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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众目睽睽之下,付庭彦倒在了我怀里,我无力地用手捧住他被鲜血浸透的下颌,周遭的嘈杂声被我屏蔽,耳边萦绕着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我花了好大力气救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混乱间我被人扶起来,几位大臣将昏迷不醒的付庭彦抬着朝外走,却又突然被我叫住。

我知道,我现在脸上的表情好不到哪里去,「你们是想就这样告诉世人皇帝暴病?」

大臣们反应过来,大战刚过,皇帝就突发恶疾,若传出去,不仅是匈奴,京中也会乱套。

我控制住现场,整理好付庭彦的衣服与血迹,假借醉酒的名义,让人带着付庭彦乘车离开。

除了付庭彦的亲信和我爹,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另一边我已经派人去城内,找给付庭彦治病的医者。

那医者被临时从被窝里掏出来,只来得及穿好衣服,披散着头发便跟着人前来。

付庭彦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惨白。

我站在床边看医者切脉,目光险些将他的面皮盯穿,直到医者沉默着放下付庭彦的手腕。

「怎么样?」

我急切地问:「他还好吗?」

医者从始至终没敢看我,对着我施了一礼 :「贵妃自小生活在沙州城,小人的治病手段贵妃是知道的,陛下积劳成疾绝不是一年半载,心思焦虑加上之前身体受创,能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说人话!」我呼吸不稳,心潮翻涌,「他是快要死了吗?」

「如果回到京中静养,调养之下或许还能活上三年五载。」医者见我动怒,那些不敢说出口的真相终是说了出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最多半年。」

孙太妃没能杀他,权臣没能扳倒他,就连匈奴的刺杀也没能带走他的性命,怎么突然就只剩半年的光阴?

我伸手攥住了医者的衣襟,咬牙问他,「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不都是你在看顾他吗?诊脉,喝补药,怎会不知道实情?为何直到今日才说!」

愤怒与悲恸含混着直冲灵台,我猛然掐住了医者的脖颈,医者大骇,「贵妃,不是我不告诉您,是陛下他不让说!战事那么紧张,怎容陛下休息,找我来的确是为了以防万一……防的就是陛下撑不住忽然猝死!小人没有骗您,不然您想想,为何那些天,您都被陛下支使出去?」

那些真相我怎会不知,只是从他人口中说出来,我才能强迫自己接受。

我缓缓松开医者的脖子,医者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立即退到一边,沉默得像立在墙边的一道影子,我没有心思理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伸手抚上付庭彦的脸。

原来,当人心生绝望之际,是哭不出来的,会哭是因为我们知道还有转机,还有回寰的余地。

那时付庭彦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堪重负了吧?可他还能那样温柔,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与我说出那样的话。

「让我留在你身边,是为给你送终吗?」

我看着那张线条硬朗,眉目英挺的脸,轻笑出声。

「你们一个个……阿嫣是,你亦是。」

这是我在沙州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长到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桌边的烛火长明,橘光摇曳,直到完整的火烛烧到了底 。

室内骤暗。

侍者推门而入,问我,贵妃您去休息一下吧,不要累垮了身体。

我坐在床边,脊梁挺得笔直,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骨骼细微的呻吟。

「去取烛火来,再将那医者叫来。」

29.

我告诉医者,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付庭彦醒过来,医者依言治病,外用针灸药浴,内服散剂汤药,折腾了几日,总算让付庭彦掀开眼皮。

他被耗干了元气,不太精神,腰身却依然端得笔直。

付庭彦总是这样,即便再羸弱无力,坐卧依然笔挺端正,他仅着一身中衣,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自发带中垂下,搭在眼前肩侧。

他双手抚在膝间,看向我那一刻,眼底狠狠缩了一下,锋利的喉结滚动了下,向我伸出手掌。

「过来。」

伤心与悲恸,愤怒与不甘 ,搅作一团,逼得我胸腔内仿佛要炸开。

我终是没有走向他,他滞了一瞬,脸上的失落攀上来,付庭彦垂下手,目光沉静深幽。

相隔不过几步距离,而付庭彦那样的眼眸,却让我觉得他早已身在彼岸。

「你就不该招惹我。」

我伸手拂了下眼眶,垂下了头,泪珠悉数砸进地毯上,瞬间不见了踪迹,「我终于喜欢上了你,你却要死了……开什么玩笑?」

对面床边布料摩挲了一阵,接着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花纹繁复的地毯上,出现一双细瘦白皙的脚掌,指甲圆润,肌肤之下青色的脉络隐现。

