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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竟然疑他,疏远他,怨他,在一生最后的时光里,实实在在地恨他,恨这个世上,唯一光风霁月,真心爱我的人。

早就知道,那个带我去厕房的宫女没安好心。

躲过墙上的暗箭机关,劈开从外面锁上的门,小心绕过的满油脂的石阶,刚要松口气,就见侍应小林子正确坐在地上咯血。

一口,又一口,再一口。

灼灼朱色,沁入苍茫雪野,分外触目惊心。

我撕了衣角丢给他擦脸。他不捡,只是定定地看着绣在上面的那朵蔷薇,半晌,咬牙切齿地号一声:“我要杀了那群杂种! 我狐疑地看了眼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跟着倒霉质子。

陷在敌国的小公公,缘何突然如此血气方刚。

小林子恨铁不成钢地扫了我一眼.凄声道:“当年太祖挥剑万里山河,蔷薇旗上赤血不散,赫赫盛世谁敢不敬。如今二皇子虽入陈国为质,也万不可堕了我南楚儿郎的血性!我挖挖耳朵,这句话何其耳熟。

细细一想,可不是,一个月前,南楚皇城门外,太后才说过。

那日起了很大的雾,灰色宫殿隐在云中,西风骤起,吹一面赤红色的蔷薇旗猎猎招展。高贵美丽的太后缓缓行来,一身孝服,说出那句日后被小林子与天下士子交口称赞的话。群臣拜:“二皇子深明大义,南楚幸矣!

我靠在车厢的榻上,却突然只觉得好笑。

如果一国所谓的血性,都要靠扣着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逼他踏入狼窝虎穴来保持,这样的血性,真让人恶心。

重新入殿落座,腹中一马平川,却半分食欲也无,这一个月风雨兼程,从南楚走到陈国,身体已疲惫虚弱至极,刚刚又被夹着冰渣子的北风兜头一吹,实在是有些昏昏欲睡。

我埋着头拨弄手中那天青色的玉盏,一心盼这宴早些结束。可惜老天永远不遂人愿。

那四位拥着厚厚狐裘的皇子,竟是直直来到我座前,嘴角挑着笑,眼神却像锋利的刀,泛着冷冷的寒光。

中间一人个头稍高,穿的是最珍贵的赤狐裘,示意随从往我杯中添满酒,然后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一口饮尽。

被一殿眼神齐刷刷关照着,我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苦笑着道谢端杯。反正众目睽睽,总不至于下毒吧。

结果证明这世上没有最毒辣,只有更阴损。一口又腥又骚的液体含在嘴中,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我下意识想吐,却迎上双细长的眼睛:“怎么,这陈皇赐的酒,南楚国皇子喝不惯吗?

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眼中却是小兽一样的嗜血。我相信,只要我敢吐,他就敢轻飘飘一句“对上不敬”,抽出腰间那柄苍黑色的弯刀砍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深吸一口气,吞下了口中的液体,竟然还特出一个得体的笑:“谢太子赐。”这才放心地看着天旋地转,一头栽在地上,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眼前的场景分外诡异。一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正在给我诊脉。

我警觉地缩手: “你是谁?

小孩墨玉般的眼睛弯了弯,月白色衣袖拂过淡淡的药香太医院,宁从白。

我愣了两秒,倒是气笑了。

陈国啊陈国,这下马威还真是没完没了。侍应被伤,厕房机关,杯中马尿,最后,派个尚无桌高的太医院小药童过来,明明白白告诉你:皇子又如何,命亦如草芥。

宁从白并不介意我的冷淡,轻轻说道:“皇子应是胎中就带了寒症,幼时不曾妥善治疗,后来又常年服用慢性毒药……”

他竟然连这都探得出!我猛地转过头:“你--

他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缓缓弯下腰,嘴角挑起一个弧度:“幸好这毒是针对男子体质制的,所以影响并不大,是吗,皇子?或者应该说,公--哎哎哎,别激动!

“激动的是你。”我压了压手中的匕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正琢磨是不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却见黄衣宫婢在门口探头,不耐烦地喊道::“宁从白你好了没有?

宁从白恭敬地回了几句,打发走宫婢,回头撞上我诧异的眼神,淡淡一笑:“看出来了吧?

