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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秋佳节,广阔的夜空上一轮明月悬挂,皎洁不染纤尘,照耀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皇宫中刚刚散了晚宴,随着一辆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宫门,这座精美的皇城又渐渐安静下来。

主子们都乏了,加上宴上饮了不少酒,各自回宫安歇,而侍候了一天的宫人们,除了值夜当班的,其他人也可以松一口气,私下聚在一起过一过中秋节。

有几名太监便窝在一间小厨房里,桌上简单摆了几样菜,还有一盘月饼,一壶小酒,天天在贵人跟前战战兢兢,也就这个时刻最为放松。

太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宫内一些琐事,还有议论哪个宫女长得漂亮,虽然是去了势的男人,可话题还是离不了女人。

“说到美人,我进宫这么多年,还是‘那边’宫里那位最让人难忘,只可惜呀……”坐在上首的一个太监摇摇头,“呲溜”一声喝下瓷盅里的酒。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小太监,不明所以地挠挠头,悄悄问另一侧的年长太监:“胡公公,钱公公说的是谁啊?”

胡公公斜睨了小太监一眼,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情好,有些事说说也无妨,好叫这才进宫的嫩秧子长长见识,知道知道这皇宫内院的水有多深。

“小顺子,倒酒。”他指指面前的空酒盅。

小顺子乖觉,忙拿起酒壶,给两位公公都满上,然后端正坐好,等着听故事。

胡公公慢悠悠抿了一口酒,方抬手在空中虚点了一个方向道:“东北角那边有一处荒了的宫殿,你可曾见过?”

小顺子点头如捣蒜,“见过见过,好像是叫‘永年宫’吧?我每次从那里过都犯嘀咕,也不知道这么大一座宫苑怎么就荒废了呢,怪可惜的。”

“可惜?你要早十六年,见过那座宫殿的主子,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可惜了。”胡公公咂咂嘴,目光悠然,仿佛穿越层层时空,又看到了那个凌波起舞的惊鸿丽影。

那时候他还是初入宫门的小太监,因为不熟悉宫中道路,结果不小心闯到了御花园,若是平时还好,偏偏那天皇上御驾在此,正在水榭之上看一名妃子跳舞。

那妃子着一袭飘飘如仙的纱衣,袖边裙角缀了繁花彩蝶,身姿轻盈,旋转如飞,环佩之声叮咚作响,映着那池中碧水,仿佛要乘风而去。

因为胡公公的贸然闯入,坏了皇上的雅兴,眼见龙颜动怒,胡公公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在他绝望之际,一道妙曼女声响起:“皇上,臣妾的脚酸了,咱们回永年宫去吧,想必那樱桃酥酪也冰好了。”

娇娇软软的抱怨像一片羽毛在人心上撩过,皇上果然转怒为喜,把地上跪着的小太监抛之脑后,起驾去了永年宫。

事后胡公公偷偷打听,方知那位妃子便是宠冠后宫的瑾贵妃,因容颜绝美,连见惯美人的皇帝都惊为天人,对她宠爱有加。

不管瑾贵妃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她一句话救了胡公公一条命,他便将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间,只是瑾贵妃身份高贵,他一年也没机会见上几次,更别提报答了。

人都说“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没想到瑾贵妃也应验了这句话,那时她被查出有孕,皇上大喜之下封了她一个“皇贵妃”,仅比皇后低半头,是开天辟地头一份的尊荣,连礼服都是现赶制出来的,据说还累倒了一位顶级绣娘。

那件礼服极尽奢华,尤其是那凤袍长长的后摆上,绣着一只八尾的金凤凰,通体金光灿灿,展翅欲飞,在阳光下直晃人眼,不知多少观礼的妃子背地里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可就在瑾皇贵妃一步步沿着长长的玉阶走向皇帝的时候,她身后的金凤凰突然起了变故,凤目中忽变作一片血红,如同流出了血泪,金灿灿的凤羽上则现出血淋淋的四个大字——“祸国妖妃”。

在场的人几乎都看到了,不由得一片惊呼四起,瑾皇贵妃不明所以,在高台上转身看时,御座上的皇帝的脸色瞬间大变。

因为这个突发的变故,册封典礼没有继续下去,更有老臣死谏,说这是上天的警示,是为不祥之兆,瑾贵妃定是祸乱江山的妖女,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不可再被妖女迷惑。

皇帝心烦意乱,命人仔细检查那件礼服可是被人做了手脚,瑾贵妃则先被带回了永年宫禁足。

事实上,这件礼服在交到瑾贵妃手上之前,都是经过几番严格检查的,现在再查,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凤凰上面的血泪和血字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分痕迹,这似乎更能证明一切都是神迹,是上天对瑾贵妃降下的惩罚。

2

由于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也无法掩饰,加上朝中众臣施压,说瑾贵妃不除,怕是要有亡国之祸。

自古君王爱美人,可如果跟江山比起来,自然还是江山重要,皇帝也不例外,两相权衡之下,唯有舍弃瑾贵妃,但他到底不忍赐死她,而是将她囚禁在永年宫,不准任何人进出,变相地便是打入冷宫了。

瑾贵妃昨日还是金尊玉贵,风光无两,今日便失了君心,一落千丈,她怎么也不愿相信,一直哭求着要见皇上一面,直到嗓子哭哑了,紧闭的宫门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由于她受到的刺激太大,情绪太过激动,结果腹中未成形的胎儿竟没有保住,据见过的宫人讲,那天一打开门,满殿都是血腥气,瑾贵妃躺在血泊之中,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仿佛已经死去一般。

