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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鱼(12)


后来的那两年,反而倒是她生活得最快乐的日子。不光是丈夫回来了,又怀上了孩子;有两个儿子了,如果再生个女娃就更加好。但老婆婆还想再有个大胖孙子。婆媳俩也能坐在床头说上几句贴心话。她中了风,屙屎屙尿都在床上。三姑爷肺结核死后又过了四个月只差五天,有一天下小雨的半夜,老婆婆喉管里头堵着口痰,憋得出不来气,嘴发乌,直叫喊:“曲华,你快拿根麻绳来把我勒死,我想出气顺畅点。”她怎么敢呀。那时她正在坐月子,硬撑起来守她,折腾到天亮,凶婆婆只剩下出的气,嘴都歪了。她总算落气了。


天擦黑的时候,学生放学回来了。他们进门就直喊叫饿。都准备好了的。菜热在灶台上,用个竹播箕盖着。马上端进堂屋,摆上桌子。还是原来的那张大方桌,也是那四条长条凳,一点没有变化。曲华姑妈急急地吩咐他们去洗手,好像不想洗手这三个孩子就立即准备架势一样。

马上说了声开饭。

曲华姑妈教他们喊孃孃。七零八落地喊了一声。读中学的是个女孩,从那脸盘子,轻易就能看出佳宪老表年轻时候的影子。只是更瘦。曹金秀想起了老表们在河沟对门踩水车的样子。甚至,她神思恍惚中又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劳动汗水的气味。他们在小树林子旁边,站在井台打水,收汗。两个手扯着汗巾,在背上来来回回搓。浑身的皮肤被搓红了。他背上,晒脱了一层皮。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的。

吃完饭了,收拾好桌子,他们要开始做家庭作业。有一根长长的黑皮线,从房梁上吊下来,在头顶中央,点着一盏昏暗的白织灯。有个男孩喊吃得太饱了。

曲华姑妈说那就歇会儿再做作业。女孩说做不完就看不成电视。三个孩子坐在三方写着作业。地上全都是人的黑色投影,反倒是墙壁上泛着冷光。房梁上晕糊糊的,甚至带着晕圈,看不大清楚了。仿佛,挂有很多旧尘,晃动着。曲华姑妈坐在门坎上,头歪斜,靠着门框。曹金秀拖个竹凉席凳子,规规矩矩坐在三孃旁边,怕影响孩子们做作业,都没有敢出声。作业做完了。最矮的那个男孩叫喊说,快点,他要下去看动画片。估计是松洋老表的小儿子。瘦高的女孩说你少烦点。曲华姑妈对曹金秀解释说要两个老表底下的新房子才有电视机。她眼睛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些花花影子在晃来晃去,又吵。三孃问曹金秀想不想看电视。她才不想看什么电视。“你们大孃难得来,你几个别总是吵闹。让人稍清静地坐一会儿。你们陪着孃孃说会儿话。”曲华姑妈大声说。

“摆什么故事。”最矮的男孩说。

“笑人,我又不认识她。”另一个男孩说。

“我还是想看动画片。”矮男孩说。

所有人笑起来。曲华姑妈怪道:

“看你们小贱巴适的样子。”

“就是,”他噘着嘴,“又没扯谎,我们本来就不认识她嘛。”

“还敢继续胡说。”曲华姑妈着急了,有点吐字不明。

“我晓得表孃是谁,”女孩说。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家一个亲戚。”

“她爸爸是奶奶的弟弟。”

“真是好笑。”最小的男孩说,“奶奶还有弟弟。从没听讲过,他看动画片不?”

“奶奶当然会有弟弟。”女孩说,“奶奶不止一个弟弟。”

“我晓得,住曹家坝,他名字叫幺舅公。”另一个男孩说。

“你根本不知道。就爱装懂。”女孩说,“他们是我爸爸的舅舅,也是你爸爸的舅舅。又不是什么名字。你们问奶奶,我说得对不对?”

“是贵阳的那个舅公。”

“哦哟,贵阳?贵阳在什么地方?贵阳还有个舅公。是不是三爸家。”

曲华姑妈马上说,当然,也是你们三爸的舅舅。“三爸在重庆,我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个子高点的那个男孩抬起头问道。

“是问我吗?”她回答说,“我叫曹金秀。”

“你也姓曹,好奇怪,我家奶奶也姓曹。你晓得我叫什么名字?”

