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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婆娑,光从窗外蔓延进来,照在透亮的铜镜前,谢昭看着镜子里的模样眼神有些陌生。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奉天六年,那位刚坐稳皇位的帝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鸡儆猴,而谢家恰恰就是那只鸡。

她明明已经死了,如今却以旁的身份重现天日,纵使她不信鬼神,仍觉得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种力量。

镜子里的人,她认识。内阁大学士陆丰的四女,陆清音,长得倒是花容月貌可惜了只是一个庶女。

她照着镜子牵起嘴角笑了笑,眉眼弯弯,里面的少女也随即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

慢慢的,她眼神逐渐变冷,抬眸扫过去都是生人勿近的冷漠。

这才是她谢昭。

阳春三月,天子选妃。

谢昭占着陆清音的身份,自然是逃不过。

她也不想逃。

可能是怕她在宫中大选上丢人,陆父还特意前来提点谢昭。

“为父不求你中选,只是宫中那些贵人的忌讳你莫要触碰。”

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宫中那位的一些喜好和厌恶。

谢昭听得认真,从前她有婚约没想过入宫自然是对这些不了解,但是现在她一定会进宫。

“女儿记得了。”谢昭学得一贯女儿家的娇柔,怯声道。

她表现的上道,陆父临走时神情有几分欣慰。

待他彻底走远了,谢昭脸上的表情才渐渐缓了下来,恢复到以往的冷漠。

这短短半个月,她便发现陆清音在陆家的艰难。没有生母,嫡母又是那样的有手段,侍女对她也全然没有对主子应有的恭敬。

这段时间连她生活习惯变了都无人察觉,这其中免不了有陆父的刻意敷衍。

然而谢昭全然不在意,没有人关心她反而更好,更方便她今后的筹谋。

一层层的筛选,最后留了三十六名适龄貌美女子参加殿选,谢昭就在此中。

除了她之外,还有嫡姐陆清婧。与陆清婧一道,这一下陆家的机会就大了一半,陆父自然是乐见其成。

“清音,若是我们都能留在宫中,切记手足骨肉是世上最不能分离的。”

殿选前,陆清婧特意前来叮嘱了她。

“我晓得的,三姐。”

谢昭低着头,温声细语神情有些怯场。

陆清婧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便先进了殿。

一众秀女鱼贯而入,谢昭站在最后一排。

等到她上前时,已经日落西山天色渐晚。但就是借着那一抹不偏不倚照映在她侧脸的夕阳,让她原本清冷的脸庞多了一些神圣。

她就站在那里,温和但有力量。

面对询问,谢昭没有怯场只是平静的一一回答,无功无过的结束了之后她没有被选中。

谢昭低着头谢恩,随着指引太监准备出宫,这时候身后突然跑来一个人行礼道“恭喜贵人,皇上留您了。”

谢昭就这样出乎意料的被留了下来,封为才人,赐居毓宁阁。

“……”谢昭莫名地沉默了起来。

传信的太监见她不似高兴的神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指引太监好好送她出宫。

谢昭看着眼前长长的宫道,夕阳西下光影斑驳竟然让这红墙绿瓦变得有些凄凉。

“多谢公公。”在那太监临走时,谢昭还是出声道谢,并且给了赏银。

那传信的太监拿了好处自然是说了许多的吉祥话,但谢昭不想再听。

回了府,陆家上下都齐聚一堂等着她和陆清婧。

陆夫人自然是高兴的拉着陆清婧说了好一会的话,连同对她也没有往日的苛责。

“你们姐妹俩跟我过来。”陆父让她们去书房。

闻言,陆清婧下意识看了一眼谢昭,但是谢昭只是垂眸跟着陆父往书房走去。

“宫中贵人多,陆家势微不可与其抗争,你们姐妹俩若是能得皇恩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只需要安分守己不牵连陆家就好。”

末了,陆父瞧着这两姐妹想到平日里交集甚少,手足之情也不如同胞姐妹,于是便又语重心长的说道“……伴君如伴虎,你们姐妹一定要彼此扶持,在宫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其实更多的是对谢昭说的。

宫中今日发生的情况他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皇上金口玉言能得转圜的人实在不多。或许有一天,这个素来安静的女儿会给他惊喜。

