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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用过午食,兰鸢便带着一件将将出炉的成品出门。她行至赵府,稍候片刻便由着赵府夫人身边的张妈妈领着入了内院。

内院一派井然有序,丫鬟仆妇各司其职,未见半分偷奸耍滑之景。

内院正堂之上,当家主母傅氏居中而坐。

她轻呷茶水,不疾不徐地翻看着手中账册。明明面含粉黛,目若秋水,可那淡然几无波的眉眼微动,都能叫下头跪伏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傅氏放下茶盏,拿素手轻敲了桌面,从唇齿中逸出淡淡地“散吧”二字。

众人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后鱼贯而出,全程都未曾敢发出半丝声响。

这般遵规守矩的此情此景,着实叫人联想不出,三四年之前,这群刁奴还曾仆大欺主,见风使舵地慢待于她。

见完众仆,赵妈妈领了兰鸢进去。傅氏瞧见是兰鸢,刚才还不怒自威的面色渐渐柔软下来,变换成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她笑着招了招手,又叫贴身丫鬟奉茶,亲昵道:“你怎今日便来了,不是早与你说过,请你绣的那副炕屏要得并不急。”

兰鸢亦笑,拿出炕屏的同时亦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沓子银票,一同搁在了小几上:“左右这几日无其他杂事,因此绣你那活便快了几分。加之昨日徐棱出门结了账,我便趁着天儿好,将这半年的分红一同带了来。”

当年兰鸢能将前缘坊支棱起来,除了靠自己过人的绣技之外,还靠傅氏亲赠的银钱。

兰鸢无功不受禄,执意将这些赠银算成股钱。赵氏也不是个矫情的,见推辞不过便坦然受下,后来也多有生意介绍上门。

这么些年下来,前缘坊生意兴隆,傅氏能得的分红也跟着水涨船高。

后来接触得多了,也不知是否是天生的脾性相投,身份悬殊的二人倒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因傅氏前些日子均在料理府里头小姑子的出嫁事宜,因此二密友有了些日子没见。

如今傅氏难得闲了下来,她便有心招待兰鸢一二,自要拉着兰鸢多待片刻。

谁知二人还未来得及聊上几句,便听见廊下有丫鬟义愤填膺地私语:“那花姨娘与柳姨娘二人恬不知耻,光天化日地便在半道上扭打了起来,都想将老爷拉进自己的院中。”

另一丫鬟似见怪不怪:“那两位姨娘样貌虽是府里头最拔尖的,可到底入府久了,哪里能比得新晋的梅姨娘青葱水嫩。”

紧接着,赵妈妈的呵斥声响起,两丫鬟迅速闭了嘴,还了廊下一片寂静。

傅氏勾头饶有兴致地听着,末了还揶揄兰鸢一二:“男人呐都贪新鲜,你呀也该给徐棱一个交代了,小心他被外头的新鲜货给勾了魂儿。”

兰鸢低头浅笑,有心为徐棱辩解几句,可又怕多说多错从而戳痛傅氏的痛处,只得另寻话题言笑一二。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说今夜老爷要来正院安歇。傅氏瞬间淡了面色,招手喊赵妈妈前来,吩咐道:“去叫阿玉准备准备。”

阿玉原是傅氏的陪嫁丫鬟,前年已开了脸成了通房。

“夫人,”赵妈妈闻言有些着急,“老爷每每过来,您都将他往玉通房那里推,正院里就一个远哥儿,如何能够……”

“赵妈妈,不必说了。”傅氏神色淡然地摆了手,似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

赵妈妈又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兰鸢,兰鸢瞧着面色如古井无波的傅氏,到底将那些世俗常用的劝解话语吞回腹中。

这世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同样是与夫君貌合神离,有如明玉一般愤而远离追求自由的,自有如傅氏一般,于挣脱不得的牢笼里活出别样精彩的。

