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可以改变记忆吗「催眠可以想起记不起来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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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花簇簇,融了一地霜寒。
卫绝影一身黑衣薄衫,已经在雪里跪了一夜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浓烈的酒如钝刀般凌迟着咽喉,他想喊,张口却是哑然,反倒生生呛了一口烈酒,仿佛燃起了一股烈焰,从喉咙一路灼烧到了胃部。
“老规矩,喝完一坛酒,我就让你去见她。”璎珞说着,一记长鞭落下,将好不容易要见底的酒坛击碎,“重来。”
一遍又一遍,一坛又一坛,无休无止。
他只觉自己堕在深渊,被梦魇纠缠,那是穿行在血脉的毒蛇,一呼一吸间,尽是折磨。
卫绝影又从这样的噩梦里醒来。
彼时正春寒料峭,他却惊出了一身薄汗。
“怎么了?”苏央娇媚地在他怀里蹭了蹭,长长的青丝暧昧地缠过他肩头。
他想说没事,却实在不懂得该如何骗她,只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噩梦。”
“你再做噩梦,就不要睡了。”她勾起风情万种的眉眼,语气辨不出喜怒。
可那夜,他就真的没再合过眼。
待到晨光熹微,他折了身子下了琉璃榻,偷偷望了眼床幔间玲珑曼妙的身姿,执着匕首,飞身出了碧落宫。
他是碧落宫最好的杀手,白天在外,黄昏就会回来。如果他完成了任务,讨了璎珞开心,也许,她就会让他见苏央。
璎珞是碧落宫的主事,即便是身为碧落宫宫主的苏央,也不敢轻易忤逆她的意思,更何况卫绝影。
况且,于他而言,只要能见苏央,他什么都愿意做。
2
卫绝影记得第一次见苏央的时候,是在碧落宫的地牢。
那时,她还不是碧落宫的宫主。
而他,也不记得自己被囚在这里多久了。
是苏央无意间闯了进来,红衣青丝,赤着足,踏着一路荆棘,从他身侧,走到他心上。
她为他解下镣铐,放下锁链,拖着他的残败之躯,走了很远很远。
后来,她成了万人之上的宫主,着赤色锦裙,半绾着青丝,眉眼半勾,妩媚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境界。
“你叫什么名字?”她媚眼玲珑,身姿曼妙。
他摇了摇头,已经不记得了。那时,碧落宫里的下等杀手,出任务前都会被下一种叫做“还梦”的蛊,中了还梦的人,只记得两件事。一是自己要杀的人,二是回碧落宫的路。
那次他任务失败,被关了起来,直到见到苏央。
“绝影。”她勾唇巧笑,勾魂摄魄。
他有了名字后,就一直跟在苏央身侧。
苏央是个极妩媚的女子,就连夺人性命的招式都带着诱惑。
她也是个极有城府的姑娘,只一个玲珑的媚眼,都暗藏杀机。
可是在绝影的记忆里,苏央待他一直是极好的。
犹记得那夜月影深深,他存着最后一口气昏厥在碧落宫宫门前,是苏央赤足踏过一片皑皑霜雪,背着他去疗伤。
他醒时只觉抱着温香暖玉,方见苏央偎在他怀间,抬眉婉婉:“过了时辰,入不了碧落宫,只能留待此地为你疗伤。”言语间,她的青丝扫过他肩窝,“阿影,我好冷。”
犹记得那日晨光熹微,他被苏央锁在琉璃榻上,待他四肢快要麻木的时候,她引着一盒蛊虫一寸寸钻入他经脉,浅笑盈盈:“这可是璎珞的宝贝,一只蛊虫能抵十年功力。”
犹记得那年午后暖阳,他被苏央带去拜访鬼医。她向鬼医求了许多绝世无双的奇药,也许诺了鬼医不少荒诞的事。彼时,卫绝影还一路忧心苏央是不是患了世间罕有的病,可回了碧落宫深处才知道,那些药,全是她为他求的。
他甚至记得,那时她一袭红衣,染着蔻丹的十指轻轻勾过他伤口:“我每次上药都那么小心翼翼,可你身上的伤,为什么总不好?”
