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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8回元妃省亲的章节我之前读过很多遍,却没有这次感触深,读的时候多次落泪不止。想必作者写的时候也是一直落泪吧!年少时只把自己当成旁观者,没有入戏,所以只觉淡淡忧伤,没有多年后人到中年重读时的带入感。可能也就是辛弃疾说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吧!


贾元春因才入选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又遇皇上开不世之隆恩,准后宫嫔妃眷属每逢二六日期可入宫请候看视,有重宇别院的家庭可以“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以尽后妃孝道,“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贾家也开始忙着建省亲别院,准备请元春回家省亲。


园内工程告峻时,贾珍请元春的父亲贾政去巡园提意见,贾政在巡园过程中正巧碰见宝玉,于是命他一同前往。平素对宝玉又凶又骂的贾政,这回巡园却态度好了很多,一是因为听说儿子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倒偏有些歪才情似的”,意欲他在众人面前显露一下;二是元春入宫前与她弟弟宝玉感情最深,园中若有宝玉题的匾和对联,也能让元春看到弟弟的进步,心情会很安慰。宝玉果然有些歪才,好几处题的匾和对联都不错,而且颇有自己的一套见解。贾政心情好,故此也较少骂他。巡园最终,怕他儿子骄傲,又不免以训斥结束。



元妃省亲定在次年正月十五。十四日一晚,贾府上下一晚没睡。十五日五鼓(凌晨4点)贾母等有爵者,就都已按品服穿了大妆(很繁琐很不方便的衣服,头上还要戴沉重的珠冠)出来等候。等了半天,才有个太监跑来说:“早多着呢!未初刻(13:15)用过晚膳,未正二刻(14:30)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17:15)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19:00)才起身呢!”于是众人先去休息,留凤姐在园中照理。


为什么元妃定好了正月十五省亲却到傍晚才起身?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个大节,宫里也有一些必须参加的活动,皇上会亲自出席,作为宫廷的重要一分子,元妃必须亲自到场,不能想不去就不去。所以必须先参加完宫廷晚宴,宫里的礼仪走完才能回家省亲。


元妃省亲排场好大,前面打前锋、传话、防卫的太监好几批,又有一大批随从举仪仗、手捧礼仪用品、生活用品前导和跟随,元春自己乘坐的是八人抬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贾赦等合族男性在西街门外跪接,贾母领合族女性在大门外跪接。版舆入了贾府大门、过了仪门、进了事先安排好的一院落大门后,太监等退去,女宫人方引领元春下舆更衣。更衣毕又上舆进园游览。看到园内各处的繁盛和豪华景象,元妃不禁默叹奢华过费。已而登舟游河、入行宫。贾赦等于行宫外月台下排班等着拜见、昭容传谕曰免;随后贾母等女眷亦在月台排班等着拜见,昭容又传谕曰免。茶三献毕,礼成,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后乘省亲车驾出大观园。(之所以作者要把贾妃的排场写这么细,是用高贵的地位反衬其“高处不胜寒”的落寞心情。请诸君细观1987版和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皆有不合原著描写之处,87版失之环境简陋、情节删减太多,不能充分体现元妃的高贵身份;2010版不但服装有问题,有多处与原著不符甚至错误,是导演严重地没有细读《红楼梦》,不懂中国文化)


至贾母正室后,元春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至此,重要的大的礼节已毕。元春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人相对哭泣。看得一旁众姐妹也不禁垂泪无言。半日,元春方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亲人多年未见,皆是如此情景。我家自去了新疆,每4年才回一次陕西老家(4年单位给一次探亲假),每次回去和外婆相见,我妈和外婆都要先对哭个半天才能正常说话。我妈患癌后回老家看外婆,虽非经年未见,却也是对哭半天不说话。



贾政至帘外问安一段最是令人垂泪。限于皇妃身份,元春不能直接见父亲,只能隔着珠帘和父亲说话。开首便是“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道尽了她在深宫的孤独和对家人的思念。身为父亲的贾政,在君臣之礼下,虽有满心的话想对女儿说,却也只能说些官话。贾政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此指元妃)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指皇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㳟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元妃听了,心中会意,也同样以官话回复父亲,说些劝父亲“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因贾政说,园中所有亭台轩馆上的字都是宝玉所题,元妃夸赞道:“果进益了!”,一面传宝玉来见。行过国礼毕,元妃将弟弟携手揽于怀内,又爱怜地抚其头颈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见贾母、王夫人,元妃哭了一回;见贾政,元妃又哭了一回;见宝玉,元妃又哭。且多是忍不住地泪如雨下。


随后是筵宴,元妃同大家步入园中,游览后入正殿。游园中元妃又一次说太奢,“此皆过分之极”。进入正殿谕免礼后,大家归座开宴。宴席中元妃亲自提笔给园中几处最喜者赐名。又亲试宝玉和众姐妹诗才。薛林的作品获得赞赏,宝玉因黛玉帮忙,亦得姐姐夸奖。随后安排的是看戏,看了六出戏。宴毕又到园中没去过的地方游玩了一番。随后是审阅给众人的赏赐清单。元春批准后太监一一发放。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2:45),请驾回銮。”元春听了,不由地满眼又滚下泪来。这是元春省亲之行第四次落泪。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地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他们“不须挂念,好生自养”。(丑正三刻临近寅时,寅时是夜与日的交替之际,进入寅时就要进入第二天了,女子成为后妃后无特殊情况不得在宫外留宿。像唐朝杨贵妃那样赌气回娘家住是历史特例,有唐明皇宠溺)。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



元春来之既晚,傍晚方至;去之更晚,半夜方离。一场期待已久的会见,虽隆盛之至,却来得太晚,走得太快。恰如昙花一现,短时的美丽,长时的寂寥。这一场省亲,本是喜事,却四次忍不住垂泪。因为后妃的特殊身份,即便是亲生父亲,也不得与之直接相见。元春的省亲处处有皇家制度和规矩限制,不能像平常人家一样尽骨肉之情。省亲环境的奢华与元春的悲哀相对比。一次出宫省亲,本是凡人羡慕之极之事,却成了最是伤感之事。看到这里不禁想,人生到底应该追求什么?是功名利禄,还是平凡的快乐?


曹雪芹写作视角非常独特,也非常现实主义。他不是从表面尽写贾家的繁华,场面如何奢华,这些他只稍着笔墨,对于元妃的感情细节却是特写甚多,写出了高居人上的贵妃的复杂心情,写出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真实可感的贵妃。曹雪芹此一角度和笔法,不落俗套,不知领先了多少古代的小说家!


又如对于宝玉长兄贾珠之妻李纨,最后凤冠霞帔,令人羡慕。曹雪芹评论她却是“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因为李纨享受荣耀后不久便踏上黄泉路。一辈子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孤独落寞中度过。所谓的人生高光时刻,也只是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