就算曾几何时,她真的对这段姻缘抱有期待过……

1

傅氏本名傅沁,待字闺中时便端庄持重,待人谦和有礼又落落大方。

官宦之家的嫡出长女,擅女工德行的同时又精于诗书雅趣,这等宜室宜家的名门闺秀素来不愁嫁。

傅父傅母千挑万选,细细择捡了数年才为其定下了门当户对的赵家嫡子赵谨。

江南风气开明,小儿女定亲前夕,远远相看一眼也分属平常。正巧傅家老夫人过寿,赵家依礼前来贺喜。

赵谨一身锦袍立在厅上,挺直的脊梁与清俊的容颜相得益彰,叫得厅中众人啧啧称赞。

因见外男而需避到屏风后的众家小姐中,偶有大胆的隔屏张望,而后悄悄捅着傅沁叫她也瞧上一瞧,调笑之心不止。

傅沁虽少年老成,但到底也是个青春少女,加之又是得父母首肯了的,遂羞红了脸探头,隔着不甚清晰的屏风瞧那一隐隐绰绰的身影。

那身影明知屏风后有人,却身形半分未动,恭恭敬敬地给傅老夫人行了一礼后便遵礼告退。

傅沁半是失落半是欣慰,感慨爹娘果真是尽了心的,寻到这样一个知礼守节的好儿郎来。

莫名的情愫,有时便是从这第一眼的好感开始的。

婚期定在了六月之后,傅沁绣着嫁衣之余,总不自觉地将那日的初相见放在心头咀嚼,回忆得多了,女儿家的羞涩便随着期待蔓延开来。

待得锣鼓喧嚣、鞭炮齐鸣的成亲之日,她本心有戚戚泪别于爹娘,可当从盖头下瞧见那一双皂靴时,心便突然安定下来。

红绸牵住她与赵谨,在一阵繁琐的礼仪过后,她又紧张起来。她克制着心跳,拘谨地坐于床头,等待着夫君为她揭面,共饮合卺酒。

漫长的等待未能平复她的心绪,待赵谨酩酊归来,她依旧心跳如鼓。喜秤挑开了遮挡,她羞涩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眸。

赵谨生了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眉梢眼角的喜悦柔和成眸底的潋滟波光,璀璨得可与骄阳争辉。

她溺毙在这样的粼粼波光中,就连赵谨温柔地唤她娘子,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娘子,夜色已深,咱们早些安歇吧。”赵谨的手落在她的衣衫上,手心里有着无比滚烫的温度。

龙凤喜烛高燃,又拽着月色慢慢走向天明。

待得辰时起身,赵谨又握笔为她画眉,为她靥上添妆。傅沁愈发羞涩,两颊尚不曾敷粉添足胭脂色,已然陀红满布,娇艳欲滴。

待得装扮妥当,二人又携手入祠堂祭拜先祖,再去主院里叩首公婆。祠堂中家谱上一笔一划新添了她的名字,公婆笑容和蔼,给足了她嫡媳的脸面。

待一切礼仪行完,她与赵谨并肩而归。

赵谨为迁就她而特意放慢了脚步,于宽大的袍袖下伸出手来,悄悄将她的手指勾住。

十指相扣,手心里的温暖相拥,偏偏他还做一本正经样,从花园的枝头折下一朵花儿插与她的鬓间,道:“娇花合该配美人,如此才甚好。”

这一番新婚夫妻情浓的模样,叫后头伺候的众人都悄悄掩了嘴。

傅沁娇羞愈甚,面上红霞经久未散。

一切都舒心而美好,不过在三朝回门之日起插入避无可避的波澜。

傅母拉着傅沁回房说悄悄话,传授亘古不变的御夫之术:“如今你们新婚燕尔自是情谊甚笃,可也得仔细考虑考虑通房的事儿。你身子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届时与其便宜了旁人,还不如将人捏在自己院中。”

傅沁心烦意乱,虽自小便看惯了父亲身边的通房姨娘之流,可真正轮到自己,总从心底透着一丝不甘不愿。她敷衍着应下,显见并未听进去。

可有些事,并不是不去念不去想,它便不会存在。

2

新婚夫妻多有耳鬓厮磨好时光,可小日子并不会因为这些身外事而不造访。傅沁身子不舒服,心情也跟着不美好起来。

按理说,一个体贴的正妻,都该在这个时候提起给陪嫁丫鬟开脸的事儿。可一想到要与旁人分享赵谨,她就是说不出口,即使焦躁彷徨了一个晌午,也还不曾将此事拿上台面。

赵谨不动声色地用完晚膳,就着烛火细品茶盏。待到弯月爬上了树梢,也没等到傅沁的主动开口。

“今夜我便去书房歇息,你且早些安置。”他陡然冷下脸色,潋滟的眸一沉,夹杂出几缕对傅沁不懂事的埋怨。

傅沁一愣,怔怔地送他出了院门。小腹阴沉沉地疼着,却比不得她心底的森森寒气。

她落寞垂眸,掩去眼角的自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从前在闺中时,她也曾放肆地偷瞧过一些话本子,甚是羡慕里头男女的从一而终。

