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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海城,相比街头巷尾的冷清,夜幕下的金英戏院却是热闹得很。

一排排黄包车停靠在门外,等着午夜散场的生意。

此时,一辆崭新的福特车熄了火,停在戏院门前。

开车的是东发洋行的公子,陈凌。

他回头看向后排的女子,殷勤笑道:“今晚上演的是京戏《清风亭》,我听说主演都是名角,还有你最喜欢的名旦花玲珑。”

“为了搞到这两张票啊,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通过我父亲的关系,从戏院王六爷那里拿到的票。”

香凝儿不经意的抬眸,瞄了眼陈凌扬在手里的戏票。

戏票的座位号是连在一起的,但是这位常出入风月场所不爱看戏的陈大少爷可能不知道,金英戏剧院的座位是按单号与双号排的。

他们的座位号虽连在一起,但并不坐在一起。

而且,那两张戏票的一角还沾有类似糖膏的残渣。

按照东发洋行的少东家以及他那位父亲大人的体面,应该不会去吃路边摊的糖葫芦。

那就有一种可能,这戏票或许是陈少爷为了讨好自己,从二道贩子那里淘来的票根。

看破不说破,香凝儿优雅一笑。

她从陈凌的手里抽出一张票,细腻温和的声线格外好听:“多谢陈少爷了,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推开门下车,香凝儿摘了头上的菲边小礼帽。

乌黑的波浪烫发耷拉在肩头,衬着那张鹅蛋脸分外脱俗,是拥有新时代女性的明朗气质,让人看了很舒服。

陈凌看着那风姿绰约的身影,本来就很小的眼睛,立刻就眯缝出两根直线来,有猥琐的调调。

香凝儿抬头看了眼天色,快要下雨了,她径直迈开步子。

包裹在黑色大衣下的素色旗袍,勾勒出香凝儿曼丽的身姿,她扭动着腰身,把戏票给了门口的工作人员,便头也不回的走进戏院。

陈凌还回味着香凝儿的风韵,待反应过来后连忙急匆匆的跟了进去。

步入戏院的时候,这里已经宾客满座。

陈凌四处寻找香凝儿,却没找到。只好按着票上的座位号寻了过去,发现身边
坐着个络腮胡子。

“……”陈凌惊讶的又看了眼座位号,有些郁闷的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票贩子,怎么卖票的时候不说清楚座位号的编排!

“马上要开演了,这位先生,您能不能坐好?挡着我们了。”身后的几位看客有些不高兴,纷纷投来抱怨的目光。

陈凌尴尬的坐了下来,愤懑至极,心里咒骂了几遍卖票子的小贩。

此时,香凝儿正猫着腰,探头探脑的看向陈凌所在的方向,瞧对方愤懑的神态,好笑的松了口气。

“小姐,您蹲在我脚边这么久了,是打算为我擦鞋吗?”一个冰冷低沉的嗓音从上方传了过来。

香凝儿微怔,视线顺着一尘不染的皮鞋上移,撞向了一双深邃冰冷的眸子。

她适才发觉自己躲在别人的脚下,的确有些不雅观。

但这个人说话,怎么如此难听?

长得挺好,没想到还挺会冷嘲热讽的。

清了清嗓子,香凝儿缓缓站起身,挤出一丝微笑来:“抱歉先生,我不擦鞋,但是很想给您擦擦嘴。

奉劝您一句,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

“……”男子微讶,蹙了下眉,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人!

香凝儿连忙坐回到座位,不想让陈凌注意到自己,干脆装起了哑巴,不再与旁边的人争论。

一股香气钻进了鼻腔,男子立刻捂住鼻子,偏头又扫了眼香凝儿。

看这位小姐穿着时髦,举止不扭捏,应该是接受过新思潮影响的哪家小姐吧。

独自出门来看戏?

男子思索着揉揉鼻子,诧异的放下捂在鼻尖的手,又嗅了嗅扑鼻的缕缕幽香。

奇怪,一向对香水敏感的他,却对这种香味没有反应。

这女人擦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就在男子疑惑间,台上的灯光此刻全部亮了起来。

下方宾客也都安静看向台上,没有再做声的。

京戏,开演了。

《清风亭》是戏圈里的名剧目,也叫《天雷报》。

金英戏院特别邀请宏福戏班子来演这出戏,名角花玲珑反串剧里的老妪贺氏,还有人气小生玉清,饰演张继保,朱荣饰演贺氏的丈夫张元秀。

故事讲述的是:

