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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细雨绵绵,驿道上行人寥寥,越发显得神武侯府那怒马如龙的一行人极是惹人注目。神武侯起于襄阳温氏,虽然数代以来都供职于开封禁军,但是祖坟宗祠亲族,都还在襄阳,是以每年清明都会派子弟回乡祭祖扫墓。今年回乡扫墓的,便是神武侯的嫡长子温正阳,朝野之中都称之为“小温侯”,既是缘于对他将来必然承袭爵位的恭维,也是缘于他丰神如玉、勇不可当,一如三国时人称“温侯”的名将吕布。

暮色苍茫,前方已经可以望见他们今晚预定下榻的驿站,同时也望见了一辆踟蹰缓行的青布篷马车。驾车人听到身后急骤的马蹄声,试图将马车赶到道旁让路,不过似乎那匹马不怎么听使唤,也或许是驾车人的技艺不太熟练,匆忙之间,马失前蹄,跪倒在驿道上,将车里的人摔了出来。

眼看着便要摔入路旁的乱石丛中,那驾车人飞身抢到前面接住了车中摔下的人,只不过自己却被这股大力撞得踉跄着摔倒在石丛中,笠帽掉落在地上,束在帽中的黑发流水般滑落下来,披散在肩头,衬着那一张秀美如春花的面孔,令小温侯一行人一怔之下,都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侍卫们探询地看着小温侯,这么美丽的姑娘摔倒在乱石丛中,论情论理,他们似乎都应该去帮一帮吧?

不过,不待小温侯有所示意,那姑娘已经很快站了起来,没有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势或是污泥,而是扶着车上摔下的那年轻男子,急切地问道:“瑶光你还好吧?有没有摔着哪儿?”

听到她那句问话,看到她脸上那关切神情的几名侍卫,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若有所失的遗憾。但是车上摔下的那年轻男子答道:“我没事,姐,你看你的身上都脏了,还有,手肘也磨破了。”而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年轻男子与那姑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他们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姐弟。小温侯轻轻吁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听到了他那几名侍卫的吁气声,不觉微微笑了起来,看来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啊。

那姑娘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来,快上车,我们还要赶路。”

她弟弟懒懒地说道:“姐,你想走那匹马可不想走了。我早告诉你不要相信那个说得天花乱坠的马贩子,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我们怎么走?”

那姑娘咬了咬唇,说道:“驿站已经不远,我先背你过去,回头再来收拾这儿。”

她弟弟怪叫起来:“你背我?我当然知道你背得动我,可是我才不要这么多人看着,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要一个姑娘家背着走!太丢脸了!”

小温侯不由皱起了眉。他确定自己非常、非常讨厌这个只会埋怨姐姐的家伙,他示意一名侍卫走过去。

那侍卫走过去的时候,小温侯注意到那姑娘脸上露出的戒备与警惕,这才想到,他的侍卫都是些彪悍粗豪的关西大汉,说得好听一点是威武,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凶狠,也难怪那姑娘虽然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样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那侍卫尽量让自己的大嗓门听起来柔和一点:“我们家主人问姑娘要不要帮忙。”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过话,那侍卫的声音听起来不但不温和,反而有着古怪的阴森,他的同伴们忍不住爆笑起来。

在沉沉的暮色中,驿道上前后一望无人,一群爆笑的带刀大汉,看起来不但古怪而且可怕,即使有小温侯这等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宵小之辈的人物坐镇,也让那位很显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的姑娘,警惕之外更添了恐慌,一弯腰将她弟弟背了起来,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你别再吵了,我们快点走!”一边说着,一边匆匆离去。

那侍卫一脸无辜地回过头来:“小侯爷,我没有说错什么呀,她怎么像见了鬼一样地跑得飞快?”

同伴的爆笑又起,小温侯也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还是回头你自己去问个清楚好了。现在你吓跑了别人,这匹马和这辆车就归你想办法弄到驿站去吧!”

一行人呼啸而去,留下那倒霉的侍卫在原地发呆,许久才回过神,大叫起来:“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好歹也留个帮手吧!”

上灯时分,小温侯一行已经舒舒服服地在驿站中安顿下来。驿丞被小温侯叫过来一起喝酒,倍感荣幸,满脸生光。小温侯闲闲地问道:“今晚这儿投宿的人多不多?”

驿丞赔着笑答道:“不多不多,除了小侯爷和几名路过的官员,没有闲人。”

小温侯转过头来看着他:“哦?”

驿丞见他神色不对,不免心虚,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有一对姐弟前来投宿。本来按理不应收留闲杂人等,不过——”

侍卫们哄笑道:“老哥不必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要狠下心对那样温婉秀丽、处境堪怜的女子说“不”,还真是强人所难。

驿丞满头大汗地还待解释,一声惊雷打断了他们的话,随之又是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卫,将他的坐骑套上马车,自己肩扛着原来拉车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马,没好气地赶到驿站来了。这副狼狈样子自然又招来同伴的哄笑。

一片闹哄哄中,小温侯忽然听见细微而痛苦的呻吟声从侧院传来。他挑起眉看着驿丞。驿丞立刻答道:“侧院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

小温侯踌躇了一下,说道:“带我去看看。”

侧院房舍狭窄简陋,不过勉强容身而已。西厢中灯光昏黄,人影幢幢,他们可以听见那姑娘焦急的声音:“瑤光你忍着点,这药还得过一阵子才能起作用。”

驿丞打开门,小温侯走了进去。

灯光之下,那姑娘已经换下傍晚时分弄脏的外衣,只着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月白衣裙,愈显得身姿纤秀,额上汗水涔涔,费力地抱紧了在木榻上翻滚挣扎的弟弟,不让他撞到墙上去或是滚到地下来,完全无暇关注进来的人。

她弟弟带着哭音叫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姐你就让我再服一剂吧!”

他无法挣脱姐姐纤秀而有力的手,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那姑娘痛得眯起了眼,却仍是不肯放手。小温侯脑中突地一热,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的人已经站在榻前,手已经击昏了那个他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小子。

而那姑娘则错愕地望着这个多管闲事打昏了她弟弟的家伙,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上腾起愤怒的潮红,扬手便给了小温侯一耳光,怒斥道:“你怎么敢打瑶光!”

驿丞吓得全身发抖,即使是一个小小驿丞,他也听说过小温侯一怒地动山摇的传言,急忙抢上前道:“姑娘,这是神武侯小侯爷,你还不快快赔礼道歉!”只希望小温侯大人不记小人过,好男不与弱女斗,放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

那姑娘怔住了,小温侯摇摇手道:“不知者不为罪,她也不过是手足情深、一时失手而已。”

小温侯感到脸上颇有热辣之气,看来那姑娘的手劲还挺大的,难怪能够制得住她那个爱无理取闹的弟弟。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弟弟,才逼得她不能柔弱。

但是他忽然怔了一下,方才自己为什么没有避开这一掌?是因为那姑娘出手太快、以至于连他也没有来得及提防,还是下意识里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要闪避她的怒气?

只怔了一瞬,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民女姬瑶花,见过小侯爷。”

小温侯不觉“哦”了一声。瑶台之花?她的父母给她起名时,的确有先见之明啊。转念之间,忽地望见木榻上的一样东西。原来方才姬瑶花的弟弟在挣扎之际,身上掉出来一个小小包裹,灯光下只能看见包裹中露出的一点青绿,小温侯本能地伸手取了过来,姬瑶花已经站起身,见状张口欲言,却又悄然止住。

小温侯打开包裹,层层软布,裹着的是一尊青翠欲滴、状如手掌的玉石,灯光下,玉身之内似乎隐隐有水珠闪耀。

小温侯怔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这是——青苗玉?”

传说中青苗玉内有珍贵如琼浆的玉髓,世人皆言服此玉髓能够起死回生甚至长生不老。小温侯阅尽天下各色宝玉,原以为这不过是传说中的玉石,其实并无其事,但眼前这尊玉石,使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姬瑶花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家祖传的。”

小温侯转过头向驿丞道:“你先出去,这件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驿丞如释重负地退出,掩上了门。

小温侯这才向姬瑶花道:“这么珍贵的玉,你们怎么就这样随身带着?若是露出风声,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姬瑶花望着他,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小温侯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但转瞬即逝,继而轻声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瑶光的腿疾越来越重,我想取出玉髓来为他治病。就算起死回生只是传闻,我也要试一试。”

小温侯皱起了眉:“听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蜀中也有不少名医啊,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到这儿来?”

姬瑶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温柔而伤感:“这尊玉是瑶光的命根子。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同意取出玉髓,条件是不得损坏这尊玉一丝半点。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她抬起眼,幽幽地看定了小温侯。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但是恐怕没有一个玉匠的手能够比小温侯更坚定有力,眼光比他更锐利准确。

小温侯尚未回答,姬瑶花已经拜倒下去,哽咽着说道:“请小侯爷救瑶光一命!瑶花方才得罪之处,任凭小侯爷发落!”

小温侯平生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

姬瑶花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温侯终于说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办法做到不伤玉而取出玉髓。”他随即将那尊青苗玉仍然放回姬瑶光怀中。

姬瑶花站起身,诧异地看着他:“小侯爷不将这尊玉拿在手上琢磨?”