我点点头,被排挤被看轻的人,身上有种相似的气息。只是一

“我能帮你。”宁从白伸手一探,竟是在被窝中准确地叼住了我拿匕首的那只手,“你要在陈国待十年,中间不可能不生病,只要我在,太医院派来治病的一定是我。被轻视的质子和被排挤的太医,天生一对啊!

说到“天生一对”四个字时,他故意加重音调,噙着笑看了我一眼。我本来悄悄将匕首调了个方向,想在这人腕上一抹给他点教训。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却恍觉漫天的星子都沉在水中,又冷又明亮,竟不自觉地松了手指。

“啪!”精致的狼牙匕首一晃,掉在那双含着淡淡药香的掌中。少年白衣乌发,含笑躬身:“欢迎您,公主。

那一年,我七岁,宁从白九岁,相逢于大陈宫寒气刺骨的殿宇中,皆是少年寒微,命运的弃子。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从天天来给我施针的宁从白口中知道,南楚新帝百里长生早已登基,就在我离宫三日之后。因新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

从此那对母子,终于站在九重宫阙最高的玉阶上,而我,连跪于三尺之下的机会都不再有。

母妃说,长卿,这是命。

那日她得知我将出质陈国,脸色煞白地瘫在地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七年前大雪覆庭的冷宫中,她红着眼举起新生的婴儿,颤声道:“请公公通报皇上,是个……皇子。

从那一刻起,便注定她在险象环生的宫中,失了明,失了聪,失了语。

南楚和陈国交战三十年。此番父皇突然离世,太子年幼朝纲不稳,只有求和以争取时间休养生息。割了地,赔了款,和约上却还有一条:南楚谴皇子入陈国为质。父皇十二个孩儿,十是公主。太子百里长生显赫东宫,必将继位大统。这质子的选,除了平民贵妃诞下的二皇子百里长卿,还有谁呢?

都是命。

命运要让我这一生踏在刀上,走过火海,蹚过冰川,如世中的箭雨,弓开弦断,从此回首不见来时路。

倒是宁从白看得透彻。他说:“你这么个身份吧,来陈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天高皇帝远,身份反而不容易暴露。”

我假模假样地作个揖:“这还得仰仗宁公子仗义相助他便也虚虚一扶,“从白之幸也!”演完,两人面面相觑,终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一笑,两人便熟络了不少。

宁从白是个孤儿,偏偏又天赋惊人,一直被太医院的压,一身才学无用武之地,只当了个最下等的药童。偶尔见还留着泥土和脚印的衣服下摆,只觉得那场景分外熟悉,不由人不唏嘘。说什么忠肝义胆,说什么天下狼烟,不过是深宫之中,一双同病相怜之人,彼此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渐渐地,宫里人都知道,那个刚到陈国,就被吓得病了半个月的,弱鸡一样的南楚皇子百里长卿,和太医院一个卑贱的药童走得很近。

弱者与弱者的组合,显然让骁勇善战的陈国人极为嗤之以鼻。渐渐地,来找我麻烦的人,也越来越少。

唯一锲而不舍的,只有陈国太子云飒。

云飒就是初见那一日,拥着赤狐裘,逼我喝下掺了马尿现杯酒的皇子。也因为这件事,让他成了知情人暗中个个称道的生雄。当英雄是会上瘾的,于是他便每天挖空心思,想些不至于伤故。

我性命,却会让我大大出丑的伎俩。

这年陈国大旱,皇室选了吉日在天坛祈雨。我也迷迷糊领了道旨,说是苍生无国界,望能前去一道祈雨。

在天坛外为祭祀专设的净身殿中沐浴更衣后,我好不容易打开被反锁的内殿门,行至外殿,却见到云飒背对着我,正气急败坏地踹殿门。

我叹口气:“太子殿下,别玩了。"

云飒猛地转过身来,愣了一愣,涨红脸怒吼:“不是我!

“殿下,祈雨的吉时就要到了,你还是快点把门打开……

“说了不是我!我只锁了汤泉的门!”云飒理直气壮又怒火攻心,“好你个云野,居然连我也算计上了!"