薛荣一家妻妾不和,妾周氏生下一子后,就被迫将其抛在了荒郊。

孩子被卖豆腐为生的张元秀夫妇捡回家抚养,并取名张继保。

待十三年后,张继保成人,在清风亭下又被他的生母周氏带回了薛家。

张元秀夫妇十分思念儿子,每日都会去清风亭,等盼儿子归来……

香凝儿目不转睛的瞧着戏台,戏台上变化着场景,唱到了张继保中了状元,路过清风亭遇到张元秀夫妇,然而张继保忘恩负义,不想与抚养他成人的两位老人相认。

于是,张继保将两位老夫妻当成乞丐,给了他们两百钱,要打发他们走。

贺氏十分悲愤,将手里的铜钱全部砸向了这个没有良心的张继保。

旋即,张元秀夫妇相继碰死在了清风亭中……

看客们都屏住呼吸,盯着戏台。

只听轰隆轰隆的锣鼓响,雷鸣声在戏院中炸开,台下的看客都被吓了一跳。

“没想到做的这么逼真。”香凝儿嘀咕着,抓起旁边的瓜子嗑起来,看的津津有味。

这最后一场戏,就是张继保被雷劈的戏份。

香凝儿之前在别的小戏院看过这出戏,今天这戏班子,不愧是名班人马,连雷轰的特效都做的如此生动。

台上的灯光伴随着几声雷鸣,全部熄灭。

看客们聚精会神盯着台上,这种京戏的演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挺新鲜的。

对于灯光的熄灭,并未在意,还以为是配合戏剧的演绎。

香凝儿的身子往前倾,眯起眸子,努力看向一片漆黑的戏台,只能看到扮演张继保演员的轮廓。

人还立在那里,摇摇晃晃的,后面应是黑色的背景布,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氛围营造的还挺诡异,香凝儿如是想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戏台。

紧接着,一道雷电的特效闪过,瞬间劈在了演员的身影上。

模模糊糊中,能依稀看到,张继保的身影倒在台上,连带着噗通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戏台上。

离台子近的一位女观众,立时惊叫了起来:“啊——!掉下来了!头被雷劈掉了!”

这话一出,黑暗中的观众们,立刻像热锅上的蚂蚁惊慌起来。

而这个时候,台上的灯光又亮了,大家都胆战心惊的观望向戏台:

扮演张继保的演员玉清还倒在地上,但头颅却完好无损,哪里被雷给劈断了脑袋?

“都被你吓死了!胡言乱语!”作势要跑的观众都抱怨起刚才大惊小怪的人。

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大家都为方才的戏台效果,以及演员的表演喝彩。

侯在下方的戏班班主怔愣了片刻,立刻堆起笑,带着演员们走到戏台中央,面向台下观众谢幕。

但那个玉清还躺在那里,班主连忙弯下腰,快速推了下地上的人:“玉清,快起来吧……这次演出的效果很好。”

“玉清……玉清……”

见倒在地上的人僵硬着身体,如何也叫不起来,班主的脸色霎时变白。

他慌乱的抬手,探了下对方的鼻息后,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惊叫道:“啊——!死——死人了,真被雷劈死了!”

戏班主的话音刚落,剧场的灯光又突然闪烁了几下,伴着一声雷鸣,灯光“唰—”的一下,又全部灭了。

有几个胆小的观众喊叫出了声音,纷纷往门外逃窜,场面又混乱不堪……

戏院的大门被人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香凝儿不自觉的瑟缩起脖子,立刻裹紧身上的外大衣。

依稀能听到窗外的轰烈雷鸣,旋即哗哗的雨声拍打在戏院的门窗上,外面已是雷雨交加了。

香凝儿暗叹倒霉,被人流推搡着不得不往前走了几步,她扭头看向戏台,逆着人群往戏台前走。

这个时候,刚才那位让自己给他擦鞋的小肚鸡肠男,竟然健步蹿到了台上,香凝儿微讶。

模糊的黑暗中,能看到那男人迅速检查了下死者后,从腰间拔出手枪,冲天棚开了一枪,喊道:

“大家稍安勿躁!我是巡捕房新来的探长,安子琛!请大家留在原地等巡捕房的警探来!戏院的人立刻去检查灯闸,尽快恢复供电!谁都不许离开!”

安子琛的这一枪,让混乱的人群都沉默了,场面暂时被控制住。

在他的调度下,很快,戏院的供电恢复了正常,巡捕房的警探们接到报警,也赶来了戏院,迅速封锁现场。

香凝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到戏台边,观察起倒在地上的死者,她四处看了眼后,扒着戏台的边沿,爬了上去。

今天衬在里边的旗袍有点瘦了,动作一大,能听到布料开线的声音,香凝儿扶了下额角,顾不得那么多,凑近死者身前检查。

“你干什么?”安子琛注意到案发现场多出来的女人,厉声说道,“闲杂人,不要破坏现场!”

