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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囿于审查的原因,明写情欲叙事的作品并不多,大多数作品都是通过隐喻或者含糊其辞的方式描述这种微妙的感情,但也正可能是隐喻过于生硬的缘故,导致情欲叙事变得不堪卒读。当代文学中,像盛行一时的下半身写作反而没有多大的影响力,更别说冯唐那种小黄书写作,基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多大的影响力。相反,大多数的情欲叙事都掺杂在正统小说叙事当中。这个道理很简单,既然小说写得都是人类的情感,像情欲这种情感形态,自然都避免不了,好的情欲叙事是可以很好地反映出人的性格和情感状态,也能推进小说叙述的前进。在我的阅读印象里,写的最好的情欲和写得最坏的情欲都是陕西作家,前者的代表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后者的代表是贾平凹的《废都》。

《白鹿原》中的情欲叙事好在什么地方呢?简单说,在《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曾经出版了一个新版《白鹿原》,最大的变化就是删减了原来版本中的情欲叙事。你读完会发现,缺少的部分恰好是能反映人物性格的描述。这倒不是说我们把情欲叙述当成一种纯粹刺激生理感觉的色情读物,而是说,在《白鹿原》中所有的情欲都服务于人物的活动,反映当时的人物的性格。比如最精彩的部分,田小娥这个角色的一生,基本都是用受困于情欲,被动于情欲,最后还死于情欲。这个人物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里所有卑微女性生存困境的一个巨大缩影。


田小娥在小说最初嫁给了六七十岁的财主郭举人做小老婆,说是小老婆其实跟佣人和性工具差不多。小说中写到,田小娥在大老婆的监督之下,白天下厨房准备好一日三餐,还得给他们端进窑洞,晚上还得给他们提尿盆,早上倒尿水。每个月初一、十一、二十一三天,让郭举人进入她的窑洞“逍遥一回”,万事之后,还得回到大老婆的窑洞。最奇葩和羞辱的事情还有,每天晚上给“女人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来淘洗干净,送给郭举人空腹吃下”。这种毫无尊严的生活,因为黑娃的到来打破了平静,黑娃与田小娥的偷情片段,不但揭示了田小娥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还把这种偷情变成了反抗郭举人压迫的一种方式。最终黑娃偷情败露,田小娥被休回家,反而真正成全了一对儿苦命鸳鸯。


但是,田小娥的一生注定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生,黑娃在鹿兆鵬的鼓动下,革命失败,逃离白鹿原,把田小娥留在了一个饿狼的世界里。她在这里孤立无援,只能利用自己的身体和姿色寻找新的靠山,隐忍地等待着。小说中,鹿子霖与田小娥的那场情欲戏,显得丑陋而恶心,但是这个片段又能让我们想到了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寡妇玛琳娜,她们都是这个世界中最好美的女性,但是生活在一个丑陋之极的世界里,被一群禽兽一样的男人注视着蹂躏着。《白鹿原》中,后来唯一给田小娥安慰的是白孝文,但是白孝文带来的还有越来越多的灾难,最终田小娥被刺而死。这个女人的一生就是封建时代中国所有卑微女性的代言人,情欲是她们的表达,身体是她们的反抗,美丽是她们的灾难。她们活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成为男性凝视消费的客体,她们的沉默和死亡是她们唯一自由的瞬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鹿原》中的情欲是被压抑人性的极致表达。

但是贾平凹的《废都》恰好相反。贾平凹当年写完《废都》有句感慨说,《废都》之前,他是陕西文坛最干净的人,《废都》之后,他反而成了文坛最肮脏的人。可见《废都》对他的文学生涯影响之大。前些日子重读了《废都》,突然想明白了很多问题,与其说《废都》令人费解,倒不如说《废都》令人惋惜。与其说这是贾平凹写了一部当代文坛的《红楼梦》,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在时代风气之下,作家自我意淫和自恋的精神分析文本。分析中国八九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废都》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的时代。这是中国的新启蒙时代,跨过文革,直接承接五四的启蒙精神。但是九十年代之后,思想家退出,学问家凸显,市场经济崛起,知识分子群体日益分裂,理想主义情结逐渐消退,最终沦为了市场经济的附庸。知识分子的精神也逐渐萎缩,人文主义精神蜕变为市场经济大潮中的一个浪花。《废都》正是描写这种深刻变化的精神分析文本。庄之蝶这样的作家,几乎让任何一个女人都顶礼膜拜,现在再看到这样的情节,真是觉得离奇荒诞可笑。但是回想一下八十年代,只有你是一名诗人,就可以四处混吃混喝,就知道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如果脱离那个单纯对文学崇拜的时代,我们就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是庄之蝶之死也意味着这样的一个时代逐渐消亡。文学最终会回归到市场经济的本位之下,接受新思潮的考验。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之下,知识分子这个群体也没有意义了,公知成为了贬义词,启蒙成为了修饰,读书要收费,小说家如果不能混体制,就只能靠市场经济的销量混口饭。一切都衡量标准都是靠数据和金钱。知识分子的神话破灭了,庄之蝶也死了。

从陕西作家的作品来看,最好的作品还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他是写了时代,但是超越了时代,成为了文学经典。其次是贾平凹的《废都》,他写了知识分子的群体,影射了一个时代从理想主义到市场经济环境下转变下,这个群体的蜕变和消亡。理想主义最终沦为了一个假大空的虚无。

根据这个大的知识背景,我们再看《废都》中的女性就会大不一样。《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某种意义上已经觉醒,开始反抗,只不过她们反抗的方式通过肉体和复仇。但是在《废都》中,那些所有看起来生活在现代的女性,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看到了作家庄之蝶就恨不得马上献身。她们对作家的这种顶礼膜拜,只有虔诚的宗教情感可以解释。换句话说,一个男性作家的文本中,所有的女性变成了一个男作家凝视的对象,意淫的部分,可以任意玩耍的玩偶。女性的姿色只是庄之蝶日益堕落的文学写作能力的一个折射。


在《废都》中,庄之蝶已经是个功成名就的作家,西京四大名人之一,我们从来没有看过他写过什么文章,小说中为数不多提到他写作的时候,还是为了权力,不得不成为别人的代笔者。我们只是看到了贪婪数钱的样子,看到他为乡镇企业代言题词收费的样子。这个所谓的作家只是一个巨大的身份,只有这个身份可以招蜂引蝶,吸引众多文艺女青年爱好者。因为这个身份的光环足够耀眼,乃至很多女性已经不在乎他的行能力长短,三分钟和五秒钟的震颤都是一样的满足,这个面对自己的老婆阳痿的男人,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到了性满足,这种满足说白了不是性的满足,而是他社会身份的满足,多大作家身份和名人身份的一种自我意淫。《废都》是贾平凹意淫的集之大成,续接了中国传统文学史中那些出入青楼的落魄文人的词章。《废都》中的情欲叙事是我读过的最丑陋的章节,丑陋不是因为那些删节的符号,而是对女性毫无道理和毫无怜惜的意淫。某种程度上,《废都》中对女性的刻画还不如那些著名的情色小说。比如《O的故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