我不肯抬头,如今的付庭彦比我脆弱,我不愿让他见到我这副惨然的哭相。

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有手从我肋下穿过,扣在后背,极轻地一带,将我揽了过来。

我的额头抵在付庭彦衣襟松散的胸口,鼻息间飘散着药草苦涩的气泽,他刚醒不久,声音中还透着疲惫的沙哑。

「我若真的死了,你该怎么办?」

听见这话,仿佛有冰河奔腾着从我心中穿行,带走了我所有的热度,浑身的血液都随着这句话逐渐冷下去。

我从未想过,没有付庭彦的日子。

我想抬头看他,又忽然被他摁住脑袋,扣在怀里。

付庭彦不容我挣扎,唇齿贴近我的耳畔,轻声说道:「我说过,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有选择。」

他的嗓音带着几不可闻的轻颤。

「一,留在沙州,没有束缚与争斗,自由自在地生活。二,与我回宫,我一死,你便没有了依靠,你要面对的,会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最后死在深宫。」

我的手抵住他的胸膛,拉开了些距离,不闪不避地望着他。

「我选二。」

他搁在我腰间的手渐渐收紧,浓烈的情绪涌上眼眸,却又在下一刻沉沉合上眼。

「你应该选一。」他的言辞有些冷硬,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你不该回去。」

「可是我有选择,你说过的。」

我踮起脚,伸出双臂,拢住他宽厚的脊背,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视线从他的鬓边穿过,落在敞开的轩窗外。

即便前路有屠刀又能如何?只要他在,无论去哪儿,都是天堂。

「我陪你回去,你不开心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难过,可开口间已是鼻音浓重,「我怕你死之前还要政务缠身,弥留之际看看我,或许还能笑着走。」

窗外,粗壮的柳树尚未抽芽,柔软的枝条迎风起伏,已经沾染上淡淡的青。

春意浓烈,微风醉人,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俱是怀中人心血,是千百个伏案在侧的日日夜夜,是皇城之中的不眠不休。

人间山河,他一人守。

那就让我来守他一人。

30.

以防付庭彦的身体在路上撑不住,我们特地在沙州城带了医者与草药。

军队集结,班师回朝。

临行前,付庭彦传唤我爹,两人在房间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我爹粗犷的眉毛都拧成了结,整个人被失落与无奈笼罩着。

他迎面走来,被我伸手拦住,我见他情绪不太对,询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爹像个蚌壳一样闭着嘴,终是被我问烦了,只好连忙朝着我摆摆手。

「都是军政,别瞎打听了。」

说完一阵风似地跑了。

军队离开的那一天,我爹在城门口为我们送行,世人面前,我是天家妇,我爹要向我自称为臣。

他向我拱手拜别,「路途艰辛,贵妃要多保重。」

我示意他放心,回身准备钻进马车,却又忽地被他叫住。

我爹满目的欲说还休,让我心生困惑,「怎么了?」

他的嘴唇抿了又抿,最后说了句:「臣能看到皇上对贵妃的好,臣相信,无论皇上做什么,都不会害贵妃。」

我笑起来,「将军不要挂心,你说的,我都知道。」

说完,我朝他拜别,伸手掀开帘幕,躬身钻进了马车。

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沉重,我担心长途行进之下,付庭彦吃不消,每天都会去付庭彦那里看看,我背地里软硬兼施,威胁那医者,付庭彦的病情若是对我虚瞒不报,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找到新医者的时候,就地将他入土为安。

上次已经在付庭彦那里长了教训,如果那时我知道他的情况,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一路上付庭彦对我每日一次的探视表示无奈,伸手拍了拍他身边的软榻,一挑眉梢,三分严肃七分调侃,笑着问我,「真不放心,你跟我吃住在一处多好,来回跑你倒也不嫌累。」

我自然不能与他同住,毕竟于理不合,要是被大臣知道了,还不得在朝堂上将付庭彦喷得体无完肤。

毕竟他是在说笑,我也懒得理他,但是那笑意下深藏的疲惫,还是落在我的眼底。

我的心脏骤缩,如同被一只手攥紧,牵扯得喉间肋骨微微发痛。

时光以肉眼能见的速度飞快流逝,惶恐在这疾速飞掠的光阴里日渐汹涌。

人总是这样,直到一些东西即将消逝,才倍感珍惜。

可无论多么用力挽留,该离去的,终究留不住。

一个月后,付庭彦的军队回到京中,与深秋离去时相比,他整个人痩了一大圈,颧骨突起,双颊凹陷。

付庭彦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车里,终于到达深宫时,付庭彦拒绝上撵,而是步行着穿过那条逼仄冗长的甬道。

两侧的宫墙极高,辽阔的天幕被裁成长长的一条,气流涌入甬道,从付庭彦的周身穿过。

他的衣袍翻飞起伏,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鹤。

宫中的医官高手如云,总有一个能够让他活得久一点吧。

我这样想着。

31.

