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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没来得及见母妃最后一面。

从逻州回来的时候,我转道去了皇陵,跪在坟墓前,抚摸过墓碑上的字迹,泪如雨下。

“四公主节哀,”身边的宫婢劝我,为我递上擦泪的丝帕“承徽主子虽然是九嫔,但却是以妃位的仪仗下葬的,皇恩浩荡,极尽身后之哀荣,咱们在皇陵已经耽误了一上午了,宫里今上还在等着,咱们该走了。”

我含泪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才忍痛坐上马车向帝京归去。

宫里依旧热闹非凡,似乎并没有人因为母妃的离去而悲伤,可是真正无情的还不仅于这些。

我回到母妃从前居住的纫秋宫,却发现宫里正准备搬进新人。

那人二十上下的年纪,粉面朱唇,一身海棠红的缎面宫裙,乌发如云挽做倾髻,髻边簪了一朵灼灼盛开的山茶花,宝光珠翠,琳琅繁华,正扶着宫婢的手,得意的站在院中,指挥人往纫秋宫里搬东西。

“你是谁,见我我家婕妤主子为何不行礼?”搀扶着宫裙女子的宫婢,见我面色阴沉的站在宫门口,当即出声呵斥。

此刻,我怒火中烧。

我的母妃,一个盛宠优渥,育有帝姬的高位妃嫔,如今死去不过百日,尸骨未寒,一个小小姐的婕妤就敢大张旗鼓的搬进她住了几十年的宫苑,这分明就是对她赤裸裸的作践,明晃晃的就是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谁准你们搬进这纫秋宫的?”我死死盯着她们,院内来来往往搬东西的宫人也被我忽如其来的发作惊到了,纷纷楞在原地,不敢做声。

“我们婕妤主子盛宠优渥,简在帝心,你是哪一宫的人,竟敢如此放肆!”主子没发作,宫婢倒是先狗仗人势的做吠。

“婕妤,好高的位份,好大的口气。”我冷笑,一耳光甩了过去,掌声清脆,宫裙女子被我打的措手不及,直接捂着通红的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身边狗仗人势的宫婢也被我一脚踹倒在地。

“这纫秋宫是我母妃的宫苑,是父皇亲自赐予她的居所,你们今日敢动这里的一草一木,明日就到冷宫里吃剩饭去吧。”我冷笑,睥睨着众人。

2

四公主安惠帝姬,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曾亲自将一个对敏承徽不敬的妃嫔送入冷宫,当时那位妃嫔,还颇受皇帝所钟爱,但皇帝却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夸赞她赤子之心,纯真孝顺。

这是我很多年前做下的“成绩”,也是宫中流传多年,众所周知的事情。

众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被我打了耳刮子的林婕妤,也只是捂着脸颊,小心翼翼的解释:“四公主恕罪,方才是嫔妾迷了心智,嫔妾没有半点不敬承徽娘娘的心思,可让嫔妾搬进纫秋宫的命令,的确是今上亲自下的,公主若不信,可亲自去崇德殿问问今上。”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转身向崇德殿跑去,父皇那么宠爱母妃,他怎么会在母妃死后不过百日,就让一个小小的婕妤搬进母亲住了十多年的纫秋宫呢?

一定是林婕妤在撒谎,我要亲自去告发她的大不敬之罪。

我到达崇德殿的时候,父皇正搂着他搂着一个娇媚的妃嫔在说话。

那妃嫔不到二十左右的年纪,衣着打扮粉嫩娇俏,如美女蛇一般痴缠在父皇怀里,正剥了一瓣蜜橘,撒娇卖痴的喂到父皇的嘴边,身边的青玉案还摆着没喝完的酒水,父皇似是有些醉了,眼神并不似寻常清明凌冽。

酒水、美人、金殿……好一派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奢靡香艳。

“父皇,林婕妤说是你下令搬进母妃的纫秋宫,这是真的吗?”我气冲冲的开口,一如从前一样直来直往。

父皇曾说过,他最喜欢就是我爽朗直白的性格。

“喔,安惠回来了啊?去给皇后请安了没,她这段时间一直念叨你紧。”父皇推开怀中的美人,抬眼温和的看向我。

若说宫中谁最疼我宠我,父皇排第一,皇后排第二,我母妃敏承徽只能屈居第三,母妃是皇后的陪嫁,在皇后流产后爬上了父皇的床榻,皇后对于背叛的母妃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对我却是自小疼爱的紧。