她虽不敢奢望,却也不曾想过,这才成亲不过半月,前一刻还耳鬓厮磨的夫君,已迫不及待地惦记上她的陪嫁丫鬟。

“小姐,您何必在此事上和姑爷别苗头。嫡妻为丈夫纳妾本就天经地义,何况此时不过是添一通房。一玩意而已,着实犯不着夫妻不睦,叫您吃了心。”赵妈妈小声地劝着,“穷人家多收了几斗粮,还想着买个妾来松快,更何况咱这等富贵人家。只要通房的卖身契在您的手里,还愁她翻过天去。”

傅沁惨然一笑,终于将手中的巾帕放下。她闭了闭眼,点了陪嫁丫鬟里头的锦儿。

锦儿欢喜扬眉,怎么都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喜。

傅沁心头如有利刀翻滚,艰难地沿着小道朝书房走去。她就要将另外一个女人送到自己夫君的床上,如此想来,每行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割得早就破碎不堪的心再次鲜血淋漓。

眼见书房就在眼前,里头通明的光映在窗纱上,倒出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居左的影子纤细而娇柔,脖颈弯曲出全身心依恋的弧度,叫得居右的身影柔情缱绻,恨不得将对方揉碎进自己的胸膛中。

“爷,奴婢如今还是个丫鬟的身份,也不知明日需不需要去夫人面前磕头请安去?”那小丫鬟嗓音软糯,说出的话语里却暗含着心机。

无名无分之人根本没有请安的资格,她这是在求一个身份,就在当家主母将将入府半月的时候。

“你这小蹄子,动这心思也太早了些,你这主母入府才半月时光,你便等不及要过这明路了么?”赵谨咒骂里带着调笑,瞧着剪影是在对方颊上轻轻捏了一把。

傅沁提着的心一松,冰冷的心似有几分回暖,赵谨到底记得他与自己还是新婚夫妻,愿为她留存这份体面。

新婚半载内男子纳妾,无论是何等缘由,在世俗的规矩里,都是妻子无能的表现。

通房虽不属姨娘,但若叫夫家的小丫鬟抢在自己的陪嫁丫鬟前头开了脸,到底也算打了正妻的脸。

“我倒不是怕她受旁人折辱,不过是我冷眼瞧着,你们这位主母可不是个大度的主儿,回头你要是在她手中吃了亏,爷我可是会心疼的。”赵谨瞧见小丫鬟娇俏地冷了脸,爱都来不及,赶忙又补充着解释道。

“哎呀,要奴真受了欺负,爷可得救救奴。”小丫鬟佯装瑟瑟发抖,咯咯笑着扑倒在赵谨怀中。

紧接着,那二身影逐渐重叠,又慢慢从纱窗上落下。待烛火被熄灭,内里自有喘息声起。

傅沁呆若木鸡,保养得宜的指甲早已嵌进掌心,扯得皮肉生疼。可她的心比来时更冷,冷得将一切痛觉麻木。

半月的朝夕相对,她不求赵谨对她情根深种,但也不该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于她。

她确是对抬举通房一事心存芥蒂,但也不过是小儿女拈酸吃醋的小心思,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妒妇。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锦儿局促地跟在她的身后,已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夜已深,她挥退众人,只留了乳母赵妈妈在身旁候着。赵妈妈早就从锦儿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自是一个劲儿地为自家姑娘抱不平。

可自古出嫁从夫,她只得仔细劝道:“小姐,您才嫁过来,万不可给姑爷留下这样的印象,夫妻一体才是和睦之道。明日待姑爷再来,您就将锦儿推出来,让他瞧一瞧您的大度。

至于那小蹄子,不过是姑爷如今在兴头上不好发作。一个连通房都没挣上的小丫鬟,等您拴牢了姑爷的心,在这府里头站稳了脚跟,还愁收拾不了她。”

赵妈妈一字一句皆为傅沁的将来着想,所思所虑皆是内宅里头的生存之道。

傅沁张了张嘴,明明知晓赵妈妈说得都对,可内心深处总不自觉地疑惑着,女子居于内宅,难道真只能靠着顺从、取悦夫君才能赢得夫君的尊重与喜爱?