这些记忆朦胧而混沌,可身上每一寸的伤,却真实而清晰。
怎么会那么轻易便好了?璎珞给他的新伤旧患,只怕多好的药也无济于事。可这些事,卫绝影不能告诉苏央。
3
卫绝影再回到碧落宫,已是半月后的事了。
他三个昼夜未曾合眼,只为快些赶回碧落宫见苏央。这一次,他给苏央带了礼物,是从一个西域商人那弄来的碧石,玲珑剔透,美得神秘莫测。那商人还说,这碧石还是一些蛊虫的克星。
卫绝影看见那碧石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苏央。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为苏央戴上那串碧石,就被守在宫门的璎珞夺去了,他多受了不少鞭子,才偷偷藏下了一颗碧石,渺茫若星辰,却又璀璨如星火。
“我喜欢。”苏央摆弄着碧石,笑得明艳动人。她卧在卫绝影膝上,长长的青丝垂了一地,娇俏的眉眼摆弄着无尽风情,“阿影,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好不好?”
她故弄玄虚地说着,紧握的十指忽然摊开,一只银色的蛊虫翩翩然映入他双眸。
“这是鬼医送来的千年寒蛊,吃了它,碧落宫再无人是你对手。”苏央一面说着,已引了寒蛊上指腹,微微贴近他双唇,“不过,会很疼,你愿意吗?”
他没说话,张嘴便吞了寒蛊。
疼痛如毒蛇,细细钻过他每一寸脉搏。他想喊,却早已声嘶力竭,连呼吸都是折磨。那一宿,他把苏央的寝宫折腾得天翻地覆,到最后他连垂死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倚在窗边昏厥了过去,可连梦也是痛的。
他只记得半梦半醒间,苏央十指细细勾过他全身肌肤。她伏在他耳骨,一言一语,勾魂摄魄。
她说,阿影,你愿不愿意,亲手取了璎珞性命?
卫绝影有了千年寒蛊相助,璎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那场仗,他赢得很轻松。
卫绝影的长剑轻而易举地抵上了璎珞的咽喉,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胜负已分,璎珞也不再挣扎,扔了长鞭:“苏央,你真狠毒,竟让他来杀我。”她笑得凄惨,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央腕上的碧石一眼,“就算我死了,你想瞒的事,也终究瞒不住。苏央,我诅咒你,长命百岁,尽失所爱。”
音落,她掌间暗器如风,纷纷射向一旁的苏央。可卫绝影比她还快,一柄长剑护得滴水不露。而璎珞也趁着这个机会,一身墨衣逃进了未诀。
未诀,是碧落宫的迷宫,千百年来,只见人进,未见人出。
卫绝影要去追,不只为何,他总觉璎珞的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可苏央拦下了他,还命人将未诀烧成了汹汹火海。而后,她俯下身捡起璎珞丢下的暗器,忽而笑出了声:“原来,那碧石你不只送了我一人,亏我还当个宝贝似的整日系在腕间。”
闻言,他匆忙单膝而跪,本想要解释,可出口只余四字:“属下知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苏央勾唇,笑得风情万种,“错了自然是要罚的。”她意味深长,点到为止。
音落,卫绝影只觉浑身一个颤栗。她罚他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极尽缠绵,是世上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手段。
4
璎珞既亡,碧落宫内,再无人可牵制苏央,她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宫主,再不必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这一点,卫绝影觉得很欣慰,还有就是,他再也不必莫名其妙挨璎珞的鞭子,也是个值得庆祝的事。
但他心上莫名生出悲凉,难寻难觅。
苏央说,这场仗能赢,多亏了鬼医。所以她花了半个月的光景筹备金银,带着卫绝影上苍渊山厚谢鬼医,顺便请他出山。
那是卫绝影记忆中第二次见鬼医,天青色的衣,腰间挂着百草,长发半绾。他分明是三十不到的年纪,鬓发却已染了霜白。