“是,父亲。”

“女儿知道了。”

两人齐齐表态后,陆父也就挥挥手让她们离开。

进宫之日定在十日后,在这期间谢昭只是平静的清点要带进去的东西。

她穿着素净,陆父特意拨了银两让她置办几身新衣裳。

在侍女的陪同下,谢昭重生后第一次上了街,却不料陡然撞见了林舒阳。

她远远的看着他同其他年轻男子在街头,经此重生,她觉着再见他真的是隔世之感。

林舒阳,她曾经定下婚约多年的未婚夫。若是谢家还在,现在她应该已经嫁给了他。

可惜,那日一纸诏书,谢家满门遭逢大难。是林舒阳,他亲自带着人来抄家灭族,甚至在谢昭最后的记忆里都是他染血的长剑。

“姑娘,咱们该走了。”一旁的侍女见她驻足小心提醒道。

谢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一路上,侍女回想刚刚见到的林舒阳突然忍不住说道:“林公子那人……心冷。”

谢昭有些意外侍女的说辞,那样清风朗月的男子竟也会被人说心冷吗?

“从何说起。”

侍女面露犹豫,看了一眼身后才轻声说“听闻林公子将那谢家大小姐的头颅亲手奉给皇上了。”

靖城谢家,自建朝以来封侯拜相的无数,一直都得盛宠。然而,当今圣上第一件事便是打压谢家。

侍女想到谢家的变故也不禁有些唏嘘。“自小青梅竹马,竟也下得了手。”

谢昭神色微变,轻飘飘的看了一眼侍女没有说话。

鬼使神差的,她回头望了一眼林舒阳的方向,人群之中恰逢他抬眸不偏不倚的对视上。

她笑了起来,朝他轻轻颔首示意。

世人所说的传言,其实是真的。

谢昭知道。

转眼便到了进宫的日子,她跟着掌事姑姑走到自己的宫殿,……出乎意料的偏远。

“小姐……”侍女在一旁有些担心的出声唤道。

“没事,进去吧!”

谢昭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见到里面满院的梨树便心中缓和了不少。

虽然住进宫中,但谢昭第一次见到李誉已经是半年后,恰逢一树梨花白,她就坐在树下看着云卷云舒和漫天飞舞的花絮。

李誉来时恰好看到这唯美的一幕,“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句话更贴切的形容,是在遇到她。

不知他看了多久,只是默默离去后当天夜里仍然召了谢昭。

初次承欢,李誉很温柔。

第二日便封了嫔位,封号云。

她的日子也因为承宠变得好了起来,就连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她的陆清婧也一连多日过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谢昭自然知道她是想在这里遇见李誉。不过可惜,李誉每次召幸她都是晚上,从来不在白天过来,哪怕吃一顿饭。

红帐之内,李誉握着她戴着铃铛的玉足轻轻的摩挲,悦耳的铃声在寝殿中回想。

他看着她满含媚意的双眼,竟从中窥得几分冷淡的高贵。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你很像朕一个故人。”

谢昭没有多想,反而靠近了些许,温热的气息在他面前轻吐,她轻声问道“是皇上心爱的人吗?”

“是朕的仇人。”

说完,他陡然伸手掐住谢昭的下巴,强势的俯身落下一个吻。

沉沦之际,他没有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又过了月余,到了盛夏时节。嵊州遭逢大雨侵袭,已然洪涝一片,尽管早早预防还是伤亡惨重。

一时之间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立即颁了诏书开仓赈灾。

饶是如此,李誉还是整日焦头烂额,忙的都没有时间好好用一顿饭,更遑论到后宫中来。

但就在此时,谢昭那儿传来了好消息。

她已经有孕三月。

一时间,后宫的目光又积聚在昭和阁了。太后那边是流水一样的补品一件件送过来,安胎补气的药也是往贵重的赏赐。

不为别的,就为这是近两年内的第一个孩子。

如今皇上子嗣不多,太后那边自然是心急的,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的选妃。

等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灾情得以缓解,百姓被各城安置下来,不至于流离失所。

这样严重的洪涝,被及时处理的很好,损失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李誉不禁笑道“这孩子可真是个小福星。”

