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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择明

尽管赵婷的新电影被译作《无依之地》(Nomadland),但通过剧情我们依然能够一眼认出“游牧”(nomad)在这部影片中的核心位置。当然电影译名可以采取多种角度,“无依之地”也很好,就是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一部关于美国社会老龄化问题或者失业问题的电影。其实,包括无家可归问题、女权问题在内,这些“社会的”问题都只是这部影片所透露的信息的一部分。当整部影片立意在“游牧”这一点上时,它就已经超越了现实批判的层面。

这只是赵婷的第三部电影,但是她已经显示出了一个优秀导演所需的足够成熟:对影像的天赋,对情感的捕捉,对故事的驾驭,尤其是对社会意识的敏感。赵婷三部电影的主人公都是游离于主流社会的“边缘人物”:他们或是原住民少年,或是从事离主流社会很远的工作(例如牛仔),而在《无依之地》中则是“无房可归者”。

这种“非主流”与赵婷本人的“身份认同”不无关系,中国、英国、美国的生活经验很可能也是她钟爱公路片的原因之一。制片人兼主演,“科恩嫂”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眼光是非常准确的,她不仅知道赵婷能执导好这部影片,更自信能驾驭好女主角费恩这个人物(当然看过《冰血暴》的人,大都会将她等同于内心强大而自信的女主)。

游牧者

故事发生在美国某个被废弃的北方工业小镇“帝国”,小镇居民纷纷外出谋生。丈夫过世不久的费恩大约50岁,她驾着一辆破旧的房车一路向南,以车为家,依靠打工生活:在亚马逊流水线打工,在工地干体力活,在饭馆打杂,在公共卫生间做保洁……一路上她也因此结识了不少同样的“游牧者”。

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游牧”,既有经济问题导致的无房可居,也有因为绝症带来的人生领悟,还有因为亲人的离世而暂时的自我放逐。这些“众生相”和费恩的个体故事线一起织成了一股精神力量,尽管他们可能是非主流的,但这股精神力量却是强大的,我们能感受得到其中的“生命意志”,麦克多蒙德的发挥可以说恰到好处。

不过,对于我们的文化语境来说,这部电影其实并不容易理解。关键一点就是对于游牧生命状态的认识。有几千年强大、根深蒂固的农耕传统的国人(除了游牧民族)将安土重迁看得无比重要,而且有强大的“从众”意识,脱离群居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而从美国历史上看,人的生命状态(例如牛仔)就有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特色,而游牧更是希伯来-亚伯拉罕文化的底色(想想耶稣经常使用的“牧羊人”一词),影片开始,费恩一上路就哼唱起了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那其实是一首关于耶稣降临的颂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美国文化语境下“游牧”就会理所当然地被接受。影片中也透露出大多数旁观者对他们的包容只是出于对个人选择以及人与人之间边界的尊重,理解是谈不上的。同样,这也不意味着“游牧”就一定比“安居”更“好”——这样去定义就与影片的主旨完全相反了。

成功学

这里的“游牧”指向的并不是一种远古的生活方式,也不仅仅是一种表征,而是与现代社会的问题密切相关的。社会学家、哲学家对此会有更精彩、深刻的分析。简言之,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无论细节上怎样复杂,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在现实生活中将人简单粗暴地、鲜明地、单一地分成了两种人,即成功者和失败者。在资本涌动的时代,成功学和各种“上岸学”就会激情澎湃,越是号称精英者越不能免俗。

成功学有一个偷梁换柱的逻辑:你不成功就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这种逻辑是对生命最大的轻蔑(一个最鲜活的案例是某消费APP在“知乎”上的留言,它更赤裸裸地喊出“用命换钱”),被宣称失败了的人(反之就是所谓“优秀”的人)就此陷入深渊,在纠结、内疚、自我指责的死结里打转。在这种逻辑下,许多号称高大上的知识(包括教育)都变成了对生命的反动。而这种逻辑对“成功”的界定其实愚蠢又狭隘得可怜,就是房产面积、财务报表、汽车型号等数据化的东西。于是大多数的生命都被钳制在这些数据当中,几代人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支付一套房子的贷款。