鬼医没和苏央客套几句,便一个闪身跑到他们身后,认真地一锭一锭地数起金子来,他一边数还不忘一边絮叨:“光这些可不够,苏大宫主可别忘了,要想请我出山,光金银财宝可不够,你答应把你的小侍卫给我当试药人的事也不得反悔。”
“知道了。”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伸手握住了一片盈盈而落的雪花。
苍渊山四季雪落,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卫绝影还沉浸在苏央方才的话中,一个回神,只见她红衣翩翩,落了一身霜雪,美得恍若仙境神女。
“阿影。”她忽然叫住了他,踏雪无痕地舞了一支舞,“早听闻世间七景之一的苍渊美若幻境,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却还是觉得美,难怪鬼医赖着不愿走。”
绝影静静听着,也不做声,毕竟他从始至终,只记得看苏央,根本没留意着苍渊山的奇景。
“你说,我们再待一会儿,算不算白首偕老?”苏央望着他,满头青丝尽覆初雪。
“算吧。”鬼医很不识趣地插了句话,悠悠道,“不过我这鬓发属于未老先衰,和谁都能算白首偕老。”
苏央不理他,只牵着卫绝影在雪里愈走愈远。
“阿影,今天我带你来苍渊山,他日,你带我去其他人世六景看看,好不好?”她卷睫轻抖,措不及防地吻上他唇畔的雪花。
自从鬼医去了碧落宫,那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碧落宫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除去未诀,全被鬼医重新布置了一番。一步一景,一步一毒,杀人于无形。
按照鬼医的说法,这些日子碧落宫的名声太旺了,想要踩着苏央尸骨往上爬的人不计其数,他不得不防。
这话说得很占理,卫绝影没理由反驳,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自从鬼医来了碧落宫,苏央的妆日渐浓艳,身姿也愈发玲珑绰约了起来。
他料想这一切与鬼医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这几日愈发严重的头疼。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似乎是在璎珞死后,又似乎是在鬼医来了碧落宫之后,他彻夜地做着各种梦,诡测的,暧昧的,残忍的,温柔的,都和苏央有关系。等梦醒来,他就会头痛欲裂,那种疼,比挨了璎珞的鞭子、吃了鬼医的寒冰蛊更甚。
忍无可忍的那一日,绝影终于在苏央寝宫找到了鬼医。
他开始把脉,不安也如藤蔓,在那一瞬生根发芽,一夕间笼了整个天地。
“你怎么可能会想起来?不应该啊,我的蛊毒,怎么可能会出错?”鬼医惊呼出声,卫绝影是一头雾水,可苏央的眉,却突然紧蹙了起来。
须臾间,苏央勾着他的足忽而一紧,五指顷刻攀上他死穴。
他们离得很近,绝影几乎已经听到苏央的心跳,每一声,都带着危险妩媚的信号。
“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已有杀意。
他不说话,只是不解地望着她,良久良久,才吐出四个字:“属下知错。”
“知错?”她冷冷地笑,每一声都是利刃,刮过他心上,“鬼医,卫绝影就交给你了,媚药也好,毒药也罢,你想让他试什么,就试什么吧。”
5
卫绝影始终也没想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能惹苏央生这么大的气。
鬼医带他走的时候,他未反抗。记忆中只要是苏央的命令,他都会遵从,如她所愿,仿佛是他的本能。
卫绝影在深潭里一待就是数月。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千斤重的锁链,习惯了他身上几千只攀爬的蛊虫,更习惯了体内翻腾的每一寸苦痛。唯一不习惯的,是他很久没见过苏央了。
他起初仍旧会做那些莫名的梦,后来疼痛吞噬了意识,他除了偶尔还记得想她,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晚,鬼医坐在深潭边,喝了很多的酒,他问绝影,想不想见苏央?