那日清晨,她睡不安稳起的很早,趁着太阳还不晒突然想去走走。

侍女扶着她在宫道上行走,登上高阁她俯瞰整座皇宫的辉煌,不由的感叹了一句“真美。”

难怪,人人都渴望权力。

忽然间,她神情有一瞬间愣住。目之所及,她看到了下朝往宫外走去的林舒阳,一身墨色官袍衬得他身形修长,一众朝臣中他最突出。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林舒阳突然顿了脚步回头看向了谢昭的方向,只是不知他有没有看见她。

未多做停留,谢昭便抬步回了宫。

当天夜里,谢昭做了一个梦。梦回很多年前,她身死的那个晚上。

她其实……不恨林舒阳。

那年谢府遭难,林舒阳其实尽力了。即使如今隔了很多年,即使她死过一次,那天的情形她始终记在心里。

谢家满门忠烈,但是自古功高太过会让上位者忌惮。滔天权势之下,谢家在朝堂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铲除谢家势力本就可以预料。

那天阖府上下灯火通明,林舒阳一身轻甲手执长剑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说“我带你走。”

是她自己拒绝了。

她选择了与谢家共进退,却还是私心央求林舒阳,“我兄长的孩子,他们尚且还在襁褓之中,若是有机会求你一定要保住他们。”

那对才出世两天的龙凤胎,本应该在这太平盛世里平安长大的。

那时候场面混乱,她也记不清最后林舒阳答应下来没有,后来想想那孩子太显眼应该是保不住的。

她只记得,她撞上那锋利的剑刃时他手抖了一瞬,她好疼。

紧接着,那疼痛感越来越明显,谢昭惊醒了过来。

原来是她真的腹部在绞痛,痛呼惊醒了守夜的侍女,在众人的恐慌中她发现自己身下已经出现了血迹。

或许是这个孩子命不该绝,那份堕胎药没能带走他的性命。

但是这件事,引得太后皇上震怒。

事情查出来的时候,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清婧心里没有半分涟漪。

她只是问,“为何?”

这话是问给李誉看得,姐妹情深?笑话!

“我相貌才情哪一样输给了你?偏偏皇上只看重你一个人。”

谢昭竟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世间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嫉恨心可以有这么荒唐。陆清婧不敢怨皇家,便怨在得宠的女子身上,简直可悲又可笑。

她冷眼看着陆清婧,最终还是求了情。只是仍被降了位分,迁居偏殿圈禁。

或许是这件事情李誉办的敲山震虎,直到孩子平安降生她都没有再遇到任何陷害。

“这个孩子就叫李勋,朕希望他长大后能开疆扩土,建立一番功勋。”李誉看着孩子眉眼是明晃晃的高兴。

腊月十九,谢昭生下了他的第三子,李誉登基已有十年,这期间除了贤妃的长子李进之外,就只有出自庆妃的二皇子这两个儿子。

这个孩子的降生,让她一举封妃。

“清音,朕要给你改个封号,宸妃可好?”

李誉的眼里满是对她的偏爱,可谢昭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她看着身旁的孩子径自出神,这个封号一下子就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宸,这个字太重,不适合淡泊的她。

还是说,这是他在试探什么?她望向李誉不禁有些狐疑。

但不论是什么初衷,她封妃大典很快就定了日子。

定在二月十三,陆清音的生日那天。

孩子满月和封妃大典在同一日举行,李誉宴请群臣,更是以这个孩子昭告天下。

不可避免的,谢昭再一次看见了林舒阳。

她坐在上位,看着群臣推杯换盏,唯有他静坐在一旁有些格格不入。

李誉注意到她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林舒阳此刻的情况。

他掩去眼底的沉思,随口对谢昭说道“林爱卿至今未娶,清音可是想给林大人指一个好姑娘。”

她闻言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郑尚书可在?”谢昭扬声问了一句。

下方立即有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臣在。”

谢昭笑了笑,“本宫听闻你家嫣儿才貌出众,配林大人正正好,若是愿意本宫便求皇上赐一桩姻缘。”

李誉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渐深,似是有些没料到她会顺势借坡下驴。荥阳郑氏,她倒是敢想。

