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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炖马靴》 迟子建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许玮

每当晋北的天空飘落雪花,我总会遥想茫茫大兴安岭,遥想迟子建的故乡漠河北极村,那里是否也正飘着雪,雪花将天地落得一片苍茫。或者,挺拔的松柏在风过之时,掀起阵阵涛声,哗哗哗地在人间演绎着自然的天籁。这时候,一支安静的笔,和着窗外的风雪声,在纸上划过,一笔一笔,焐热了自己心底的寒凉,也让遥远他乡的读者,听到了白雪和清风的诉说。她便是作家迟子建。

大兴安岭到处都是树,树是黑土地的精灵,无声地守望着世界的瞬息万变。它们的无声,恰恰是迟子建笔下最有力的爆发,而小说集《炖马靴》,是迟子建30多年小说艺术探索的一个浓缩。小说《逝川》中,鱼儿能流泪,替年老的渔妇吉喜抒发青春逝去的悲凉;《雾月牛栏》《一匹马两个人》中,普通的牛马富有神性,通了人的言语,能在善与恶、爱与美的角逐中,守护灵魂的纯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蒋百嫂的一曲曲歌哭,有些歇斯底里,可何尝不是经历了人生变故的迟子建自己对伤痛的倾诉呢。只是,一己的悲欢在众生的悲欢面前总是显得那么渺小。迟子建用温情疗治自己的创伤,也安慰了那些可能坠向颓萎之海的灵魂,而《炖马靴》这则短篇,则倾注了她对故乡林海雪原最深的感情。

1989年,迟子建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北极村童话》。评论家曾镇南先生在序言中写道:“迟子建的文学才华,几乎是附着在北极村的林子、菜园、江畔、木刻楞、马爬犁……上面的。她生养于斯、魂系于斯、歌吟于斯。她的那些写的最有感情、最有韵味、最有辞采的小说,都是这片北国水土的结晶。”曾先生慧眼识珠,当年的“文学新星”,日后果然成了著作等身的大作家。然而,不论迟子建后来写出多少优秀的作品,熟悉她的读者总会记得她初登文坛时的那部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读《北极村童话》,很自然地会想到文学前辈萧红,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在我看来,迟子建一出手,便很顺畅、很自然地与萧红在文气上有了承接,并始终保持了一种写作底色:干净、清纯、温暖。因此,读迟子建的小说,总会不由地联想到萧红。

萧红的人生只有短短31年。尽管贫病交加,情感生活落魄,但有一个爱她的祖父,她的文笔始终散发着孩童的纯净和少女的情怀。迟子建童年生活在外婆家,北极村的风土人情、外婆无形中的文学启蒙,让她的写作自始至终带着童真的可贵,流露出少女的天真烂漫。从这一点说,迟子建和萧红相似。有些作家很不喜欢读者评论其风格像谁或接近谁,但却常常存在这样的像或接近。在散文《落红萧萧为哪般》中,迟子建写她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祭奠萧红的情景。她把红酒洒在一棵大树下,为萧红斟上了一杯岁月的沉酿。那简直是两个隔代的文学才女在对话。萧红一生孤寂漂泊,饮尽人间苦水,可能连喝一杯红酒的从容都不多,但《呼兰河传》散发的质朴和童趣,让翻开它的读者无不嗅到黑土地的味道,也感到了家的温煦。有多少作家在东北的黑土地上耕耘书写,而萧红与迟子建这两位身处不同时代的女作家却异常引人注目。萧红和迟子建是东北的黑土地养育的两个隔空的文学精灵,只是,孤寂与病痛终没能让萧红完成理想中的作品,而尽情书写大东北乡情的重任,落在了迟子建肩上。在文学开掘人性的深度方面,迟子建早已超越了萧红,她比萧红更深入地揭开社会表层的脓包,透视芸芸众生的爱与痛。迟子建有相当一部分作品融入了自己遭遇的种种人生寒凉。因为有过切肤之痛,所以,生离死别在迟子建笔下是那么让人揪心,就如同萧红叙写饥饿和漂泊。没有切肤的疼痛,文字永远也不会打动人。

