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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川端康成凭借三部代表日本美学的巅峰之作——《雪国》《古都》《千只鹤》,成为日本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诺奖”评委在颁奖词中评价他,“以非凡的敏锐,和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其笔调中的悲哀、虚无之美与根植于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美学相呼应。

4月16日,日本近现代文学学者及译者、中国人民大学日语系教师戴焕,青年作家、艺术评论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师周婉京一同做客PAGEONE北京坊店,以“川端康成的美与哀”为题,从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聊起,分享了各自对其文学作品的印象和理解,也从译者与教学的角度探讨了今天重新阅读川端康成文学的意义。

4月16日,周婉京(左)与戴焕在“川端康成的美与哀”活动现场。

“雪国人们真实的生活状况,

就像雪下的污泥”

川端康成对美的执着追求,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许多人心中,川端康成的文字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日本的美学。那么,以读者的身份初次阅读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是什么印象呢?

“当时觉得很没意思的,这是我最初的感受”,戴焕第一次阅读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是《伊豆的舞女》,故事中,19岁的“我”在伊豆旅行的途中邂逅了一群流浪艺人,并对小舞女熏子产生了爱恋。当时还是日语系学生的戴焕,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情节的发展,但看到最后也没有什么波澜。

电影《伊豆的舞女》(1974)剧照。

等到自己成为一名老师后,戴焕突然意识到,川端康成描写的其实是一个大学预科生的一段心灵历程,“他是一个孤儿,性格有些扭曲,在一段旅程当中,通过跟流浪艺人的交往,他的心灵得到治愈,得到释放。”戴焕认为,阅读这样的作品其实需要一定阅历,会更能体会那种微妙复杂的情感。

周婉京坦言,川端康成之于她那一代人可谓青春期必经的一道门,《雪国》也给她日后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持续的影响。《雪国》是周婉京第一次接触到的日本文学作品,阅读这部作品的初体验,周婉京认为是“心惊肉跳”。但正是这种误打误撞的巧合,让她认识了川端康成,认识了新感觉派。周婉京说,《雪国》对她的写作,以及她看待中国当代文学,用比较的视角看中日文学发展来说,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切口。对于同为创作者的周婉京来说,川端康成令人钦佩之处不仅在于他一生多变的创作风格,更令人动容的是其直至晚年依旧饱满的精神力量与依旧诚恳的自我剖析。

在戴焕看来,《雪国》也是一部让她对川端康成有新认识的作品,“它是一本中篇小说,但写得像诗一样,结构很有特色。它像诗一样留有很多的余白,适合反复阅读,让你越读越有况味。” 作为新版《雪国》译者,哪个情节更能打动戴焕呢?戴焕认为是小说的开头部分“暮景之镜”,“这个结构最有意思的是它不单是一个开头,它有点像电影的片头段落,预示了《雪国》整篇小说的手法和结构。到后边我们慢慢就可以知道,岛村为什么不敢直接看叶子,放在窗子里他就敢看了,因为那是岛村的感受,是岛村内心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

电影《雪国》(2022)剧照。

戴焕说,《雪国》整部小说几乎讲得是岛村个人的感受,不是写驹子,写雪国,是写岛村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岛村就是一个滤镜。小说通过滤镜向我们展示雪国、展示驹子。另一方面,这部小说好玩在于他还通过那种人物对话的欲言又止、弦外之音,在字里行间让我们能够看到滤镜之外的,真实状况之下的驹子。”而这正是《雪国》之于戴焕最有趣的部分,“岛村的感受就像雪国的雪,而驹子的真实状况,雪国人们真实的生活状况,就像雪下的污泥。这部小说主要就是写雪,它实写雪,但它又不仅仅是写雪,还要虚写雪下的污泥。”将雪和污泥结合起来,在字里行间让读者去寻找平衡,这是戴焕所感受到的这部作品最大的魅力。

周婉京尤其喜爱川端康成后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山音》。小说中,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细节,立春后的210天,对于日本人来讲会刮台风,而在《山音》中,作者一开始说要到立春210天了,可能要刮台风了。然后隔了两章,再次出现台风,作者说,210天没刮台风,但是前一天刮了。在周婉京看来,川端康成用一句话把风土特别干净地带过,这种处理既有时间变化,也有日本人本身对日常生活的观察,非常精彩。