怀上龙子后,盛宠正浓的她被封皇贵妃,册封当天却进了冷宫

可晚上守在外面的宫人并未听到任何动静,好在瑾贵妃捡回一条命,但从此她便开始精神恍惚,哭笑呓语,皇帝其实那时候还一时放不下她,曾偷偷来看她,却被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吓了一跳,后来渐渐便不来了。

永年宫从此变成了人人忌讳之地,锦绣辉煌的外表一天天败落,除了送饭的宫人,其他人都是绕着走,生怕沾染到晦气。

大概过了半年左右,永年宫突然冒出了一声婴啼,打破了这里的死寂,送饭的宫人听到后简直傻掉了,她手忙脚乱打开生锈的铜锁,冲进去却看到枯瘦如柴、头发蓬乱的瑾贵妃,一脸慈爱地用破衣服裹起一个婴儿。

宫人霎时全身冰凉,瑾贵妃早就流产了,皇上半年没踏足过永年宫,这孩子是谁的?她目光一狠,就要上前抢过那孩子,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否则她们谁都活不了了!

见有人要抢孩子,瑾贵妃像是被触怒的母兽,一边大吼大叫一边跟那宫人撕扯,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宫人看到心中一颤,被瑾贵妃一下子死死咬住了喉咙,若不是有其他人路过听到动静,恐怕那宫人当场就要被咬死了。

瑾贵妃凭空产子的事惊动整个皇宫,皇上惊怒交加,但心中又有些不确定,他把当初给瑾贵妃看病的太医找来盘问,太医也被难住了。

因为按照正常胎儿来说,都是十月怀胎,虽说也有早产的,可至少也得七八月份,瑾贵妃的孩子当初如果没有滑胎,那么现在生倒也合理。

可问题是,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呀,他是亲眼见到,也是亲手给瑾贵妃诊过脉的,但要说是落胎后又怀上,这月份又对不上,着实令人感到惊奇。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瑾贵妃怀的是双生子,流掉了一个,还有一个没被发现,所以说这孩子其实是一位遗漏的皇子。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推断,皇室血脉又一向严谨,皇上犹豫再三,没有下旨杀,也没有下旨赦,而是将此事封口,所有人不许再提起。

从那儿以后,永年宫彻底成为了宫中的禁忌,私下无数版本的流言乱飞,后来杖毙了几个传流言传得厉害的宫人,这才消停了不少,等时间久了,宫中新人换旧人,才慢慢地被人遗忘了。

3

小顺子听得入迷,独自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胡公公道:“那……那个孩子呢?后来怎么样了?”

胡公公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倒在杯子里,端到唇边停顿了一下,叹息道:“那孩子倒是活了下来,因为没被皇上承认,只能没名没分地跟着瑾贵妃在永年宫长大,瑾贵妃神志不清,宫中人又捧高踩低,可想而知他的处境。”

引起话头的钱公公一直没有插话,此时才道:“尤其是前几年瑾贵妃殁了之后,那孩子连唯一的依靠没了,身边只有一个哑巴宫人,若不是胡公公时常照应着,恐怕连饭都吃不饱。”

“什么?瑾贵妃死了?!”小顺子一声惊呼冲口而出,惹得胡公公一巴掌拍了过去。

“小点声!想掉脑袋么?”胡公公压低声音训斥道,并向窗外望了望。

小顺子缩着脖子捂着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看到他有点吓到,胡公公又放缓了语气道:“小顺子,你是运气好,正好与钱公公是同乡,这才有我俩在前面给你指路,可你要记住,即便是我和钱公公,在这宫里都要步步谨慎,你更是如此,遇事要冷静,闲事要少管,不该起的心思不要起,明白吗?”

小顺子连忙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两名大太监对视了一眼,有点后悔跟他说永年宫的事,不过既然说了,便又着重交待他不可出去乱说,更不要往那永年宫去,小顺子都一一应下了。

月过中天,三人见时候不早了,便收拾了收拾,各自回房休息。

窗上的烛光熄灭,银纱一般的月光笼了过来,天地间一片静谧,一名少女静静盘坐在屋顶之上,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眸色很淡,睁开的一瞬间似有星河流转,瞳孔的颜色便慢慢加深了一层,变成了琥珀色,宝石一般晶莹剔透。

没想在此打坐修炼,还顺道听了一个皇室秘闻,季无忧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容惬意,她最喜欢中秋节的月光了,晒着最舒服。

随着月亮的偏移,最佳晒月亮的地点也随着移动,季无忧打量了一下,便确定了下一处的位置,随即足尖一点,凌空飘飘飞起。

4

待她落下去时,感觉到脚下的屋顶似乎与刚才不同,季无忧探头一瞧,只见这处宫殿沉寂而又破败,到处黑漆漆的,院中长满了杂草,两扇宫门歪歪斜斜,形同虚设。

季无忧所站的地方是一处偏殿,顶上的琉璃瓦年久失修,破破烂烂,从这个方位看去,只见正殿的门虚掩着,门窗上面糊的窗纱早烂光了,剩下黑洞洞的格子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看着来人。

纵观整座灯火辉煌的皇宫,犹如一袭闪闪发光的华美长袍,唯有这里黑暗荒凉,像是长袍上一个破洞。

所以这是哪里一点都不难猜,应该就是刚才那些太监口中所议论的“永年宫”,那位曾经盛极一时的瑾贵妃的住所。

不过对于季无忧来说,屋顶是好是坏,不妨碍她修炼就行,所以她便不在意地原地坐下,凝神静气沐浴在月光里,慢慢进入忘我之境。

月光的精华化作星星点点的银芒,争先恐后扑到少女的身上,慢慢形成了一道旋转的光晕,将少女美丽的脸庞映衬得圣洁出尘。

蓦地,季无忧心中一动,睁开了眼睛向下方望去,然后她便看到了站在石阶上的一个少年,正目光平静地仰望着她。

那少年的长相极美,即便他披散着一头墨发,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服,也难掩绝世之姿,只是站在那里便夺去了天上明月的光彩。

季无忧被惊艳到了,脑袋迷糊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她身上施了障目的法术,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她的,所以这个少年是怎么回事?