我听了几句,恍然大悟。皇子争宠这件事,在哪国都有。想是二皇子云野出主意来把我锁在汤泉中,暗中却做了手脚,一并锁了云飒。只是祭祀坛上,我若不按时出现,顶多以后被陈皇冷嘲热讽几日:若太子缺席,却是对君神不敬,这罪名,可有得讲究。

云飒显然也知个中利害,一摞衣摆,越发狠命地踹门。门被踢得摇摇欲坠,上面一把黄铜大锁仍始终安然。看着那少年靴缝渗出血来,到底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我来试。

“你行才怪!”云飒骄傲地挑起眉,眼中满是不屑,身却不易察觉地挪了挪。

等到我用头上的青玉簪打开那锁,他跳了起来,忘形地我的手:“成功了!成功了!”拉到一半大概想起我似海”,立刻哼了一声,将我甩开夺门而去。

云飒那一甩将我甩在石阶上,额头磕出血来,我去找宁从白要些药膏,少不了抱怨几句。

宁从白却若有所思地道:“大概会因祸得福。太子虽然性格暴躁,却很是恩怨分明。你这次救了他,以后应该可以少掉许多麻烦。

恩怨分明会逼一个素不相识的七岁孩子喝马尿?我始终对六年前那件事耿耿于怀。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宁从白墨玉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精美的下颌像世间最流畅的一段曲线,我实在舍不得打扰这份美好,当即就把云飒抛到了九霄云外。

事实证明,宁从白的想法总是正确的。

云飒果然再没找过我的麻烦,狭路相逢时,开始还习惯性地给个骄傲的下巴,渐渐地,也会点点头算是招呼,再后来,玩蹴鞠时哪一队缺了人,便会叫上我一起。

我十七岁那年生辰,本以为又是对月饮上三杯梨花酿,向故国的方向拜上几拜,便算过了。未料酒菜刚刚上桌,却听人大声笑道:“吃独食可太不够意思!"

太子殿下!”我忙起身行礼,抬头时那一袭玄衣已到眼前。云飒如今比我高出一个头,颀长挺拔的身躯裹在赤色披风中,顾盼间神采飞扬。

不等我说话,他已自斟自饮了一杯,细长的眼睛弯了弯“痛快!”又反客为主,殷勤地招呼我喝。

每年的这一日,我都会分外想念母妃。今日添了云飒,开始时还有些不自在,很快,却是堂而皇之地借酒浇愁起来。

渐渐地,苍穹之下的那轮奶黄色圆月,似乎越来越近:眼前那人的红衣乌发,却像浸了雾,缥缈又模糊。

次日还是宁从白一碗醒酒汤灌下去,我才头昏脑涨地醒过抬抬手,发现全身酸痛不已。"太子趁醉把我打了?"

太子趁醉把你压了。

”宁从白淡定地抹掉我喷了他一脸的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才幽幽地说道"你们两个都喝醉了,就那么一堆滚在地上。后来太子侍卫找来,才扶了他回去。

"你说云飒突然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南楚国那位秦太傅吧?”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芙蓉糕,一边斜眼看宁从白。

他愣了愣:“你知道那件事?"我笑而不语。十年。

转眼间我从南楚到陈国,已经十年。乱世中,十年已经足够几个王朝更替,烽火台下白骨如山,更别说一个人的脱胎换骨。我再不是那个被放逐千里,生死由天的弃子。这些年陈皇对我已无戒心,甚至因为几个皇子争斗得紧,心绪不宁时会召我去下几盘棋。而太子云飒素有贤名,又是未来陈国之主,我自从与他交好后,陈国上下乃至邻国君臣,看待这件事的眼神,已经深了几分。

岁月改变的,不独我一人。

南楚百里长生,十一岁登基后便以雷霆之威,行残暴之政,广征兵、课重税、清朝堂、兴酷吏,而今国内一片怨声道。半个月前,更是有白虹贯日现于皇朝之上。太傅秦川赤足发进谏,竟被楚皇斩立决。

而秦川死前的那句话,随着蔷薇旗上的腥风,掠千里速传遍四国。“真龙蛰伏于北归故里,重生蔷薇赤血!”

宁从白细心地擦掉我嘴角的糕点粉末。

我苦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天下人皆知的秘密。”

这秦太傅,大概是上辈子和我有仇。他这么一喊,自己倒是酣畅淋漓从容就义了,剩下我隔着文火慢慢炖。百里长生自然是不会放过我,陈国皇室如今的态度也奇怪得很,云飒自那次酒醉后,找我的次数就越发频繁起来。想必是对我这条真龙,存了浓浓的试探心思。

这日云霞漫天,云飒骑着匹黑马,侧身扬鞭:“长卿,你看这河山万里,当真是美不胜收。

美,当然美。可河山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啊……我有气无力地伏在马上,再一次装作听不懂那话中的暗示。心中早把那冤死的秦太傅拖出来,鞭尸了几百遍: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云飒的眼睛,闪亮亮地在我身上扫了一遭,突然转过脸去,织锦赤衣上金光一晃,映着那张脸有点红。