“儿臣待会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现在还请父皇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让林婕妤一个贱人住到母妃的宫殿里去。”我满心满眼都是母妃居住多年的宫苑被人夺走的愤慨。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皇后宫里坐坐如何?各种缘由为父日后再给你解释可好?”父皇温和的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宠溺。

我却听的越发怒火中烧,都这个时候了,我都明明白白的说开话了,他竟还要护着林婕妤。

3

“父皇,母妃同你是几十年的夫妻,你怎么可以任林婕妤那个贱人,一个五品的低位妃嫔,住进她的寝宫,她才死了不过百日,尸骨未寒,你这么做九泉之下的母妃寒心吗?”

我厉声质问父皇,委屈的泪水如止不住的线珠子:“那个贱人,她究竟是给您灌了迷魂汤了吗,您竟为了她半点夫妻情分也不讲。”

父皇脸色骤然一变:“闭嘴,看来是朕过去太宠你了,是谁给你的胆量,来如此质问你的君父?”

“就是,四公主您也太没有礼仪尊卑了,今上可是您的父亲,林婕妤再不济也是您的庶母,您说话怎么能如此无礼呢。”方才被父皇簇拥在怀中的粉衣女子也娇滴滴的开口,添油加醋的煽风点火。

我却觉得越发委屈,我从前说过许多比这张扬,比这无礼的话,父皇都是乐呵呵的,如今母妃一死,父皇就要如此冲我发火?

我哽咽着,哭的越发厉害?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响起,不过不是落在我脸上的,而是落在粉衣女子脸上的。

“淑女安氏,搬弄口舌,撩拨是非,无贤惠之妇德,无宫嫔之雅望,即日起,废为庶人,耿尽忠,人哪来的,你就给朕送回哪儿去,朕再也不想在后宫见到这个口舌妇人。”父皇望着眼泪汪汪瘫坐在地上,被他一耳光打蒙的美人,冷冰冰的宣布了对她的处置。

耿尽忠很快指挥着宫人就把安淑女如死狗般的拖了出去,父皇靠在御座上,抚着胸口,双眼通红,恨铁不成钢的望着我,显然是被我气狠了。

父皇接过宫人递上的热茶,饮了一口,稍微平息片刻,这才冷脸宣布了对我的处理:“至于你,如此不敬君父,不过念在你年纪还小,又新丧了母亲的份上,朕这个做父亲的,不与你计较,耿尽忠,你亲自送四公主回去,传令尚宫局的夏校书,让她重新带着公主再学一遍《孝经》。”

“我才不要学什么《孝经》,父皇你要杀要剐尽管来,我今天就是死,也绝不允许你林婕妤住进母妃的纫秋宫。”我红着眼睛,继续犟嘴。

“学完后,再抄写《孝经》百遍,抄不完不准出明心宫半步。”父皇挥挥手,示意耿尽忠将我带离崇德殿。

4

林婕妤被父皇重新安置到了其他宫苑,纫秋宫被封闭,我终究还是用我自己的方式,保住了母妃在宫里留存的最后一丝痕迹。

与我素来不和的五妹纯惠公主到明光宫来看我,一脸的幸灾乐祸。

“哎呀呀,四姐姐,这《孝经》好抄不,妹妹我怕你累着,特地给你戴了一副上好的狗皮膏药过来,抄书累了,用来敷手是再好不过了。”五妹摇着摇着小团扇笑靥如花,嘴里说着关切的话语,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心情。

我放下笔,白了她一眼:“五妹妹难道没发现,你自己就和这狗皮膏药一样讨厌吗?”

我们自小不和睦已是宫中众所周知的事情,从蹒跚学步时期共抢一支磨牙棒,到分配宫苑的时候争抢住所,一见面就火光四射是我与五妹妹之间的常态,小时候抢磨牙棒我输给了她,不过后来争抢宫苑却是我赢了。

见我说话这般不客气,五妹妹也不闹,自顾自慢悠悠的摇着小团扇,慢条斯理的开口:“四姐姐说我是狗皮膏药就是狗皮膏药喽,左右咱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都是一样的货色,我只是替四姐姐惋惜罢了,你可知道你这一闹,失去的是什么?”