小温侯微微一笑:“姑娘虽然这样信任我,我自己倒有点不大能信任自己。令弟宁可冒生死之险也不愿意损坏这尊玉,可见这尊玉必定有它特别吸引人心之处,相处越久,越不能割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还不如留在姑娘手中,令我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我会将我的侍卫调几名过来守在左右两厢,不过姑娘自己也要当心。”他退了出去。

姬瑶花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重新坐回榻边,拍醒姬瑶光。姬瑶光摸着后颈,嘶嘶呼痛,姬瑶花替他慢慢揉捏着,姬瑶光眯着眼伏在她膝上,嘟囔道:“那家伙下手可真重!”他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呢,几时非要找回来不可。

姬瑶花轻轻一笑:“别人下手够有分寸的了,要不然你岂止是昏过去?”更何况小温侯立刻便挨了她一巴掌,想必那个人也从未吃过这样的亏。让她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小温侯将这件事情轻轻揭过不提,倒让她心中不太自在,念头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有对姬瑶光说出这件多少有些诡异的事情。

默然一会,姬瑶光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姬瑶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思索片刻才道:“外温内厉,坚刚不可夺其志。”

姬瑶光回想着自己匆匆数眼之间所见到的小温侯,对照此前所掌握的资料,觉得姬瑶花的这个评价倒还贴切,只是……他略有些迟疑:“瑶花,我怎么觉得咱们好像找错了人?”小温侯击昏他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烈火一般的气息,灼烧得肌肤生痛,只是,这样的灼热,仿佛重重山崖之中隐约泄出的火红岩浆,即使蜿蜒流动,也仍旧沉着坚定,与他原来所想象的灵动恣肆的烈焰飞凤,大有出入。

姬瑶花悠然说道:“如果不是他,那就多半是另一位了。以那位与他青梅竹马的交情,迟早要被卷进来的,所以,就算我们这一次找错了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已经开始运转的命运之轮,不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失误而偏离它预定的方向。

那天夜里小温侯很难得地辗转难眠,连他自己都無法分清,究竟是因为那尊稀世罕有的青苗玉,还是因为那个温婉而又坚韧的女子——而且,他几乎本能地感觉到了姬瑶花身上那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他现在所看到的姬瑶花,仿佛只是这薄雾轻轻揭开的一角,而那雾中隐藏的神秘,更让人生出无限好奇与向往。

侧院突然间传来的细微声响使得他蓦然惊起,伸手抓过枕边的一对短戟,越窗而出,奔向侧院。但他仍然迟了一步,他听见姬瑶花的怒喝声与刀剑交击声,随后姬瑶花痛呼了一声,一个黑影自她姐弟住的西厢房的后窗中飞掠出来,跃上墙头。

小温侯来不及抢在前面拦截,大喝一声掷出了一支短戟,那黑影头也不回地扬手打出一枚飞石,击中短戟后碎为三块,一块跌落地上,另两块却去势不减迎面击向小温侯,迫得他横戟一格,两块小石斜刺里飞了出去,小温侯提气纵身,在空中掷出另一支短戟,击中前一支短戟,使得去势已衰的这支短戟蓦地加速激射向那黑影,破空之声呼啸刺耳。

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让过呼啸而来的短戟,小温侯已趁这个机会追了上来。那黑影忽地一翻身,双手一扬,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扑面而来。

小温侯凛然一惊,探手捞过已飞近身边的那支短戟,格挡乱石。乱石飞行的速度或快或慢,虽不如箭雨那般迅猛,但却花了小温侯更多的时间来击落它们。而在这一滞之间,那黑影已经没入夜色之中。

小温侯心有牵挂,不想再追下去,急忙折回驿站。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青苗玉已被抢走。他安排在左右两厢的侍卫,都中了迷香而人事不省。姬瑶花因为向来谨慎,每晚入睡之际都要在枕边放一块能解各色迷香的龙醒石,是以未曾被迷倒,但仍然未能阻止那人抢走青苗玉。

小温侯脸色铁青。他将那有泄密嫌疑的驿丞交给当地县衙严密看押,拷问究竟,驿丞直呼冤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捕头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小温侯,抢走青苗玉的,很有可能是号称“石疯子”的石清泉,只有他才能有这么灵通的消息,能够一路追踪青苗玉,有这个胆量从小温侯的护翼之下抢玉,也只有他习惯于用石头做暗器并控制得如此纯熟。

要追查行踪遍天下的石清泉的下落,已非一个小小县衙所能办到的事情。小温侯决定带姬瑶花姐弟回开封,将此案送交刑部办理。

神武侯府邻近金明池,不过是背街,颇有闹中取静之意。宋制重文轻武,沿以为习,军士地位卑下,因此皆黥面为记,以防私逃;但是宋制又有“将门出将”的传统,名将公侯人家,世代领兵,出入朝堂,俸禄丰厚,身份尊贵,远非寻常军士可比,是以神武侯府门楼巍峨、庭院幽深,几乎独占了一整条街巷。小温侯交游广阔,常有各方人士前来拜访,盘桓数日甚或数月者都有,温老侯爷干脆将整个西园单独辟了出来,专门留给小温侯招待各路来客。姬家姐弟随小温侯入京,便是住在西园之中。

时当清明,西园的客人极少,姬家姐弟的入住,颇为温侯府中上下各色人等注目;更兼姬瑶花端庄秀丽,姬瑶光温文尔雅,气度举止,全然不同于西园平时来往的那些客人,于是这一住下来,温侯府的上百双眼睛,便齐刷刷地盯了过来,只是老侯爷巡边未回,夫人又住在大相国寺祈福,小温侯的两个弟弟也都被温老侯爷带去边塞长见识了,其他人碍于小溫侯平日积威,虽然好奇心盛,到底不敢贸贸然跑到西园来打探。

小温侯自是猜得到他将姬家姐弟带回温侯府,会招来不少猜测,不过既然没人敢来探问,他也不想费心思去解释,更何况他心中那一丝丝飘忽不定的微妙感受,也是解释不清的。

令他多少有些惊异的是,姬瑶花姐弟面对温侯府的这般排场,反应似乎相当平淡,应对也极是自然,看来姬家姐弟的出身,很是不凡,姬瑶花说那尊无可估价的青苗玉是她家祖传之宝,并非虚言。

晚上小温侯来看望姬瑶花姐弟时,姬瑶光已经服过药,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呆望着头顶纱帐,不知在想些什么;姬瑶花跪坐在榻边,将一方白布覆在他腿上,专心捏拿他双腿穴位,听见小温侯进来,抬头抱歉地笑一笑,手下不停,轻声说道:“请小侯爷稍候片刻。”

姬瑶花这一番捏拿,足有小半个时辰,不过小温侯坐在一旁等候,看着她熟练轻柔而又坚定有力的动作,鬓边微微飘拂的一缕发丝,以及额头隐隐渗出的细密汗珠,倒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窗外春寒料峭,夜色深沉,细雨如丝,反倒使得房中更觉温暖安宁。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卫,即使暗自诧异于小温侯这般悠闲无事的等待,仍旧是一直站得笔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务必不让任何动静打扰这一片温馨安宁的景象。

姬瑶花感觉到小温侯的注视,不觉暗自皱了皱眉。虽然她自小便习惯了自己姐弟二人所到之处必然会引来的关注目光,但是小温侯那种隐含灼热、落在身上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仍是让她心中颇不自在。她心中这一点不自在,虽如微风轻拂,但是姬瑶光与她是何等的心意相通,已然有所察觉,眉头不觉便微微皱了起来。

姬瑶花推拿完毕,转到屏风后洗手之际,姬瑶光坐了起来。小温侯将一个小锦盒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说道:“姬兄弟的腿,似乎是寒疾。这盒中暖玉,虽不能根治寒疾,不过佩在身边,多少可以温热血脉、缓解病发之际的疼痛。”

姬瑶光看都不看便推了回来:“多谢小侯爷好意。不过,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一瓢饮。”

他这话的意思小温侯也明白几分,若是没有了那最心爱的一个,要一个替代品挂在身边,又有何意味?虽然姬瑶光脾气颇为古怪别扭,那张与姬瑶花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也让人左右看不顺眼,小温侯还是打算耐着性子劝他收下。

正待开口,屏风后走出来的姬瑶花伸手按住了锦盒,嗔怪地看了姬瑶光一眼,似乎在责备他太无礼貌,这样当面拒绝主人家的好意,随即又转过头来向小温侯说道:“舍弟自幼任性,倒让小侯爷见笑了。”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锦盒。

盒中是一双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环,色泽深红,式样简洁,雕琢得极其光滑圆润。姬瑶花只看了一眼便神情微变,轻声说道:“这双血玉环太过贵重,我们愧不敢领,还请小侯爷收回为好。”虽然小温侯向来有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之名,但这么贵重的玉环……姬瑶花心中不能不顾虑踌躇。

小温侯淡然一笑:“我留着无用,倒是令弟用得上。”

姬瑶花居然一眼便认出这是血玉,再一次让他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他向来不问西园客人的身世来历,但现在他忽然对姬家姐弟的来历生出少有的好奇。

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卫,听到这番对答,相视一笑,都明白同伴心中在想些什么。看来这位姬姑娘,在小侯爷心中的分量,的确是大大不同啊,居然会将珍藏十年的血玉环都送了出来,只是这番猜测万万不敢当真说出来,谁知道小温侯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还是别去妄自揣度比较好。

到底这血玉环于姬瑶光的病情确实大有好处,姬瑶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谢,接了过来。姬瑶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她不无恳求的眼神挡了回去,悻悻地由着她将血玉环挂在自己腰间,小心地揣入衣内,以免太过惹眼。

小温侯又道:“方才我看姬姑娘的推拿手法,很是眼熟。”

姬瑶花知道他要问什么,缓缓说道:“这套手法是两年前请的一位名医所传授的,据那位名医说,这手法原是仁宗朝的太医院医正王惟一所创制,于舒筋活血活血最有奇效,只是推拿时认穴必得十分准确才行,否则便会适得其反。正因为此,流传不广。小侯爷到底见多识广,一见便认出来了。”

小温侯答道:“倒不是因为见多识广,不过是因为我少时也曾从太医院学得这套推拿手法,为中风卧床的先祖靖海公推拿过两年。”

靖海公当年中风卧床两年,病愈之后,居然再次披挂上阵,驰骋沙场,一时传为美谈,以为天佑忠烈之家,却原来内中还有小温侯的两年推拿之功。姬瑶花的眼中不由得闪亮起来,这样看来,自己若是坚持下去,姬瑶光的腿疾,是不是也会有痊愈的一天?

小温侯看着她眼中闪起的光亮,就如那夜空流星的突然闪现,让她整个人突然间褪去了温婉的表象,光耀灿烂就如天边最绚丽的彩霞,使得他一时间无法收回自己的视线。

方才的姬瑶花,让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候的自己,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地做着这常人眼中渺无希望的推拿按摩,等待着祖父康复的那一天;而此时的姬瑶花,因为突如其来的希望而闪耀的异样光彩,更是让他觉得,无论姬瑶花身上笼着如何神秘的面纱,自己都伸手就能触摸到她内心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小温侯目光中的渐渐变化,让姬瑶花略略有些窘迫地侧过头避开了他的注视,小温侯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了,转而说道:“不过令弟文弱,体魄不同于先祖,这推拿之法,虽然可以缓解寒疾,只怕要根治还是不易。那尊青苗玉,务必要找回来才是。”

姬瑶花默然一瞬才说道:“如此,就厚颜烦劳小侯爷了。”

时候已晚,小温侯不便久留,当下告辞离去,送走他之后,姬瑶花姐弟互相看看,姬瑶光便想将腰间的血玉环扯下来。看看姬瑶花的脸色严肃,只好撇撇嘴,收回了手,低声说道:“我看那家伙居心不良,你可给我小心一点,别把自己给卖了。”

姬瑶花抿嘴微笑,揉一揉他的头发:“这话你说得多了,下次记得换句新鲜一点的。”说着屈指在他额上轻轻一弹。

姬瑶光大叫起来:“谋财害命啊,下手这么重!”

姬瑶花笑吟吟地道:“叫什么叫,你的就是我的,用得着谋吗!”