3

无人能给她答案,可锦儿的开脸已迫在眉睫。

此刻的她亟需用一个通房来证明自己作为正头娘子的大度心胸,且正如母亲所说,拿捏一个有卖身契的自己人,比对付一个满腹心机的外人要容易得多。

加之,祭出锦儿后回报颇丰。赵谨在瞧见梳着妇人头的锦儿时面露惊奇,欢喜之余瞧向傅沁的目光转柔,俨然有几分满意又愧疚的神色。

满意的是自己终得一如花美眷,愧疚的是懊恼自己差点儿错怪了新婚佳人。

双重情绪夹击之下,且尚新鲜的娇妻美妾均伴在左右,他暂时抛却书房里已相好了数年的侍奉丫鬟,只将一颗心暂留在正院,坐拥齐人之福。

可齐人之福从不可能只存在于正院,书房里的侍奉丫鬟落寞地在花园中娇娇怯怯地一哭,便能重新勾起他的怜香惜玉之心。

得到消息的时候,傅沁正在纳鞋袜,一分神时,尖锐的针头毫不留情地戳进指腹。

“我的好小姐哎,您可千万要忍住。姑爷对您已然改观,来咱这院的次数着实不少。如今您的头等大事是尽快怀上小少爷,待得嫡长子出世,您在府中的地位便愈发不可动摇。届时那些个不长眼的小蹄子,搓圆捏扁还不是您一句话。”赵妈妈生怕傅沁想不开提前磋磨了那丫鬟,白白将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除此之外,赵妈妈还想得更深远些,如今府里头依旧由赵老夫人当家,赵老夫人贪恋中馈之权,用无数的借口叫傅沁沾不得管家的半丝边儿。

若傅沁将来想要从赵老夫人手中“抢活”,来自夫君的支持则必不可少。更何况,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她自是愿意看到傅沁与赵谨能够举案齐眉,于规矩体统之外多些温情。

“赵妈妈,这些我都知晓。回头我便叫锦儿提醒他一二,只要他未过明路,我便权当不知道罢了。”她拿了帕子拂去迸出的血珠,心口微微刺痛,却远不如当日在书房门口伫立时的蚀骨锥心,“好歹要叫他知晓,自己娶了个贤良人。”

晚间锦儿得傅沁令仔细言语了一番,赵谨果然大为感动,回头与傅沁温存时愈发小意温柔。

傅沁暖得了身却暖不了心,她侧卧一旁,盯着赵谨已然熟睡的脸庞,心头疑窦再起:不断委屈着自己来顺从、取悦夫君,活成夫君需要的模样,便真能获得幸福?

幸福未可知,噩耗却从天而降。

那书房里的丫头偷偷倒掉了避子汤药,竟赶在她前头有了身孕。

东窗事发时,那丫鬟紧紧地靠在赵谨的身侧,眼神孱弱得如一只误入狼窝的白兔,楚楚可怜之态叫赵谨心生不忍。

“夫人,这个孩子本是个意外,可到底是我赵府的第一个孩子,不若便由你做主将她/他留下吧。”赵谨言语斟酌,可话语里头的坚定却叫傅沁步步后退,“如今尚不知男女,可就算是个庶子,也碍不到嫡出子什么。”

“少爷,自古以来的规矩,嫡子三载未出,庶出方可成活。夫人嫁进来不过半载,若真叫一庶子出生在前头,日后夫人还有何脸面立足在众人面前。”赵妈妈眼中含怒,不承想这个姑爷竟如此不知体统。

“一介奴婢,何时有你插嘴的份儿!”赵谨冷眸暗扫,转头再与傅沁说话时已没了多少耐性。

“反正这孩子我是必要留下的,你若想着能早日诞下嫡子,便最好应下此事,也叫旁人再挑不得刺。”说罢,立时便领了那丫鬟扬长而去。

傅沁如坠冰窟,她已然事事以赵谨为先,他为何还要这般下自己的脸面?

这个赵谨,欺人太甚!