她刚要生疑,少年已经淡淡地调转目光,走回殿中去了,季无忧眨了眨眼睛,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了看,赫然看到天上偏西的圆月。

原来不是看她啊,季无忧暗笑自己多疑,被这么一打岔,她也无心继续修炼,反正今晚汲取的月华够多了,便放松姿态,以手托腮琢磨起刚才那个少年来。

她季无忧生来便喜欢美好的事物,美酒,美景还有美人,方才惊鸿一瞥,那少年之美已是让人心动,不知放到眼前细细打量,会是怎样的赏心乐事。

等等,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季无忧后知后觉,想到了少年的身份——正是瑾贵妃生下的那个身份不明的孩子。

这下她真的惊讶了,生长在如此复杂恶劣的环境中,这个孩子居然能出落成这般模样,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嘎嘎——”随着一声粗哑的鸦啼,一只金眼乌鸦拍着翅膀飞过来,落到了季无忧的肩膀上,啄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

“好啦好啦,知道啦,我马上就回去。”季无忧拍拍乌鸦的头说道,抬起的手臂因袖子滑落,露出皓腕上的佩戴着的雪白珠串,那珠串上面的珠子很小,绕着少女纤细的手腕缠了三匝,颗颗圆润晶莹,却不知是何材质。

5

季无忧刚要起身,永年宫的宫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宫女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衣服上有几个鞋印,脸也有些红肿,走路一拐一拐的。

她站在院子里调整了一下自己,深吸了几口气,才努力迈着正常的脚步向殿中走去,她的手中紧紧抓着一个掉了漆的食盒,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敲了敲形同虚设的殿门。

里面的少年打开门,目光一扫便冷了下来:“他们又欺负你了?”

宫女拼命摇头,两手不停比划,并从食盒里面端出一盘月饼,献宝似的给少年看。

季无忧眼睛尖,看到那哑巴宫女两手的手指居然也是残缺的,而那盘月饼早碎得不成形状了,她竟还满脸的欣喜。

少年的目光微微一软,叹气道:“翠桐姑姑,你就是因为这盘月饼才挨打的吧?以后不要这样了。”

翠桐讪讪一笑,端着月饼窘迫地低下头,不料少年却伸出手,用洁白如玉的手指拈了一块月饼碎渣,放到口中慢慢吃了。

“很好吃。”他说道。

虽然他的声音平淡,可翠桐听了却一下子开心起来,将月饼全部塞给少年,然后摸黑从房中取出几件旧衣,坐在台阶上,借着月光缝补起来。

少年又一声叹息,劝道:“如此太伤眼睛,还是白日再补吧。”

翠桐却只对他笑了笑,低头又认真地穿针引线,其实小主子心中也清楚,白日里她根本没时间,不过是想哄她多休息罢了。

别看她手指残缺不齐,捏起针来却丝毫不显笨拙,缝出的针脚细密匀称,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那儿曾经破过一个洞。

季无忧诧异地举起手腕,看着那雪白珠串里面有一颗珠子迸发出一抹蓝光,莹莹闪烁,肩膀上的金眼乌鸦兴奋地拍拍翅膀,也不急着催小主人回去了。

季无忧的目光落到了那个名叫“翠桐”的宫女身上,这个女子虽然看上去丝毫不起眼,可内心深处一定怀有强烈的意愿,以至于引起了“夙心石”的共鸣,看来她这个新上任的胭脂店主有生意要做了。

6

永年宫的主仆二人在月光下逗留了一会儿,翠桐缝好了衣服,两人便各自回房歇息,少年在进门之前,似是不经意地回首望了一眼,季无忧这次相当淡定,直直回望过去,少年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进了房间。

季无忧正思忖着是不是立刻前去找翠桐,问她可有什么心愿时,永年宫的大门忽被人一脚踹开了,本就苟延残喘的门扇“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个头戴金冠,身穿华服的男子脚步踉跄地走了进来,身上浓重的酒气顺着夜风飘散,熏得屋顶上面的季无忧厌恶地倒退了一步。

两名太监慌慌张张地上前扶住华服男子,惶恐道:“殿下,陛下说过,不准任何人靠近永年宫,您还是快走吧,不然被人看到……”

华服男子一把甩开他们,喷着酒气道:“怕什么,孤贵为太子,这宫中哪里不能去得?都说这永年宫中藏着一个绝世美人,孤今日倒要看看,这美人长得是何种模样!”