回宫之后,付庭彦拟旨将自己重病的消息公之于众,瞬间惊动朝野。

我知道他会公布重病的消息,但是我没想到,付庭彦已经准备将天家小字辈的几位王爷召回京中。

付庭彦没有子嗣,召王族回京,是为欲立新皇。

他没觉得自己能活下去。

付庭彦以这种毫无退路的方式,将我的希翼击得粉碎。

得到消息的那天夜里,京中下了第一场春雨,我迎着雨幕来到了付庭彦的寝宫,轻衫被雨水淋湿,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

等我到时,已经有人在等那里。

陈内侍立在门口,不动如山,他面皮紧绷,直到我走近,都未曾挪动半步。

与其说想知道原因,不如说我更想让付庭彦坚定一些,只要好好调养,就会改善,宫中名贵药材甚多,或许效果比预想中的还要好……

我想着,声音中多了些迫切,「我要见他。」

陈内侍说得不卑不亢:「陛下原话,若非召见,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无论说什么,今日他都不会放我进屋,我想让他躲开,不禁伸手扒住了他的肩头,陈内侍的目光陡然变利,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目光重新落回到我的脸上,声音多了丝意味。

「贵妃,有些线,万万跨不得。」

陈内侍代表的是皇帝,我若强行闯入,便是惊扰圣驾,其罪当诛。

我盯着眼前的那道门,不再动作,却也不愿离去,陈内侍见状无可奈何,余光瞥见了什么,忽地向我身后的方向张望。

殷姚带着两个侍女,头上撑着一柄竹骨纸伞,上面绘着两只游戏的水禽,生动灵活。

她亦不知在阶下站了多久,见陈内侍发现,这才拾阶走来。

我望着她,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只听见陈内侍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陛下召了明妃过来,贵妃还是速速离去罢。」

我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宫中的,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漆黑的屋室内不知坐了多久。

付庭彦到底想要干什么?

日子渐久,殷姚几乎每日都被付庭彦传召,后宫之中流言纷飞,无非就是说我这个狐媚子终于被皇上丢弃,没有了家族依靠的女人,跟块抹布没什么分别。

我听见这流言时,只是付之一笑。

当时那些嚼舌根的嫔妃们聚拢在水榭上,丝毫没有留意到仰卧在扁舟中的我。

扁舟漂到凉亭底下的时候,奈何那说话的嗓门太大,即使我不想听,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们说皇帝都快要死了,明妃这个时候上杆子伺候皇帝图什么呢?左右新皇帝也不会娶先皇后。」

「你懂什么?即便现在的皇帝死了,只要身份还在,她殷姚就有享不尽的荣华,这跟谁当皇帝没关系。」

头顶上,水榭中还在吵闹,而我乘坐的扁舟也渐渐从水榭之下露出头来,众人见到水榭之下漂出一叶小舟,先是一愣,等到发现上面还躺着个人时,所有人的脸色俱是猛的一白,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直接「嗷」地一声叫出来。

等我拿掉脸上挡光的帷帽,当中已有嫔妃认出了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侧目看着她们,付庭彦的女人们对他的死活并不在乎,他的康健,甚至没有今年金钗的款式,进贡胭脂的成色来得重要。

「皇后难为,说不定等皇上一死,皇后就直接跟着棺材抬进陵寝,跟天子陪葬了。」

说完,我直起身,从脚边拿起船桨,再没去看那一张张花容失色的脸一眼,划着舟走远了。

我的寝宫中早已空无一人,院子里的那些花,也已经枯萎,化作与泥土相同的颜色,每到深夜,我都会莫名生出一种窒息感。

不过三载,身边早已物是人非,而明知变数就在眼前,我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我去了惊鸿池泛舟,才有了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本意是想让那些嫔妃知道我听到了她们说的话,然后她们借机迫害我,将事情闹大,或许我还有机会见一见付庭彦。

毕竟一个失了宠又没有根基的嫔妃,又有什么踩不得的?