她也起了气性儿,当即便叫赵妈妈收拾行李,欲回娘家寻个撑腰的去。

可还没等她跨出院门,前院里又传来消息。

赵老夫人亲自寻了赵谨,不过闲话几句,那个口口声声说会保下庶出子的赵谨,竟亲自端了红花前去,落下那丫鬟的腹中胎。

而后,又眼睁睁地看着粗壮的仆妇们上前,将其捆走发卖。

据说,那丫鬟直到被推上马车,都一直死死地盯着赵谨,神色里的仓皇与不可置信疯狂交织,都没换来赵谨的挽留。

4

傅沁闷在房中,笑得苍白而无力。明明危机就此解除,可她却无半分快意。她向来不笨,自能猜出婆母与赵谨的对话。

嫡子尚未从正妻肚中爬出,若无正妻首肯,庶长之子便新鲜出炉,这,伤的是傅沁的脸面,更是傅家的脸面。

所以,赵谨才会在事发的瞬间便来讨她的一个态度。

半载的顺从与逢迎,叫赵谨误以为她懦弱又可欺。以为威严恐吓她几句,自己便会认下这份羞辱,从而不闹到外头去。

可当她要收拾行李回娘家时,不但他急,就连整个赵府都急了。

赵、傅两家家主皆在朝为官,结为姻亲求两姓之好,更多的是为了互惠互利,万没有互打脸面、轻易结怨的说法。

其实从一开始她便错了,不该妄想着既能尊荣于后宅,又能守得夫婿相濡以沫。

她尚未收拾好心绪,喝得伶仃大醉的赵谨又气势汹汹而来。

他横眉立目,眼底的厌弃一览无余,仿佛亲手给那丫鬟灌下红花,又将其远远发卖的罪魁祸首便是傅沁:“从前是我瞎了眼,以为你是个一等一的贤良人,却原来也不过是个十成十的妒妇。燕儿何辜,要被你磋磨至此。”

他有气没地撒,私以为傅沁依旧会逆来顺受,承受他这郁闷又不甘的怒火。

傅沁被他的胡言乱语给气笑了,明明是他自己色欲熏心坏了规矩,明明是他自己色厉内荏发配了那丫鬟,结果却将一切罪过推到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当初是如何瞎了眼,才会相信什么狗屁的一眼万年,认为他会是知礼守矩的好儿郎。

“你若执意如此认为,那我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起你的这番污蔑?”自想通了一切,她便是一眼都懒怠再瞧赵谨。

这样没有担当又爱推责于旁人的欺软怕硬之辈,着实担不起自己的欢喜。

“你,你……”赵谨张口结舌,似头一次认识傅沁,连话也说了个囫囵。憋到最后,只剩下干巴巴的咒骂,“你个恶妇,我现在就要休了你。”

“你不敢。”傅沁笃定,冷眼讽笑道,面上的嘲讽掩饰着心中的悲凉。无论她是否承认,这辈子,她注定是要与赵谨绑在一处的。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赵谨受不得她这般蔑视的眼神,急匆匆丢下这句话便落荒而逃。

赵妈妈担忧地走进门来,留待着满腔话语欲言又止。

“赵妈妈,我知你要说什么,可是我太累了。费尽心力讨好半载,换来的不过是赵谨的得寸进尺。既如此,我为何不能顺遂自己个儿的心意,好歹活得松快些。这辈子还很长,总不能一直委屈着自己。”傅沁扯着淡漠的笑,不曾再与赵妈妈细说,现在的她,就连多看赵谨一眼都觉得恶心。

不出几日,全府上下皆知,少爷与少夫人吵了架。

少爷夜夜宿在书房,因过了半载之期,便肆无忌惮地新提拔了两个通房丫头。不出三月,又将其中的一通房提成了妾。

这三月内,正院清冷,少爷竟是一次都没有踏入。等到赵谨再次涉足正院,便是为了给新提的妾壮胆。

花姨娘柔弱无骨地跪在地上,高举双手拖着一盏茶水跪行至傅沁跟前,略略多举了片刻,便委屈连连地看向赵谨。

赵谨却是个得意的,斜眼瞧向傅沁,指望着看她骤然变色的脸。

傅沁面色如古井无波,并不等旁人言语,轻巧地将茶水接过一饮而尽,而后赏赐下一个装着银钱的红包,略说了几句“日后好好伺候爷”便放她离开。

赵谨目瞪口呆,再次确定傅沁并无任何嫉妒神色后,气得拂袖而去。

赵妈妈哎呦哎呦地捂住胸口,再也没忍住,道:“小姐,您与姑爷闹别扭也三月有余,便是天大的气儿也该消了。姑爷是男子,男子皆好面儿,需得您供着哄着。您是没瞧见,那花姨娘哄得姑爷撑了腰,俨然快有了猖獗之态。

另外,那花姨娘是妾你是妻,她来跪你、敬你茶水分属应当,可她当着你的面儿还敢妖媚惑主,那你便该拿出主母的款儿来治她,怎可这般轻易放过。”