翠桐听到动静首先从偏殿之中跑了出来,看到庭中站着的不速之客,她明显一愣,然后赶紧跪下行礼,她并未听清华服男子自爆身份的话,但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必是宫里的贵人。

太子皱了皱眉头道:“你就是那个美人?看着不像啊,抬起头来。”

翠桐战战兢兢抬头,她如今二十有余,因为常年的辛劳,形同三十多岁,勉强算个中人之姿,太子的眼光一向苛刻,扫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竟敢蒙骗孤,这算哪门子绝世美人?!”他走过去狠狠一脚踹在翠桐心窝上。

可怜翠桐是个哑子,只能发出一声闷哼蜷缩在地,胸口的剧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住手!”少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翠桐倒地,他从殿中奔了出来,想要扶起翠桐。

太子只觉眼前一亮,直直地盯着少年的脸庞,惊叹道:“没想到真的有美人,果然是人间绝色。”

他借着酒劲,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将他扯到面前,另一只手放肆地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细看之下,这张脸竟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致,令人忍不住目光深陷,不能自拔,太子的眼神渐渐炽热,带着一抹势在必得。

少年并不强行反抗,他只冷冷地看着太子,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两个太监吓坏了,冒死凑到太子身边颤声提醒道:“殿下,他……他身份特殊,殿下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太子虽暴戾跋扈,但脑子不笨,听完便醒悟到,这名少年正是当年瑾贵妃生下的那个身份存在争议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那又怎样?父皇早就把这座废弃的宫殿遗忘,包括里面的人和事,既然不被承认,他就不是皇子,只不过是一个在阴暗角落挣扎求生的卑贱之人罢了,还不是任人鱼肉?大不了玩过就弄死,毁尸灭迹,没人知道就行了。

太子目中闪过一抹阴狠,不由分说攥紧少年的手腕,将他拖进了黑洞洞的大殿里去。

翠桐见此情景,忍着胸口的剧痛,拼命向台阶上爬,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她不明白,明明这么多年他们主仆二人一直小心翼翼,活得像是夹缝里的老鼠,已经努力减少存在感了,为何还是招来了灭顶之灾?

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翠桐被两名太监按在了原地,他们是太子的人,硬着头皮也得替太子把风,扫清障碍。

翠桐的脸贴在破碎的石阶上,沾满了灰尘,她从残破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低哑的嘶吼,绝望到了极点。

7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眼前充斥着柔和的白光,翠桐的脑中一阵迷茫,她这是死了吗?

“愿意与我做一宗交易么?它可以满足你任何愿望。”一名精灵似的少女在白光中出现,歪着头同她说道。

翠桐转着头望了望,发现上下左右皆是茫茫,自己并不在永年宫,而是在一个很奇异的空间。

“你是谁?”她这句话一问出口,便吓了自己一跳,摸着喉咙满脸的难以置信。

季无忧笑道:“这里是神识营造的空间,你现在是意识形态,不受肉体的桎梏,所以你是可以说话的。”

“那……那小主子怎么办?我得去救他!”翠桐一脸焦急。

“不用担心,我们在这里属于意念交流,对于外面来说不过几息时间,耽误不了事的,你如果想救他,不如——买我一盒胭脂?”

翠桐有点蒙,买胭脂和救人有啥关系吗?

季无忧笑容加深:“自然有关系,你买了我的胭脂,我不仅帮你救人,还让你达成心底埋藏的最大心愿。”

翠桐全身一震,心底的心愿吗?这个奇怪的少女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咬了咬牙,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她幼时在乡间长大,听过不少关于稀奇古怪的传说,知道没有什么好处是平白得来的,不管做什么交易,总要出卖些自身东西,后果都是极其严重的,可她如今顾不得了,就算用她的命去换,她也愿意。

季无忧看穿了翠桐的心中所想,摇头浅笑道:“没有那么严重,我只要你一缕至真至纯的愿力,对你的影响大概就是以后会容易精神不济,倒不至于危及生命。”

翠桐还是不明白,愿力又是什么?听起来挺玄的,她该怎么给出去呢?

季无忧耐心回答道:“愿力就是一个人心底强烈意愿凝聚出来的力量,至于怎么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收取。”

话说至此,翠桐不再犹豫,果断拍板道:“好,我买了,望姑娘不要食言。”

季无忧含笑一拂袖:“买卖成交,童叟无欺。”

8

翠桐的意识模糊一阵后猛然清醒,她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两个太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倒在地,而她原本痛得要死的胸口也恢复了正常。

原来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她的幻想,翠桐急忙向殿中冲去,她心急如焚,生怕少年已经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殿门敞开着,里面很暗,翠桐冲进门之后,待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了屋子里的场景。

只见月光透过破烂的窗户照进来,洒在两个人身上,其中一个背抵着柱子,衣领被人扯得有几分凌乱,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锁骨,平时冷静的呼吸此时显得略微急促,正是她牵挂着的小主子。

而另一个人则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她一手撑在少年的头侧,慢慢凑近去看少年的容颜,姿势看上去有些暧昧,可偏偏少女的眼神纯净无邪,满满的都是欣赏之情。

翠桐认出了少女就是刚才说要卖给她胭脂的那个,顿时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看到太子就倒在两人的脚边,人事不省。

“我叫季无忧,你呢?”少女看够了美人,心情愉悦地开口说道。

少年长长的睫毛一颤,垂眸道:“柳孤尘。”

季无忧还想再问,金眼乌鸦飞进来,站在她的肩头,警告地叫了一声,小祖宗,正事要紧!

真扫兴,季无忧不太情愿地转过身,走到翠桐面前,手一伸,掌心多出了一枚小巧的胭脂盒,“这个给你,待你愿望达成之时,我便会来收取愿力。”

翠桐怔怔地接过,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小小一盒胭脂,就能够达成她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心愿。

“你用了自然就知道啦。”季无忧对着她眨了下眼睛,回头又恋恋不舍看了一眼美人,便轻松地摆了下手当做告别,下一刻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柳孤尘望着这神奇的一幕,脸上却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他低头看了下地上昏睡不醒的太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个大麻烦该怎么解决是好?