他没有力气说话,但还是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而后,他如愿看见一袭红影,翩翩而至,倾城绝色。
她眼里有毫不掩饰的心疼,但那情愫,只在眸间波涛汹涌,纵然涌起惊涛骇浪,却还不足以淹没苏央。
“这一次,你希望他记得什么?”鬼医的酒气袭过苏央的红衣,寸寸销魂。
“让他以为他是碧落宫最低贱的戏子。”她唇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不要让他记得他爱我。”
那晚的月色很浓,满目尽是迷离色。
鬼医踉踉跄跄地走到卫绝影身侧。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突然兴起,忘了他和苏央的约定,那些事,他本不该知道。
他说,很久以前,碧落宫的一个绝色杀手,大发善心救了一个垂死的少年,并把他带回了碧落宫。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少年成了碧落宫最好的杀手。
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已在眼前。可是,他却为了那个女子铤而走险,暗杀了当时碧落宫的宫主。
那个女子,就是苏央。而少年,自然就是卫绝影了。
这其中的渊源,鬼医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苏央为了和璎珞争夺宫主之位,没少利用绝影。甚至,设计让璎珞爱上了他。于是,绝影成了她手中最大的筹码。
后来,赢得宫主之位的自然是苏央。可是,她觉得卫绝影的心已不在她身上。于是,她千里迢迢请来昔日故交鬼医,让他研制出了一种唤作‘念’的蛊,可让人忘却前尘,只记得施蛊之人想要他记得的事。
故事讲完了,鬼医的酒也饮完了。他扣下酒盏,双目射出一种混沌的光芒:“你想不想知道,以前的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声音已然沙哑。
“大概,是自私吧。”
6
其实,卫绝影第一次见苏央,不是在地牢,但那时,他活得比在地牢还生不如死。
他是个孤儿,孤身一人活了十余年,已是不易。
那天,他又渴又饿,病得没有一丝力气。
那天,是苏央第一次杀人,满手鲜血,满身罪孽。许是罪恶感太深,苏央随手救了他,算是救赎。
“你愿意和我回家吗?”她握着剑,音色微冷,“如果我的家是修罗地狱。”
“我愿意。”至少,有人愿意带他去地狱,总比他一人,孤身而行来得欣慰。
碧落宫比卫绝影想象中的好,至少在这里,他可以不愁吃穿。可是他过得更不开心了,因为他每天都会看见苏央被欺负,尽管她拼尽了性命,有时也只是徒劳。
他忽然很想保护她。
“如果你肯吃下鬼医的蛊,必会成为碧落宫最好的杀手,只是那只蛊,后患无穷。”
“我愿意。”
一切如预想中的顺利,他以为,成了最好的杀手,成了碧落宫主最信任的人,他就有能力保护她了。可是,他远远没料到,她的野心,从来不是这么简单。
那天,她香肩半露,长发半绾地走到他身侧,问他:“阿影,你喜欢我罢?”
