,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庄骥曾在消防局工作,娶了一个护士出身的太太,两个成天跟生死打交道的人聚在一起,让他对死亡更加恐惧。一闲下来,他就忍不住思考死亡问题。

他想来想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让自己忙起来,消耗时间。“我觉得人不能有退休的时候,最恐怖的就是躺在床上等死。”他的理想状态是,在丰富的状态中,拿着一本书不知不觉就走了。

他惧怕那一天的到来,控制自己不去思考。他看《三体》,学习量子力学,说服自己物质不灭。他从不按时睡觉,一定要看书看到累得不行,“每次睡觉都是死亡体验”。

直到打猎游戏出现,让他有了新的排解睡眠和死亡困扰的方法。他有时候甚至晚上两三点出门打猎,一打就是几个小时。

打猎前,庄骥会把手机卡在自行车上的手机架前,以此导航到猎物附近。 图 / 受访者提供

创立猎人组织,他其实是误打误撞。

庄骥的工作单位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到地铁站之间,有1.5公里的路程,这一直是个难题。而他的工作职责之一,就是为博物馆吸引更多人流。

摩拜出现后,庄骥意识到这是他要找的最后一公里解决方案,立即联系了摩拜请求投车。

但没过多久,车越来越少。庄骥举着手机找车,他发现,有人把单车违停在居民小区,而且一停就是5辆。他被激怒了:“我努力了这么久的事儿被他们这么一藏就搞坏了。”

他选择了举报,自己花钱开锁,把车骑回博物馆附近。

起初,他每天花10块钱去周边找车,举报,再骑回博物馆。上下班路上,出去办事途中,他都会打开app搜索,看到疑似违停就去找。晚上打猎照明不方便,他为此买了一大堆专业设备,包括照明灯具、移动电源、手机架等,来来回回花了上万块。

最疯狂的时刻,他半夜两点刷到app上有违停,马上出门打猎,一打就是几个小时。虽然打猎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物质回报,仅是摩拜的信用分增加1分。

这就像他常玩的游戏一样,他不喜欢向前冲,而是往后退,爬上山顶,再扫射一大片。但猎人游戏给他带来刺激感更甚,在现实世界里打猎,又不造成公害,“死不了人”,一玩就“上瘾”。

三体圣经

庄骥要求入群的猎人,必须通读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对于人性的看法,容易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引起内部争论,这是分化瓦解的开始。没有精神纲领,就没有组织与未来。”他认为,猎人们需要一本圣经,而他自己爱《三体》,那就是这本了。

他觉得《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与猎人很类似:“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借此提醒猎人:不要奢望社会道德教育,藏好自己,人的敬畏心比道德更容易获得。

图 / 来自网络

猎人们为庄骥发现的这场游戏而狂热。除了游戏本身带来的刺激外,积分的高低给猎人们带来了竞争的快感。

27岁的吴玉唅是上海一家广告公司的CFO助理。晚上9点,刚下班到家的吴玉唅放了东西,拿起装备就出门打猎。穿着黄色的羽绒服,长发披肩的她一副软妹模样。打开手电筒后,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夜晚,吴玉唅在小区里拍照打猎。 图 / 杨璐

“我知道这里面有猎物,这是我经常打猎的小区。”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一下就降了下来。果然,一进小区就看到一辆摩拜轻骑停在居民楼下。她蹲下身来,掏出手机拍照。她小心地把车调个头,但摩拜单车移动时会发出警报,“别叫喔,我特别怕它叫,感觉我像偷车的”。

半小时里,吴玉唅逮到七八辆违停的猎物,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工作再忙,她也会每周抽出一两个晚上打猎。半年来,她的摩拜信用分已经达到了250分。这个分值已经比普通用户高出了不少。

40岁的李程更为疯狂。他周五周六会专程猎杀一晚上。他夜里11点出门,打到凌晨两点回家。有一次夜里突然下起雨,他还是坚持打完猎才回家。

上个月在天津出差,李程晚上睡觉之前,习惯性地点开摩拜app,发现有两辆疑似违停的猎物。当时已经是半夜两点。他在心里斗争了一番,还是决心出门打猎。

他举着手机在酒店四周兜了一圈,边走边摁寻车铃,半小时后终于发现车停在一个半封闭式大楼的停车区。

想起这些疯狂的举动,李程有时候也会想,“我神经病啊”。但即便是这样,李程的信用分也才760分。

信用分最高的是广州一家淘宝店的店主江宇翔,他的信用分高达3958分。他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摩拜app,查看附近有无猎物。

每打一次猎,信用分增加1分,江宇翔的摩拜信用分已经高达3958分。 图 / 受访者提供

“就好像淘宝店上来了访客,一个橙色的图标,呼叫我去接待。”他说。

单车“坟墓”

尽管猎人们疯狂举报,但与之相应的秩序并没有很快建立。

打猎过程中,猎人们面临着五花八门的“敌人”,包括不听劝阻,甚至被举报后发怒的违停用户,阻止猎人进小区取车的保安……庄骥报过几次警,但对单车规则最大的威胁,却不是这些。

从2月起,庄骥陆续收到全国各地猎人发来的视频:沿路单位的保安将合法停放在白线内的共享单车拖到路边,紧接着就把单车搬上卡车。

这严重违反了摩拜共享单车的使用规则。他决定为打猎行动展开“侦查”。

黄浦区车辆停放管理公司制造局路停车场,他目睹了堆得密密麻麻的各色共享单车。成片的单车与停车场周围高耸而稀疏的大楼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直是共享单车的坟墓。”站在几千辆共享单车之中的庄骥,显得格外渺小。他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来点数,试图数清楚总共停了多少辆自行车。数来数去总是乱。

庄骥在黄浦区车辆停放管理公司制造局停车场清点单车数量。 图 / 杨璐

“侦查”期间,庄骥偷偷录了视频。一回到车上,他立马把视频发给了上海当地的记者,人们不理解白线内合法停放的单车为何会被拖走。

上海市政综合管理委员会办公室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应,“白线”内共享单车被拖走的现象的确存在,但并不普遍,仅少量车被拖走,“主要是为了给社会车辆腾出一定空间,便于市民使用”。

3月6日下午,共享单车公司相继接到通知,在黄浦区车辆停放管理公司扣押的单车可以取回了。

猎人们在群里一遍遍地分享着这个消息。“这一仗打赢了,挺解气的。”庄骥说。

对大多数猎人来说,分值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像富翁对金钱一样,超过一定数字就不在乎了”。

广州一家软件公司的技术合伙人蔡智甚至为打猎开发了一款“猎摩”小程序,可以在地图中查看可能违停的“嫌疑犯”和长期不动的潜在“死刑犯”。他喜欢打猎,尤其喜欢寻找那些被隐藏得很好的猎物,“就像寻宝一样”,但没有工具准确判断,他索性自己开发了一款小程序。

乐趣能让打猎持久。庄骥规定猎人必须有第一职业,打猎只是一个业余爱好,“你去画室里看,最开心的都是业余来画画的”。

图 / CFP

这些满足了基本生活需求的白领们,生活多是两点一线:家,地铁,公司;公司,地铁,家。江宇翔倒是很淡定,“多数人的工作都是很琐碎的,无聊的,程式化的”。

他们疯狂地投入到打猎游戏中,夜里变身猎人,寻找着打猎给平淡生活带来的一丝刺激。天亮了,再重新做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

如今,庄骥不再被老婆允许晚上出去打猎了。每晚的睡眠,对他来说都是个大问题。他对自己说,大概又是失眠。许多人一定都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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