9

季无忧回到了胭脂店,一走进后院便看到璃若懒懒地躺在季疏明的腿上,季疏明则认真地把葡萄去皮,然后塞进璃若的口中。

要不要这么腻歪?季无忧一时生无可恋,她爹娘都老夫老妻了,还整天没完没了秀恩爱。

“你还知道回来?天天野得看不见人影。”季疏明撩了自己闺女一眼,手上剥葡萄的动作不停。

璃若咽下口中的葡萄,撑着头看向女儿笑道:“可有收获?”

还是娘亲明察秋毫,她分明是出门有正事,她老爹就知道瞎教训人。

“有啊,娘亲,我做成一桩买卖哦。”季无忧晃了晃手腕上的珠串,有些小得意。

璃若眼中有了笑意,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我们阿颜最棒了。”

阿颜是季无忧的小名,一般也就亲近之人才会如此亲昵地唤她,季无忧趁机过去,一屁股挤走了老爹,抱着璃若的胳膊撒起娇来,哄得璃若笑靥如花。

季疏明无奈地让开位置,看着她们母女亲热,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只不过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院子里的那一片枯枝,眼底又隐隐有些黯然,那里曾经长满了红色的灼灼繁花,如今只剩下了干枯的花杆,颇有些凄凉。

他还记得当初的璃若,是多么地宝贝这些韶颜花,她日日看着这幅场景,不知道得有多难过,不过幸好有阿颜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颜便是韶颜花的化身。

“你说的那个皇宫我也去过。”璃若听完女儿的讲述,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当年季无忧还没有出生,璃若仍是逍遥三界的胭脂店主,随缘邂逅那些渴求扭转命运的女子,其中一个便是名叫“柳梦玉”的宫廷绣娘,她出身卑微,苦练绣技,好容易进宫做了绣娘,本以为日子会好过一些,不想宫中生活更加压抑,宫女之间也少不了勾心斗角。

柳梦玉的绣技高超,又是孤身一人,受众人排挤嫉妒,过得举步维艰,偶然一次她去一位宠妃宫里送绣品,见识到了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说是锦绣成堆,宠爱万千。

她非常羡慕,但飞上枝头做凤凰这种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她也只能幻想一下罢了,可大概是老天垂怜,她遇到了璃若,并用“灵巧”换了一盒胭脂,从此梦想成真,开启了宫女变贵妃的逆袭之路。

“我只看到了她宠冠后宫的结局,之后便没再关注,不曾想到头来她落得如此下场。”璃若随口感叹了一句。

季无忧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对了娘亲,那她的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胭脂的力量吗?”

璃若摇头:“不是,我给的胭脂差不多就在她封皇贵妃之前用完了,就算她不遭此劫,容貌也会由盛而衰的,更别提护佑腹中胎儿。”

猜不透就不猜了,反正季无忧只是随便问问,那个名为“柳孤尘”的少年虽令人过目难忘,但季无忧见识过的三界美人多了去了,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她忘怀。

10

中秋节第二天的早晨,太子和两个太监在永年宫附近被人发现,据说三人醉得不省人事,而且衣衫不整,姿势不堪入目。

都说太子荒唐好色,没想到连自己的贴身太监都不放过,酒后乱性,竟跑到永年宫那等僻静之地胡作非为。

皇帝听闻之后大怒,若不是皇后苦苦求情,他废太子的心都有了,最后气不过,亲自鞭笞了太子十几鞭子,打得他鬼哭狼嚎才消了气,然后责令他闭门不出,禁足思过,而那两个倒霉太监也被处死了。

不过经过此次事件,皇帝忽然想起了被遗忘的永年宫,这么多年他不愿踏入那里,宁愿那个让他惊为天人的美丽女子永远定格在记忆里,直到瑾贵妃死去他也无动于衷,因为在他心里,瑾贵妃变疯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至于那个孩子,他因为心中矛盾,索性当做不知,任其自生自灭,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怀着复杂的心情,皇帝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一个心腹太监悄悄去了永年宫,他站在荒草萋萋的庭院中,过往的回忆一点一滴逐渐清晰,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满庭花开锦簇,佳人回眸一笑。

皇帝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惆怅,他身边宠妃换了又换,可瑾贵妃却始终是心头上那一颗不可磨灭的朱砂痣。

一阵风吹来,迷了皇帝的眼睛,他揉了揉,模糊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抹窈窕的身影,皇帝一惊,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便呆住了。

只见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盈盈而立,对着他勾唇浅笑,恍惚间皇帝差点以为是瑾贵妃死而复生,因为两者给他的感觉太像了。

11

昔日的哑巴宫女翠桐,一跃成为了皇帝的妃嫔,这件事引起后宫一阵轰动,宫人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毫不起眼的卑贱宫女,怎么就一夜之间乌鸦变凤凰,变得明艳照人,还被皇上看中了。

尤其是胡公公,见到这个新晋宠妃的容貌时,惊得手中的拂尘都掉落在地,他年少时曾见过瑾贵妃的风采,此女竟与瑾贵妃不相上下。

翠桐先是被封为了“美人”,后因独得圣宠,博得龙颜大悦,没多久就升到了妃位,封号为“瑜妃”,赐住“锦鸾宫”,皇帝对于瑜妃近乎痴迷,几乎夜夜都要去锦鸾宫安歇。

锦鸾宫是宫中数一数二的豪华宫殿,里面处处彰显着贵气和奢华,柳孤尘穿着一袭素锦织就的长袍,明明身上什么饰物没有,可他只需静静坐在那里,就将周围的一切比了下去。

“翠桐姑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对坐在上首的瑜妃轻声问道。

瑜妃身着锦绣宫装,头挽高髻,上面佩戴金灿灿的华胜步摇,看上去华贵无双,半点也找不到那个哑巴宫女的影子。

她温柔地看向柳孤尘,说道:“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一定要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利,才不会再被人欺负。”