嫔妃们的速度比我预想的快一些,但是方法却有些老套。

那日我去御花园游荡归来,前脚刚一进院,后脚乌泱泱一大片人就跟着涌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来者是尚刑司的女官。

女官告诉我,有人来报尚刑司,说我背地施用巫祝之术,要谋害皇上。

于情于理说得通,我失宠,心生嫉恨,于是想要诅咒付庭彦。

不出所料,进去搜查的女官们在宫殿西边的廊柱底下,发现了一个钉满钢针的人偶,衣物上缝着付庭彦的生辰八字。

女官们不容我解释,二话不说将我押向尚刑司,我死活不走,大声说道,「我还有一个娃娃你们没找到!」

带头的女官年逾五十,皮肤细白,眼唇的边角下垂,眼神却格外明亮。

她极为平静地走到我身前,问我另一个娃娃在何处。

我朝着她扬起嘴角。

「带我去见陛下,我就告诉你。」

最后她自然没有带我去见付庭彦,而是带着我去了尚刑司的刑房 。

尚刑司里的刑房是没有窗的,如果没有烛火,整座监牢甚至透不进一丝日光。

我在那里受了三日的刑,尚刑司几乎将所有的器具都在我身上用了一遍,可我还是咬死,只要见到付庭彦,我什么都会说出来。

直到第四天,一束光从敞开的门缝中倾泻出来,我的眼睛下意识地眯起,艰难地抬起头。

来者竟是殷姚。

她手上握着一把钥匙,漆黑的铁物衬得她一双皓腕像是凝聚了一层莹白的月光,殷姚亲手解开了我吊在半空中的双手,摆脱束缚的我,同时也失了重心,直接瘫坐在地上。

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尖叫,我尚未从这一波剧痛中回过神来,殷姚将宫灯放在地上,蹲在了我身边。

我不禁掀开眼皮,打量了她一眼。

「听说你快做皇后了?」

她点了点头,为我开锁的手指相互捻搓,像是沾到了什么脏污, 极为平静地与我说了一句,「他啊……还真的是将你捧在心尖儿上。」

我默了一瞬,兴许是我这几天受刑太多,脑子有些不好使,没想出来这与她当皇后有什么关联。

「你什么意思?」

殷姚终于停止了搓捻,扶着膝盖站起身,这才对我说,「我为他办一件事,他封我做皇后,保我有生之年在宫中享尽一生荣华。」

我不禁笑出声,牵连着浑身的伤口都在痛,「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不成我要去寻求天子的真爱?」

殷姚哼笑着说了一句「天真」,然后仿佛失了耐心,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在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寻常,心弦绷紧,冷冷地与她对望,「你要做什么?」

只见殷姚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帕来,不由分说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也不知道殷姚从哪里搞到的迷药,效果不太好,我被几个人抬着手脚往外搬挪的时候,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移动中,我微微掀开眼皮,湖蓝色的天幕毫无遮拦地映入我的视野中,脚下是铺陈严密的青石砖。

我很确定自己还在宫内,于是我暗自感受了一下手脚。

虽然疼痛,但好在还有些力气。

那两个人抬着我似乎走到了宫门处,只听那守门人向二人要出宫的令牌,于是抓住我足踝的人放开了我,从怀里摸索着什么,走向守门人。

这一刻,我猛然翻身而起,那二人猝不及防,伸手抓我的时候,连片衣角都没有握到。

我头也不回地狂跑,只听后面的人开始大声叫喊着「来人」,又被人捂住了嘴。

「不要命了!事情闹大我们都要掉脑袋!」

那道声音被我飞速甩到身后,我如同一只旷野中奔腾的鹿,执着地盯着远方的重重屋檐,足尖交替,不敢停留。

我小心的避过守卫与禁军,一路奔向付庭彦的寝宫,汗水沿着脊梁滑落,流过伤口疼痛钻心蚀骨,却让我更清醒了几分。

陈内侍站在台阶上,远远瞧着我朝这边走来,瞠目看着我的方向,伸出手指,对四周的守卫大喊。

「拦住她!」

他说得对,有些线不能越,但事到如今,我不越,就再没机会了。

十几名守卫朝我冲了过来,混战间我拧断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夺下了对方的刀,我手上的寒刃像是一道术法,所过之处,无人近身。