“父皇本来此番是想替你指婚的,人家都相看好了,就是荣国公府世子,如今被你这么一闹,什么都没了,连如意郎君都要落到昌惠哪个应声虫身上,她现在只怕兴奋的要窜到天上去呢。”

“她喜欢让她嫁过去,你同一个蠢人计较什么。”我满不在乎的说到,如果说我和五妹妹是彼此相看生厌,那三姐昌惠公主就是我们共同讨厌的人。

昌惠的生母张贵人原本是御马监里扫马粪的,长得略有姿色,二公主恒惠帝姬的生母韩充媛早年怀孕后,为了固宠,不知怎么的就把张氏从御马监里扒拉出来,用宫中妃嫔的话来说,张氏也是个好运气的,没几次下来竟然就有了孩子。

张氏是个没眼力劲的,生的女儿也是个没眼力劲的,做人也是十足十的小家子气,韩充媛失势后,她们不是今儿讨好董娇娆,就是明儿献媚李荣月,宫中但凡有点权势的妃嫔,都被他们巴结过,不过大家都看不上她们。

就连父皇也是。

毕竟面对这样一个文墨不通,大字不识,整天只知道说“今上,三公主又上高了”的粗鄙妇人,再美的花前月下,都没什么兴致。

我们一众姐妹都喊昌惠是“应声虫”。

五妹妹说的荣国公府世子,也的确是帝京有名的青年才俊,不过荣国公府似乎有守寡的传统,虽然老老荣国公,老荣国公都死了,但他们的媳妇和母亲,都还活的好好的。

也就是说,嫁给荣国公府世子做媳妇,进门就有婆婆、奶奶、太奶奶三重婆婆的,难伺候的很。

所以这样的婚事,我一点都不喜欢,甚至巴不得被昌惠夺了去。

“这样好的婚事,白白便宜了昌惠真是可惜啊。”五妹妹再次感叹到。

“你若是觉得可惜,你自己嫁过去也未尝不可。”我白了五妹妹一眼。

“四姐姐不稀罕的东西,我自然也不稀罕,”纯惠笑了笑,眉宇间却涌上一丝愁绪“只是四姐姐,你可知道,叶峪国派人来求亲了。”

5

西域三十六国,这些年被黎朝灭了一部分,剩下的则被叶峪所吞并,从前显赫一时的三十六国,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只剩下叶峪一家独秀。

叶峪虽然名为西域三十立国,却非小国寡民,他们兵强马壮,能征善战,所辖疆域相当于大黎的三分之二,他们现任的可汗也是一代枭雄。

去年,叶峪和大黎发生摩擦,黎朝险胜,却也损兵折将,受伤惨重,换而言之,如果黎朝想要征服叶峪,可行,但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叶峪的使臣已经到了帝京,昨日刚刚入宫朝见父皇,他们提出愿意与我们划乌果儿江所治,缔结友好合约,互开贸易,永不相犯,唯一的条件是,求娶皇室公主为可妻。”

“他们还许诺,只要父皇愿意下嫁公主,就奉上三座城池和贝尔加草原为聘礼,父皇对此,很是心动。”五妹妹开口,为我细细说起各种情形。

父皇是何等雄才大略的君主啊,当年为了江山社稷,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灭了皇后的母国西凉,如今只需要付出一个女儿和亲,就能换到如此之多的好处,他不会不心动。

二姐姐早已出嫁,三姐姐下降荣国公府世子后,宫中适龄的公主,只剩下我和五妹妹。

而五妹妹,早在数年前尚城周家献出富可敌国的万贯家财的时候,父皇就曾答应五妹妹的母妃周德妃,允许五妹妹自行婚嫁,以后所生孩子,皆数姓周,延续外家血脉。

所以,如果真的要和亲,人选只会是我。

想到这儿,我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辞别了五妹妹,就向崇德殿跑去。

父皇正在批阅奏折,身边伴驾是与我有过节的林婕妤,见我连通报都没有,就闯入殿中,父皇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的命林婕妤退下,又让耿尽忠关了门。

我和父皇两人相对而望。

“父皇,叶峪来求亲的事情是真的吗?”我看向父皇,每问出一个字,牙齿仿佛都在打颤。

他拉着我到一边的坐下,语气和蔼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近乎心碎:“是真的,安惠,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昌惠刚刚被为父赐婚周家,你五妹妹的婚事也是早已定下的,所以,这事情只能落在你身上。”

“父皇知道背井离乡的苦楚,也知道西域边陲的荒芜,但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为了黎朝的江山社稷,父皇不得不这么做,太平来之不易,你自幼聪明懂事,一定能明白父皇的苦心对不对?”