堪堪跨出西园院门的小温侯,听到隔了花林传来的隐隐笑语,仿佛又看到了守护在病榻前的那个如雾中海棠一般似乎隐含着无尽秘密而又如此秀丽温婉的女子,心中不由得生出更为奇异的感受。

小温侯广交天下,在回京之前,便已通过四海镖局的一位朋友传出口信要寻找石清泉,四海镖局是个百年老店了,镖队行遍天下,相识也遍天下,有他们代传消息、代为打听,找到石清泉的概率自是大大增加。

然而他很快便得知,就在他回京前夕,有人夜闯禁宫,偷走了苏州知府刚刚进贡给官家的一尊太湖奇石,官家十分恼怒,责令开封府务必将贼人缉拿归案,追回那尊太湖石。因为那贼人胆大包天到居然敢在禁宫中偷走太湖石,又将随手掰下的石块用作暗器,而且用得熟练非凡,开封府怀疑是石清泉干的,总捕头马云龙打算亲自去缉拿石清泉。

小温侯立时决定与马云龙一道启程——公门消息灵通,这个便利,自是应该好好运用。马云龙也极是欢迎,有了知交遍天下的小温侯同行,要找石清泉,定可事半功倍;唯一让他郁闷的是,与小温侯同行的,还有姬家姐弟,那姐弟二人,看上去秀丽文弱,坐在温侯府的朱轮华盖车中,怎么看怎么像两个拖累。

石清泉名气响亮,向来备受刑部关注,马云龙的副手已从刑部旧档中查得石清泉的年纪、相貌,还有他的几处住址,不过他们一连找了石清泉的五处别庄,要么人去楼空,要么只留下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看门人。各地捕快以及小温侯的朋友传来的消息,也大致如此。他们最后的希望,是桐柏山庄。

马云龙忍不住说道:“看不出石清泉那个疯子,这么有钱,到处都有别庄。”

小温侯道:“石清泉想必很容易就可以找出一座金矿来用吧。”

那个名满天下的石疯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藏玉无数的温侯府,与酷好搜集奇石美玉的石清泉之间,一直是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这一次石清泉会挑衅般地从自己的护翼之下抢走青苗玉?

当日昏黄的灯光之下,小温侯不及细细端详那尊青苗玉,但此时想来,那样青翠欲滴、光芒流动似乎变幻无穷的宝玉,的确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若他定力稍差,只怕当时怎么也无法放手,石清泉没有能够抵挡得住它的诱惑,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马云龙回头看看落在后面的马车,探询地问道:“那姬家姑娘,听口音似乎是蜀中人氏,究竟是谁家门下,小侯爷可否知道?”

小溫侯注视着前方答道:“我没有问过。不过我见过姬姑娘用的剑,剑柄上刻着峨眉派的徽记。峨眉派女弟子众多,姬姑娘又来自蜀中,想必是峨眉门下吧。”

马云龙“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他一生办案无数,虽然最初觉得那姬氏姐弟并无丝毫异样,但这些日相处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其中有某些令他不能放心的地方。那纯粹是一种直觉,他因此无法向小温侯开口说出自己的怀疑。更何况,小温侯也许自己都不曾察觉到,他面对姬瑶花时的那种微妙心情。冲冠一怒为红颜,若非石清泉这一次招惹的是姬瑶花,小温侯未必会亲自出马来追拿石清泉。

越往南走,越是春光明媚,和风熏人。小温侯注意到,姬瑶光的腿疾,似乎只在阴雨天气尤其是雷雨之时发作,这么煦暖的天气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当然那双血玉环应该也起了一些作用。姬瑶花的神情之间,也因此轻松了不少,容颜日益明媚,有如春光一般让人不忍移目。

不过她面对小温侯时虽然温婉自然,但仍旧端庄守礼,从来不曾假以辞色。而对其他人,更是庄重得近于冷漠。

马云龙至此也不由得要疑惑自己的怀疑是不是有错。很显然姬瑶花的全副精神都在她弟弟身上,以至于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除非与她弟弟有关。如果说她在别有用心地诱惑小温侯,似乎不太说得过去,只是他总觉得姬瑶光那个让他也看不顺眼的小子,瞧着他们这些人时,目光之中似乎带着隐隐的怜悯,仿佛知道一些什么事情而没有说出来一般。

赶到桐柏山庄时,正当清晨,腿疾已经多日未曾发作的姬瑶光,这一回坚持要一起骑马上山,不愿意又被留在原地等候,姬瑶花自是依从了他。

姬瑶光不肯自己骑马,也不肯与马云龙手下的衙役或者小温侯的侍卫同骑,姬瑶花便让他坐在自己身后,担心他摔下去,又叮嘱他牢牢抱紧自己的腰。姬瑶光则干脆将整个人都贴在姐姐背上,脸上那懒洋洋的、心不在焉的笑容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情形让小温侯觉得无比刺眼,当下微微侧过头去,决心不去看姬瑶光脸上那令人窝火的笑容。马云龙也觉得很是别扭,姬瑶光这小子,对他姐姐是不是黏得太过分了一点?

清晨的山林,正是百鸟出巢之际,他们的马蹄声惊得林中鸟群纷纷飞起,马云龙和小温侯都皱起了眉。

姬瑶光突然撮唇吹出一串哨声,随着他的哨声婉转流淌,鸟群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四处惊飞尖叫。马云龙和小温侯不觉都是一怔,看不出那个让他们所有人都看不顺眼的小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他们脸上的神情让姬瑶花嘴角浮起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瑶光从小就爱养鸟,他曾告诉我说他听得懂很多种鸟语,也能够和很多种鸟儿对答,我还不相信他,原来他当真能够做到。”

小温侯喟叹道:“令弟行动不便,他爱养鸟,也许是因为他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四处飞翔吧。”

姬瑶花转过头来看了小温侯一眼,随即又转过目光,轻轻说道:“小侯爷这番评价,必定会让瑶光有知己之感。”她轻轻拍一拍姬瑶光,“你说是吧,瑶光?”

姬瑶光勉强嗯了一声。他很不喜欢小温侯这种对他视而不见、似乎眼前只有一个姬瑶花的口气。

小温侯不由自主地望着姬瑶花秀丽温婉的侧脸,很想问一问她,是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与姬瑶光有关,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然而她的庄重,使得他不敢造次。

生长在开封那个烟柳繁华地,即便是他也算是见惯风月,然而面对姬瑶花时,不知为何总觉得暗自情怯,不能如往常一般挥洒自如。西园中那一夜,相对而坐、娓娓而谈时的温暖亲近,此时想起,竟如一场幻梦一般,令他生出隐隐的惆怅。

桐柏山庄已在眼底。走在最前面的马云龙与小温侯放眼望去,神色都是一变。谷底的山庄,厮杀之声隐隐传来,他们立刻纵马下山,希望还来得及救下庄中之人。

而此时一名少年倒提着一根齐眉棍,自后院小门中飞奔而出,几名大汉在后面紧追不舍。小温侯马快,在那少年攀上山路之前拦住了他,手中两枝短戟已在停马的瞬间拼成了一支方天画戟,横在马前。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那皮肤黝黑、相貌倔强的少年霍地停步,手中长棍摆开,毫不畏惧地迎着前后两拨敌人。

追来的那几名大汉也都停住了脚步。站在最前面那名壮健得有如猛虎一般的虬髯大汉反手握住背负的长刀,目光不是盯着那少年,而是盯着横戟立马的小温侯,过了一会儿,以稍嫌生硬的汉语问道:“你就是小温侯?”

这不是宋人!那些从各地赶来帮小温侯追寻石清泉下落的热心人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人?

此时山庄中又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虽然遍身是血,小温侯仍是认出了他,吃惊地道:“黄供奉,你怎会在这?”

小温侯用的方天画戟,便出自这位内廷供奉、铸造大匠之手。

黄供奉声嘶力竭地叫道:“小侯爷,拦住那蛮子!”

那虬髯大汉龇牙一笑:“神灵指引我来找石清泉,不找到他,我是不会走的!”

小温侯的侍卫此时也已赶了上来,将黄供奉扶到路边躺下,给他包扎伤口,黄供奉喘息道:“小侯爷,这蛮子是辽国的将作大匠斡兀尔,千万别让他将石清泉带到辽国去!”

黄供奉之所以也会来找石清泉,是因为他收到消息说,自己那个死对头、辽国的将作大匠斡兀尔,突然带着大队人马分头南下寻找石清泉。

黄供奉闻讯立即召集了门下所有弟子,连带正住在黄家、等着向他求取兵器的十七名各派弟子、镖师拳客,也都被他挟裹着一同启程去找石清泉,谁知斡兀尔那个蛮子,居然也在同时赶到了桐柏山庄,双方一见面,自是一场混战,黄供奉被斡兀尔砍倒在地,若非那个愣头愣脑的少年突然出现,只怕他当时便会送命。斡兀尔听庄中老仆叫那少年“少爷”,猜测必是石清泉的弟子,定可从这少年身上找到石清泉的下落,于是放过他来围攻那少年,他这才逃得一命。

马云龙忍不住问道:“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个铸造大匠,为什么都要找石清泉那个疯子。”

全身包裹得只有指头能动的黄供奉,鄙夷地看了马云龙一眼,仿佛是耐著性子对幼童解释什么叫常识一般说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磁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赫石者,下有铁。懂了吧?”

马云龙怔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懂了。”

熟悉天下石头的石清泉,毫无疑问也熟悉天下矿脉。如果有石清泉在身边……对一个铸造大匠来说,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

黄供奉瞪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天空,喃喃地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一定要等到翰兀尔那个没开化的蛮子来提醒才想到?”他真的很不甘心。

小温侯此时也已明白个中缘由,吩咐两名衙役和两名卫士将黄供奉送回开封,随即向斡兀尔说道:“有我在此,断不容你带走石清泉。”

斡兀尔握刀的手紧了一紧:“我不让路!”

小温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你若赢了,我们立刻就走;我若赢了,你们从哪儿来,还请回哪儿去。”

斡兀尔度量局势,心知自己并不占优势,略一迟疑便答道:“好,怎么赌?”

小温侯手中长戟微微挑起,指向那少年:“我们就赌谁能将他拿下,如何?你先还是我先?”

斡兀尔一怔。他外表粗蛮,心思却极是精细。小温侯一问之下,他心念已转了数转。先动手的人,无疑会损耗那少年的精力,让后动手的人占了便宜;然而后动手的人,无疑也要冒险,那就是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来拿下这少年。

那少年冷冷地说道:“好办法,死缠烂打,打个几天几夜,总有人可以把我打倒。不过你们要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消息,那是妄想!”

小温侯回过目光盯着他:“我的戟法共有三十六招,三十六招之内收不了你,我自然罢手。”

斡兀尔蓦地拔刀指向那少年:“我也三十六招!我先来!”