"喀,喀,我刚刚看这黑山白石,美如画卷,低头再见长卿,却觉得那画尚不及长卿颜色。可惜你生为儿郎,若是女子,便以江山为聘,也是值得的。

我呆呆地看着那红衣少年懊恼地摇摇头,风一般打马而去,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头栽在了马下。

苍天啊,你不要这样玩我啊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我心急火燎地往太医院跑。走到门口才恍觉--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十年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宁从白。

无论喜怒哀愁,我第一个愿意分享的,是宁从白。异国他乡,森凉人世中,我唯一信任的,是宁从白。

昔日阶下扫雪的小小少年,而今长身玉立,如同一株风中傲立的白梅。他来握我的手,微微皱眉:怎么这么凉?

我任他带我进屋,生起炉子,煮了加奶的茶,才突然问道:“从白,你能帮我逃出去吗?

他的手一抖,杯中的热茶倾在膝上。我只是静静看着他。

良久,他抬起头:“你想回南楚?"

"回南楚做什么?”我轻轻地笑了,“十年前,南楚一殿君臣用母妃的命,逼我踏入陈国那刻起,那个地方,就再也不是我的国了。但我也不能再留在陈国,那个真龙的谣言四起,百里长生在边境集军,战事一触即发。一旦两国真的开战,陈国祭旗的人头,大概就是我的。"

宁从白一点就透:“你想假死?

我点点头。宁从白能制出那种药,我知道。这十年来,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相携走过无数个寒冷的冬夜与大雪。而今,在一生最大的风雪即将到来时,我压一场豪赌。

赌,那少年对我,可有真心。

炭火腾起明亮的蓝苗,水雾茶香中,宁从白展眉笑了。”好。”


我们围炉而坐,定下了金蝉脱壳的计划。就选在五日后。宁从白说他跟我走。我问:“你不后悔?这是你的母国。”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那笑中三分凄然,七分决绝,再是熟悉不过。

是啊,正如同南楚给我的,只有背叛与伤痛一样,陈宫给宁从白的,也只有凌辱与不甘。

然而天意总是愚人。十二月五日,立冬,陈国边境弓如满月,蔷薇旗下长枪如林,楚皇百里长生,北上三千里,御驾亲征陈国。身为南楚在陈国的质子,我自然首当其冲,成了第一个俘虏,被投入大狱。

那日,草原的太阳像熟透的蜜瓜,照得人整颗心都是柔软香糯的。平生第一次,我穿了件白色的织锦云袍,那白像天边的云,明亮舒展,自由自在。

殿门“刷拉”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宁从白,而是目如寒星的御林军首领,喝道:“罪人百里长卿,押入天牢。"

罪人?我苦笑,何罪?最大的罪便是生于乱世,所以命如飞蓬。

在老鼠并蟑螂齐飞的幽暗地牢里待了三日,我被推上一辆囚车,身前是陈国狼牙旗下十万铁甲男儿,身后是表情复杂,欲言又止的云飒。我在十万战马扬起的漫天黄尘中回望,竟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他怔怔立在原地,手一松,黑色的锦囊跪在地上,瞬间被战马踏得稀烂。

那里面,是他要给我的药。那里面,是一段崭新的……人

半个月后云飒的十万大军抵达边境,离百里长生的王军不到半日路程。他骑着黑马来到囚车边,递给我半个干净的馒头。闷声说:“长卿,对不起。”

我已知陈国不杀我,却带来军前的用意。百里长生贸然兴兵,不顾胞弟生死,本就失了民心。顶着“真龙”光辉的我,若被斩于阵前,更是跌了楚军士气,实实在在的一箭双雕。我又有什么立场怪云飒呢?

见我伸手接过馒头,云飒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紧走几步俯身,轻声道:“放心,那个即将在楚君面前,杀死你的刀斧手,被换成了我的人。到时候使个障眼法,我不要你死掉的。”

我含着一口馒头呆呆地看着他,心想云飒这条昔日的硬汉真是越发柔情似水了,却听他声音更加低下去:“如果回到陈宫,你,你可愿意嫁给我?