“那你告诉我吧。”

“我叫一休哥。”矮的那男孩抢着回答。

“你吹牛。”另一个男孩叫道。

“他是葫芦娃。”他说。

曲华姑妈告诉叫月琴的十三岁女孩,说她自己有事要到曹家坝幺舅公家去两天,顶多只去两天就回来。叫她放学以后记住每一顿热饭热菜给两个弟弟吃。女孩不耐烦地说句,晓得了,他们自己不会热。“点火要格外小心些,别把房子弄烧起来。”三孃说。曹金秀不大放心,又问,她弄得来不?曲华姑妈蛮有把握地说,她会弄的,从前弄过。想了一想,接着又叮嘱,剩饭和剩菜别忘记现打井水,把碗放在盆里泡起来,别搁馊了。盖好别让耗子爬。“在井边扯水你们要小心点儿。”

小男孩又吵着要马上下去看电视。没人响应。女孩说:“又想看电视。”

“早上你又起不来。”大点男孩说。

曹金秀有种奇怪的想法,确实不想到两个老表家去。就在曲华姑妈的老房子。她突然想起似的,说我们来讲故事吧。两个男孩都拍手说好,就摆故事。女孩不置可否,抬起头,瞟了客人两眼。一个男孩甚至拖张木凳子坐下来。另一个男孩背靠着一扇门。穿堂风吹进来,屋中央的灯泡摇动着。说什么故事好呢?

从前,有家人,家里有个老奶奶——这个故事记得是小时候父亲说的,但父亲故事中说的是一个老爷爷。曹金秀好像带着点儿恶作剧的心情,故意把老爷爷改成了老奶奶——有一天,爸爸在编一个大竹笼子,孩子站在旁边看着,问爸爸,爸爸你编竹笼来干什么用?爸爸没有回答他。两天后,竹笼子就编好了,爸爸把老奶奶抱到竹笼里,招呼孩子一道用根杠子抬到小树林里去丢。要打转回家的时候,孩子坚持要把竹笼带上。爸爸说不要了,拿回去也没用。孩子说还是留着好,将来还有用处。爸爸说一个竹笼能有什么用。女孩尖叫起来,说这个故事她听过,在学校,老师讲过的。曹金秀就问她,那你说说看,孩子是如何回答他爸爸的。孩子说,把竹笼留着,爸爸,等将来你老了的时候我再抬你来小树林丢,就不必另外再编了。那个父亲当场吓坏了,如梦乍醒,立马又把老奶奶抬回家去,好生养着。

曲华姑妈靠在门框上打起了盹来,轻轻扯起鼾声。嘴角动了动,有一丝口涎。

她是不是做梦了。

这时,小男孩打了个哈欠。


走板桥镇和孩子们去学校有一段同路,要到岙颈上才分手。他们一直在前边跑,曹金秀不停喊,慢点,你慢点,别摔了跤。其他的学生偶尔会车头来看他们。还以为孩子早都走远了,谁知道,他们站在岙口分手的地方,站在一块儿等着。

那地方有个新修的两层平顶砖房,楼下,开着小商店。有几个学生,挤在商店门口。曲华姑妈懂得孩子们的心思,她直接走进商店,买了几颗糖,三包什么零食,三瓶酸奶,三个孩子才挥手说奶奶再见孃孃再见,他们欢欢喜喜朝学校的方向走了。曲华姑妈仍然穿着厚棉袄,额头上已经出毛汗。她找路边的一块石头坐了会儿,用手背揩把汗,等汗干。曹金秀思忖,这才走出了一华里多地呢,看起来,曲华姑妈身体比起从前确实是差远了。她甚至当时就预感到,这辈子,是和三孃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曹金秀想起了许多年之前那件事,三十多年吧,真快呀!是不是用锄头铲阶阳的泥巴,被老爷骂了,自己和老爷赌气,她单独走板桥镇的那次。

现在当真想不起来了。

这地方缺柴,就连竹叶都要用柴笆捞回家来。麦兜也要拍掉泥土在院坝晒干。有一次,曹金秀和三孃,还有彭家院子的四五个妇女跑去偷别人柴。是从哪条路去的?有多远?通通忘了。看眼前这些丘陵,小山包,都像,又都不大像。反正,那次一去就是差不多整天。哪是偷什么好柴,好柴你即便偷了也拿不走。记得就是砍点马桑,还有在岩头上割些带刺的灌木,一些坚硬的刺笆。她们满手锥得都是刺,血糊糊的。去时还要在发髺里别一根被窝针,手指上刺如果太多了大家就相互帮忙挑出来。曹金秀回忆起来那里有个淌水的地方,在岩头上,有一大蓬墨绿色蓑草。蓑草割回家来,可以织成蓑衣的。那个时候,曲华姑妈人多狠啊,双脚多有劲啊,她连悬崖峭壁都能够爬得上去,砍了刺笆丢下来。三孃当然清楚记得这件事,咯咯笑着,露出几瓣缺牙。她含糊地说出了一个小地名,恰好吹过一阵风,曹金秀没听明白叫什么地方。当年有人站在对门坡上吼叫,骂人,大家就在刺笆笼中躲藏起来。又钻在刺笆笼、草笼里打手势,捂着嘴笑。曲华姑妈说,过了这么多年,别说是我记得,别人都还记得你一块儿去偷柴的那件事情。上次幺嫂还和我说起过呢,她们说你多么不害怕刺,连手出血了都没哭。她问哪个叫幺嫂。三孃说,住河对门,就是那次一块儿去偷柴的。去年开春的时候,她肚皮里头长蛾子死了。曹金秀努力搜索自己记忆深处,实在想不起来这么个人的模样。光记得那一次,确实是有好几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