这些个道理,自幼生于内院的傅沁自然都懂。可女人何苦为了男人去为难女人。

男子可三妻四妾,却需女子从一而终。多女争一男,就算争赢又如何。那燕儿便是前车之鉴,前一刻还与赵谨你侬我侬,后一刻便沦为利益之下的弃子。

不过都是苦命人,况且,是要她为了赵谨这么一个软骨头,着实不值当。

5

傅沁既铁了心便是谁都劝不动。因无需管家,也再不用关心赵谨的一举一动,她空闲的时间愈发多了起来,便将心思移到自己嫁妆的打理上。

兰鸢便是在这时与傅沁相识,她应聘到傅沁的绣坊里头去,因高超技艺崭露头角。

傅沁时常到铺子里视察,闲聊数次后与兰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接触得多了,便不可避免地得知些许赵府里头的私事。

傅沁并不避讳,望着窗外悠远叹息:“这世道赋予男子的权势太多,能给予女子的自由又太少。在有限的光阴里,总不能只为一个男人而活。”

她笑得畅快,“做些愉悦自己的美事儿,总好过在深宅大院里腐朽一生强得多。”

兰鸢并未相劝,她一个从世俗框架里跳出的叛逆者,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人的生活。

只可惜,这样的美好日子并不长久。一日,当傅沁正在铺子里与兰鸢探讨绣技,门外忽有一鬓发散乱的丫鬟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叫傅沁快些回府。

赵妈妈得罪了少爷,正要被少爷按着行家法。

傅沁惊骇莫名,她跌跌撞撞出铺,几乎是一路吼着车夫快马加鞭回府。可她到底还是晚了,赵妈妈血肉模糊地趴在春凳上,瞧见她时已瞳孔散乱。她推开众人扑了过去,颤颤巍巍地将其环住。

赵谨傲慢地立在廊下,趾高气昂道:“一个老妇竟也敢出言不逊诋毁主子,爷今日不过是给她一个教训。”

周遭皆是附和,一个个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地形容着赵妈妈如何出言顶撞赵谨的场景。

此刻以救治赵妈妈为主,她无暇与赵谨掰扯,只想赶紧着人将赵妈妈抬回院中救治。一应的仆婢皆低首,竟无一人听令走上前来。

傅沁手攒衣角,冷眸扫过平日里尚对她恭敬有加的诸人,诸人目光躲闪,却又齐刷刷地唯赵谨命令马首是瞻。

“赵谨,好,你很好。”傅沁胸口血气翻涌,恨不得撕开赵谨那得意洋洋的嘴脸。

最终,还是她的陪嫁丫鬟们齐齐赶来,勉强兜住赵妈妈,一路艰难地送回院中。

再接着,延医用药依然困难重重。门房们守着府中的规矩,硬说丫鬟们无掌事批准不得出府。

好不容易请到了郎中,熬药又成了大问题。厨房里的仆妇们拜高踩低,纷纷寻了借口藏锅冷灶,逼得最后不得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勉强支了个小火炉。

傅沁气急,曾去婆母那里告状过一回。婆母假心假意地斥责了众人一番,这才勉强能将眼前事糊弄过去。

终于,赵妈妈发烧多日后顽强地挺了过来,她睁着浑浊的双眼,瞧见是傅沁守着她,忍受着刺骨疼痛之余,还不忘安慰其一二。

傅沁却愈发愧疚,她早已从其余的陪嫁丫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当时赵妈妈得罪的不是赵谨,而是那不过半主的花姨娘。因着傅沁懒怠给花姨娘立规矩,真真将其的胆子养得极壮,竟在私下里将傅沁的一些分例换到自己头上去。

赵妈妈不忿,自要寻去说理,那花姨娘见有赵谨撑腰,索性就诬赖赵妈妈仆大欺主,显见是与傅沁一般,未曾将赵谨放在眼底。

赵谨被傅沁晾了大半载,心头火气儿就一直没消过,此时被花姨娘高高挑起,当即发了大怒,着人传了板子。

陪嫁丫鬟们见拦不住,只得赶忙出门寻傅沁求救。

可出门的道路亦艰难,众人视赵谨为唯一的主,总在去路上多有刁难,着实耽误了好些时间。

等到那丫鬟费九牛二虎之力寻到傅沁,赵谨那头的板子早已高高落下。

“赵妈妈,是我错了。我以为只要两家旗鼓相当,赵家便慢待不了我。可我忘了,拜高踩低的仆妇们见我不当家,又怎会真心敬我怕我奉我为主。”傅沁伏在赵妈妈床头失声痛哭,“若连你们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主子。”