而这桩赐婚的另一个主角,林舒阳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仿佛与他不相关一样。

筹光交错间,谢昭对上了他的眼神。

那一瞬间,她以为林舒阳认出了自己,但是紧接着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怎么可能,她明明记得他最不信这世间鬼神之说。

如此荒唐离奇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相信。更何况,就算他知道是她又能如何呢?这一世,他们原本就是错过了。

这件事尚且不了了之,然而等到冬至时节,林舒阳陡然离世。

消息传到她这里的时候,内务府正在给谢昭量身准备裁制冬衣,如今她再次有孕全宫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这里。

不过太后对她的态度倒是越发的宽容,不争不抢又会生子,这属性属实的人喜欢。

“……你说什么?”

谢昭神情愕然,有些不敢置信。

他明明看起来很健康的。

侍女让小太监送内务府的人出去后,先是给她披了一件大氅防寒。谢昭不喜炭味,是以殿中到了冬日冷冷清清,如今她有孕更是要小心。

“太医说是心郁淤积,天凉染了一场风寒便一下都爆发了出来。”

侍女边解释着,边伸手端了刚蒸好的血燕。

谢昭愣愣的接过,一时失神不察没端稳,“嘭!”的一声精致的水晶碗瞬间摔碎在地。

“娘娘没事吧。”

侍女当即上前察看,还好她没有被伤到。

她拂开侍女的手,看着地上碎裂的水晶碗轻声道“没事,你先将这里收拾了吧。”

侍女察觉到了谢昭情绪上的低落,没敢多做停留收拾了之后便退了出去。

第二年初春,她在宫中见到了一个故人。

“余姚?”

她看着不远处的女子下意识皱起了眉,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

余姚怎么会在宫中?

在谢昭心里,余姚的存在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还记得兄长的孩子出生那天,她就是在谢家看见了余姚。

那时候天有异象,夜空中有一道金色的纹理出现,整个天空都被渲染的流光溢彩。

她听见余姚说“奉天谕。”

那天余姚说要带走兄长的孩子,谢家自然不肯以为她是江湖骗术,好在余姚也没有强求。

然而没两日,谢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谢昭重生后一直没有听过余姚,这件事便渐渐忘记了。

如今再见,余姚还是这张年轻冷漠的脸。

只是谢昭没有想到,余姚进宫就是来找她的。

能认出她,谢昭没有意外。

然而这一次,余姚带来的却是她满心的遗憾。

原来她的重生,是林舒阳强求而来的。

逆天改命,自然有代价。余姚不肯说,谢昭足以猜到些许。

“我以为……他没那么喜欢我。”

谢昭知道林舒阳对她的情意,那夜他违抗皇命想要带她走时她便知道了。

但她仍旧低估了林舒阳对她的在乎。

“别哭。”

“林舒阳不希望你哭。”

余姚不擅长安慰别人,只能皱着眉轻声说道。

“他走时,你在吗?”谢昭满脸的泪水,她看着余姚渴望得到一点心安。

“嗯。”

她笑了起来,“他……有说什么吗?”

“别哭。”

林舒阳留给谢昭的就只有这两个字,别的说了都觉得不合时宜,想来想去只是无奈的笑了笑说“别哭。”

余姚曾经问过他,千辛万苦复活心爱的人,为什么不带着她远走高飞呢?

林舒阳只是看着天边掠过的大雁,眼神温柔的轻声喃喃道“她不会跟我走的。”

她有她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他就只是希望她活着,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临走时,谢昭问余姚。

“你曾经说过的奉天谕……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好奇。

余姚挑了挑眉神情有些随意的打量着毓宁阁的摆设,“神官降世,天道便会下达神谕。”

凡人不懂,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从前被她忽视的细节。

那些关于林舒阳的、父兄的,太多太多交织在一处。

她是哭着醒来的。

梦醒时分,她看见窗外满天的梨花,神情有一瞬间怀念。

那年也是这样的花开时节,一众赏花人中,她一眼就看见了林舒阳。

自她第一日住进来,她便注意到院子里种满了梨花。所以即便这里偏远,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她在树下坐了很久,回顾与林舒阳的一生。

谢昭一直以为,她回来是他们的报应。所以她把余生精力都放在复仇上,她要站的足够高,让世人都仰望。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却再没有一个值得她珍惜的人。

