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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病

1

月黑风高,万户初定。

夜幕之下,花楼内暖香袭人,丝竹频传,笑语盈盈,正是热闹之时。二楼厢房内,几个男人围坐一桌,怀里搂着当红的姑娘,酒意正酣。

“大人再喝一杯!”

“照我说,这女子就应当养在深闺……居然还像模像样地坐上了龙椅。”

“大人,话可不能乱说啊!”

“有何说不得?平日在朝中便受尽了娘们气,尤其是那个……”躺倒在红牌姑娘怀里的陈大人狠狠捏了一把姑娘,终于说出那个名字,“……宴欢!”

“嘭”厢房大门被一把推开,凉风吹入,席上的众人皆是一颤。

“不知几位大人唤宴欢何事?”温温柔柔的话语自门外传来,女子婷婷立于门口,双手拢着袖,薄唇勾起三分笑意,一双凤眸却是冷冽至极。

“宴、宴大人?!”房中几人只觉霎时寒意彻骨。

宴欢,若论品阶而言也不过是个官从四品的宫中女侍郎。她自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身后所代表的人——女帝。

登基未满一年,女帝便借着她的手,明里暗里地将朝中反叛力量一一铲除。身为女子,那人的狠厉却是连多少男人见了都要胆寒的。若能斩首绝不流放,若能株连绝不放任。到现今,她指间流过的血,足以染红整个护城河。

“美酒在手,美人在怀……大人们好兴致啊。”宴欢笑吟吟地踏入房门,目光一一扫过席中众人,“依我看来,这席上的姑娘都不够漂亮。来人,带点更漂亮的姑娘们上来……”

门外候着的小厮颤颤巍巍地领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姑娘们鱼贯而入。席中几人一见,顿时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那竟是他们家中的妻女。

“怎么?”她下巴微扬,缓缓笑道,“莫不是这几个姑娘不够漂亮?几位大人乐不起来?”

“你这恶女!”陈大人起身朝着她冲来,手中雪刃一闪而过,竟是要和她鱼死网破!感觉到刀刃的凉意贴近颈脖,宴欢皱眉,下一秒,身后一股力道却猝然地推开了她。

比起痴肥的陈大人,那人矫健如同某种野生的猛兽。一道银光滑过之后,细细血线沿着陈大人的脖子飘出来。

巨大身躯轰然倒地。

一身黑衣的青年站在尸体旁,垂眸仔细拭擦着匕首上的血,他神情冷淡,却透露出兵器般的危险感。在他动手之前,甚至没有人发现他是何时站到这里的。

“啊呀,真可惜呢……”一边这样说着,宴欢的脸上却并没有惋惜一类的神情。

她抬眼,笑吟吟地望向房中众人,“好生生的人,怎么就自己摔了呢?”

房中一片死寂。

“罢了,都散了吧。”她意兴阑珊地拍拍手,在一众敢怒不敢言的目光里,潇洒地离开了。

2

坐在马车里在回府的路上,宴欢靠在马车内壁,只觉昏昏欲睡,可却始终感觉到青年目光落到身上,有如实物,让人心生不快。

“我要真挖了你这双眼睛,你就知道不该这么盯着我看了。”她轻声道,半晌感觉那目光终于移开。

“此次又是为何?”宴十四在她身侧,轻声问。

“陈赏贪赃枉法,辱骂陛下……早就该杀,只是我心慈,才将他留到现在。”

宴十四抿唇,不再说话了。

寂静夜里唯有车轱辘压在青石街道上的声音,和马车四角轻响的铃。忽然,马匹传来一声不安的嘶鸣,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宴欢掀开帘子望去,借着月色,可以望见前方的地面上似乎是躺着个人。她下车上前去,才发现那人受伤晕过去了。

宴欢蹲下身打量着他,他却忽然伸出手,猛地攥住她的衣襟。少年仰起脸,朝着宴欢模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而宴欢只是望着月色下那满是血污的脸,微微地发怔。

这样的情景,何时竟也发生过呢?

“大人?”宴十四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思,少年已经昏了过去,但仍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她掰开他的手,站起身,半晌方才冷声道:“抬他去车上罢。”

或许是这一夜见了太多的血光,宴欢夜里难得地失了眠。披衣起身在庭中转悠,却冷不防望见了宴十四。他在庭中练剑,赤裸着上身,明明是初春还带着寒意的夜,他额头却隐有薄汗。他将一柄重剑舞得轻巧,宴欢站在廊下,看得很是着迷。

她身子弱不是习武的料,却很能欣赏这样生气盎然的美。

似乎是察觉到人,那人重剑一划,朝她挥来,却堪堪停在她脸侧,“大人不该这样。”

她只当他是在说刀剑无眼,于是道:“下次我会小心,不在你练剑时靠近。”

“我的意思是,大人不该随便往家里救不知背景的人。”他收了剑,冷然望着她。

“不该?”宴欢弯起唇角,“可我当初不也是这么救的你么?”