他大喝一声,旋身挥刀,当头砍下,那少年不躲不闪,使一个“举火燎天”式,齐眉棍堪堪架住了斡兀尔精心打制的割鹿刀,虽然未能将刀格开,割鹿刀却也砍不下去。两个人眼中都露出讶异之色。斡兀尔向来以神力著称,他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居然也是一身神力。而那根毫不起眼的齐眉铁棍,竟然能够与割鹿刀硬碰硬。

小温侯的神情之间也是微微震动,翰兀尔力大刀沉,出招迅猛,那少年招架之间虽然稍觉被动,但是一招一式极是沉稳,风雨不动安如山。

马云龙不由得低声嘟囔:“不知道这小子出身什么门派,又是石清泉的什么人。如果是他的弟子,那他本人必定还要棘手得多。”侧过头却注意到他身后一名老捕快的脸色有异,马云龙询问地看着那老捕快。

老捕快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总捕头,那小子手中的铁棍,好像是齐天棍,我认得那上面的花纹。”

马云龙这才注意到,那黝暗的棍身上,绘着形状奇特的蛇纹,在午后的春阳中,闪烁着幽幽蓝光。马云龙的脸色也变了:“我早该注意到的——小侯爷,只怕我们的麻烦大了!”

小温侯“哦”了一声,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却仍然没有离开斡兀尔与那少年。

马云龙低声说道:“那小子使的是巫山门圣泉峰的齐天棍。”

小温侯神色微变:“你肯定?”

马云龙点点头:“我肯定。”

神秘莫测的巫山门,数百年来人才辈出,独步一时,虽然僻处一隅,大江南北,仍是对它敬畏有加。巫山门中,每一代只传十二名弟子,以应巫山十二峰之数。巫山弟子喜怒无常、行径古怪,天下皆知,有人背地里讥讽说,巫山十二弟子,是名副其实的“巫山十二疯”,是以非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去招惹他们,敬鬼神而远之。

马云龙非常地头痛,更非常地恼恨。巫山弟子为什么从来不喜欢摆明字号出来行走,也免得让他们这些无辜者不小心撞到他们的刀口上去?成天要周旋于那些皇亲国戚、将相侯王之间的开封府已经够倒霉的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惹上巫山门这个大马蜂窝?

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好歹他前面还有小温侯挡着。巫山门想要动小温侯,只怕也要三思而后行。只希望那些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巫山弟子,不要不敢招惹小温侯,却将火发到他们这些软柿子头上来。

小温侯望着那少年。斡兀尔的手下与侯府侍卫已经数到第三十招,那少年仍是不紧不慢地招架,斡兀尔倒有些焦躁了。他皱了皱眉,那少年气劲悠长,仿佛就这样再打三天也无碍。

侯府侍卫幸灾乐祸地大喊道:“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啊哈,该我们小侯爷啦,那蛮子还不快退下!”

斡兀尔脸色难看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了一边。

小温侯一跃下马,示意侍卫将场地清大一点,长戟负在背后,注视着那少年说道:“我性急,不耐烦等。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有足够的力气再接三十六招,所以就不客气了。你要小心点,我这套戟法,原是用于破阵杀将的马上戟法,杀气未免太重,如果萬一失手杀了你,不要怪我。”

周围的人都感到了小温侯身上慢慢腾起了肃杀之气。长戟在手,小温侯不再如春阳一般和蔼可亲。他们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以避开小温侯身上越来越浓的肃杀之气。

那少年的身形,仍是屹然不动安如山。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闪过了一丝犹疑。他毕竟太年轻了,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小温侯这样的对手,很难再保持住屹然如山的心神。

小温侯的长戟蓦地出手,双腕一抖,呼啸着卷向那少年,那少年向侧旁跳开去,反手一棍击在戟头之上,却被戟头小枝堪堪卡住棍头,小温侯一拧腕,戟头反别,逼得那少年疾退一步抽回齐天棍,而长戟如影随形,翻刺向他执棍的右手。

不知何时姬瑶花姐弟已经策马来到马云龙身旁,马云龙注意到姬瑶花的神色之中有些紧张,她是在为小温侯担心吗?

那少年接连挡过数招,已经退到空地边缘的一方大青石旁,眼看退无可退,他突然一棍击出,将那方大青石横扫向小温侯。青石旋转着迎面而来,小温侯横戟一拦,青石却顺着长戟拐了一个弯,斜斜击向小温侯右侧。侯府侍卫与那群捕快都失声叫了起来,但小温侯手上微一加力,戟头小枝贴着青石翻转过来,将斜飞过来的大石压向地面,随即一脚飞起,将大石踢飞出去。

少年显然没有料到小温侯能够化解他的攻击,匆忙闪了开去,大石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撞在丈许开外一株合抱粗的老樟树上,老树拦腰折断,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小温侯的长戟又已逼近那少年,带起的旋风使得正当其锋的斡兀尔等人又退了数步。

斡兀尔喃喃地道:“真想不到南蛮当中居然会有如此勇猛的人。”

马云龙感到姬瑶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在她的庄重矜持之后,还是有着对小温侯的深深关切吧?马云龙心中对姬瑶花不由得亲近了几分,低声向她说道:“小侯爷神勇无敌,姬姑娘不必担心。”

姬瑶花怔了一下,随即向他嫣然一笑:“多谢马总捕头关心。”这一笑之下,马云龙不由得一怔。姬瑶花卸下矜持冷淡的面纱时的笑容,隐隐然透着美酒般的浓郁香醇,令人醺然欲醉。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心神震荡。

而即使是在战局最紧张的时候,也有不少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姬瑶花,马云龙不能不生出“红颜祸水”的感叹。

姬瑶光却仍是那种懒洋洋的口吻,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姐,小温侯必定可以将那块石头敲得粉碎,你就不要这么紧张了。”

姬瑶花轻轻一笑,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侯府侍卫已经数到第三十招,那少年很显然已经只有招架之力,几乎每个人都很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结局。

第三十六招,小温侯的长戟劈得那少年跪倒在地,但齐天棍仍然牢牢抵住了长戟。那少年的双臂在微微颤抖,黝黑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头上身上汗水淋漓。

四下里一片寂静。也许再多一招小温侯便可以收拾掉这个坚硬得像石头的少年。

那一瞬间的寂静仿佛过了许久,小温侯终于慢慢收回了长戟,注视着那少年说道:“如果石清泉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我很期待向他本人请教请教。你走吧,我给你三个时辰的时间。三个时辰之后,我就要继续追踪你了。”

那少年已近全身脱力,全仗着齐天棍支撑身体才得以勉强站起身来。他不敢开口说话,害怕最后一丝真气也会就此泄掉,只看了小温侯一眼,便艰难地钻入了山林之中。

斡兀尔向小温侯挑起了拇指:“好汉子!我们决不抢在你前面出发去追踪那小子!”

小温侯看看近在眼前的桐柏山庄:“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吧。”

马云龙点头答道:“我也正想进庄去看看,希望能再找到一些线索。”他得预备着万一找不到那少年时也能有追踪的线索。

斡兀尔嗤笑道:“庄里的人都死光了,哪里还有线索!”

马云龙皱了皱眉。蛮子终究是蛮子,动不动就杀人放火。但此时此刻又无法同他较真,只冷冷答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入庄之际,马云龙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突然之间想起来要找石清泉那个疯子?”

斡兀尔龇牙一笑:“当然是有神人指点,我们才想到石清泉的用处。”他看看马云龙与小温侯,接着说道,“神人既然指点我们来找石清泉,就一定会让我们找到。”

马云龙心中怔忡了一下。在他们每股人马的背后,仿佛都有着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推动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同一条路上。

三个时辰过后,两队人马同时出发,去追踪那力尽逃走的少年。马云龙手下的捕快自有一套追踪之术;斡兀尔的手下中有两人是猎户出身,同样善于追踪。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名昏睡在一个小水潭边的少年。

那少年惊醒过来之时,马云龙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温侯微笑道:“逃了这么远,也难怪你会昏过去。你可知道,和我动过手后,最好的回力办法就是乖乖地躺在原地休息?”

那少年心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也没有力气再逃,干脆闭上了眼,说道:“要杀便杀,我不会说出你们想知道的事情!”

那少年的倔强,清清楚楚地写在他脸上。这样的少年,不是严刑拷打就能让他屈服的。

斡兀尔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要是没有法子叫他开口,就交给我们来!我保证不会隐瞒问出的消息!”

马云龙进退两难。他非常不想因为刀下的这个黑小子被那蛮子拆皮剥骨而让巫山门把账记到他头上来,听说巫山弟子都有些心胸狭窄、有仇必报的小人习气……但是在桐柏山庄中他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发现,如果不从这小子的口中问出点东西来,找不到石清泉,他的下场必定会同样凄惨——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幸,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要像府尹大人一样把他搁在火上烤?

“让我来试一试如何?”姬瑶花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几乎每个人都本能地想到,姬瑶花不会是想用美人计来让那愣头愣脑的少年说出石清泉的下落吧?

小温侯的脸色微变,马云龙心中则暗自叹了一声。

姬瑶花走近那少年,蹲了下来,轻声说道:“你不愿意说出石清泉的下落,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子,而我们如果找到你师父,就会加害于他,对不对?”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拂过山林的春风,那少年不自觉地睁开了眼,对着她温婉诚挚的目光,咬咬嘴唇,没好气地答道:“换了是你,你会出卖你师父吗?”

他对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却愿意回答姬瑶花的问题。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姬瑶花一看就是那种习惯为他人着想的温婉女子,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之上也令人信任。

小温侯的脸色又是一变。

姬瑶花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要找你师父,也许的确违背了他不想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的意愿,可是也不见得就是要加害于他呀。”她突然伸手连点那少年七处大穴,令他不能自绝心脉或是咬舌自杀,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近在身边的马云龙暗自吃惊。

那少年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气愤地瞪着她,姬瑶花仍是微笑着说道:“就算你不想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出来,只是那办法太恶毒了,会毁了你的神志,将你变成一个白痴,所以我不忍心用。

“你不相信?想必你已见识过我刚才的点穴手法,那是峨眉派的探花手。你必定也听说过峨眉派还有一种能够令人丧失神志的刺穴法,当你神志不清之时,你会说出所有你知道的秘密。而当你清醒之后,你会因为经脉受损而变成一个疯子或是白痴。

“你心中是不是在说,这种刺穴法历来只传峨眉掌门,我不可能学到手?告诉你,在我手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你想不想试一试?你的样子本来就有点儿呆头呆脑的,想必变成白痴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只可惜石清泉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到你这儿就要绝了圣泉峰这一脉了。”

那少年的眼睛瞪得更大。

姬瑶花又是一笑:“现在我再告诉你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想不想让你师父做这个渔翁?”

