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第五十回「梦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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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奸雄悔祸第七壁 枉死城色鬼传情
髂阳北门北邙道,丧车横入秋草。车前齐唱燕篱歌,高坟新起日巍峨!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士。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鸦作巢衔上树。人居朝市不知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这首歌是唐人张籍所作,专欺这人命无常,繁华难久。三九大老,貂冠紫绶,几年间一梦黄粱。二八佳人。花面蛾厦,顷刻时一堆白骨。因此把西门庆死后光景。说与活人现眼,无非劝人为善罢了。却说西门庆死后,茫茫荡荡,魂如飞絮,魄似游丝,随着两个鬼使,领着许多人,在衙门前何候。也有酒店面店,各样杂货,银钱铺面,往往来来,与阳世一般。见了城隍,和县官一样,冠带公座。升堂已毕,鬼使持脾领进,众人跪在阶下。那西门庆心凶胆大,在提刑衙门做了几年官,还指望以官礼相待。谁想这城隍点名已毕,换上长枷大锁,把西门庆穿的官服除下,真与穷鬼相似,也不审问,只起了一路长批发解,一似别有大衙门去审一般。出到二门,见有些死去的亲戚朋友,都来问几时来的?才待让进饭店里去,忽然人丛中出来一个人。跑上前来。一把揪住 西门庆好打。你道这鬼是谁?但见,
戴一顶嵌珠子的圆帽,穿一双皂熟皮的朝靴。黄面无
须,嘴下皱纹如挂线,细声低语,人家说话似家婆。
牙牌旧写内官衔,鸾驾新随东狱使。
这个人走上前来,把西门庆揪住,早有跟随牵马的家人五七个,上前用马鞭大棍打起。随后有一人飞奔前来,走的拨头散发,只教体要放了妍贼,和众人们一顿砖头石块,打的西门庆走投无路,没人上前劝一声。你道是谁?原来是花太监领着蛭儿花子虚,知道西门庆已死,在这里等他报仇。那花太监因死后又做了东狱帝君管弯驾的太监,谁敢劝他。打了一回,说到上司已是告的久了,等审了再讲,气冲冲的去了。这西门庆带的些钱钞,俱被一群饿鬼抢去,惶惶,只得跟着鬼使上路。原来不是前番走的路,却是高山峻岭,怪树阴森,似那五更月黑天气。一路行来,都是凶神恶鬼。在黄风黑雾里,带的这些死人,沿山攀岭,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万:老的少的。男子妇人,尼僧和尚,和那官员武将,吏卒娼优;也有绑锁的,空行的,骑马的,坐轿的,无般不有,比阳世活人还多,不计其数。
那西门庆跟随鬼使。往东北而去,不计日夜,早到泰山东狱神州地方,就如那京城一般。西门庆进的城来,但见这些官员人等,乘车骑马,挨肩擦背,贫富贵贱,哀乐千端,与皇城一样。只是受罪人多,享福人少,铁锁铜鞭,押解着嵇索的罪人,何止千百起,都是山东河南两京两浙十三省并五州外国,形状不同,俱在此投文发放。那西门庆到此,那得不怕。大凡这人的良心,是生死不灭的,就想起生前那些事来,今日如何瞒得过!那蔡太师的力量,翟云峰的亲情,没处用得着。想了一想,有件好事折算,那城南永福寺,也曾舍五十两布施,常在北极庙做了几遭道场,有吴道官申过表文可查,或者还放得些。寻思不了,只见那城门口乞丐,俱是饿鬼,百十成群,披发流血,好不怕人。忽然一人领着许多鬼上来,将西门庆揪住,打的打,拧的拧,一件破直锁,扯的稀烂,你道是谁?原来是武大郎,不是三寸丁了,长得高大许多,揪着要命不放。鬼使问其原由,大郎哭诉一遍:鬼使又把铜鞭乱打。西门庆疼痛难堪,满身刑具,如何挺得!比及将到东狱衙门首,那宋惠莲花子虚苗员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侦,那里遮挡。鬼使分开众人,先到一司下了批文,打发鬼使去了,将一千罪人寄监,才申文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宫,与阳世刑部一样。那目批在山东司查耶。西门庆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据清河县西门庆积恶蒸多,淫奢过分,原寿六十岁,因罪减算三纪,法应绝嗣,因惠吴氏乐善好施,给一子为僧,再传则绝。司府看过,鬼使递与西门庆细看一遍,闭口无言,只是叩头哀告说:“小人生前无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义疏财,世上恶人也还有甚于西门庆的,老爷慈悲超脱!”只是磕头。只见司官与判官说了两句,就拿出一架天平,将西门庆作过的恶册放在这头,善册放在那头,那恶册重有千斤,善册轻无二两,把个天平架子压倒在地。司官大怒,即喝鬼使捆翻。以铜箍脑,两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那判官又禀说犯鬼初到,还使他蒿里山过了堂,以待冤头对审,方可行刑。司官喝令住刑。西门庆依旧带上长枷,鬼使领入一山,漫漫黄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门。众鬼越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来哭声不绝。原来地藏菩萨葛塞,这初到鬼魂,许他来蒿里山,领他本家浆水。有一座望乡台,众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从此就永辞骨肉,隔绝阴阳了。这是菩萨好生。念众生恩爱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遥望。有古诗为证:
望望复如何,心与物俱往,主人已离合,客气日侵长。门户生荆棘,白日游。精神断丧尽,灵府谁资养?经营百年内,于何成伎俩。年年春又冬,日日朝又夕,漂泊旅中人,能作几时客!堂堂七尺躯,临去无寸宅;青史数行字,荒郊一片石!人间终无赖,
地下更何益?