教训总要用血泪来铸就,她想起了从前在家时,母亲说一不二、妾室与仆妇们大气都不敢出的场景。

人若立人,必先自立。后院之主,若无法立威于人前,那她便永远是可忽略、可轻慢的对象。

现下,她既已身为赵家主母,那便要叫众人瞧瞧,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该是何等的模样。

6

立足立威的第一步,便是清理自己所居的正院。

傅沁并不着急动手,反而先去了趟赵老夫人处。也不知她与老夫人说了什么,老夫人竟借出主院的两位掌刑嬷嬷钱氏与李氏,叫二人尽听傅沁吩咐。

李、钱二位嬷嬷的到来,着实叫正院里众仆妇齐齐吃了一惊。傅沁已然命人搬来圈椅,大刀阔斧坐于廊下。

没多久,陪嫁丫鬟们押来二等仆妇管婆子,一气儿丢到院子的中央。

管婆子战战兢兢跪在下首,可想着自己的身契并不在傅沁手中,心底略微添了几分底气。可再一回头瞧着李、钱二位嬷嬷,心中又不由得直打鼓。

“今日便劳烦二位嬷嬷了。”傅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嬷嬷连呼不敢,行过礼后训练有素地立于管婆子身侧,各拿出一根尺宽的木板。

板上铁钉锈迹斑斑,也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口中鲜血。

管婆子骇得三魂去了气魄,捂住脸便要往一边爬去。陪嫁丫鬟们手脚麻利,按着她的身子叫她动弹不得。

“今日管婆子罪犯有二,其一争口舌之利挑起事端,其二胆小怕事一心逃窜。我院中容不得这等首鼠两端之刁仆。”傅沁高坐上首,命贴身的丫鬟大声细数管婆子的罪状。

事情的全貌已被她全然探悉,原是管婆子与花姨娘房里的人吵嘴,一时没吵过便怀恨在心。

正巧花姨娘胆大包天干出偷天换日的蠢事,她计上心头,立刻撺掇着护主心切的赵妈妈前去说理。

可待赵谨发了怒,她又龟缩起来,不但不帮着通风报信,还跟着一众旁人信口开河。这样首鼠两端的小人怎能留得!

“老奴冤枉。”管婆子欲喊冤,刚吐出数字,便被李嬷嬷一板抻来。铁钉剐过皮肤,带着血丝蹭出刺骨的痛意。

她一声哀嚎,拼命想要避让开来。可头被人死死按住,第二板、第三板又接踵而来。

十板抻下,管婆子已是两眼上翻,胸口急喘的粗气混着口中的血沫喷出,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廊下众仆妇纷纷跪地,两股瑟瑟忐忑不语。她们只以为伺候了个软弱且好相与的主儿,却没想到其之雷霆一怒,竟是这般的果断与强硬。

傅沁环视周遭,唇齿间冷笑连连:“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在哪儿伺候的,只要进了我院中,便需得以我的话马首是瞻,事事以我院为先。”

众人尽皆伏首,本来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也都在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更何况,老夫人都来给少夫人撑腰,自是认可少夫人的任何作为。

这一场杀鸡儆猴着实奏效,最起码从面上抹杀了众人的轻慢之心。

可是这些,远远不够。

傅沁沉了眼眸,决定趁热打铁。片刻之后,一身狼狈的花姨娘被众陪嫁丫鬟压了过来。

花姨娘虽鬓发散乱,可平日里也不曾受过傅沁磋磨,只认定了她不过一只纸老虎,是以仍旧跋扈又嚣张,拿赵谨做自己的后盾:“你们这群刁奴,竟敢趁着爷不在捉了我来。你们且等着,等爷回来,我定叫他发卖了你们。”

傅沁抬眸冷笑,也不与花姨娘废话,只拿眼看向众人,道:“今儿花姨娘以妾犯妻,竟敢言语冲撞于我。你们说,我罚是不罚?”