那少年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姬瑶花看着他蓦然醒悟的眼神,说道:“如果你愿意将你师父的去处说出来,你就连眨三下眼睛。小心哦,不要騙我。你咬舌的速度是快不过我的手的,我可只给你一次机会。”

她右手一拂,那少年发觉自己已能说出话来,急忙说道:“我师父应该在雨花台!”

姬瑶花盯着他:“金陵雨花台?”

那少年道:“是。他说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

姬瑶花一笑:“那就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顺便也好向你师父解释一下,你不是在出卖他,而是在救他。”

两队人马连夜启程,那少年由马云龙看管。

小温侯策马走在姬瑶花身边,沉默了许久,问道:“姬姑娘,你真的习练过峨眉派的刺穴之法?”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姬瑶花究竟是哪一派哪一人的弟子,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但是踌躇许久,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姬瑶花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不会让人知道答案的,这样才会让人心存忌惮。即使是小侯爷你,如果处在那种境地,也不敢冒险一试,对不对?”

她仍是拒绝任何人对她有更多的了解,但是这一次的拒绝之中隐隐带着一丝不自觉的顽皮的调侃,使得小温侯恍惚之中感到似乎与她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不觉微微笑了起來。

姬瑶花蓦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吻似乎有些过于随意的娇嗔,立刻又回到了向来的庄重冷淡的态度。

小温侯嘴角的笑意更深。姬瑶花对那少年威逼利诱时的精明老练,只不过是她的表象吧。真正的她,仍只是一个肩负了太多责任、不能放纵自己却又难免有女儿娇态的年轻姑娘。

姬瑶光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许久,他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怜悯。

金陵雨花台,三国东吴时称石子岗、玛瑙岗、聚宝山,南朝时,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心志虔诚,佛理精深,感动上苍,落花如雨,始得雨花台之名。

雨花石在金陵城外的六合、仪征亦有出产,但以雨花台所出最负盛名。然而石清泉并没有住在雨花台附近,而是住在偏处远郊的凤凰台畔。

小温侯等人在凤凰台前勒住了马,为他们引路的当地捕快,嗫嚅着说道:“如非马总捕头指点,卑职当真没有想到那石清泉会躲在金陵。卑职想着就算他要来金陵搜寻雨花石,也会选在秋冬季节、水枯石出的时候。”

马云龙挥手示意他退下。

凤凰台颓废已久,站在台前,远远望去,江水滔滔,长天漠漠,山势清峻,林木葱茏,旧时禁苑王宫的断壁残垣,依稀可见。宫苑尽头,林木稀疏,巨石嶙峋,山势陡峭,即使是明丽的春阳之中,也隐隐然透着傲岸肃杀之意。

金陵捕快说,石清泉如果真的在金陵,肯定就住在那座无名石山之上,因为其他地方都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所以金陵城的捕快,和闻讯而来、打算助小温侯一臂之力的金陵豪杰,已将这座无名石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温侯回过头来看着身边那少年:“你认为你师父会在那上面吗?”

那少年白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师父他上次只说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又没告诉我住在哪儿!”

小温侯微微一笑,反手自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小刀,挑断了捆在那少年身上的牛筋绳:“我倒是确定你师父一定就在上面,因为山下的许多石头都是近两天才挪到那个位置去的,石头底部的青苔还没有被太阳晒干。我看不出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摆的是什么阵势,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贸贸然闯进去,只要触动其中一块石头,就很可能被埋在乱石堆里,所以还是让你先上山去通报一声比较好。顺便告诉你师父,不要想办法逃走,是是非非,都得当面说个明白,否则他一世都不得安宁。”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脱身了。

马云龙虽然不太情愿将一个这么好的人质给放走,但转念一想,小温侯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用意,也就没有出声阻拦,只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那少年答道:“师父叫我石头。”

马云龙脑中轰然一响,直到那少年走远了,方才回过神来。小温侯与那少年动手时,姬瑶光曾经对他姐姐说,小温侯一定可以将那块石头敲得粉碎,这是巧合吗?

他们眼看着那名唤“石头”的少年在乱石丛中左纵右跳,有时候似乎是毫无道理地拐一个大弯。马云龙恍然大悟,急忙叫手下好生记着他的每一步落脚之处。

等了近一个时辰,山上射来一支响箭,小温侯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响箭上绑着的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字:

要来便来!

笔迹奔放,力透纸背,令人仿佛能够看见那个傲岸不驯的写信人。小温侯一笑掷去箭支与纸条,看向停在一边的斡兀尔一行:“你先还是我先?”

斡兀尔毫不迟疑地说道:“我先!”他自信已经将那少年上山的路径记得很熟。

小温侯也不与他争执,扬手示意请他先行。

马云龙颇为不满:“这蛮子,一点也不懂得谦让。我看他好像很有把握一样啊。”

小温侯则不以为意:“斡兀尔以为这石阵是死的,就让他去碰一碰吧。”

马云龙讶异地道:“石头又不是人,摆在那儿就在那儿,难道还会变幻阵法来拦住那蛮子不成?”

小温侯哈哈一笑:“石清泉倘若只有这点本事,就枉负他‘石疯子’之名了!等着吧,我看石清泉必定有法子让这石阵活过来!”

一语未完,却听到姬瑶花在他身后轻轻说道:“小侯爷的口气,就好像这些石头都有生命一般,只待有人来唤醒。”

小温侯对她的主动出言略感吃惊,却又觉得心头暖意融融,姬瑶花终于开始主动关注她弟弟之外的他了。

他突然想到,石清泉来金陵,是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难道在石清泉眼中,雨花石会因为季节风物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心情与面貌,仿佛有生命之物一样?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触。

斡兀尔已经入阵近百步,山上突然间飞来几颗小石头,分别击在几块巨石之上,那些巨石竟挡不住这小石子的一击,轰然倒了下来,撞动周围的大石,使得山下仰望的众人那一瞬间都恍然生出满山巨石遍地乱走的错觉。

斡兀尔大喝一声挥刀击向滚滚而来的石块,仗着一股蛮勇之气,在乱石流中向上冲了近百步,马云龙不由得叹口气道:“这蛮子,当真不怕死。”

斡兀尔的身上已伤了十数处,但他也冲上了山腰。

马云龙不觉紧张起来。

山上又是数块大石滚下,斡兀尔停身之处略为平坦,他站定了脚,挥刀左劈右挑,将大石挑了开去,然而紧随大石而来的还有三块小石,斡兀尔横刀一拦,两块小石自两侧横飞开去,另一块小石竟裂成无数碎片,飞向斡兀尔面门。这些碎石自然伤不了他,但也足以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碎屑飞入眼中。

也就在这一瞬间,横飞出去的两块小石在两侧的巨石上一撞,被反弹了回来,正中斡兀尔的左右脚踝,那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即使是壮健得如一头蛮牛的斡兀尔也感到一阵酸麻,立足不稳之际,被小石块撞上根部的两块巨石失去平衡,已当头砸了下来。斡兀尔大叫一声倒翻了下来。在他头顶,又有几块大石凌空落下,势必要将他埋在巨石底下。

小温侯拍马迎了上去,临近石阵之时,自马背上一个倒翻,去势如箭,人在空中,手中双戟已合为一支长戟,凌空飞腿踢歪一块巨石,身躯横飞,长戟拦住另三块巨石,奋力一格,将它们挡落在地,长戟在石上一点,人已倒纵回马背之上。

逃得大难的斡兀尔,喘息方定,将刀还鞘,向小温侯抱拳说道:“我输了,不过我还是不会走,神人指点我来,我就一定要找到石清泉!”

小温侯摆一摆长戟,说道:“你请便。”

斡兀尔的决心和毅力,当真不可小觑。他必得要抢在这誓不罢休的蛮子之前找到石清泉。

临上山之际,小温侯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姬瑶花。斜阳之中,姬瑶花望着山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温侯心中有微微的失望,但随即将之抛到脑后。他要找石清泉,已经不再仅仅为了姬氏姐弟丢失的青苗玉,更为了石清泉心中的天下矿脉。

但小温侯刚要举步,姬瑶花忽地说道:“小侯爷,请稍候,我和你一起上山。”

马云龙一怔,想要开口阻止,又苦于找不到理由,难道说他怀疑姬瑶花有问题?

小温侯也觉犹豫,但是姬瑶花又道:“请放心,我不会拖累小侯爷。”

明白到姬瑶花不可动摇的决心,小温侯不再踌躇,令她随在自己身后,踏入了乱石阵。

小温侯自乱石阵中冲突而上,长戟左挑右劈,将纷飞的大小石块挡开。那些石块飞行的路线各不相同,很多时候,看似已经挡开,却又会在下一刻被别的石块一碰又倒飞回来,小温侯立时明白一支长戟不可能挡开所有这些飞行路线诡异刁钻的石块,可是对于那些小小碎石,自己若是闪避,身后视线被挡住的姬瑶花很可能会迎面遇上,心念方起,长戟挑开数块大石的同时,已经本能地收住了闪避的动作,由得那些小小碎石落在了自己身上。

紧随他身后的姬瑶花,运剑挑落拐了一个大弯从身后袭来的十余块碎石之后,已然发觉了这一点,不觉一怔,尚未来得及理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忽地听到了一片混乱中隐约可辨的异乎寻常的尖哨之声,转眼即刻望见了左侧飞来的那块疾若流星的碎石,夹杂在乱石之中,看来势竟是要一举击中小温侯的左太阳穴,却很明显已经被小温侯忽略了。

石清泉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善类?