后悔吗?也谈不上。

她只是……有些遗憾。

身后侍奉的婢女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如今身子重,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她回头望了一眼,慢慢的笑了起来。

忽然间低头,一滴清泪无声的落在绯色的宫裙上,再抬头她双眸清澈没有半分氤氲。

如今她只是陆清音,没有为林舒阳哭泣的理由。但那一滴泪,证明了他们曾经真真切切的相爱过。

这一胎不知为何,谢昭怀的格外辛苦,吃不下睡不着,夜里总是腿抽筋哭着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为了不影响李誉上朝,因此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会拒绝让他留宿毓宁阁。

李誉看在眼里,十分心疼。于是遍寻奇珍异宝来哄她高兴,其中有一件东西确实是得了谢昭的喜爱。

一株被透明水晶柱体包围的翡翠原石,不同于寻常需要被凿刻打磨的翡翠,这件东西自被发现时起便是如今的模样。

谢昭将东西贡在殿内的案上,阳光照射进殿时晶体天然的切面便会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整个殿内都显得格外非凡,不似人间之境。

李誉特意为她重新修缮了从前的承德殿,改名昭和。知道她冬日不喜烧炭,于是整座宫殿都涂上了椒墙。

阖宫上下都看出了皇上对谢昭的特殊,连她殿中的侍女偶尔都会借此打趣说羡慕。

仲夏,谢昭产下一子。

接连生子,不得不说的确是好福气,两个儿子保了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

谢昭步步高升,迅速坐稳了贵妃的宝座。

但是奈何,她的小儿子还未满月便染了天花夭折。原以为是天灾,没想到却是人祸。

“贤妃王氏,天命不佑德行有亏,着降为才人。”

贤妃被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谢昭就坐在高堂之上冷漠的俯视着她。

“你都已经成为了贵妃了,为何还要害我。”贤妃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狠狠的瞪视着她。

“啪!”谢昭猛然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本宫的孩子何其无辜,你要对他下此毒手。”

说着,她朝压着贤妃的婆子看了一眼。

那婆子瞬间心领神会,手上悄悄的松了力道。

她俯下身靠近,在贤妃眼前扬唇笑了起来,眼里哪有半分丧子的悲痛,全然胜利者的得意。

贤妃看着眼前她哪里还不明白,这从头到尾根本就她故意陷害。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个女人竟然如此狠心。

“王氏自此之后再难翻身。”

贤妃的儿子,将来也绝不可能继承大统。

这样一来,王氏一族的心血都是功亏一篑。叫贤妃怎能不恨!

“你不得好死。”

终于,她挣脱了束缚,一把扑向了眼前的谢昭。

谢昭没有反抗,任由身子被已经失去理智的贤妃猛然扑倒重重的砸落在地,甚至在被掐住脖子不能呼吸时她都没有真正挣扎。

因为缺少氧气,她整个脸都涨红了起来,呼吸不顺畅。

但她仍然在赌。

这时,她突然听见一声怒吼。

李誉冲了过来,一把将压在她身上的贤妃掀开,将她抱在怀里焦急的察看伤势。

“咳咳咳!”缓过来的谢昭止不住的咳嗽起来,眼里泛起了泪花,让人忍不住想怜惜。

李誉转过头呵斥道“毒妇!”

“王氏真是好样的,教出了你这样的蛇蝎心肠,看来他们也不是安分的。”

气头上的他瞬间下了口谕,“来人,贤妃赐白绫,王尚书教仪不修,贬为侍郎。”

后不顾王氏的哭喊乞求,抱着谢昭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看见,在李誉怀里无声落泪的谢昭悄无声息的勾起了嘴角。