“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你放心,父皇绝对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到时候,父皇会将你记在皇后的名下,给你嫡公主的仪仗,日后你到了叶峪,整个黎朝也会是你的后盾,他们但凡对你有半点薄待,朕这个做父亲的,绝不让他们好过。”

听着他一声声语重心长的话语,我却没有半点感动,只觉得心痛欲裂。

我挣脱他的手:“父亲,天下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我母亲才死不过百日,埋在皇陵的事故只怕还没腐烂彻底,你就要她的女儿远嫁和亲,父皇,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反正母妃已经死了,我这个女儿的也不怕下去陪她,只是不知,午夜梦回,父皇是否经得起母妃的追问,问你为何不顾多年的夫妻情分,活生生逼死你们唯一的女儿!”

一句句的质疑,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打在父皇的脸上,我甚至看到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好,很好,”父皇冷笑着,脸色阴沉的可怕:“朕将你如珠似玉的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威胁自己的父亲吗,你口口声声说朕不顾与你母妃的夫妻情谊,朕能给她死后的哀荣,能允许她葬入皇陵,就是已经是看在她生养了你的份上,你既然为她鸣不平,就好好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吧。”

父皇从桌上拿了一本奏章,扔到我的面前。

6

这是父皇的暗卫专门上给父皇的秘奏。

秘折记载了母妃生前的所作所为: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勾结反贼、戕害妃嫔……每一条都触目惊心,都足以抄家灭族。

“燕姬是个有本事的,她生的女儿也是个有本事的,你真以为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朕就一无所知吗?”父皇冷笑着,又是一份秘奏扔到我面前。

这一份,记载的是我所做的事情,包括我放走宣惠公主、觊觎林家的军权、结交逻州的世家望族……

原来,我自以为办的天衣无缝的事情,父皇竟都知道,而他却纵容我多年,直到此时才真正发作。

“黎朝不是没出过女帝,你想要那位置,想做太子,朕从来不反对,可你也不想想,你配吗?”

“你有什么,士林声望?战功煊赫?还是民心所向?你什么都没有,你真以为凭借那点阴谋诡计,就能获得你想要的的一切吗?安惠,你太天真的,黎朝立国五百多年,从没有任何一位君主是依靠阴谋诡计御驾天下的,就连朕的父亲,从前的献帝,年轻的时候也是文采飞扬的恭俭君子。”

原来,在父皇眼里,我的行事竟要比我的祖父,那个民间朝野臭名昭著,晚年最终死在大宛贡女肚皮上的昏君,还要不堪的吗?

父皇一句句直戳人心的质问,仿佛一柄柄重锤,瞬间击破了我所有的骄傲。

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如此不堪的,我不比任何一个皇子帝姬差。

终有一日,我要证明给他看,他今日所说的,是错的。

所以,我一定不能远嫁叶峪,一旦远嫁和亲,我与皇位将再没有半点可能。

我依旧不肯妥协,父皇不再与我商量,直接让人把我带出去,下令将我禁足明光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五妹妹托人给我送了不少东西,无非是劝我别和父皇赌气,毕竟他是君父,换而言之,他除了是我的父亲,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一国之君而言,任何人的喜怒悲欢都比不上国家利益重要。

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女儿。

期间,皇后来看过我一次,我哀求她去和父皇说情,但皇后只是温柔的握着我的手,劝我:“安惠,别任性,你是黎国的公主,你就承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为国为民,别总纠结于儿女情长。”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天家无情。

和亲,远嫁,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漂泊无依,孤苦度日,和一个从未谋面,只知道征战杀伐的蛮夷首领生儿育女,仿佛依附橡树生长的藤蔓一样,把自己的毕生交给他……我无法想象,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绝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7

给我送饭的宫饭的宫婢忽然就换了人。

她拎着食盒,走入殿中,谨慎小心的关好门窗,在我用餐的时候,忽然凑近我的耳畔轻声低语:“四姐姐,别声张。”