因为陈内侍说的是拦住我,而不是杀掉我。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惊喜,见众人不敢上前,我持刀的手臂伸平,刀尖指向陈内侍。

「放我进去。」

见陈内侍面沉似铁,我的目光落到他身后的门,扬声朝着门内人喊着,「我受了三日的刑,一路从南泽门跑来,四进院落,七条长巷……」

喉间被情绪堵住,我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若不见我,怕你后悔。」

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门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身边的禁军渐渐围拥过来。

我望着那道门,绝望地喊出了那个名字,「付庭彦!」

士兵们冲上来,我没再反抗,任由他们将我摁在地上,陈内侍疾步走过来,连声嘱咐禁军,赶紧将我带走,我正被人拎着站起身,准备拖走,那道门终于缓缓打开。

一位女侍从门内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遥望着这边的混乱,面色如水,波澜不惊地说道:「陛下让她进来。」

然后,女侍的目光又看向陈内侍, 「陛下让我告诉你,去传暗卫,备马车。」

陈内侍肩膀猛然缩了一下,恭敬地回了声「是」,折身急匆匆地走了。

我挣开束缚 ,三两步冲上台阶,闯进了内室。

即便用了熏香,依旧遮盖不住寝宫浓重的药味,因为担心付庭彦受风病情加重,床辇与窗都用厚重的帘幔遮盖,勉强透出几缕昏光。

窗边两名女侍正在整理挑开的帘幔,付庭彦坐在床上,后背用一个靠枕撑着,斜倚在床梁边 ,宽大的中衣罩在身上,眼窝深陷,曾经锐利飞扬的眼眸,已经覆上了一层灰翳。

他似乎想对我笑一下,可连牵扯嘴角这种事,都有些困难。

宫人们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合上了门,我每向前一步,都像在涉水而行。

我很清楚,今日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眼前高高在上的皇帝,见我走来,竟然带了几分孩子般的怯懦。

付庭彦没有看我,眼睑低垂,低声开口,「你别犯傻,尚刑司那么重的刑,会落下病的。」

来的时候我有好多话要讲,可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却安静下来。

泪水模糊了我视野,但我还是笑着的。

我牵起他瘦骨嶙峋的手,「我发现,如果我不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见我的……就像救皇后的时候,中毒的时候那般。」

那只手不知不觉反扣住我的手,紧攥在手心里。

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神都不愿与我交汇,我蹲下身,凑到他的膝间,将那青筋纵横的手背贴上我温热的脸颊。

「你别不见我,真的到了那一天,就真的没机会了。」

付庭彦叹了口气。

「到时候我舍不得你,拉着你陪葬,你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吧。」我将眼泪蹭到他的手背上,忽地笑出声,「让人送我下皇陵的时候,记得给我一杯毒酒。」

头顶的光暗下来,付庭彦倾身,伸出手臂拥住了我的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与爱意,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心里去。

他沉静的声音在胸腔中作响,「你可还记得那一个待定?」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及那个惑君文书,于是点了点头。

「记得。」

「你还欠我一个约定没有做。」他安静地说道,「现在该还了。」

「你说。」

「我要你好好活着,要长出牙齿与利爪,无论谁要伤害你,都要加倍奉还。」

我哽咽着哭出声,抬起脸来,却又被付庭彦捂住了双眼。

他不愿让我看到他狼狈的模样,有柔软温润的唇瓣,印在了我的鬓间。

「蒋暮,今生没有予你的,你来世找我讨……」

今世账今世算,来世我要去何处寻你?

可我还未曾来得及问出口,只觉得颈间一阵尖锐得疼痛。

一枚针扎进了我的后颈,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32.

那针与殷姚的迷药效果不同,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马车上。

我挣扎着探出头,朝着马车外看去,四周山林密集,远处锋利的山脊锯齿状起伏,线条曲折。

早已经出了京都地界。

押送的人从不与我交谈,我们行进了一个月,山河景致变换,最终化作了沙州的模样。

到了沙州城外,他们为我解开绳子,将我扔下马车,如云烟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一路走回蒋府,父亲见到我时,只是愣了一下,却并不惊讶,他交代下人给我收拾房间,让我先休息。

回到蒋府的当天,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晨雾弥漫的山林,我握着一张弓,想要猎鹿,却在山林中发现了付庭彦的身影。

我狂喜,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对方如同没有听见一样,至始至终都未曾回过头,我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