柳孤尘又何尝不知,他对自己的长相以前并不在意,可后来竟惹来太子那等好色之徒的觊觎,便明白了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如果想要保全自己,就必须要强大起来。

想起那晚的遭遇,柳孤尘还有些恍惚,当时他即将受辱,幸好那个神秘少女及时出现,犹如神女降世,顷刻间将他拉出了深渊。

后来翠桐用了少女给的胭脂之后,不仅容貌大变,竟连受损的声带也被修复,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激动过后,她告诉柳孤尘,自己要去做一件事情,事关两人的命运,以前不说是觉得今生无望,现在不同了,她握有如此厉害之物,定要放手一搏。

后来便有了瑜妃的横空出世。

柳孤尘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当年,我的母妃是被人陷害的,对吗?”

瑜妃惊讶抬头,她来到永年宫时,瑾贵妃已经疯得认不出人,整天不是胡言乱语,就是发怒乱砸东西,那时的柳孤尘还不到八岁,被他母妃打伤是家常便饭,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一声不吭,只缩在墙角,用一双瞳孔幽深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某处。

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能尽力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维护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其实最开始母妃并没有疯得很厉害,她清醒的时候会抱着我,教我读书识字,跟我讲述她从前的风光,憧憬着有一日能够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她怜惜我得不到认可,给我取名‘孤尘’,说即便是小小的尘埃,或许也会有随风直上的那一天。”

柳孤尘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瑜妃却一阵心酸,她记得瑾贵妃最失控的一次,用两只枯瘦的手死死掐住了小孤尘的脖子,若不是她取饭回来发现,恐怕他就要被亲生母亲掐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了永年宫吗?”不待柳孤尘回应,瑜妃又继续说道:“因为我当时如果不去,有可能当时便死了。”

12

翠桐幼时入宫,进入绣坊学艺打杂,她人小力薄,经常被人使唤得团团转,只有一位柳姐姐不仅不忍给她增加工作量,偶尔还会帮她分担一些。

柳姐姐的绣技很好,私下里便会传授翠桐一些刺绣技巧,翠桐心思灵敏,一学就会,两人渐渐有了姐妹之情。

突然有一天,柳姐姐被皇上看中,一夕之间飞上了青云,成为了瑾贵妃,翠桐虽然诧异,但也为柳姐姐高兴。

瑾贵妃曾问过翠桐,要不要跟随在她身边,翠桐婉拒了,她不想给柳姐姐添麻烦,想要靠自己的能力在宫中生活下去。

后来瑾贵妃忙于侍奉帝侧,与翠桐便很少联系,但她托人来给翠桐带过话,说如果翠桐有麻烦,可以来永年宫找她帮忙。

再后来,瑾贵妃要封皇贵妃,礼服由绣坊加紧赶制,翠桐当时经过努力已经是一名技艺娴熟的绣娘,可就在这种时间紧迫,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她却被排除在外,这让翠桐觉得十分奇怪,而且绣娘里面有一个叫夏蕊的,负责保管礼服,表现得对翠桐格外防备。

这个夏蕊掐尖要强,以前柳梦玉在的时候,她事事都要与柳梦玉争个高低,后来柳梦玉成了瑾贵妃,成为了她难以企及的存在,这才作罢。

等到瑾贵妃出事,翠桐才惊觉,怕是有人暗中指使,在那件礼服上做了手脚,尤其是夏蕊,表现得太可疑了,于是翠桐决定留在绣坊,将礼服的事情调查清楚,好还给柳姐姐一个清白。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夏蕊,但夏蕊对她的警戒心很重,不管她如何示好,夏蕊都不肯信任她半分,更别提吐露相关内情。

但翠桐很有耐心,她作为一个身份卑微的绣娘,在宫中并不惹人注目,而且任劳任怨,活得像是一个影子,时间长了,夏蕊便也渐渐松懈。

有一次夏蕊在工作时走神,不小心打翻了绣架,把快要完工的一幅重要绣品弄坏了,她急白了脸,受到处罚是小,如果这次把差事办砸了,她以后恐怕就别想再得到重用。

这时翠桐站了出来,帮六神无主的她想办法,后来更是不眠不休地熬了一个通宵,将那绣品修补得天衣无缝。

夏蕊看着翠桐熬得通红的双眼,心中五味杂陈,她趁着接绣品的工夫,低声在翠桐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便抿紧双唇板着脸走了。

翠桐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工作。

但她微微颤抖的手,怎么也捏不稳针,夏蕊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她的脑中轰隆隆作响——

“如果想要活命,停止你的调查。”

原来夏蕊早就看透了她要做什么,可她为何还愿意冒险来警告她?