喉中的那块馒头顿时成了烧红的烙铁,我变换了几次形,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我--

我知道你是女子。”云飒一贯英武的脸居然染上绯色“那次喝酒时,我不小心,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无非都是对我如何如何的情意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脑中却静静浮现另一个人影。那是十九岁宁从白。茶香缭绕中,如玉少年展颜一笑:“好。我帮你逃。

两军决战之日终于到来。

群峰之下,千山雪沉,斜阳如血,万马驰骋大荒。云飒尺青峰出鞘,放声道:“楚皇,你不退兵,就眼睁睁看着百里卿死在阵前祭旗吗?”

百里长生岿然不动。

“杀!”云飒厉声方起,突然大风肆掠,吹得落雪缭乱四散迷人眼。我就地一滚,果然躲开了刀斧手虚虚一斩,正要起,突觉胸前一热。

低头,白裙上羽箭狰狞,猩红一片。

云开雾散,两军勒马。茫茫天地间,好像只剩我一人在齐膝雪中。云飒打马奔来,一把捞起我,拔掉插在胸前的举在日光下,“楚皇,你好狠的心!竟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同兄弟!"

鲜血如注中,我见到箭头上,雕着一朵小小的蔷薇花雕花工艺,绝技天下,只楚宫技师有;那蔷薇箭,千金无求楚国皇族御用。

只有细看才知道,那朵蔷薇,最外面的花瓣上,刻着小小的露珠。我昏过去的最后一刻,眼中,是楚国将士不解愤怒看向百里长生的脸:是云飒身后十万士兵举起的弯刀;是寂寂陈宫中百无聊赖的南楚质子向白衣少年宁从白招招手:“喂,教你雕个好玩的东西。”精巧别致的蔷薇箭雕成时,男装打扮的少女玩心突起,在花瓣上雕了一颗露珠。

于是世上有了那么一支独一无二的蔷薇箭,被十五岁的我送给了宁从白。可如今,它扎在我的心上。

冰原之役过去一个月,我方才醒来。守在床边的宫婢长舒一口气,回头交代:“快去禀告太医院宁院长。”

宁院长,宁从白。

是了,那卑贱的药童,如今已端坐太医院最高处的檀木椅上,因为在南楚与陈国这场战事中,他立了大功。阵前一支蔷薇箭,栽赃楚皇,破了南楚十万将士的土气,也裂掉了,我那颗想要交出去的真心。

我拒绝喝药,拒绝疗伤,结果宁从白叫了几个官婢,死死按住我,灌下了那碗药。他袖手站在灯影中,看着我挣扎怒骂一动不动。多狠,一点也不像记忆中那个在雪中向我微笑的小小药童。

“我不是药童,七岁前,就有人说过,我这双手,能制出世界上最好的药,最好的毒。事实上,我们家族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天才。”宁从白直直走过来,弯腰看向我,"我也不姓的宁,我姓夜。”

夜,杏林世家,原来如此!

那是南楚御医中翘楚一脉的姓氏,三百年来在宫廷中沐无上荣光,直到十二年前,被牵扯进一桩谋逆案中,九族尽诛。只有夜太医的次子,躲过一劫,从此不知下落。

原来你竟是到了陈国。从和我初遇起,你就想着报仇吧?借着发现我身份的秘密,接近我。如今一箭三雕,整个南楚 国陪葬。宁公子,不,夜公子,你复仇的手笔可真大。”我喉头 一甜,满嘴腥热。

夜从白身子晃了一晃,眼中的墨玉碎成粉末,泛着忧伤的冷光。他张了张嘴,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吐出的,却只有淡淡的一句:~不管你信不信,那蔷薇箭,不是我交给云飒的。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摇摇头,疲倦地闭上眼睛。

信不信,又如何?当你告诉我,你姓夜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隔了太多的鲜血和生死。背叛与否,都已经变成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年还是南楚宫中的小小皇子时,我看着睡梦中死去的奶娘,不敢上前。母妃摸摸我的头,温柔地笑了:“傻孩子,这人世太苦,能一睡不醒,也是莫大的福分。”

那时我不懂母妃眼中浓浓的倦色和哀愁,而今,我终于懂了。

一个月前,南楚王军与陈国决战雪原,南楚大败,百里长生战死。与此同时,陈国三皇子带领的精锐兵临南楚城下,围城半个月,破城。楚国太后当即自十丈城墙跃下,以身殉国。九宫门开,绝色碧眼美人立在熊熊火中,与南楚三百年巍峨宫殿一同化为漫天青烟。