“喜欢。”他没有犹豫。
“那你替我杀了宫主。”她说着,长裙尽逝。
那晚,他心跳飞快地为她披上一件长袍,第二日,她的心愿便已达成。
可是,璎珞还在,她不可能如愿登上宫主的宝座。
于是,苏央向鬼医讨了蛊毒,分别下在璎珞和卫绝影身上。她原本,是想借绝影控制璎珞的,不料绝影知道此事后,不顾生死安危,强行逼出了体内的蛊。
那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周身尽是血水,连鬼医都没把握救活。也是因此,璎珞让出了宫主之位。
她说,她在碧落宫这么多年,每日每夜都在为别人拼死拼活,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了她,不顾生死。
她还说,爱一个人,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他好,或者他对你好。
这些话,让苏央很嫉妒。她不懂,当年救卫绝影的明明是她,他就算死,也该是为了她,而不是璎珞。
所以,在鬼医救醒卫绝影之前,她让他用念蛊,对卫绝影的记忆做了手脚。
苏央只要他记得,她是在地牢里救的他,他是碧落宫最低等的杀手,还有,他爱她,仅此而已。没有那些阴谋诡计,也没有和璎珞的纠缠。她以为只要这样,卫绝影便会永远属于她。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鬼医的蛊竟也会出错,他竟然,会梦见以前的事。
他梦见温泉湖畔,苏央香肩半露,一把将他拉入水中。他梦见骤雪初晴,苏央把他压在雪上,十指细细抚过他每一寸肌肤。他还梦见,苏央在惊雷中为他起舞,到最后歇在他怀里,衣裳尽湿。
自然,他也梦见苏央为了宫主之位同别人做的不干不净的交易,梦见她执着长剑逼他杀了璎珞,梦见她为了让璎珞乱了方寸,不惜将自己送给了权贵。
同时,他也梦见璎珞也是救过他的,他第一次出任务时,要不是璎珞机缘巧合相助,他根本没命活到今日。她有恩于他,他不可能下手杀她。苏央也答应过他,若她成了宫主,她便不会杀璎珞。
可是最后,璎珞还是死了。的确不是苏央亲自下的手,却比那更残忍。
他也答应过璎珞,若是她放弃宫主之位,他保证苏央不会多为难她。可到底是他太高估自己在苏央心中的地位,苏央成了宫主,虽忌惮璎珞手中的权利,却也没少为难她。璎珞那么信任他,他却食言了,甚至不记得她了。难怪她会怨他,那些鞭子,来得也并非无缘无故。
7
苏央再见到卫绝影的时候,已是暖阳微斜。
他望着她的眉眼有些陌生,也有些暧昧。
“你叫什么名字?”她半倚在琉璃榻上,素手抚过碧烟。
他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身子却不自觉走到她身侧,手法生疏地为她揉起了肩:“下奴不过是个戏子,不配有名字,能侍奉宫主,已是莫大的恩宠。”
“绝影,卫绝影。”她轻车熟路地吐出这个名字,一把将他拽上了琉璃榻,目色朦胧迷离。
他开始同她逢场作戏,真真像个戏子一样。苏央想他时,便招他来,他便百般谄媚,温柔相待。苏央不找他,他也懒得邀宠,自顾自地在碧落宫闲逛。
如果不是那夜,他偷偷潜去未诀被苏央发现,或许此生,他们都要这样过下去。
那晚,碧落宫的夜,无星无月。
苏央着红衣,长裙翩跹,笼了一袖暖香。
“想起了什么吗?”她的声音很温柔,听不出一丝杀意。
卫绝影不说话,只觉那缕沉香漾到了身前,她赤色的长袖婉转过他眉间,碧色的玉石在她皓腕间灵动:“记得它吗?你送我的。”
卫绝影知道,只要他说一句不或是再摇摇头,他便不会再受那万千蛊虫啃噬的痛楚。可是,只要她问了,他便不会骗她。
“你记得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下奴记得,我爱您。”他抬头望向苏央,墨色的瞳里映着点点星火,璀璨生辉。
宫外一声惊雷炸开,暴雨如注。
鬼医是被这声雷惊醒的,而后彻夜未眠,被苏央抓到深潭里,陪了卫绝影一宿。
短短数月,这已经是他的蛊第二次出错了。
可苏央却一点怪罪他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浅笑着摇着折扇,语气不紧不慢:“这一次,让他以为他是个铸剑师吧,他不用记得碧落宫,不用记得璎珞,甚至连你我,都可以忘记。”
他叫卫绝影,是个铸剑师。
他每日在炉边敲敲打打,双目如炬,看那飞溅的星火如流光,虽然易逝却很温暖。
他手下的长剑短匕仿佛都有生命,像在诉说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灵感是从哪来的,仿佛是梦里,又仿佛是记忆里。
碧落宫里来找他铸剑的人越来越多,苏央偶尔也会让鬼医陪她来看看剑,看看绝影。
“你这又是何苦?”鬼医信手取下一把流光剑,薄如蝉翼,银光涟涟,很是精致,“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只是想看看,如果没有遇见你他的人生会如何吧?”他随口胡诌,指尖弹过流光剑,清响泠泠,“是把好剑,绝影,这把剑怎么卖?”