影片中,当费恩来到妹妹家,遇到一个房地产经纪人,他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2008年要是有余钱就多买几套房啦,你们看看现在的房价”,这里的潜台词是,早听我的多好。那么,这就是尼采所谓的“奴隶的道德”,是一匹马在炫耀自己的缰绳和蹄钉。这时候,费恩马上对他进行了驳斥:“你鼓动大家花一辈子的积蓄,背上贷款,就是为了去买一个自己支付不起的房子?”在这个片段里我们清晰地看到,费恩全然是自己的主人——包括她对后来可能发生的第二段爱情的态度,她完全可以选择中产阶级的生活,住在独栋的房子里,有一个英俊、多才多艺、生活优渥,甚至算是有共同语言的新的爱人(这个男演员看上去比麦克多蒙德年轻。比较一下,相同年龄,刘德华只会挑倪妮这个年龄的姑娘谈恋爱呢),她本来就来自那个“阶级”——影片中我们看到她保存的家庭幻灯片,知道她的富裕出身,也知道她熟谙莎士比亚的诗句,但她依然选择了继续“在路上”。

在路上

在一个独栋的房子里跟爱人弹钢琴、含饴弄孙,不正是社会意识形态所描述的“理想生活”吗?然而,费恩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她深知正是在“游牧”的生活中,她肯定了自己的生命。她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都是起舞的,即便是那些看起来有些阴郁的日子,即便她要面对各种突发的事件。可以说,比起自认为“经济自由”的中产及以上阶层,她更接近尼采意味的“高贵的人”的定义。这是美国电影中非常难得出现的一个艺术形象,也远远超越很多女性议题的主人公。

假如我们看过阿涅斯·瓦尔达的《拾穗者》或者《天涯流浪女》,就很容易理解赵婷这部新片。我们可以从世界电影中串联出一系列“游牧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规则的树状图,而是类似于德勒兹所说的“块茎”结构,块茎是多样性的,是反结构规则的,我们可以想想《拾穗者》中阿涅斯的那些土豆——弯弯曲曲,彼此又有着不规则的通道。“游牧者”就是这些土豆,是大自然中的野兔、野草,他们是反被控制、反被编码、反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而恰恰是在经济高度发达国家的电影中才会看到这样的“游牧者”,类似的电影作者或许还有芬兰的考里斯马基。《第一头牛》的导演凯莉·雷查德或许也可归入此列。游牧者不以“成功学”为然,因为他们不接受所谓失败的定义。生命就要流动起来。

这并不是一部“关爱边缘人群”的电影,主人公不是流浪汉(当然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与流浪汉密不可分,影片中也有流浪汉形象,但他们并非是被收容或需要擦抹掉的对象),他们更像是民间故事里“寻找真理的人”。导演的影像为我们展示出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和费恩有关的“物象”是宏大的,我们常看到费恩一个人在岩石间,在山林里,在旷野上,其间有孤独感,但那绝非顾影自怜或祈求观众的怜悯。不是的。这样的物象更给我们以力量。我们总是看到费恩“沉浸”在这种壮美的自然景观中,其中也包括一个全裸的、沉浸在河水中的镜头。导演的用意当然重点不是风景,而是以此反衬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游牧者”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宽容——在这个群体中,你随时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他们也绝非要否认亲情的存在。费恩的妹妹,准男友的儿媳(家里的女主人)都对她释放了足够的真诚与善意,她也同样回应。但是我们不难觉察到,这些游牧人之间有一种默契,有一种“心有灵犀”。他们珍惜彼此的每一次“偶遇”,但同时又都明白这只是偶遇,而偶遇其实正是人生真正的常态。

“在路上”就意味着不确定性——它不是规划好的人生。更为微妙的是游牧人的“组织方式”——虽然影片中有一个召集者,但是并不存在一个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权威力量,也没有什么命令,但是这个群体内部之间关系的密切却是超乎我们想象的。如果说亚马逊的流水线隐含着对资本的批判,但与此同时它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那就是它也为“块茎式”的游牧生存方式提供了便利,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联。

1986年法国学者雅克·阿塔利就曾在《游牧人》一书中预言,随着科技的升级,科技消费产品将改变人们与社会、家庭之间的传统联系,新的游牧生活将在现代社会降临,有可能带来深刻的变革。变革其实已经在悄然发生——有很多电影并不偶然地记录了它。(黑择明)

来源: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