“四姐姐,是我,纯惠,”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的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狡黠的眉眼:“我是来帮你的,父皇今晚在宫里举办宴会,款待叶峪的使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宫门的看守也不怎么严密,正是出逃的最好时机。”

纯惠说着,脱下宫婢装束的外衫,催促我赶紧换上,又将人皮面具递给我,说自己在宫门外早已安排好接应我的人,为我准备好了生活必须的细软金银,户籍文牒,他们会送我去外地暂避风头。

我从没想过五妹妹竟会如此胆大包天。

我只是威逼父皇收回成命,而五妹妹,竟然要直截了当的帮我离逃婚。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素来与我不睦,我远嫁异国他乡,孤独终老,她作为我的死对头,应该高兴才对啊。

就连昌惠那个应声虫,在得知我将和亲叶峪之后,都开心的放声大笑,更何况是自幼与我针锋相对的纯惠呢?

“四姐姐,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五妹妹言辞恳切,抓着我的手,一副一切都是为我好的真诚:“父皇今晚就会正式定下和亲的事情,四姐姐,你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心头充满了犹豫和迟疑,举棋不定。

我要不要相信她的话呢,要不要按照她的安排逃婚呢?

“四姐姐,你不能再犹豫了,叶峪不敢和我们撕破脸,你现在走了,父皇大不了到时候选个宗室女,封个公主嫁过去,最多是再多给一点陪嫁,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父皇气消了,事情也就了了,可你若是不走,和亲叶峪,这事注定落在你的头上。”纯惠再次苦口婆心的催促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短暂的权衡利弊后,我最终选择接受她的意见。

逃婚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纯惠安排的人将我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州,为我安排了崭新而体面的身份,我摇身一变成了江州富商刘家的二女儿,只是自幼体弱多病,从小寄养在祖宅,如今才刚刚接回来。

得知父皇用三座城池做条件,送她去和亲,公主连夜逃婚了

我名义上的父母对我嘘寒问暖,疼爱有加,比我大三岁的哥哥会隔三差五的给我置办各种头面首饰,年仅三岁的妹妹会奶声奶气的喊我姐姐,温馨而和谐家庭氛围,甚至让我产生一种我本就是刘家亲生女儿的冲动。

那绿瓦红墙内的尔虞我诈,那天家皇室的冰冷无情,仿佛是一场梦,不过半年的时间,我就对这里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岁月静好的日子,让我逐渐爱上江州的一切。

我习惯了和交好的富家千金一起去逛街郊游,烧香拜佛,一起去泛舟游湖,沉醉不知归路,我甚至想着,若是能就这就这样留在江州,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大概也挺好的吧?

我死去的母妃,比起看我远嫁异国他乡,孤苦终老,她也更愿意我这样洒脱肆意,富贵安逸的过完一生吧?

可是,我怎会这样想呢?

8

父皇的人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找到我的。

那一日,我正在街上走着,隐隐约约觉得背后有人跟踪我,我加快了步伐往家赶,在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的时候,忽然被人从后面打晕,等在此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明光宫。

睁开眼,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皇贵妃萧媚娘的侄女,魏国公府的长孙女,被封为林州郡主的萧吉祥。

她长的肖似姑母萧媚娘,鸭蛋脸面,场挑身材,白席丰盈,但眉眼之间却少了些许萧媚娘的妖娆妩媚,而是多了些精致的华贵和上位的威仪。

“四公主醒了啊,听说这八个月,四公主在江州过的可很是快活,”萧吉祥冷冷的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你任性逃婚,逍遥快活,却害我的妹妹替你远嫁和亲,四公主好高明的手段。”

在江州的那段日子,我也一直关注着帝京的消息。

我逃婚后,代替我和亲叶峪的,不是别人,正是萧吉祥的孪生妹妹,被封为蕲州郡主的萧如意,父皇加封她为永宁公主,给了她比嫡出公主还要尊贵的仪仗,听说她出嫁的哪一日,皇贵妃直接哭晕了过去。

而对外,则是宣称我因母妃之死,悲痛欲绝,在报国寺闭关修行,为母守孝。

“你真是同你那个丫鬟出身的母妃,一样的自私下作,卑贱无耻。”萧吉祥俯下身,凑在我耳畔地狱,话语中满是蔑视和鄙夷。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说三道四,这明光宫是我的宫苑,岂轮得到你来大放厥词!”母妃是我永远的禁忌,我容不得她被任何人污蔑谩骂,所以我当即想都不想,一个耳光就发了过去。