“对不起,那把剑不卖。”他匆匆从人海中抽身,小心翼翼地收好流光剑,挂了回去。
“为什么不卖?”苏央望着他一身灰头土脸,黑黝黝的像个泥鳅,险些笑出了声。
“我喜欢那把剑,舍不得卖,我还给它取了名字,叫未央。”他漫不经心提了一句,又全神贯注地熔起了一块铁。
苏央却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他说那把剑叫未央,央,是苏央的央。
8
未央是把好剑,但还是被毁了。
鬼医强行把未央丢进火炉的时候,苏央看见绝影歇斯底里地呐喊、挣扎,却无可奈何。
她赤色的长袖拂过他狰狞的面孔,皓腕上碧色的玉石如流光乍现。
他愣了愣神,只听见苏央轻声道:“把他带回去吧,这一次,就让他当你的药蛊吧,让他为你试药,试蛊。”
“你明明很喜欢他,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也折磨你自己。” 鬼医终于看不下去,甩袖子不干了。
“子魂,帮我。”她眉梢上掠过一丝风情,温柔妩媚。
鬼医压了压怒火,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晚以后,鬼医的药炉上又多了一只药蛊。
鬼医每日都会喂他吃很多不同的药,不同的蛊,他每天都在水深火热里挣扎。
有的时候,他明明已经撑不住了,可只要鬼医哄着他,说只要他吃完这些蛊,就带他去见宫主。这句话是灵丹妙药,只要一说完,无论多疼,他都能撑下去。
但鬼医从来不会去兑现这承诺,摆明了是骗局,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钻进去。
没什么药需要试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默默捣药,偶尔会抬头问鬼医,今夜宫主会不会来?
鬼医说不会,他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他想见她,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碧落宫的生意愈做愈大,苏央也越来越忙。
只要出得起价钱,什么样的人,碧落宫都能杀。
可碧落宫不过是个工具,真正买凶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可到头来,世人只追究碧落宫的罪,却不知道,真正想杀他们的,往往是他们的身边人。
苏央很久没去过药炉了,也很久没来看过卫绝影了。
鬼医不再喂他吃那些蛊毒,他便一个人在碧落宫里闲逛。
偶尔逛到未诀,他会不自觉停下脚步,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你在找什么?”尾随了他多日的鬼医终于忍不住,现身发问。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鬼医也没多为难,只是从白玉瓶里倒出两枚锦丸,塞入卫绝影口中。
“去找苏央吧,她在寝宫休息呢。”鬼医折过身,不再看他。
卫绝影愣了愣神,走了几步又折回身,低声问:“苏央,是谁?”
“是宫主。”他叹了口气,寒意席卷全身。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为卫绝影下蛊,他是杀手,记得苏央,也记得爱她护她。第二次为他下蛊,他是戏子,尚且记得爱她护她。第三次下蛊,他是铸剑师,依稀记得她的名字。这一次下蛊,他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9
卫绝影到寝宫的时候,苏央已经睡下。
她长长的青丝垂过盈盈腰肢,冰肌玉骨,皓腕如雪。
“宫主……”他轻声唤她,只见她卷睫微动,腕间碧石也随之晃动了一下,“苏央。”
他喊出她的名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你来了。”她翻身而下,眼角满是风情,身姿绰约地走到他身后拥住他,“阿影,我好想你。”
“宫主?”他一动不动,心里却忽然涌起了火,一夕间灼烧过他每一寸肌肤,他想挣扎,却还是忍住了。
那晚,他睡在苏央身边,却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他看见苏央将一只赤色的蛊虫引入他指尖,樱色的唇,就那么微微地吻上了他,抵死缠绵。
她说,碧落宫动了不该动的人,怕是要引来灭顶之灾了。阿影,你走吧,去苍渊也好,去江南也好,总之,别再回来。
让这只蛊钻进你的心脉,然后忘记我吧。
她说着,取下腕上碧石,系在卫绝影颈上。
卫绝影醒的时候,夜半更深,可苏央已经不在了。
他掌心有只赤色的蛊,已经奄奄一息。
他隐了气息,循着残留的暖香,找到了药炉。
果然,苏央在这里,鬼医也在。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发配我去天山采雪莲,苏大宫主你有什么阴谋?”鬼医警惕地打量着她,“我承认,刚才绝影身上的媚药是我下的,但是我也送了你赤蛊啊,赤蛊可以让中蛊之人言听计从,你应该也没怎么样啊,该不会我一到天山就被碧落宫给暗杀了吧?”