没等翠桐想明白,夏蕊突然死了,被人发现从井里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泡得变了形状。

翠桐陷入了惊恐之中,她隐隐觉得夏蕊的死不简单,说不定下一个死得就是她,那个幕后黑手的势力大到可怕,根本不是她一个宫女可以抗衡的。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证实,有一天她回房,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忽觉得味道不对,便没有再喝,可那一口茶水下肚,她的喉咙便跟用烙铁烫过一般,一番痛苦挣扎之后,她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翠桐心惊胆跳,此后她为了保命,故意制造了一场意外,自残两根手指,以“无法继续做绣娘”为由自请去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永年宫,在那里当差是公认的苦差事,就像提前一脚踏进了坟墓,也正是因此,她侥幸逃过一劫。

“或许夏蕊在死之前有预感,她曾在有次与我擦肩而过时,目光轻轻扫了一眼她的绣架,我当时不解其意,后来她意外出事,我便半夜偷偷去查看绣架,结果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块洁白的绢帕,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瑜妃陷入了回忆,手指紧紧揪住了手中的绣帕。

“可我不觉得夏蕊会留一块什么都没有的帕子给我,再想想瑾贵妃礼服上面的血字是在白日显形,我便有了主意,因为怕有人监视,我来到永年宫后又耐心等了好久,才把帕子拿到了阳光下。”

“果然,那帕子上慢慢现出了血红色的绣字,短短数句,却讲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那上面说此种绣法名为‘鬼绣’,整个制作过程不能见半点阳光,这样制作出来的绣线会根据周围颜色变色,进而变成了隐形丝线,可一旦暴露在阳光下,绣线便随之瓦解消散,不留半分痕迹。”

瑜妃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遏制自己颤抖的嗓音,她当时刚看完这几句话,便眼睁睁看着那些血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块洁白的绢帕,心中一片骇然,可即便她知晓了这个秘密,又能怎样?

夏蕊这样熟悉“鬼绣”,想必她是精通此法,瑾贵妃的礼服八成就是她动的手脚,原因出于嫉妒或者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利用了她,扳倒了瑾贵妃,然后又在几年后杀了夏蕊灭口,之所以不在当年立刻动手,应该是怕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而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露出半点马脚,瑜妃到如今都不敢肯定是谁,只模模糊糊有几个猜测。

柳孤尘没想到当年之事竟隐藏着如此多的惊心动魄,他望着瑜妃含泪却清亮的双眸,沉静道:“如今你高调上位,是想引蛇出洞?”

瑜妃点点头,她知道这样做十分冒险,可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那胭脂的神奇效力不可能维持一生一世,她要抓紧时间才行。

柳孤尘也深知这一点,他思索了一下说道:“完全依赖此等逆天之物终不可靠,也罢,我们便放手搏一搏吧。”

瑜妃与柳孤尘相处多年,她比宫里其他人都要了解这个曾经的小主子,人人都说他身份尴尬,龟缩永年宫任人欺凌,可她却知道,他天资聪慧,冷静自持,明明那么小的年纪便困于方寸之地,却仿佛早早地阅尽人世沧桑,淡泊了一切俗世的欲望,有些事情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他不想做。

13

也不知瑜妃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皇帝,柳孤尘的皇子身份得到了肯定,正式取了名字,并记入瑜妃名下,成为了皇室堂堂正正的七皇子。

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出现在人前,崭露头角,虽然关于他的生母之事仍旧讳莫如深,但如今瑜妃势头正足,谁也不敢上前招惹。

当然了,一般人不敢,不代表没人不敢,就比如现在,柳孤尘在御花园散步,恰巧遇到了太子一行人,便被其不怀好意地拦住了。

太子一脸阴沉,他一向不得圣心,又因那次醉酒事件被父皇彻底厌弃,若非他有皇后一族在背后撑腰,恐怕他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他酒醒后隐约记得发生的事情,想要报复却因被禁足无法实施,等他被放出来,瑜妃已经如日中天,将柳孤尘护在羽翼之下,太子既惊又恨,惊的是当初那个不起眼宫女竟出落得如此美艳,恨的是如此的话,他想要下手便没那么容易了。

“你们得意不了多久,一个是妖妃之后,一个是新晋的祸国妖妃,就算父皇一时糊涂,朝廷元老们又岂能容忍?”太子靠近柳孤尘,阴恻恻地说道。

柳孤尘眉毛都没有动一根,慢条斯理道:“太子慎言,如果瑜妃娘娘是妖妃,那宠幸她的圣上又是什么?”

“你!”太子没想到他会还嘴,扬手欲打,可看着眼前这张完美无瑕的脸,他竟有些不忍下手。

他的脸色几度变幻,最终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你且等着吧,当初你那个亲娘的下场就会是你和瑜妃的下场。”

柳孤尘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太子果然是蠢,迫不及待地跑过来不打自招。

他和瑜妃一开始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当今皇后,只不过一直不能肯定罢了,现在太子的话无疑帮他们确定了目标。

那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皇后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安稳,突然冒出来的瑜妃勾起了她一些不好的回忆,当年的瑾贵妃便是这样,一步一步紧逼凤位,让她寝食难安,用了很多手段也未能起效,直到那个名叫夏蕊的绣娘出现,贡献了一项秘技,她才得以将瑾贵妃狠狠推下去,永坠尘埃。

她现在很后悔后来没有斩草除根,让永年宫这个邪门地方死灰复燃。

其实仔细想来,瑜妃都不算什么,毕竟皇上年纪大了,再多的宠爱又能持续几年,主要是那个七皇子,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即便面对满堂朝臣也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而且思维敏捷,见解独到,让一件原本令人头疼已久的政事迎刃而解,引得皇上对他另眼相看,原本就碌碌无为的太子被衬托得更像草包,皇后一脉脸黑得能滴出水。

所以绝不能让这个孽种有出头之日,皇后联合前朝开始拿七皇子的身世施压,暗指他身份不明,不堪重用。

瑜妃一方不甘示弱,她与柳孤尘在此期间也笼络了不少人脉,虽比不上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但短时间内也可以抗衡一下,毕竟皇上如今被她牢牢攥在手中。