迟子建热爱自己的故乡,所以她的作品始终有一个主题:故乡。她在一篇文章里说,“我的文学之路不管多么曲折,都有一个清晰的指向,那就是我的故乡,那就是我的心灵。”迟子建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的写作入口和出口,早期写北极村,后来写哈尔滨,无不如此。光阴荏苒,哈尔滨几经变迁,早就是汇聚了苏俄风情的国际大都市。萧红和萧军当年艰难栖身的“东兴顺旅馆”早不在了,但苏俄风情的历史建筑留了下来,成为这座都市吸纳融合多元文明的见证。迟子建把这些建筑一遍遍打量,甚至每天都与它们擦身而过,《起舞》《晚安玫瑰》,这些地域风情极浓的作品,倾尽了她对生长于斯的故土的恋情。

任何一个作家都是饮故乡的水才出落成作家的,故乡的水土赋予每个作家不同的禀性,而故乡是每个作家取之不竭的宝库。北极村有的是白雪,有让城里人羡慕的波光潋滟的河流。一个与江河、雪花为伴的作家,笔下的文字能不干净、清冽又纯美吗?不管写何种题材的作品,迟子建从不离开故乡的风情。在获颁茅盾文学奖的仪式上,迟子建说了这样的感言: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颁奖台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故乡,有森林、河流、清风、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给我的文学世界注入了生机与活力。承接了文学的血脉,土地和传统的营养便自由吸纳。迟子建是她故乡风物的文学代言。

从上世纪80年代初登上文坛,迟子建走了长长一段文学路。她的创作高产又高质,但既不是百米赛道上的冲刺,也不是跨栏时的速度与激情,而是在文学的跑道上不徐不疾,悠然自得。一个作家,难免不受时代的影响,也常常容易被归类、贴标签,甚至还有作家会被冠以“嫉恶如仇”之类的名,但迟子建没有。她安静地写,写故乡,写黑土地的白雪与河流。她有一支魔术棒一样的笔,但又无法让评论家和读者简单把她归类,她也无心把自己推向文学潮流的尖儿上。这是作家本人的可贵,文学的底色因之而更纯粹。何谓人生的修炼?化茧成蝶的蜕变是修炼,在原野静候一颗种子发芽,亦为修炼。曾有人说,迟子建的作品太过温情,温情得像是故意躲避这个世界的污秽、不公与抗争。不过,喜欢迟子建的读者又总被她作品的温情打动。生长于极寒地带的迟子建,目睹了大自然的沧桑变幻,经历了人生的寒冷,不但没有让她的笔带上霜雪,反而给这个世界书写温暖,让读者从她的笔端感到这个世界于绝望中透出的希望,于悲凉中焕发出的光彩。神交好作家,就像与心灵的知己相遇。经历了岁月苍凉的迟子建,携着文字的温暖,像一位隐身于白桦林中的精灵,带我们在极北的严寒中跋涉欣赏,并不断地送来文学的关怀。

记不得谁说过一句话:每个作家都有生活,但并不是每个作家都驾驭得了生活,并把它写得精彩,让人激赏。迟子建做到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文学天赋。1964年的元宵节,一个取名“迎灯”的女孩降生在漠河北极村,可能村里的父老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日后会成为一颗文曲星,是提着灯盏,为人们烹饪文学盛宴的文曲星。每个人,从降生之日起,造化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有了安排。在看不见的时间和空间里,人,各自走着各自的路。或许,这是命里的注定。迟子建有一篇小说取名《逆行精灵》,而她,不正是文学国里的精灵吗!伴着极地的白雪和月光,迟子建从容地建造着自己的文学城堡,不紧不慢。文学要的就是这种不紧不慢。

晋北的冬天,没有漠河北极村那样的大雪,也没有松花江岸让人一见倾心的雾凇。正因如此,文学的风貌因地域而迥然。晋北的野酸枣、山药蛋养育着晋北人的憨直与粗犷。逢到雪落之时,逢到有朋友说漠河那一带又见到久违的北极光时,我便想起了迟子建,想起她家乡的潺潺溪流、桦树柈子,还有冷得让人牙齿打战的寒冬,当然,更会想起迟子建精灵般跳跃的文字——那些温暖直抵人心的篇章。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