这西门庆随着众人,上的望乡台来,各人望的是各人的象,各人哭的是各人的泪。
那西门庆把泪眼睁开,往西南一望,正是清河县地方。那时潘金莲陈敬济还在灵前守孝,不曾死哩。但见:
暗暗尘寰,茫茫烟雾,城郭远开如淡墨,人烟细小似自描。半真半幻,蜃市影里楼台,乍聚乍无,镜花光中妻妾。堂上往来多吊客,门前树立大檐竿。庭堂如昨日,一家尽换白衣冠,盖覆是何人,一日不尝黄米饭。门客稀疏,应二哥不来哭我,宠姬冷淡,潘六儿又续新欢。翡翠轩干坏茉莉花,提刑衙谁署千户印。
那西门庆看得分明。只不见月娘在何处,原来分娩孝哥,坐月不出。西门庆贪心不改,见那金银财宝,烧在门前,不能够取来使用。才待再看,只见一片火光,向望乡台上烧来,黑气迷漫,全不见影,真好怪事。西门庆哭下合来,又悲又想,因作哭山披羊一曲传笑;
世人世人,体学我西门庆的模样!铜斗家私,一霎时间全然了帐。潘六儿李娇儿孟玉楼,那里去了?小春梅的琵琶,巧玉的箭丝弦,那里供唱?胡僧呵,也是倦要强,连吃了三丸,委实难当;王六儿的后庭花,才然唱罢,追命鬼的金莲,却把俺的命丧!想着俺翡翠轩葡萄架,何等顽耍来也,风流一世,弄得这等惕惶。阎王想杀我也,我悄愿吃两碗迷魂茶汤。阎王饶了我罢,我情愿领着这些婆娘们当行。
西门庆哭罢唱毕,众鬼又哭又笑。下的台来,众鬼各有使者押着,听候过堂审录不题。
却说这武大郎从服毒身死,一到阴司,在枉死城毒盎司收魂之后,到今十六年,未曾托生。那日从城门首遇见西门庆,打了一顿,就去东狱府前写了奸妻毒杀一状,要倾鄂都放告日期才递,恰好有花子虚苗员外宋惠莲一干人,俱合拢来,在衙门前写状。花子虚的状是奸杀盗财事,苗员外是受贿纵仇事,宋惠莲是淫霸杀命事。又有一鬼,骑着大马,武将打扮,后面锁著一妇人,约五十年纪,也来写状告西门庆,竟进衙门去了。细问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锁的就是林太太。还有穷鬼甚多,或是放债坑家,官刑害命,约百余起。那俄鬼中也有好汉,俱在旁不平,痘拳相助的。正在吵闹中间,忽见一起官员,领着人马过来,这些鬼闪开条路,在旁站立,但见十数对金甲红缨马上,各持旗擦缨咯铁铍弓矢,约有三四十队过去了;随后步下兵卒。皆蓝面红发,讼牙巨目,各执铜鞭铁锁,有二十余队;又是文官吏卒,皆给巾皂服,怀抱册籍,二十余员,各按队伍过去;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扛箱二十余扛。走的热汗丽淋,脚奔如飞:落后才是四对红纱灯笼,各焚檀速,一路香烟,笙箫细乐,美女仙童,真是人声悄寂,不动微尘,一顶黄罗伞下,白玉辇中,坐定一个执圭垂施的一尊神道,左右捧剑扇的不知多少,正是庄严端正阴天子,总管轮迥狱帝君。后面跟的兵将,不计其数。玉辇未到,只见这花子虚一干原告,等的将到跟前,一齐头顶状词,跪在路旁,喊起冤屈。东狱帝略一回头,早有马上肩背黄旗的灵官收去了。人马过毕,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狱帝君会议宋朝劫运,一去三日才回来。这些鬼见接了状去,就和阳世间告准了御状的一样欢喜,俱各候旨不题。正是:浮沤聚散岂为期,零乱花魂风雨吹。绣枕余香春梦
影,檀槽流倒断肠词。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