姬瑶花的脸色沉了一沉,左手探出,拨开了那片碎石,随即将右手长剑一抛,右掌在小温侯肩头轻轻一按,借得这一按之力,斜斜飘飞出去,一双纤长秀劲的手掌迎着四面碎石,轻拂慢引,左抹右拈,便如鲜花缓缓绽放、令沾在花瓣上的露珠纷纷跌落草丛一般,让那些长戟未能拦住的小小碎石跌落在山坡上。

小温侯横戟挑飞又一块大石,趁了这个空当,闯出了眼前这一片已经无从立足的乱石阵,不过随即又踏入了正扼路口的第二道石阵。

姬瑶花这一弃剑出手,整个人的气质神情,都大为改变,恍然竟如那云飞霞卷,变化万千,绚丽非凡,让小温侯心中又生出那种奇异的感受,不知是惊讶还是迷惘,抑或是患得患失的紧张。姬瑶花现在又揭开了一重面纱,让他看到了又一重面貌,却也让他看到了更浓更重的迷雾。浓雾中姬瑶花的真正面容若隐若现,是如此神秘又是如此……令人身不由己地想要伸手去触摸那雾中鲜花。

一连闯过两道石阵之后,小温侯已经能够将长戟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足以将各个角度飞来的巨石堪堪挡落在地,而不至于再次反弹回来。姬瑶花的身形在乱石与戟影之中飞旋,如飞燕一般轻灵敏捷,山下众人远远望去,姬瑶花恍然已变为缠绕在小温侯身体周围的一缕轻烟。

马云龙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这等鬼魅般的身法,似乎不太像峨眉弟子吧?若是姬瑶花别有用心……这一刻马云龙真有点后悔,没有向小温侯说出自己的怀疑,若是因此而出点什么事,开封府只怕要被砸扁了,府尹大人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春日迟迟,山风四起,暮鸟归宿,绕枝乱飞。

小温侯已冲近山顶。迎面而来的不再是石块,而是石头手中呼啸的齐天棍。但是暗中一人喝道:“让他们过来!”石头硬生生地收了势,悻悻地退到一边。

小温侯双手一分,长戟又变成两支短戟,负在背后,缓步走了过去。

一间小石屋外,站著个短发蓬乱、褐衣赤足的瘦长汉子,目光灼灼,定睛打量姬瑶花一会儿,便转向了小温侯,注视他许久,说道:“小温侯的大名,石某早就听说过了,原本以为不过是世人吹捧,没想到你倒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居然能够只受了一点儿轻伤便闯了上来。”

小温侯微微一笑:“天下并不只有石先生一个人懂得石头。不过,我虽然也知道每一块石头的形状与打出去的力道,决定了它飞行的路线与时间,却不能真正地控制它的飞行。这也就是我与石先生的差别了。”

石清泉哈哈一笑:“你懂得这一点,就足够与我论交了!请坐——”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将身边几块大石垒了起来,再垫上几块石片,不过片刻之间,一张简陋而坚实平坦的小桌与两张同样简陋而坚实平坦的小凳子已经出现在他手下。

小温侯心中震憾不已。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在石清泉手中,就仿佛有生命一般灵活多变,似是石清泉那双粗大刚劲的手的延续。

他们对面坐下,那名唤石头的少年一声不吭地站在师父身后,而姬瑶花自上得山来之后也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小温侯身边。

山风浩浩,荡人胸怀。放眼望去,暮烟蔼蔼,令人顿生苍茫之感。小温侯不由得想,选择住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石清泉,必定是心胸开阔、别有怀抱之人吧。

石清泉看着小温侯说道:“早几天我就已知道你们在找我,石头也已经告诉我你的来意,先前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懒得搭理你们这群人,成心想教训教训你们。不过现在当然不一样。我告诉你,那尊太湖石,我没有拿;至于青苗玉,我自己也曾有过一尊,并且不认为天下还有另外一尊真正的青苗玉。”

小温侯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喟叹道:“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不屑于说这种谎的人。不过你说天下没有第二尊真正的青苗玉,我认为你错了。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骗我,姬姑娘手中曾有的那尊的确是真正的青苗玉。”

小温侯顺手抓过身边一块青石,反手在腰间一抹,手中已多了一柄小刀。

石清泉饶有兴趣地看着小温侯手起刀落,碎片纷飞,青石慢慢变形。但是他的脸色突然大变,叫道:“等一等!”

小温侯停住了手。

石清泉定一定神,说道:“让我来将剩下的雕完。”

小温侯诧异地看看他,将青石递了过去。

不过片刻之间,石清泉已经雕好。那正是小温侯曾见过的青苗玉的形状。

石清泉收起小刀,说道:“这尊玉形如手掌,所以名为‘仙人掌’。我原本是将它收藏在巫山的。在我的宝玉谱上,我将它排在神器第一。不过十几年前,这尊玉便已被沉入峡江。”

“应该是同一尊玉。”小温侯说完,探询地看向身后的姬瑶花。姬瑶花应该给他一个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清泉也终于将目光转向姬瑶花,姬瑶花迎着石清泉那咄咄逼人的注视,莞尔一笑,欠身施礼:“神女峰弟子姬瑶花,见过石师伯。”

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负盛名,历代弟子中,每多翻云覆雨、颠倒众生之辈,世人都传言道她们本是九尾妖狐之化身,所以才有这样的大神通,掀起这样的大风浪。

虽然姬瑶花的温婉外表,怎么看也不像是传说中的九尾狐,但是联想到神女峰历代弟子那种种惊世骇俗的丰功伟绩,即便是小温侯,也难免震惊。再进一步想到,姬瑶花既然是神女峰弟子,又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被人抢走青苗玉?

小温侯隐约猜到了个中真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原来姬瑶花的真正身份是这个样子?他怔了一怔才问道:“姬姑娘,这么说,青苗玉和太湖石的事情,其实都是你设的骗局,为的是陷害石先生?甚至于那些辽人也是你有意引来找石先生麻烦的?”

姬瑶花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了,神色之间,对自己设的这个大骗局似乎不无得意。小温侯瞧见她这等神色,一时之间倒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定一定神,继续问道:“听说闯入禁内偷太湖石的那个飞贼,用石头当暗器的手法可高明得很。我遇上的那个飞贼,也有同样手段。那两个人难道也是你安排的不成?”他有些不太相信,世间除了石清泉,还有另一个人能将一块普通的石头使得那样娴熟。

姬瑶花一笑:“那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找一个擅长用飞蝗石和回旋镖的暗器好手,再让我和瑶光指点一二,要在从未和石师伯交过手的人面前冒充一下,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她将陷害石清泉一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一派理所当然,小温侯啼笑皆非,无话可对,只能暗自感慨:原来巫山弟子彼此为敌的传闻,竟是真有其事!

历代巫山弟子,都是才华横溢、天资杰出之人,然而他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无法击败自己虚荣狭隘的争锋之心。巫山弟子最看不顺眼、最耿耿于怀的对手,就是那些能够与他们争锋的同门弟子。所以巫山门内乱频频,空有才智杰出的一代代弟子,却始终不能真正走出巫山那一隅之地。

石清泉长叹一声道:“当年离开巫山时,我便已立定决心不再与巫山弟子有任何来往。是以我虽然早已猜到,除了巫山弟子,不会有别人费尽心机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栽赃陷害我,还是不想破例和你打交道。没想到……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难道就为了让我知道,当年姬双双并没有将青苗玉沉入峡江,是我错怪她了?”

小温侯微异,这么说巫山弟子的自相殘杀,个中恩怨纠缠,似乎并非“争锋”一词可以概括之?

姬瑶花的神情则微微僵滞了一下,垂下眼帘,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随即抬起眼来,目光左右一转,又恢复了原本那种流动变幻的神采,意态自如:“家师已登仙界,过去种种,皆成过眼云烟。瑶花此来,只为自己。”

石清泉怔在那儿。原来如此……原来自己当初离开巫山时所说的“永不相见”,竟会成真,果然,自那之后,永不相见。

虽然姬瑶花说她这样陷害石清泉为的只是她自己,但不论是石清泉还是小温侯都认为她这话不过是不必要的遮掩之词。想到此处,小温侯心中不觉温软下来,只是,为了这样的私人恩怨,姬瑶花竟然将辽人也拖了进来,仍旧让他暗自皱眉。

石清泉怔了良久,才缓缓说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姬瑶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答道:“我想要石师伯将圣泉峰的心法传授于我,不知石师伯意下如何?”

石清泉面色一僵。他原以为姬瑶花要的不过是他收藏的那些奇石美玉,事已至此,身外之物,给她又何妨?却不料竟是这个!现在他总算相信姬瑶花说陷害自己为的并不是姬双双的话是真的了。

不待他开口拒绝,姬瑶花已经向后飘飞开去,撮唇一啸,那怪异的尖锐啸声使得一直站在一旁的石头全身一颤,略一迟疑,便挥起齐天棍劈向了石清泉。

石清泉震惊万分地挥刀挡开了当头劈下的一棍,小温侯则横戟指向了姬瑶花:“你到底弄了些什么手脚让他们师徒俩自相残杀?”戟尖所指,杀气扑面。

姬瑶花恍若未觉,反而嫣然一笑:“我只不过在他身上试了试瑶光才刚学会不久的催眠术而已。不过,要不是那天在桐柏山庄外小侯爷将石头那傻小子打得脱了力,使得他一整夜都神志涣散、意志软弱,瑶光又怎么能有这个乘虚而入的机会?说起来还是该多谢小侯爷才是呢。”

石清泉仓促之间只能用一柄小刀迎战神志迷乱的石头,加之不想伤害他,一时之间,缚手缚脚,竟是颇为狼狈。

小温侯焦灼地看着这一幕,略一思忖,认定姬瑶花在目标没有达到之前不会轻易离去,暂且撇下姬瑶花,快步跨前,长戟横挑,挡住了齐天棍,将石清泉替换下来。

姬瑶花却再次长啸,婉转如乳莺归巢,石头呆了一呆,齐天棍被小温侯打落在地,石清泉随即封了他的穴道,以免他再次被姬瑶花操纵。姬瑶花抿着嘴笑:“石师伯总不能一辈子封住石头的穴道吧?”

石清泉瞪着她,好一会才说道:“你要武功心法,难道是想称霸于巫山门中甚至于天下武林?”

姬瑶花轻笑:“称霸武林?哦,那个没什么意思,古今多少霸业,到头来还不是灰飞烟灭?我要这东西,自然有我的理由,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明白的?我只问你,给不给?”

石清泉冷然答道:“我从不受人威胁。”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抿一抿嘴,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寻思下一步该怎么走,神情间隐约的无奈与委屈,让本已立定决心不再被她种种表象所迷惑的小温侯,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忍之心,略一踌躇,说道:“此处并无外人,你究竟有何理由,说来聽听又何妨?也好让石先生有个决断。”

姬瑶花的眼珠转了一转,忽地抬起头来莞尔一笑:“石师伯,你可知道,神女峰历代弟子,不论最初时候如何风光,为什么最后一个个都会乱梦癫狂、孤独终老?”

石清泉微异,他当然知道,只是,姬瑶花突然提这些做什么?

姬瑶花轻轻说道:“师父如此,师祖如此,太师祖也是如此。不论她们当初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不论她们对这个人是温柔顺从还是这个人对她们痴缠不休,都逃不过这个结局。所以,每次见到师父站在神女峰顶的模样,我都会困惑,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转过目光看向石清泉,“石师伯当然知道,神女峰还有一个名字。”

望夫石。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变成了无怨无悔的望夫石,却永远也等不到她要等的人。

小温侯看石清泉的神情,已经知道这一回姬瑶花说的都是真话。那的确是一代代神女峰弟子的命运,很可能也包括她……小温侯心中蓦地一紧,这样神韵生动宛若花间一泓春水的姬瑶花,有一天也会乱梦癫狂、孤独终老?