《川端康成文集》(文库本),[日]川端康成 著,叶渭渠、唐月梅 译,新经典丨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2月版。

为什么喜欢《山音》?周婉京表示,川端康成的自省能力很强,这在一般男性作者中是很少见的。《山音》里面的信吾是个老先生,家住在镰仓。他说受不了老婆保子每天晚上在他耳边打呼噜,老婆一打呼噜他就要推她。这个情节周婉京认为特别真实。同时,周婉京说,信吾也真诚地面对了自己家中另一个女性儿媳妇菊子,对待菊子的态度有点像是他以前对少女的态度,菊子更像是他理想中的女儿或者女性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他真正自己的女儿房子。在这个过程中,周婉京在信吾身上感受到一种克制的感觉,“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女性是能够引起他美好感受的存在”

熟悉川端康成作品的人可能会有一个感觉,川端康成很喜欢写舞女,很喜欢写少女。那么,如何理解川端康成笔下女性的美呢?对此,戴焕表示,在自己的阅读感受中,川端康成总是写一个人的感受,通常是一个男性的感觉,“他在表达自己的感受与回忆的时候,女性是能够引起他美好感受的一个存在。”

在川端康成获奖前两年,日本评论家伊藤整曾向“诺奖”评委推荐川端康成。在介绍时,伊藤整说川端的作品表现了他的价值观。什么是川端康成的价值观呢?就是“人生如幻,唯有爱与美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在这里,戴焕更希望把“爱和美的回忆”改成“真情和美的回忆”,因为“爱”这个词每个人的感受并不一样。戴焕认为,川端康成的文学实际上不是在写人、写故事,而是写人对真情和爱的回忆及感受。

川端康成(1899-1972)

在这里,戴焕以短篇小说《水月》为例。《水月》讲述了一面镜子怎么给一对患难夫妻带来幸福感。故事里,丈夫卧病在床,妻子照顾他之余,想要去种一块菜地。丈夫觉得妻子在菜地很高兴,但是又觉得很孤单。所以妻子就拿一个小镜子放在丈夫的枕边,让他透过镜子看菜地,看外面的世界,也看在菜地里的妻子,镜子里的世界给丈夫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自然和世界,“实际上镜子里的世界就是他们用爱的眼睛一起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的世界。”

自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来,川端康成的作品在学界以及大众读者之间,都已经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的阅读、理解和感受。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还有没有重读川端康成的意义呢?戴焕说,她个人并不太认可川端康成的人生观,但他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可以帮助我们寻找到生活的艺术。

周婉京从女性读者的视角出发,认为可以给川端康成一个机会,再去看他描写女性。当重读《雪国》时,会发现当驹子呐喊着要去救叶子的时候,有点什么不一样了,这个人物不是个纸片人了。周婉京说,驹子这个人物是非常有力量的女性,把之前一直隐忍着、承担着的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叶子、关于师傅的东西,全都在那个时刻释放出来。

在这里,周婉京认同戴焕的观点,“她是从岛村的情感当中突围了、冲出来了,岛村没办法再遮住她了,这样来实现她自己,我觉得非常精彩。结局虽然有点戏剧化,但我觉得也成立,就是因为这个人物形象立在这儿,所以里面的女性很多都可以再读。”在《伊豆的舞女》中,见到阿勋的时候说她样子像什么?像一棵小梧桐。周婉京说,去感受川端康成与自然相关的情感,会发现他对女性的描写依旧精彩。

此外,周婉京认为,对于读者以及年轻作家而言,如何在本国、本民族文化当中找到承上启下的点,回溯的线索,并且把那一点写出来,川端康成绝对是有借鉴意义的。当然,周婉京也强调,“不要小看另外一个我们中国非常棒的作家沈从文。《边城》里边的翠翠,跟《雪国》是可以一起读的;《伊豆的舞女》是可以跟沈从文的《丈夫》一起读的。”她进一步表示,沈从文写自然的状态,绝不亚于川端康成。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张婷

校对丨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