之,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峨眉。
却说西门庆在阴司未曾定罪。一日同鬼使行到奈河岸边,也要想到东狱府前打听官司。这奈河是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一股恶水,绕着东狱府前大道,凡人俱从此过。只有三座桥:一座金桥,是圣佛仙道往来的;一座银桥,是善人孝子,忠臣义士,节妇贞夫往来的;又有一座铜桥。是平等好人,或有官声,或有乡评,功过相准的。一到河边,金桥出现,即有童子引导。不该上桥的,并不见桥,只是茫茫黑水,血液红波,污臭浊腥,或如冰冷,或如火烧,就各人草因,各有深浅;那些毒蛇妖蟒,咬肉咂血,那里去避。当日西门庆到此,一望无边,那得有桥,立在岸边,心想且看这些鬼如何过去?我平生精细,今日好歹寻个浅处。正无奈间,只见一个鬼走来抱住道:“大官人几时来的?小弟失迎了。”西门庆一看,但见:
黄花帽半新半旧。白布衫有破有全,一双草履带麻绳,几个铜钱装腰带。闲汉出身,全仗着生前油嘴;法凉两世,饿不断死后穷筋!医医生气犹存,嘻嘻笑容如旧。
你道此鬼是谁,原来便是常时节,与西门庆穷时拜交十兄弟之一,虽是穷光棍,一生老实无用,不会骗人,只有人骗他的,因此西门庆家也不多去。后来他穷极了,亏应伯爵说着,西门庆曾周济他五十两银子,他死的时候,西门庆又助他一具棺木,所以今日遇见,亲热不同,这是人情,即是振应。常时节一把拉住西门庆和鬼使,在路旁一个小小酒店坐下,解下搭膊,内有二百余文小鹅眼钱,即与孟婆,叫打两角酒来。细问西门庆过世原因。西门庆说了一遍,眼中流泪,说道:“眼下奈河难过,且休说官司缠帐,不知几年才审结?问甚么罪哩!”常时节笑道:“这河是小事,只管吃酒。”酒毕,又是迷汤一碗。常时节说:“小弟因在生口直心快,是个闲汉,又认的几个字,记得出人名来,阎王就羞我随着判官查河,这早晚有官差小船,我想个法带你过河罢。”西门庆听罢,满心欢喜。忽见上流头一个人,背着个黄包袱,像下文书的。常时节把手一招,那船就到了岸边,附耳说了几句,那人扬长而去。常时节四下一望,忙叫西门庆下船,伏在舱内,常时节与鬼使摇橹而过。原来鬼使过河,也不敢登这三座桥,只有一只三舱小舟,往来下文书。常时节因与西门庆有些善缘,该得其报,因此平平而过。西门庆过了奈河上岸,才待道谢,回头一看,却是无底的船,又不见了常时节,只见已变作怪形鬼面,手执钢叉。照西门庆朔来。慌得西门庆与鬼使顺河而走,不敢回头,找大路走了。且说这潘金莲被武松杀死,归了枉死城投环司收魂,不得死生,色心不死,每日与王婆和小鬼耍嘴;虽有鬼使日夜监惑,就如阳间坐仓妇人一般,瞒上不瞒下,和人嘲惹。那日忽见有一男鬼,浑身是血,披发遮胸,送往杀命司去,由她fa前经过。金莲细看道:“怎么象陈姐夫的模样?”赶上网他,只不做声,也说是清和县解来的。金莲心中生疑。又往不上两个月,又见个女鬼,甚是标致,上下无甚衣服,裹着个红缕抹胸儿,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体走来,也不带绳索,远远望见金莲,上前抱头痛哭,你道是谁?但见,
恹恹春病,似秋霜打败玉芙蓉;细细楚腰,如夜雨倒垂金线柳。嘴唇儿蜡黄,玉牙不启樱桃颗,眼皮儿淡绿,秋月初弯翠黛梢。系春心束腰绣帕,半露酥胸;散芳魂带血红绡,犹存香露。洛水佳人濯浪出,巫山神女带云归。