姬瑶花又道:“不过当师父坐化之后,我终于明白,这样的结局,无关命运,全是因为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她的眼睛闪亮,“神女峰一脉武功,号为‘巫山云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说法,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摇曳生姿,变化无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个字的真谛。”

说到此处姬瑶花叹了口气:“只可惜情障一生,心智便隔,那些弟子,沉迷于魔障之中,所得愈多,所求也愈多,永无满足之时,最终伤人伤己,哪里还能够更进一步?就这么着,一代又一代人,便如飞蛾扑火一般,明知那前去无路,也身不由己。”

小温侯注视着她的侧脸,此时的姬瑶花,如此安静,安静到甚至带着几分哀伤,让他忍不住想问,你究竟会不会扑向那簇火焰?谁又是你的那簇火焰?

石清泉望着那远方的暮色出神。当最初的甜蜜过去之后,他慢慢地无法再忍受姬双双那浓烈到令人窒息、无时无刻都要他献上整个生命来奉陪的痴情。于是那个不断向他索求更多情意的女子,因为不断的失望而慢慢变得不可理喻、日益癫狂,最终将他一步步推离了她的身边,让他独自在遥远的异乡流浪,也让她自己在神女峰上孤独终老。

姬瑶花的神情渐渐变得坚定严肃:“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决定,我决不要重蹈覆辙!”

小温侯不觉微微一笑,姬瑶花的确不是那种会束手待毙的女子。

石清泉收回目光看着她:“这与圣泉峰的心法又有何关系?”

姬瑶花轻叹:“石师伯,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啊!”

石清泉默然片刻,说道:“那么你是认为,圣泉峰的心法能够救神女峰心法之偏失,改变神女峰的武功路数,从而改变你们的命运?”

姬瑶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难道石师伯不这么认为?圣泉峰的弟子,都有着坚如磐石的意志,不以外物为转移,难道不是与那同样坚如磐石的心法有着莫大关系?若是我神女峰弟子心中能有这一点执念,即便深陷情障,也能不灭初心,又怎会迷了本性、不知来处归路?”

小温侯听着他们二人的对答,渐渐明白姬瑶花的意思,一时间不知该为她寻到了可能的解决之道而欢喜,还是该为她这样悲观、随时准备着抽身离去而隐隐心痛和失望。

若是这条路能够成功……若是能够早一点寻到这条路……石清泉不由得思绪纷乱。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犹豫,姬瑶花举手向天,神色凝重,朗声说道:“我以神女峰历代弟子的在天之灵立誓,决不会将圣泉峰心法传给神女峰和圣泉峰弟子之外的人!”

石清泉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仔细地看一个女子了?

姬瑶花的眼神澄净得有如碧空,石清泉默然良久,终究说道:“好,我给你心法!”

姬瑶花的神情刹那间又变得眼波流转、盈盈欲笑,曼声说道:“既然连这个都给了我,石师伯不会在意将石头借给我三年吧?三年之中,任我差遣;三年之后,完璧归赵。”

石清泉一怔。姬瑶花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吧?

姬瑶花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石清泉注视她许久,最终说道:“希望我没有看错你。你这种人,不在乎让天下人痛恨,却决不会容忍因为毁约而让天下人瞧不起。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不过,太湖石还有那些辽人的事情,由你而起,你也必须好好解决!”

姬瑶花一笑:“太湖石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足为虑。不过斡兀尔嘛,倒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过话又说回来,石师伯,以你的定力和隐迹潜踪的本事,连师父都缠不住你,还用得着怕这个蛮子的纠缠?”她又看看小温侯,“再说了,以斡兀尔那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蛮性,必定会被石师伯拖在宋土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辽国,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吧?”

石清泉与小温侯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率先走上了下山的道路。

下山之际,山下等候的人群,已经燃起了火堆。

姬瑶花方才那种流动变幻的神采,已然完美地隐藏起来,重新变为那个温婉端庄的女子,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解释道,小温侯已经查明,抢走青苗玉、偷走太湖石的并不是石清泉,而是有人栽赃陷害,石清泉决定与小温侯一同返京追查此事。

这个结局让大张旗鼓守在山下的各方豪杰及金陵捕快大出意外、若有所失,就仿佛渔翁费尽心机撒了一张大网下去,起网时沉得让人激动万分,结果却只捞上来一只小虾。

马云龙深感蹊跷,不过此时此刻,什么也不便探问,好在石清泉一行要与他们同路返回开封,一路上想必能够找到机会问个清楚。

斡兀爾果然不死心地一路尾随。

远离金陵时,姬瑶花姐弟借口要与石头一道去追查那个真正的盗玉者,与他们告别。

小温侯策马踏上驿道之前,一种莫名的怅然陡然升上心头,姬瑶花此行的目标已经达到,她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身边了吧?对于她而言,自己是否只是一名过客?但留给他的,却是不能提不能想的无限惆怅。

心中种种念头转过之际,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然迎上了姬瑶花恰恰转过头来时的目光。

视线一接,两人都是一怔。

姬瑶花先一步反应过来,不无仓促地立刻扭过头去。但这短短一瞬,仍然足以让小温侯看到了她脸上蓦地腾起的红晕,心中不觉一动,嘴角便带上了笑意。

姬瑶花紧抿着嘴,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恨不能狠狠掐断那令她窘迫不安的灼热视线,她为什么鬼使神差地非要回头去看那一眼?

姬瑶光感觉到了她心中的不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姬瑶花蓦地惊醒,向他嫣然一笑。只是这安抚的笑容不但没能让姬瑶光放心,反而让他暗自犯了嘀咕。姬瑶花这个笑容,怎么让他觉得她有点心虚的样子?

回到开封,石清泉自是入住温侯府的西园。斡兀尔就在附近寻了个客栈落脚,摆明了要盯紧石清泉。马云龙的案子尚未办完,不敢回开封府复命,眼见得又多了斡兀尔这个变数,朝堂上的大老们,不想影响两国邦交,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到头来还是着落在开封府也就是着落在他身上,于是只好也在客栈住下,等着看石清泉和小温侯两人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同时也好就近看着斡兀尔,希望这个蛮子别在开封城里闯祸。

既入温侯府,石清泉自然要去看一看温侯府中名满天下的藏玉。

温侯府中藏玉并不太多,只是件件皆是人间难得的精品,另外还有一些尚未雕琢的璞玉,其中一块巨大无比的玉石,让石清泉也十分诧异,见所未见。小温侯笑道:“这块玉石我三年前就得到了,只因它的变数委实太多,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究竟能够雕成一件什么物事,只好暂且放在这儿。”

石清泉端详良久,摇摇头道:“变数委实太多,何妨将它命名为‘七十二万种’?”

这个名字,十分贴切,小温侯略一思忖,便取过一支朱笔,在玉石底部写下“七十二万种”五字,放下笔,端详之际,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姬瑶花,姬瑶花那种水纹波光一般流动变幻、气象万千的风采神情,若是用“七十二万种”来形容,竟也是贴切不过。

他出了一会神,才重新听到石清泉的声音:“……这些年来我之所以没有造访温侯府,主要也因为我怀疑你是飞凤峰的弟子,不想招惹。飞凤峰五行属火,选弟子历来有四大标准,第一,要相貌出色,最好是非常出色,免得让其他十一峰的弟子给比下去失了面子;第二,要性情刚烈,最好是性如烈火但是又有很强的自制力,才不至于变成不可收拾的野火;第三,要有力量,最好是天生神力,才配得上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第四,家中要世代习武,自幼就习得弓马娴熟,容易上手。普天之下,符合这四条标准的还真不多。”

小温侯便是其中一个。

小温侯微笑:“我不是。”只是他忽然想到,符合这四条标准的人,似乎并不只有自己一个吧?

石清泉看着他道:“既然不是,就离那群疯子远一点。”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自己这个世人眼中的“石疯子”此刻可不是正坐在小温侯面前?

笑完之后,石清泉正色说道:“小侯爷,听我一句话,忘掉姬瑶花。”

小温侯脸上的微笑蓦地僵住,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石清泉叹了口气:“至少离她远一点。神女峰的弟子,都不能以常情常理来揣测,一个个都像那条峡江,不论看起来如何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水底下藏着多少暗礁,下一刻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让人粉身碎骨的巨浪。就算姬瑶花能够修正神女峰心法,能够改变那令人不安的性格,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小温侯默然听着石清泉的感慨。话虽如此,离开巫山这十几年来,石清泉一直是孤身一人,这又是为了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第二天早上,青苗玉辗转送到小温侯手中时,一封信也送到了马云龙手里。马云龙当晚前来拜访小温侯时,小温侯与石清泉才知道原来这信居然是姬瑶花找的那个帮手写的,那人指称姬瑶花和石清泉同为巫山弟子,因为本门纠纷而对石清泉心生怨恨,扣留了他的亲人,要挟他听从指令,偷走本属于石清泉的青苗玉和禁宫中的太湖石,栽赃陷害石清泉,又对石头下毒,要挟石清泉将石头送给她驱使;现在他的亲人已经安全,而他自己为良心所迫,反复思量之后写下这封信,以便澄清真相,为石清泉洗清嫌疑;同时也告知马云龙,太湖石毕竟是贡品,事关重大,所以他并未带出宫,就放在当初收藏那尊太湖石的偏殿里的一个柜子中。

马云龙不敢怠慢,立刻进宫,果然找到了那尊被藏起来的太湖石,平平安安交了差事。想到小温侯至今还被那姬家姐弟蒙骗着,又一番热心来告知小温侯,要揭开姬家姐弟的真面目。

石清泉和小温侯都觉得这封信的来历不可思议,以姬瑶花的手段,如何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抓住?

更离谱的是,这封信的内容不知怎么泄露出去了,立时激起轩然大波,当初参与追缉石清泉的各方豪杰,深感上当受骗之耻,都叫嚷着要将姬家姐弟揪出来认罪赔礼。就连斡兀尔也大是不平,放出话来要帮石清泉去教训教训那两头野妖狐。

流言越传越凶,小温侯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另一主角,英雄盖世,却不幸被姬瑶花的美人计暗算,成为了陷害石清泉的帮凶——那些津津乐道的流言传播者们,全然无视石清泉正住在温侯府这个事实。

石清泉拍着小温侯的肩笑道:“现在知道惹上巫山弟子的麻烦了吧?好啦,你这儿现在变得太热闹了一点,我住不惯,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聚吧!”

临走之时,石清泉取出了那尊青苗玉,握在手中看了许久,终究将它留了下来。

小温侯目送他离去,心中约略明白他为何要留下这尊玉的原因。只是,眼不见,真的就能够心无挂碍?