他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宴十四其实原本不叫宴十四,但她捡到他那日是十四,便随意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是在三年前,女帝刚刚登基不久。那天下了极大的雪,她下朝回来,在府外看到他。那时少年瘦弱不堪,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只差一口气了。她将他带回家中,给他取了名字,还让他学文习武。

而那个时候,她又是为什么救他呢?

宴欢仰头想了想,忽然弯唇笑了。

这自然不是突发奇想的善意,那段时日她造了太多的杀孽,染了太多的血腥,也树了太多的敌。京师中大把的人等着她失宠,然后一哄而上将她撕碎。她太需要一把刀,一只只听命于自己的野兽,一个忠仆——来让自己,敢在夜晚合眼。而这些,都是需要慢慢培养的。

月凉如水,她站在廊上,而他站在院中,隔着两个阶梯的高差,让她能轻易地睥睨着她的忠仆。想起今晚在蝉春楼时那险险擦过自己颈脖的刀刃,她忽然有些后怕。

“你今晚做得很好。”她说,对上他期待的眼时,却下意识别过眼去,“明日去找账房领些赏银吧。”

宴十四闻言,喉头微动,却仍只是垂下眼,不发一语。

3

少年醒来是在第二天。

他不肯说自己是什么人,也不说为何浑身是伤地出现在大街上。他坐在榻上,用戒备而不善的目光,谨慎地盯着面前的她,仿佛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兽。

被这副防备姿态逗乐的宴欢倒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擦洗上药后少年长睫圆眼,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长相,和当时她捡到的宴十四不大一样,却令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大人。”宴十四匆匆从门外赶来,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消息说,昨夜陛下遇袭,有个刺客负伤逃跑了……宫中侍卫说,是伤在腰上。”

宴欢一怔,面上仍没什么神色,只是抬眼,淡淡扫过少年腰侧。

淡淡的红从洁白的纱布上透出来。

她面色骤冷。

宴十四直起身,不再说话,手却轻轻按住了剑。少年也同样察觉到忽然紧张起来的室内气氛,抿紧了苍白的唇。

宴欢望着那副脆弱而倔强的面容,半晌才别开脸去,淡淡道:“既然不肯说名字,重新取一个便是……从今以后,你叫莲生。”

“大人?”宴十四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宴欢却仿若未闻。赐了姓名便是收做家奴,身侧管家领了命下去处理相关的事宜,宴欢只觉烦闷,起身出门,却冷不防被少年叫住。

“我叫莲生,那你叫什么名字?”

宴欢愣了愣,半晌,才驻足回身,眼睫低垂道:“我叫宴欢。”

“我叫莲生,你叫什么名字?”

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问过她。那时,她还不是朝中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宴大人,手上一条人命也没有,干干净净。

十四岁以前,她是京师里寻常的官家千金,每日只需穿着华裳游园扑蝶。做得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在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悄悄抛下自己的簪花,然后等着那人遥遥追上来,问:

“这簪花可是你掉的?”

“我叫莲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是父亲朝中好友的儿子,和她算是门当户对,若不出什么差错的话,她是能够嫁给他的。

不出什么差错的话。

女帝登基后,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硬生生地栽到了父亲头上。父亲入狱后,家里失了主心骨,府中女眷乱成一团,她想尽千方百计,方才得到一个觐见圣上的机会。

可等当真跪到女帝面前后,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就是宴家的长女宴欢?我倒是听说过你才智无双,怎么连这么个道理也想不明白?”

是的,诬陷父亲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圣上,一切只是因为先帝尚在位之时,父亲站错了队伍。她终是没能救出父亲,可就在宴家要被抄家之前,女帝却暗中召见了她。

“虽然保不住你父亲,你可想保住宴家?”那人在高位上笑意盈盈,她跪在殿中,半晌之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她替圣上铲除异己,名单上第一个便是莲生一家。当时虚构的罪名她已忘记,只记得抄家时那人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自己,似是要将她拆骨扒皮,他说:“宴欢,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4

不得不说,少年的确和当初的莲生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在宴府中住了几日,她常常无事便来看他。他不愿和她讲话,她也懒得开口。但久而久之,少年竟也渐渐地放下了防备,不再一望见她就一副防备姿态。

“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这天她来看他,将要走时,他忽然这么说。宴欢倒来了兴致,问他:“那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

“他们说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宴欢笑了笑:“他们说得没错。”