这便是空口白牙的诬陷了,花姨娘傻眼,不承想傅沁竟这般无赖,居然连借口都不愿寻上半分。

众仆亦目瞪口呆,正战战兢兢地不知该如何接话时,一陪嫁丫鬟踢了踢身旁半死不活的管婆子。

众人立时警醒,自是千人一语,绘声绘色地涂抹出一副花姨娘欺辱正妻图。

此情此景,与前些日子污蔑赵妈妈不敬赵谨时如出一辙。不过是风水轮流转,叫得花姨娘也尝到这百口莫辩的滋味。

“念你是初犯,便只赏你十耳光吧。翠柳、春景,你二人且来行刑。”傅沁嗤笑,命人拽出早就吓瘫软了半截身子的翠柳、春景二人。

此二人是花姨娘放在正院的眼线,从前傅沁不在意这些,却并不代表着她不知晓。如今既要彻底整顿,自然是该收服的收服,该打压的打压。

翠柳、春景二人扬着手却不敢动。

傅沁冷嗤,拿眼神扫向钱、李二位嬷嬷。二位嬷嬷整装上前,翠柳、春景骇得双股战战,终是想起那管婆子的惨状,哪里还能顾得了其他,狠狠朝花姨娘脸上扇去。

花姨娘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二人,想要开口咒骂。尚未张嘴便被人拿了帕子给堵住。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动了手,翠柳、春景二人打得愈发卖力,将花姨娘的脸揍得肿胀不堪。

“来人,将她押到角落里,今日必跪足三个时辰才能放她离开。你们诸人轮流看管着,若是少上半刻,那便是你们的罪过。”傅沁淡漠开口吩咐,一众仆妇皆低声应诺,莫敢不从。

……

7

“世人都说女人势利,殊不知最势利的却是天下男子。当初我出手整治花姨娘,你知赵谨为何没来触我的眉头,不过就是怕将宠妾灭妻的名头坐实,就如同当初弃了叫燕儿的丫头一样。

这样的男人,见我后来能替他周旋外事、能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我依旧冷淡于他,他也能寻出自我安慰的借口来,将我的淡漠归于天性如此。”傅沁想起从前,眼底的厌弃愈盛。

当年,傅沁果断出手整治正院,叫正院当家主母的赫赫威势昂立于人前。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她下一步便会拿回中馈之权,少不得与赵老夫人之间有一场“婆媳恶斗”。

可傅沁却骤然收手,只将正院整治得水泼不进。赵老夫人依旧是内院说一不二的主儿,可也再无人敢小瞧了傅沁。

这是她当初换取赵老夫人支持的筹码,赵老夫人既贪恋权力,那自己便暂不与她相争。利益相交,比虚假的婆媳情谊来得更叫人安心。

可有些东西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改变,比如说府中各处新添的、得傅沁暗中提拔的人手;又比如说赵老夫人那越来越力不从心的精力;还比如说傅沁年复一年的众心所向。

傅沁正式执掌中馈的当夜,赵谨终于踏进了正院的内室。

他将傅沁陡然的柔情当成了孤单落寞后的服软,却不知傅沁满心所求,不过一能省去日后诸多承嗣麻烦的嫡子。

待得远哥儿诞生,傅沁连敷衍都不甘愿。

她是矜贵官家小姐,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后,却死活不侍寝

可赵谨却老实得多,再不会宠得妾室飞扬跋扈,并且时时刻刻都愿维护着她这个正室的威仪。

相敬如宾,才是他们之间最为适宜的相处之道。

……

天色渐晚,兰鸢起身告辞。待行至赵府门外,才敢悠悠叹息。

当年她自立门户后,有一日也如今日这般送分红来赵府。一直以坚强示人的傅沁竟在房中醉饮,散去素日里的威仪赫赫,脆弱得几乎一触即碎。

那时,姚明玉上京和离的消息将将传回通州,虽大多数皆骂其离经叛道,可兰鸢知晓,亦有人会与自己一般,钦佩于她为求心中热爱,敢于众叛亲离的孤勇。

傅沁便是钦佩中的一员,因为心有痴妄,便在泥淖中愈发地痛苦。被利益捆绑的姻缘,利益不散,便无人能允她的和离。

离不得、甩不掉、挣不开,只能被迫与赵谨相厌一世。

她没有姚明玉的桀骜,便只能一面羡慕着敢冲破世俗阻碍的姚明玉,一面又不得不困守内宅。

可即使这样,她也不曾因怨恨或嫉妒而磨灭了本性。妥协与桀骜的交织,不过是为了守住自己的本心,护住想护住的人而已。(原标题:《傲红颜:主母傅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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