“你如果不答应,我现在就能明杀了你。”苏央背过身,赤色长袖下现出半缕银光。
“我突然觉得近日燥热,的确很适合去天山避避暑。不过我这一去少说也有数月,有件事我得问清楚,你为什么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卫绝影下蛊?”
“因为,我爱他。”苏央一字一顿,回眸媚笑,瞳孔间镌刻了柔情似水,“你该知道,我体内种了曼,而卫绝影体内种了殊。”
曼殊双蛊,终生不可相见。若是相见,不动情还好,一旦动情,从经脉到呼吸,都是折磨,蛊虫会幻化成毒蛇,一寸寸啃噬心脉,情愈浓,苦愈深。就算疼得晕过去,连梦都是痛的。
“蛊毒已深入心脉,无药可解。我只能放他走,只能让他忘记我,才能免他半世苦痛,所以,我用了你给我的赤蛊。”她说得风轻云淡,可眉间风情却霎时覆上了一层沉重。
“谁有这个本事,能同时给你和卫绝影种上曼殊!”鬼医惊愕,他必须得承认,曼殊是他少数几个解不来的蛊之一。
“是前任宫主,在绝影夺走他性命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下了曼殊在他身上。暗杀成功,他第一个想找的人便是我,他拥我入怀的那一刻,殊已潜入他的血脉,而曼正好伏在我身上……你说,这算不算因果报应?”她无可奈何地笑笑,赤足涉水而过。
10
鬼医离开的时候,苏央给了他碧落宫大半的金银。
她想叫鬼医带上卫绝影一起走,却突然寻不到他了。但苏央不担心,他中了赤蛊,也许早就离开了。
碧落宫命逢劫数的日子,比苏央预想的晚一些。
也或许,只是因为鬼医和卫绝影都不在,她觉得流年没了意义。
碧落宫里到处都是毒,外面的人攻不进来,于是他们放了一把烈火。烈火灼灼,足以燃尽世间一切。
那晚苏央着了极艳的红衣,长长的青丝绕过腰间,点眸画眉,魅惑天成。
卫绝影就是在那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黑衣长袍,脖间还系着那块碧石。
烈火已咄咄逼人,卫绝影护着她,一路退到了未诀。他一面退,一面给苏央解释,他说那碧石对一些蛊有奇效,所以他想起了一切,也听见了他和鬼医的对话,并且,他也没有中赤蛊。
他的长剑斩过火蛇:“阿央,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多苦痛,我也甘之如饴。蛊虫能控制我的身体,但无法蛊惑我的心,这一点,只有你可以。”
这大概是他此生说过的最温柔的话,也是他第一次低声唤她的名字,忍着心脉撕裂的疼痛,每一个字,都说得刻骨铭心。
苏央笑笑,十指从他眉骨,一路勾至腰身:“我听说,爱一个人很简单,无非是那个人好,或者那个人对你好。那么阿影你告诉我,我好不好,我待你好不好?”