但她独独对那副容貌的人,狠毒不起来。年少时少年怨毒的诅咒,言犹在耳。

“可我觉得……”少年探身过来,指尖凉凉地触上她唇角。她一愣,竟忘记躲开,他凑过来玩笑似的轻轻吻一下她,“你看我的时候,很温柔。”

柔软触觉贴在唇上,她只愣了一瞬,便被窗外的响声唤回了心神。她推开莲生,转身出去,只见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统统遭了殃,陶盆碎片散了一地,而那人早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皱起眉头,她轻叹一声。

宴欢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

不但救下了少年,在明知他身份可疑的情况下,还将他留在府中。这几日他伤未痊愈她更是日日去看他。宴十四虽然不曾表示过什么,但却总是一整日的不见人,要是问起来,总说是出任务……她都不记得何时给了他这么多的任务。

这日晚饭时又没见到他,回房时经过莲生所住的小院时,却偶然听见里面的打斗声。她心下一惊,推门而入,院中缠斗在一起的两人,正是莲生和宴十四。

莲生伤势尚未痊愈,和武艺高强的宴十四相较,自然毫无反抗之力。眼看着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压在莲生颈脖上,一丝血线沿着脖子流下,宴欢终于忍不住喝道:“住手!”

听到声音,宴十四抬头看了她一眼,反而加大了力道,是沉了心要杀他。宴欢怒上心头,上前一脚踹开他。

青年没有防备她,被一脚踹到地上,转头望着她,一双眸子乌沉沉看不出情绪。宴欢被那样的眸子一望,下意识便心悸了一瞬,下一刻,怒火却更旺盛地烧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莫不是想连我一起杀了?!”

宴十四低下头,半晌才道:“这人来路不明,留在府中,必定会危害大人。”

宴欢扶起莲生,闻言勾起唇角,嘲道:“所以我应当夸你忠心为主么?”

青年沉默不语,却将头埋得更深了。宴欢召来仆从将莲生扶进屋,方才转身,一双眸子冷然地扫过他,“是不是我之前的放任,让你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容忍你?”

青年不语,绷紧了肩背肌肉。

宴欢冷笑,道:“来人,把他绑起来!”

5

宴欢并没有对宴十四用刑,尽管他忤逆了她。

她将他关到禁闭室,除此之外,连责骂也没有一句。甚至于禁闭室外连锁都没挂,只要他想走,没有人会拦……事实上,整个宴府,也没人能拦得住他。

但他没走。

每日送进暗室的食物和水,都会被安静吃完,但青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时间一天天过去,宴欢倒开始有些慌了。她原本只想让他服个软,她也就不计前嫌了。但奈何青年半分情面也不领。

不知第几日的时候,宴欢按捺不住地去了禁闭室。

狭小的内室里一丝光也无,她打开门,蜷缩在角落的宴十四仿佛困兽,在一瞬间警觉起来,见到是她,方才放松,但又想起什么,重新将身子背过去,不再看她。

“这几日可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儿?”她缓声问。

“属下不知何错之有。”他的语气生硬冷淡。

“你当真不知?”宴欢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不知!”

宴欢怒极反笑,道:“那既然这样,我留你也没用,你今天就走!自此以后……”

话未说完,黑暗中传来青年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你要——赶我走?”

宴欢一顿,不知为何,黑暗中与青年独处的感觉竟让她感觉危险。宴十四站起来,狭小斗室中他两步便逼到她身前。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竟高出她这么多,健壮身躯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困在墙与他之间。温热呼吸落在头顶,她心里开始隐隐生出了不安。

“再说一遍啊,要让我走的话!”

她故作镇定地仰起脸,皱眉道:“你这是……”

一个吻覆下来,恶狠狠地堵住了将要说出残酷话语的唇。宴欢骤然睁大眼,挥出的手被那人握住,握紧的拳被强硬地展开,被迫十指相扣着,纤弱指尖推不开,也逃不掉。

察觉到反抗意图,青年吻得深而狠,是要生吞了她一般的吻法。

宴欢挣扎着抬眼望去,青年幽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执拗的火光。

她终于明白,刚刚的危险感从何而来。

她豢养的野兽,脱笼了……

6

将宴十四从禁闭室里放出来后,宴欢开始冷淡对他。她不想舍弃他,可却也不能再继续对他放心。

还没等她考虑好到底该如何处置宴十四,圣上便召她入宫了。

站在御花园里,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和暖天气,但站在那个女人面前,她仍打了个寒颤。女帝站在荷花池前,漫不经心地朝池子里丢着鱼食。

“上次朕遇刺,宴爱卿可曾有耳闻?”

宴欢低下头,不知该如何接话。女帝沉吟片刻后道:“宫中侍卫无能,竟不慎让一个小刺客逃脱了。这些日来,朕不得安寝,总觉要抓住那人,才算绝了后患……爱卿以为呢?”

宴欢唯有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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