母后,你终于可以睡去。人世太苦,不要留,不堪留。

我整天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梦中血色焚城,醒来痛不欲生。夜从白开了很多药来,可这双世上最精巧的手,也有医不了的伤。

我的心,在千山雪沉的大荒之上,破了一个洞,流干了血,再也无法愈合

他每天都会来看我,细心地给我擦脸,换药,棒一本厚得的书,倚在床边念给我听。我不知道他待了多久,闭上眼睛时窗外弯月如钩,他在;睁开眼睛时,绯色朝霞似锦,他在。

你不累吗?”有一天我醒来,见他支着腮,微微垂着联睛,表情虔诚又温柔,恍然还是那个躲在宫墙下,将偷来的伤药塞给我的少年,一时恍惚,下意识地问道。

我的声音极小,他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不累。

他满脸期待和忐忑,我却缓缓转开了眼睛。

说什么呢?回不去了,寂寂深宫中的小小药童和落魄公主,早死在命运的冷眼中,从此变成岁月高悬的画卷,只在梦中相望相亲。

又过了一个月,云飒来看我。他着龙袍,束金冠,随手一挥:“都下去吧,朕单独和长卿聊聊。

原来陈皇已经把帝位传给了他。

他直直走到床边,沉默良久,才突然说道:“对不起。并不等我答话,他已经握住了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那个问题,你可还愿意回答?你可还愿意,嫁我?”

耳边似乎只剩下了雪原冰冷的风声,空空荡荡,不知身在何处。

许久,倒是云飒打破了僵局。他缓缓转过身,笑了,语中是化不开的伤感与遗憾。

“我知道,陈国人已经当不起你原谅两个字,只是就算我心里稍稍好过一些,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好吗?

“长卿,你可还有心愿想要达成?

我只向陈皇云飒讨了一个心愿:回到南楚皇陵旧地,为母妃和故国守丧。离开陈国那日、初春化雪,白色的冰凌挂在青色的屋檐下、迎着日光,美如梦境。

云飒居然微服亲自送我出城,我牵着马,最后回头看一眼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城,挤出一个笑容:“就到这儿吧。告辞了,皇上。"

云飒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转身抱住了我。

我一怔,又是好笑又是凄然,想要挣开:“皇上,这于礼不合……"

却觉背上的手臂紧了一紧,与此同时,心口一热,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怔怔地低头,颤抖着手摸了摸插在胸口的那柄匕首,看着一击得手,飞快退去的云飒:“为,为什么?”

云飒负手而立,眼中一半是痛楚一半是血光:“为什么?南楚灭国,百里一姓被我连根拔起,你若活着,总归是叛军复国的一个借口。所以你只能是个死人,也早该是个死人。”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手脚?你现在是皇帝,想杀我,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在陈宫中下手。"

还不是夜从白将你看得紧。”云飒顿了顿,凄声笑道长卿,今日你是绝对活不过了,就让你死个明白吧。夜从白没有背叛你,从来都没有。我倒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从小就鼓动他来报复你,他却不肯。那天他拿了假死药,并没有失你的约是被我拦下。那支蔷薇箭,也是我让侍卫从他房中偷来的。你在战场上昏过去,是他赶来拦下要杀你的我。该死的浑蛋,居然凭着帮父皇治好陈疾,拿到了免你死罪的圣旨……

他每说一句,我觉得心口的痛,就加剧一分。听到最后句时,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渐渐远去,只余那小小药童,轻轻挥月白色衣袖,淡淡的药香让我安然睡去。从此,我得到了一年,心中云卷云舒的岁月。

可是,我竟然疑他,疏远他,怨他,在一生最后的时光里,实实在在地恨他,恨这个世上,唯一光风霁月,真心爱我的人。

"长卿,你别怪我心狠手辣。如果你答应嫁给我,那是我最后给你的机会。可你坚持要回旧国,我担不起这个风险。你要恨,就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若有轮回,便祈祷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吧。”云飒的脸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远。

这一生帝王家负我弃我……可我……不悔……若不是如此……遇不见他……”我缓缓闭上眼睛,按住那颗以为丢失了的心。

春天的雪,真冷啊!

视野中最后见到的是,城门下白衣男子打马而来,凄声是我的名字。

从白,从白,我闻见药香缭绕,终于可以好好儿睡上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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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5-11 10:16 · 著作权归作者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