萧吉祥捂着被我打红的脸瘫坐在地。

下一刻,父皇推门而入。

他温柔扶起萧吉祥,将她护在身后,目光满满的关切和疼惜,随后又看向我,面色阴沉,满是厌恶。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耿尽忠,传令给内阁拟旨,昭告天下,朕之四女,帝姬安惠,在报国寺修行过程中,突发恶疾,早夭逝世。”父皇冷冰冰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既然口口声声称呼刘家人为父母兄妹,从今以后,你就去做刘家的女儿吧。”

“父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逃婚,不该对萧吉祥动手,”我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瞬间什么算计都没有了,直接跪倒在父皇的面前,嚎啕大哭,一遍遍磕头“父皇,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啊,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不能不要我。”

“朕的安惠公主已经死了,朕没生养过你这等肆意妄为,目无君父的畜生,明日起,你就好好回江州去做你的富家小姐去吧。”父皇留一个憎恶的目光都没有施舍给我,带着萧吉祥转身离开。

徒留我一个人瘫坐在原地,嚎啕大哭。

我被一辆马车灰悄无声息地送出帝京。

我坐在车厢内,心中只剩如死般的沉寂,我怎么也想不通,我逃婚的时候,父皇都愿意护我最后一把,谎称我在护国寺为母修行,可为何如今我回来了,只是打了萧吉祥一个臣子之女一巴掌,他就如此恼怒于我?

直接将我视为死人,彻彻底底抹去我的存在,再不认我这个亲生女儿。

可我明明曾是最受宠的,最得他欢心的公主啊,我曾那么骄纵,那么放肆,他都没有怪过我,可为如今却如此无情?

马车颠簸,我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是了,我是最受宠的公主不假,可是只要萧吉祥和萧如意进宫来看萧媚娘,父皇总是要去澄玉宫的,十数年来,无一例外,她们的衣食住行,封地赏赐都从来不比我们一众公主皇子少,甚至还会多上三分。

只是,人人都以为那是父皇宠爱皇贵妃,爱屋及乌施恩于她的侄女,可是如今看来,我才明白,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说是有人拦车。

是萧吉祥。

她只身一人,站在马车前,正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刘小姐,我在凉亭中略备了薄酒为你饯行,不妨下来一聚?”

我冷笑,没有拒绝,我倒要看看,她还敢毒死我不成。

“你知道吗,其实姑父本来是打算原谅你的,可是你太冲动了,打了我一耳光,所以如今你只能成为一个死人了。”凉亭中,我与萧如意相对而立,她抿了一口酒,平静的看着我“我从小就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忍不了,所以这一局,你输了。”

“为什么?”我看向她,我自问从没有的罪过她半点,为什么她要如此害我?

“母债子偿,我姑母初入宫廷的时候,你母妃可没少占着皇后的势为难她,我这个做侄女的,自然是要为姑母出口恶气的。”萧吉祥说完,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朝我拱拱手,慷慨而笑“刘小姐,此去江州,山远路遥,您一路走好。”

“我父皇为何如此宠你?”我再问。

“佛曰,不可说。”她竖起中指,摇摇头,笑而不语。

10

数年后,澄玉宫中,萧吉祥正陪着萧媚娘饮茶。

“听说江州那位难产死了,连孩子也没留住?”

“是啊,姑母,她那夫君也是个薄幸的,百日还没过,就娶了新妻,新妻子进门还挺着个大肚子。”

“当初若不是她作妖,你妹妹也不会远嫁叶峪,如今她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只怕今上知道了,少不然要哀伤几日,毕竟是亲生女儿。”

“姑母这话就错了,今上可没这空,妹妹昨日来了信,她和叶峪可汗上个月刚刚生了一对龙凤胎,今上今天早朝高兴的不得了,嚷嚷着要给妹妹的孩子准备周岁礼呢。”

“当初还怕如意远嫁和亲过得不好,如今见她和叶峪可汗恩爱两不疑,我也总算是心安了。”

“叶峪可汗爱妻如命的美名,可是顺着丝绸之路都传到帝京了,姑母您就尽管放心吧。”

……

一阵风吹过,两人的声音随风渐渐散去了。(原标题:《宫墙柳:帝姬安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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