直到我亲眼看着他步入一片水泽,被水漫过发顶。

我霍然睁开眼睛。

窗外的老树被风吹拂,发出枝叶摩挲的声响,绵密轻柔。

我终是无法接受他以这样的方式,与我告别。

本以为,我会一直陪伴他到离去的那天,我知道会死,或者像被人遗忘的妃嫔一样,步入永不翻身的冷宫。

可我不怕。

我怕的是如今这般境地,脑海心底被那个人塞得满满当当,或许至死都不会放下。

我爹终是看不下去我日渐消沉,提着一壶酒来到我的房间,与我对饮。

明月高悬,夜晚的空气里浮动着青草香。

我将这话说与我爹时,我爹望着掌间的夜光杯,缄默了一会儿。

「可是他怕。」

我爹告诉我,在我与付庭彦即将回京的前夕,付庭彦将他叫到了房间。

年轻的帝王用帕子捂住口唇,咳嗽严重,直到止歇,才将帕子拿下来,触目惊心的鲜红已将布料浸透。

付庭彦自知命不久矣,他告诉我爹,如果他死了,我将会被遣送回沙州。

我爹以为我得罪了付庭彦,所以付庭彦要休了我,几番恳求之下,付庭彦的神色陡然变得冷厉起来。

你家拼得过兵部尚书还是御史中丞?

一句话噎得我爹哑口无言。

「娶她时,我曾与你书信,说要尽我所能护蒋暮周全……我若死,蒋暮没有生路,与其枉死宫中,不如回到沙州重新生活。」

付庭彦说这番话时,目光满是不舍,却难掩坚决。

「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

我沉默地望着杯中物,端起来一饮而尽。

烈酒如刀,灼烧感一直从舌尖蔓延到胃里,爆竹似得炸开。

我被这酒呛得流出了眼泪,我爹望着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哭吧,什么时候哭到想起来不会那么疼了,就该放下了。」

我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湿润,摇了摇头。

于我而言,将有他的过往统统忘却,我才能好好活着。

从那日起,我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偶尔去我爹的校场帮忙,繁忙而规律。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付庭彦去世的消息从京中传来。

我爹带着消息回到府中时,极为忐忑,他将消息说与我时,我只是轻蹙了下眉心,然后接过他手中的马鞭。

「今天做了羊肉汤,凉了就膻了。」

饭桌上,我安静无声地吃着,我爹有些紧张地瞧着我,最终还是没忍住。

「你别憋着……」

「我会没事的。」我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羊肉,喉间的酸涩与米饭一同吞入了喉,「再给我些时间。」

他死后,付庭彦这三个字,被我硬生生从脑海剔了出去。

时光荏苒,两年后,我嫁与我爹帐下的一位副将。

副将农户出身,没读过多少书,可为人胆大心细,憨厚耿直,因为战时救了我爹,被封为副将。

成亲那天,一个铁血铮铮的汉子,风沙磨砺过的粗糙面颊上流露出一丝羞涩的红,他视若珍宝地捧着我的手,欣喜地对我说,「我会好好待你的,保证比将军对你还要好。」

他的确对我很好,说到做到。

几年后我为他生下一子,可这好没能伴随我多久,便跟着副将走了。

那年我的孩子五岁,匈奴滋扰边境百姓,副将得令带兵追击匈奴,深入大漠,却不幸遇到匈奴主力。

副将宁死不降,拼力搏杀,最终被匈奴砍断了脖颈,全军覆没。

我独自一人抚养孩子,儿子十三岁时 ,我爹老得已经犯了糊涂,最终在一个秋日之中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些我生命中重要的人,都已经相继离开了。

终于轮到我时,我已经七十五岁了。

旧病折磨得我连说话都艰难,我勉力睁开眼,儿子神色悲悯地跪在窗边,握着我干枯的手。

他已经娶妻了,妻子很漂亮,是个知书达理,活泼正直的姑娘,能够与他携手一生。

我年纪大了,迷离之际不太清醒,脑子都乱成了一团线球,纷纷绕绕,却又有什么东西,在乱线之中,逐渐清明。

终于认清了那是什么后,我忽地笑了起来。

本以为已经忘了。

儿子见我望着床顶的帷帐展颜,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

那里空无一物。

他怯声轻问我:「母亲,怎么了?」

我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伸向半空。

「付庭彦,你欠我的,我来讨了,记得还啊。」

「还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儿子的疑问变得飘渺虚无,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我缓缓垂下了手。

——付庭彦,记得还啊。



——完——


文章名称:《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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