14

转眼到了冬至节,后宫照例举办了宴会,由皇后一手主持,邀请了所有嫔妃到场。

等到瑜妃一出场,其他人顿时都沦为了陪衬,众嫔妃多少都有点不甘心,唯有皇后毫无芥蒂的模样,与瑜妃笑意吟吟,相谈甚欢。

今日天气晴方好,难得的冬日暖阳,当即便有人提议出去走走,皇后欣然同意,当即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宴厅,去花园里散步晒太阳。

阳光虽暖,可风吹过来是凉的,侍候在贵人身边的宫女们立刻给自家主子披上了御寒斗篷,皇后的斗篷织金绣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瑜妃的就低调多了,仅在鸦青色的斗篷边上滚了一圈雪白的狐毛。

两名女子,一个高贵,一个出尘,携手在众人最前方缓步走着,阳光给两人端庄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光晕。

走着走着,忽听后面的嫔妃中爆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皇后停下脚步,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很快隐匿不见,她转过头,神情已经变成了双眉紧蹙,口中斥道:“何事大惊小怪,失了体统。”

“娘娘……您,您的斗篷……”有人捂着嘴,目中惊恐至极。

皇后下意识瞥了一眼瑜妃的斗篷,想要适时摆出震惊的表情,不料映入眼帘的鸦青色斗篷面上素净得很,什么都没有,她呆了呆,猛然回头,依稀看到织金斗篷上有血红的色彩一闪而过。

身旁的宫人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帮皇后将斗篷解下来,皇后瞪大眼睛,看着斗篷上现出的“国母无德”四个血红大字,心脏怦怦狂跳,脑中一片混乱,她不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这血字不是应该出现在瑜妃的斗篷上吗?

她骤然看向瑜妃,只见那个美丽的女子一脸的惊讶,可那双美目中分明透露出嘲弄之意,仿佛早就看穿了她的故技重施,皇后心惊胆战,在这一瞬间,瑜妃的脸和瑾贵妃的脸重叠起来!

皇后受不了这刺激,双目一翻,昏倒在地上。

15

这次的血字事件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得不让人将“鬼绣”这个最大的秘密暴露出来。

当年她利用了夏蕊陷害瑾贵妃,后来又通过威逼利诱将制作的方法掌握在手中,就是为了以后再有用到的地方,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权衡利弊之后,皇后将一切罪过都推给了绣坊的绣娘,随便安插个什么借口,找了个替罪羊了事。

原本瑾贵妃的事情她还想装糊涂,蒙混过去不想翻案,但瑜妃哪里肯,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瑾贵妃也得以正名,洗去了“祸国妖妃”的名头,追封为“皇贵妃”,这样下来,七皇子的身份就更加名正言顺,再不敢有人非议。

又是月圆之夜,瑜妃摒退了所有侍奉的宫人,独自进入了已无人居住的永年宫,她站在月下,望着这座苍凉的宫殿,心中却异常平静祥和。

“柳姐姐,我已经履行诺言,为你平冤昭雪,你可以安息了,你放心,害你的人,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瑜妃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一股支撑自己的力量开始慢慢消退,她这段时间殚精竭虑,暗中铺设情报网,必要时动用胭脂的神奇能力改装易容,终于提前熟知了皇后的计划,然后来了一招偷天换日,这其中步步凶险,一步出错便满盘皆输,幸好成功了。

“心愿既已达成,是时候让我收取报酬啦。”少女清脆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瑜妃却如释重负,转头看向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季无忧,含笑点头。

季无忧也不啰嗦,抬起指尖点在瑜妃的眉心,一缕湛蓝色的光芒顺着纤细的手指飘荡而出,如烟如尘,蜿蜒地攀上她的手腕,被那雪白珠串里面的其中一颗珠子倏地一下吸了进去。

“好了,银货两讫,交易完成。”季无忧满意地收回手,看着那颗变成蓝色的珠子又渐渐转淡,重新变成雪白色。

瑜妃只感觉脑中一空,无边的疲惫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晃了晃,被一双手牢牢的扶住。

“没事吧?”柳孤尘不知何时出现,看着瑜妃苍白的脸色询问道。

瑜妃摇摇头,精神彻底松懈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季无忧摆摆手道:“我说过不会危及生命的,只是她以后不得耗神,多睡觉多休息。”

柳孤尘望着眼前精灵一般的少女,目光深沉,“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姑娘,不然她的心愿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达成。”

季无忧灵动的眸子转了转,抚着下巴打量少年道:“也未必吧,你给我的感觉一直怪怪的,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能看见我?”

柳孤尘没有否认,八月十五那夜,他一踏出殿门,便看到了屋顶上那个奇怪的少女,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不是常人,但又不知她是善是恶,索性装作看不见。

季无忧眯着眼上前一步,柳孤尘身量修长,她堪堪到他的鼻尖,需要稍稍仰着头方能尽情欣赏盛世美颜。

柳孤尘怀中还扶着瑜妃,冷不防季无忧靠近,上半身本能地后仰些,冷潭似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不知所措。

“哈哈,耳朵红了哦。”季无忧瞧见少年白玉似的耳垂泛出了一抹可疑的淡粉色,在月光下漂亮得不像话。

季无忧并无心探听他人秘密,只不过看到美少年便忍不住近距离欣赏一番,顺便调戏一下,如今目的达到,她笑嘻嘻地转身飞上了屋顶。

“再见啦,希望后会有期。”少女调皮的挥挥手,身影消失。

柳孤尘扶着瑜妃伫立在原地,望着天上的圆月久久未动。(原标题:《胭脂Ⅱ:鬼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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