那孩子先天不足,注定是与她有缘无分,却帮了她一个大忙。

贤妃被处置的很快,消息四散开来之后平日对谢昭不假辞色的心里难免有些忐忑起来。

但是谢昭没有动任何人,她仍然如同当初那样温温柔柔的,不与人争抢。

自她进宫的第十年,此时的谢昭已有三子一女,与其说是皇上的宠爱,不如说是老天爷的宠爱。

李誉对后宫本不贪恋,却偏偏去不了几回昭和殿便会传出好消息,又偏偏是连续好几胎的生皇子。

这个时候的她不仅没有色衰爱弛,反而越来越得李誉的爱护。

李誉先前两个儿子,一个迁去永宁候的族谱,一个前两年骑马摔断腿感染恶疾去世。

后宫中,只剩下谢昭的三子可以继承皇位,不论是谁继承大统她都会是独一无二的太后。

就在不久后,李誉突然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谢昭在御前衣不解带的侍奉着,每天一碗一碗的药亲自喂李誉喝下。然而却始终不见好转,长久下去身子亏损的厉害。

她时常看着他因为病痛折磨而消瘦的面容陷入沉思。

这一天,阳光明媚不温不燥。

李誉让她陪着自己走走,谢昭却不赞同。

“皇上身子还未好,如何能吹风。”

但在他的坚持下,还是出了门。一路走走,竟然走到了最开始她待过的毓宁阁,那里的梨花正开的好。

她扶着李誉走过去,在梨花树下静坐,良久李誉莫名轻叹了一声。

转过头看着谢昭,轻声说道:“清音,那年也是在这棵树下,我初次见你。”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着了一身粉白宫裙,梨花在风中落英缤纷,连同她的发丝一起交织飞舞。

惊鸿一面,彼时只觉得美虽美,却总觉得有些空灵的破碎感,他不喜。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幕却在他心里愈发的清晰。

他握着谢昭的手,静静地靠在她怀里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他要死了。

“清音。”

“我在。”

“清音……”

“我在。”

李誉反复叫着她的名字,来确认她的存在。谢昭只是平静的,无波无澜的回应着他,每一声。

她轻柔的抚摸着李誉已经变得单薄的背脊,一点点的往下摸,周而复始。手法像极了她安抚小猫一样。

突然,他出声唤了一句。

“阿昭。”

“……”谢昭手上的动作骤然僵住。

她没有应。

李誉感受到了她的僵硬,有些费力的笑了笑,温声道:“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很多年前他就曾说过,她很像谢昭。

她从家族的低微庶女,一路晋升贵妃,只因像极了皇上心上人

彼时那句话他的确是随口一说,但后来很多时候,他都会在某些细节时刻想起自己说的那句话。

但让他证实的,还是林舒阳看她的眼神。

或许连谢昭都没有发觉,林舒阳看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满是爱意……和不舍。

李誉从来不认为林舒阳不爱谢昭,即使当初是他亲自动手灭了谢家满门,即使他将自己未婚妻的头颅双手奉上。

“阿昭,或许是我痴人说梦。”

“但我仍旧想说,我心悦你。”

他原本有机会杀掉谢昭,但是他看着她的孩子,那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还是心软了,装作什么都不知。

但对于谢家,他从来不悔当初的决定。有没有反心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可以反的能力。

谢昭低头看向他,笑容依旧温和。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只是说“皇上,该回去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否认她是谢昭的事实。

他摇了摇头,“阿昭,我要死了。”

闻言,谢昭笑容未变,只是语调变冷淡了些许。

“皇上,您会好起来的。”

她当然知道他要死了。

那么多年,她等的就是今日。

但是她耐心很足,可以蛰伏很久直到有完全的把握可以将敌人一击致命。

“阿昭,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真心?”

他仍然不甘心,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谢昭没有回答,只是话题一转说起了其他。“皇上,您太任性了,不适合当一个君王。”

不论是当年对于谢家,还是后来处置的其他世家大族,甚至连同对于王氏的处理方式都无一不透露他帝王心术尚浅。

或许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成长起来。

但是谢昭不会给他机会。

“江山交给我,一定会创造空前的繁华。”

这时候她才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谋划,这些年在后宫之中不争不抢,是因为志不在此。

她要当的,不是贵妃也不会是皇后,而是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个位置。

“……”

“我低估你了,阿昭。”

他无奈的笑了笑,他以为她只是想当太后,……他以为她只是单纯希望他死。

但现在看来不是。

“靳儿还小,十数年的垂帘听政不够吗?”