“我爱你。”他没有犹豫。
“卫绝影。”这是她最后一次柔声唤他的名,眉眼间皆是风华绝代的荣光,“如果我能蛊惑你,那你就要听我的。我是你的宫主,这是命令,你不得违抗。“
红衣翩跹,诱人心魂。
“阿影,要逃出去,一个人逃出去……”她望着他,忽而就扑到他怀里,缠上他肩头,抵死缠绵。
而后,她伏在他耳骨,喃喃:“阿影,出去以后,找个好姑娘,要是个蓝色衣裙的,不对,一定要是蓝衣的。我以前常听人说,蓝色衣裙的姑娘,多半是贤良淑德的。你要娶她,宠她,爱她。洞房时要温柔些,不仅是花烛夜,每一晚,都要如此。”
“婚后要带她去看江南烟雨,苍渊霜雪,南疆碧月……人世盛景,一个都不能少,你们要白首……偕老。最后,卫绝影,你要忘了我!忘了我的音容笑貌,忘了我的名字,忘了你与我的一切!”
苏央最后吻过他的唇,十指抚过他每一寸肌肤。
“属下遵命。“他终于这么说,像是拼尽了所有的气力。他不会做忤逆她心意的事,无关蛊毒,而是本能。正如他所说,这世间唯一能蛊惑他的,只有她。
她就知道他会答应。只要是她的话,无论多荒谬,他都会照做。这是他的执念,这是她最爱的他。
火蛇一路闯入未诀,苏央被逼得无路可退,只得只身闯入未诀深渊。
她从来没来过这,从不知这里满是金银,还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去天山采雪莲。“苏央扶额,不怒反笑。
“为什么逼他走了?“鬼医也随她笑,落满了茧的指尖颤颤巍巍地写下一行字:苏杭月,正未央。
“如果我能狠得下心不顾他体内蛊带给他的痛,我早就和他在一起了。”火舌此瞬已吻上苏央青丝,她却不躲不闪,落笔有力:子夜魂,乱我心。
“苏大宫主,如果我们大难不死,你陪我回苍渊山吧。“他突然抬首,望向无尽火海。
卫绝影从碧落宫出来的时候,已是伤痕累累。
他以为他会死在这,这样也挺好。她让他逃出去,他照做了,活不下去是天意,怪不得他。
可他却被人救了,救他的恰好是个蓝色衣裙的姑娘。
卫绝影伤好的那日,他问那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姑娘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不记得她是谁了。
“我记得,你是璎珞。”卫绝影少有地弯眉浅笑,解下脖上碧石,系在璎珞皓腕,而后悄悄吞下了掌间奄奄一息的赤蛊。
他会变成苏央想要的样子,会如她所说,娶一个蓝色衣裙的姑娘,爱她,宠她,带她去看世间美景,既然这是苏央想要的,他就一定会照做。
“嫁给我吧,我会宠你,爱你,带你去看江南烟雨。”他这样说,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
璎珞愣了愣神,吻了吻他失魂落魄般的双眸,浅笑着答应了。
卫绝影带璎珞去了江南,起初,他还会记得苏央,每次想起都会疼,疼得撕心裂肺。后来他渐渐不会疼了,他知道赤蛊已经融入他的血脉了。
他突然有些怀念那种疼,却已经记不起原因了。
正月的江南乍暖还寒,初雪落满了璎珞一头青丝。他微微有些失神,伸手温柔地触上她长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还来不及记住,就已经遗忘。
“璎珞,我带你去苍渊山吧,听说那的雪景很美。”他突然这样说。
“苍渊吗?听说有位白发公子和红衣的姑娘前段时间登山时不慎摔了下来,现在还生死未卜呢。这样危险的地方,还是不去的好。”她眨了眨眼,语笑嫣然。
他突然觉得心口有微微的刺痛,一点点,深入血脉,可那疼痛,转瞬即逝。他点了点头,牵过璎珞的手,喃喃:“好,那我们回家吧。”(原题:《与君媚》,作者:宸烟词。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