金莲细看,不是别人。“原是我娇娇滴滴亲亲热热同心同意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你在那里来?咱娘儿今日这里相岂!”于是两人大哭一会,哭得狱中鬼使酸心,空外游神落沮。哭毕说:“怎么咱娘儿们在一个司里也罢!”春梅道:“我来了儿日,还没有下落哩!着人去清河县查我的事去了。”金莲问道:“你是甚么病死的来?就一点衣裳也没穿?”春梅略笑了一笑。又鸣鸣的哭了。原来春梅因贪淫过,死在奸夫身上,男子谓之脱阳,女子谓之失阴,细查枉死坡中,再也找不出信来;又不是阳寿该终,有鬼使拘唤,因此游魂,全无着落。看官听说:这天下男女,都是纵欲丧命的,如在死城有这个司,也没处收这些众生了!只有杀死鲨死打死,再没有淫死的这个衙门。只为春梅死得快活,做鬼也风流不改。那金蕊目久人熟,央及提牢鬼卒,就把春悔收下。和她一个铺睡,好不亲热。大凡众生本性难除,生前贪财好色。死后到底不改,也有做厉鬼色鬼的,也有转生贪淫更甚的。今日金莲春梅凑成一起,如何肯罢。那春梅说起陈敬济,因来守各府认了亲,后被李安张胜杀死一事,才知道敬济确在狂死城,是一个衙门,细问狱卒,如是杀命司,就恨不得鬼门关上酬鸾凤,蒿里山前续雨云。
如今说死鬼偷情,人决不信,定是做书的笑话。人的皮肉已无,就有此心,那里动手。可是佛经上说天人配合,以目交而成,还生男女,总是情根一动,不在身子有无,古来离魂幽会,定是有的。金莲那日央及狱卒道:“杀命司我有个兄弟姓陈,替我问问。”不一日,见陈敬济在司前赌钱,是山东语言,就间着了,回了金莲。她就哥长哥短,哄得个欲鬼随身转,那目取出半幅罗裙,剪成两段,写信一束,寄与陈敬济,下署难妾潘氏庞氏洒泪书,送与春梅看了。春梅道:“娘这罗裙是哪里来的,好不眼熟。”金莲笑道?“姐姐你忘了?这是我初死时,你在我坟上烧的,就不记得了?”便央及狱卒,辩了又拜,千恩万谢,托他送去。那狱卒是个二搭六变的,也就笑着去了。原来这枉死城,周围瓴百余里,各司甚多,都有牛头马面把守各门,如何出得账,若是同一司,还好相见。狱卒到了杀命司。见十三省司官,各有一条大街,不知敬济在那一个房里?正自傍徨,即有狱卒来问,这狱卒说是探亲的,也就过去了。却好敬济出来取刀疮药撞见了,悄悄拉了一把,到无人处,将书束递与他看了。那敬济淫心不改,才知道有美隔墙瘦宋玉,无门掷果寄潘郎,一面借了二百文纸钱,谢了狱卒,寻了纸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在后面,交狱卒捎回去了不题。却说这武大因告潘金莲,现又告西门庆准了状,情知将上在死城关取潘金莲王婆去审。他和花子虚先到杀命司门首等候,因关文未到,庭到女仓边探望。只见金莲滕的粉面朱唇,勒首包头,打扮的紧揪揪的,虽是犯妇,照旧风流。又见一个年小妇人,生得更是齐整,就知道还有旧日风流,生前孽帐,恐怕认得他,使花子虚悄悄进去。无巧不成话,只见一个狱卒,吃的醉醺醺的进仓来,门首吊下一幅白罗裙,上有墨迹。子虚拾起,藏在袖中,出去送与武大,敢开看时,原来是一幅书柬。武大不识字,花子虚是久娜的子弟,讲了一遍,说把这个东西出首,告她个玩法卖好,罪乱天条,不怕她不打入刀山地狱。也不等关文。二人喜喜欢欢,回东狱前写首状去了。正是有分教。
无头情鬼,空害了一场黑暗想思。
薄伴冤家,又添上了几层风流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