谢昭笑了,“垂帘听政?”她反问。

“我为什么要垂帘听政,我要当政。”

做什么太后?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稚子身上她该有多愚蠢。她不会相信帝王家的真心,哪怕是她的亲子。

从一开始,孩子就只是她往上爬的手段罢了。

“别忘了,那是陆家和皇室的血脉。”跟她谢昭有什么关系。

她是为复仇而来的,不需要那么多妇人之仁。

可是……

“阿昭,别哭。”

李誉抬手有些艰难的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笑的温和。

她才恍然,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这是喜极而泣。”她说服自己道。

李誉始终笑容和煦,神情宠溺的看着她。

“阿昭,我心悦你。”

这是李誉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等到他在怀里渐渐失去气息,谢昭抬起头看着灿烂的阳光,满天花絮飘落下来。

恍惚间回首,她看见了那年花开时节的故人。

番外

“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一个死人,我竟然妄想让她回来。可我就是要她回来,我一定会让她活着回来。”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林舒阳苦笑着说完,他看着眼前的道士,这个年轻的少女他曾经听过她的名字。

通天道士,余姚。

传说,她其实是一个妖怪。

近百年容貌未改,林舒阳看着她只是想着如果她真的如世人说的,那他的心愿应该能实现。

“起死回生,是大忌。”余姚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错愕,眼神中浮起哀求的情绪。

“余姚,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求你,帮帮我。”

说着他想起了指点他来找余姚的人说过的话,连忙道“你不是有染魂吗?”

闻言,余姚忍不住蹙眉。

“逆天改命,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心甘情愿!”见有可能,林舒阳立刻大声回道。

可是余姚还是说,“与谢昭命格相近的人,不是你。”

林舒阳连忙问“是谁?”

余姚看着他急切的心情,心里却沉了下去有些不悦的看着他。

因为染魂,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人。

染魂这个东西,会让世人走上绝路。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但你要付出的代价你可真的想好了?”

罢了,世人有私欲,她也有。

“想好了。”

听到林舒阳的回答,她并没有高兴,反而觉得有些感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达成了交易,余姚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素手从其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红色水晶瓶。

临走前,她告诉了林舒阳该怎么找那个命定之人,顺便强调了一遍其中的关窍。

“你记住,被染的人一定要活着撑到一切结束。”

如果撑不住死了,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但是这个过程十分痛苦,且任何一方都没有好下场,所以那个人一定要有极其坚定的信念。

交代好一切,她轻松的笑了笑。

“我们忘川见。”

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

那天傍晚,长街灯火阑珊。

林舒阳同陆清音并肩行走在这天地之中,他们心中都在念着同一个人。

最后,林舒阳把手中的水晶瓶交给陆清音,看着她毫不犹豫的接过,他神情顿了一下。

“你后悔还来得及。”他说道。

但陆清音只是抬眸看着他,“你呢?你会后悔吗?”

“……”他骤然被问住,不禁哑然失笑。

是啊,他会后悔吗?

他怎么会后悔呢!

陆清音见他没有回答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瓶子,转身离去。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林公子……”

她蓦然回首,借着昏黄的烛光她第一次认真的打量了林舒阳。

“嗯?”林舒阳不解。

“你说……我们会成功吗?”

说这话,陆清音的声线有些微微颤抖。

“若是她没有回来怎么办?”此时,她已经彻底的哽咽了。

她不怕死,可是她付出了所有,如果谢昭没有回来……

良久,他只是沉默。

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若是谢昭没有回来呢?

“会的。”

“她会回来。”他听见自己坚定的回答道。

陆清音含着泪努力笑了起来,微微颔首示意后静静的远去。

她希望,这次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真的会有人把别人随手赠予的善意,珍藏在心底一辈子吗?

陆清音这一辈子,如履薄冰活得犹如尘芥。

生母早逝,嫡母手段狠辣,亲父对后宅之事不闻不问。她的日子一直都是活水生火热之中,只有谢昭……只有谢昭把她真正当个人看,护着她。

即使她知道,那只是谢昭出于教养的下意识举动。

可她还是为此惦记了很多年。

为她喝下染魂是陆清音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最勇敢的一件事情。她很庆幸,可以成为谢昭复活的不二人选。

哪怕,即使成功她也再见不到谢昭,可是她一想到如果成功她们从今往后都将合而为一,她便由衷的感谢神佛。(原标题:《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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