“嘘!”香凝儿做了一个噤声,半蹲身子,抬头看向安子琛。

她这个时候,也才认真打量起对方:

黑色的风大衣,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峰紧蹙着,有种浑然天成的英气。

脸是挺好看的,就是脾气看起来,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香凝儿做出这个判断后,撇了下嘴,继续保持着蹲身的姿势,检查尸体的死状。

“大面积的烧灼痕迹。”香凝儿边说边看向头上天窗的位置,能清楚的看到外面的电闪。

她一时陷入了沉思,又把视线转移到了戏台,戏台后方的背景黑布下,有一根断开的绳子。

在戏台表面,还有细微拖拽的痕迹。

安子琛看着香凝儿,冷冰冰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香凝儿喊了一嘴不远处的探员:“展鸿,你给这位新来的探长,介绍一下我,告诉他我是不是闲杂人?”

叫做展鸿的探员立刻应了声,跑到安子琛身边:“安探长,这位是我们巡捕房特邀的法医,香凝儿小姐。”

展鸿凑近一步,在安子琛耳边低声补充,“她曾帮我们巡捕房破获了不少案子,光合日报的卖座小说《香探》您知道不?主人公,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听了展鸿的介绍,安子琛讶然的挑了下眉,若有所思的审视起香凝儿。

他可是那篇连载小说的忠实读者,曾一度迷恋小说里的女主,跟着她去探索那些离奇古怪的案件。

但没想到,主人公居然就是眼前的香凝儿,这和小说里那个温柔又富有智慧的香探,好像有点出入……

安子琛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弯下腰,询问香凝儿情况:“死者的死因是……被电死的?”

香凝儿找了根棍子,拨弄起死者身上的戏服,看向他体表的灼烧情况后回应道:“准确的说,是被雷劈死的。”

安子琛顺着香凝儿的视线,看向死者身上的灼烧情况,有些惊讶:“被雷劈死的?”

香凝儿点了下头。

“我刚才看到,那道雷劈下后,他的脑袋就滚落到了那边。”刚才的目击女观众,惊恐的指向地上的尸体叫道。

香凝儿和安子琛同时看向女观众手指的方向,戏台上什么都没有。

况且,死者的身体完好无损,不存在掉头之说。

一旁的展鸿插着腰不以为然的笑道:“这位女士,你一定是看花了眼,死者的脑袋还好端端的长在脖子上。”

“我明明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下来的。”女观众心有余悸的说。

“呵~别在这里危言耸听了,现在是破旧立新的时代了,难不成还见鬼了?脑袋掉了,又长出来了?”

展鸿跳下戏台,将人打发走后又回了案发现场。

“安探长,我看啊,一定是被吓傻了,胡言乱语。”展鸿摘下头上的帽子,扇了扇风,问向旁边的香凝儿,“凝儿姐,你说是不是?”

香凝儿伸出大拇指,横过来,指了下安子琛沉思的背影:“你可以请教你们的安大探长,我区区一个法医顾问不敢多言,毕竟人家刚才把我当成擦鞋的了,还是个闲杂人。”

香凝儿是个记仇的人。

展鸿笑着甩了下手里的警帽:“姐,你真会开玩笑,哪有你这么美丽的擦鞋女郎啊。”

他边说着,边丝毫不见外的用手肘捅了下安子琛的胳膊,“是吧?安探长?”

安子琛看向冲自己笑的展鸿,扯了下嘴角,自己跟这位小警探好像并不太熟。

“你去检查一下戏院。”安子琛拧眉吩咐道。

展鸿迅速立正,敬了一个礼:“是!探长!”

看着那个毛毛躁躁的小警探走远,安子琛无奈的摇了摇头,一个话痨加自来熟。

收回视线,安子琛就撞见香凝儿正顺着梯子往上爬,他摸了下鼻梁,扫了眼周围的人后,趁没人注意立刻脱下身上的风衣,随手扔在香凝儿身上。

香凝儿被吓了一跳,单手扯住衣服,趴在了梯子半截处。

“下来!”安子琛看向爬在半空中的人,厉声说道。

“那上边有东西,我看看是什么?”香凝儿指了下房梁上的一块布条。

安子琛看向香凝儿指的地方,冲香凝儿摆了下手,又冷声重复了一遍:“我再说一遍,下来。”

“下去就下去,干什么那么凶啊,还用衣服砸我。”香凝儿顺着梯子又爬了下来,嘀咕道,“怎么说,我们也是日后的搭档,也不知道客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