等到流言详细到连小温侯送给姬瑶光一双血玉环以缓解寒疾的细节都有了之时,小温侯最终确定,这都是姬瑶花一手安排的流言,只是,他不知道她主动揭出真相、引火烧身,究竟想干什么。

而此时姬瑶花一行的马车正在驿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姬瑶光歪在车中休息,姬瑶花和石头轮流赶车。石头这些年被石清泉粗养粗放,倒是练得什么都会一点,至少赶车比姬瑶花要熟练多了,于是姬瑶花干脆将马车全交给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石头,自己则笑吟吟地缩回到车里。

驿道两侧,山林幽深,春暖花开,风软香细,斜阳之中,这情景无限美好,让伏在车窗边的姬瑶花忍不住叹息。

山林中远远传来尖细的鸟鸣,姬瑶花眉梢一扬,向石头说道:“前面找个岔道停车。”

在远离驿道的幽深山林中,姬瑶花吹响了清扬婉转的云雀哨。

闻声而来的蒙面人,意外地看到在场的还有石头。姬瑶花轻轻一笑,石头还没回过神来,身后一只纤纤玉手已自他背后春风般轻柔地拂过,石头眼前一黑便仰面栽倒在车中,姬瑶光被砸醒了,将石头挪到一边去,啧啧叹道:“这小子还真是沉得像块石头。”

姬瑶花下车,将一卷泛黄的书册递给那蒙面人,那人接过书册,略一浏览便收入怀中,望着姬瑶花,踌躇不去。姬瑶花本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去,找个僻静之处将这书册好好研习一番,见他这番情状,心中微异,轻声问道:“关兄还有什么事吗?”

那蒙面人闷闷地说道:“姬姑娘,那封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姬瑶花不觉诧异地扬起了眉。姬瑶光趴在车辕上,听到这句话,也颇为吃惊,眼珠转了转,嘴角一弯,又挂上了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伸手在姬瑶花右臂上轻轻点了一下。

姬瑶花没有理会他,定睛打量那蒙面人一会,接下来的话越发放柔了声音:“关兄,你毕竟是名门子弟,这件事情不算光明正大,将你拖进来,我们已是过意不去。虽然我们一直处处注意不留痕迹,只是这世上万事都有可能,若是万一将来有丝毫泄露,岂不是于你声名有损?现在诸事已毕,将这真相揭示出来也无妨,此后关兄你放宽了心作一个坦荡君子,岂不甚好?至于那些來寻事的人,真到了巫山,又能奈我何?还请关兄不必担心。”

那蒙面人低声说道:“只是,姬姑娘并没有扣留在下的亲人来要挟于在下,完全是因为在下……”

姬瑶花截断了他的话:“这不过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关兄不必放在心上。关兄尽快赶回家去,当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不要节外生枝,便是对我姐弟二人最好的回报了。”

那些爱管闲事的家伙,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来找她的麻烦了,尽快送走面前这人,不让他与那些人打照面才是正理。不过此时此刻姬瑶花忽然对姬瑶光算无遗策的头脑有了小小的怀疑,关玉峰这个貌似精明干练的家伙,居然会笨拙到当面向她质疑那封信的内容——如果他事先看了信,很可能根本就不会送?不知道这个小小失误会有什么后果?该怎么补救才好呢?

不过姬瑶花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安排,似乎已经让关玉峰无从提出异议,心中纵有许多言语,也始终没有勇气对着姬瑶花说出,只能讷讷地看着姬瑶花拍醒石头,策马离去,留下他怅然独立在森林之中。

关玉峰离开之后,姬瑶花一行人弃车骑马,加快了行程,不多日已近巫山,姬家早有五名家仆带着一副竹滑竿在道口等候多时,姬瑶光连日骑马,神色甚是疲倦,毫不客气地坐上了滑竿,姬瑶花也领着石头一起踏上了山道。

没有走水路,这让石头暗自松了口气。石清泉虽然很少与他提及巫山之事,石头也多少听说过峡江的滩险弯多、风急浪高,俗语道,欺山莫欺水,对于他而言,这可是至理名言。在这山林之中,即使处处是猿啼虎啸,也倍感熟悉亲切,连带着山谷中时时出现的急流轰鸣之声,也不那么令他忌惮了。

姬瑶花很显然也是惯走山路的,无论栈道是平易还是险峻,始终呼吸平缓深细,步调均匀轻快,白衣飘飘,纤尘不染,而且还有闲情逸致一路向石头讲解这巫山与峡江的掌故轶闻。姬瑶光本来躺在滑竿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何时也醒过来了,静静听了许久,忽而笑道:“瑶花,你说故事可不太在行。”加了太多她自己的杜撰和想象,看来骗人骗久了,的确会习惯成自然。

姬瑶花横他一眼:“你就很在行了?”

姬瑶光哈哈一笑,高声吟诵道:“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述三峡风光的这一段话,鼎鼎大名,只可惜……姬瑶花笑眯眯地看着一脸似懂非懂、神色茫然的石头:“瑶光在对你掉书袋呢,真可惜书袋扔错地方了。”

可是石头仍然感觉到了,姬瑶花姐弟言笑晏晏之间,那如鱼入水、如鸟归林一般的欣喜,以及急于让他分享这巫山与峡江之神奇瑰丽的热切。这并不是他的家乡。他本是生长在太行山麓的孤儿,因缘际会成为了石清泉的弟子,只是这位师尊,一年倒有大半年踪影全无,由得他在各地游荡,自生自灭,懵懵然并无故园之念。

但是现在,他却开始觉得迷茫,就仿佛是多年游子重回故乡,心中忐忑不安,激动兴奋,又带着隐隐的胆怯,不敢伸手去触摸眼前如梦如幻的景象。这样奇特微妙的心情,令他觉得一直扼着他咽喉的姬瑶花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巴蜀山路,向来有难于上青天之说,栈道在山岭之间曲折盘绕,饶是姬瑶花一行人脚程极快,也足足走了十三天,才到得圣泉峰下。

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五峰便是圣泉峰,又名大丹山,是长江北岸的最高峰,山势错落参差,山头形若雄狮,狮颈下嵌着一方洁白如银的巨岩,巫山乡民称之为“狮子挂银牌”。峰下清泉,随山势跌宕而下,长流不断,甘美清冽,故此山以泉名之,号为“圣泉峰”。

姬瑶光不肯让姬氏家仆抬着他去爬圣泉峰,留在了山下。石头跟在姬瑶花身后,攀到那狮子银牌之下时,已是午后。石清泉当年在此地修建的三间石室,坚牢如初,暮春时节的煦暖阳光斜斜射入室中,照见四壁洁净,很显然常有人拂拭尘埃。

姬瑶花熟门熟路地打开地道入口,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照明,领着石头钻了进去。

地道蜿蜒,曲折而上,自山腹延伸向山顶,中间又有数条岔道,其中一条岔道,打开石门后,只见两侧石壁上都雕有无数壁龛,龛中陈列着石清泉历年收罗的各色奇石宝玉,洞顶镶嵌明珠,珠光柔和,满壁生辉,看得石头眼花缭乱,姬瑶花笑眯眯地道:“石师弟,这些玉石,价值连城,你就算只分得一半,也是个大富豪了呢。”

石头吃了一惊:“你——”师父还活得好好的呢,姬瑶花怎么就想着分他的家产了?

姬瑶花眨眨眼:“我什么我?石师伯离开巫山时可说过,这些东西全部由得我师父丢入峡江去的。现在能给你留一半,已经是看在你要帮我做三年事的份儿上了,要不然我一件也不会给你。”

石头立时沉下了脸,师父当初说的是气话好不好?

姬瑶花抿嘴一笑,引着他转入岔道尽头,珠光下,一尊衣袂飘飘的白玉美人迎面而立,高与人等,眉目秀丽,神情端庄,眼中含情,嘴角含笑,左手执花枝,右手轻抚花瓣,手上一串白玉珠链上,以梅花篆字刻着“双双二十芳辰”六个字。

石头震惊地看着这尊白玉美人。石清泉虽然很少雕刻人像,但是这尊像的刀法,他一看便知道的确是出于石清泉之手,而且精美细致远过于自己平时所见过的随兴之作,很显然当时倾注了全部心力,才能有这样生动的玉像。

姬瑶花轻轻说道:“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家师与石师伯,当年情投意合,就算有些小小误会,若非其他峰的弟子嫉妒成性,从中挑拨,无事生非,又怎会弄成今天这般局面?家师郁郁而终,石师伯也孤独至今。石头,你知道我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那些人害死家师,我怎会善罢甘休?自是要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你放心,不会叫你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只不过是要从他们手里拿到一些东西罢了。”

石头问道:“是要他们的武功心法吗?”

姬瑶花微微一怔。石头这傻小子,有時倒比平常人还机灵几分,居然一猜便对。她略一转念,坦然答道:“正是。这件事情,太过重大艰难,你若不愿帮我,我也不强求,这洞中玉石,分你一半,我再安排人送你出川。”

石头本来觉得,图谋其他各峰的武功心法,这件事多少有些不太对,但是望着珠光里姬瑶花脸上淡淡的哀伤,再想到师父这些年来的孤独身影,以及知道姬双双已死之后,即便是他也感觉得到那种空旷苍凉的心情,心中一热,脱口说道:“姬师姐,我留下来帮你,这些玉石,我用不着,也都送给你好了。”

姬瑶花侧过头看着他,看得石头几乎要举手发誓好让她放心之际,姬瑶花才微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去,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一下那尊冰冷的玉像,喃喃说道:“师父,我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石头看着她温柔依恋的拥抱,猜想姬瑶花一定是像自己一样,都是由师父养大的,所以才容不得任何人欺凌自己的师父;这么一想,心中对姬瑶花又亲近了几分,干脆利落地跪下去给玉像叩了个头,认认真真地说道:“姬师叔,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姬师姐,不让她被人欺负。”

姬瑶花的嘴角不觉一弯,连忙侧过头不让石头注意到自己一时大意露出来的笑意。

出了地道,便是山顶。斜阳之下,远望巫山诸峰,云雾之中,隐约可见神女峰顶那尊石像的绰约身姿。姬瑶花凝望一会儿,才向石头慢慢讲解神女峰及其他各峰之情形。

那些夹杂着古老的传说的十二峰来历,似真似幻,使得眼前的姬瑶花也似乎笼上了一层神秘缥缈的面纱,让石头不知不觉之间,仿佛随着姬瑶花踏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迷离恍惚,战战兢兢,心中油然而生无限敬畏。而十二峰弟子之间,数百年纠缠不休的自相残杀,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的命运,更是让石头瞠目结舌,再眺望眼前群峰时,那淡淡暮色里,竟似带上了几分惨淡血色,眼前美景,大有变成地狱森罗之势。

石头心中忽地生出隐隐的不安。姬瑶花要搜集巫山十二峰的心法,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替劳燕分飞、孤独终老的师父出这口气,才这样大费周折地去报复其他各峰弟子吗?即便他向来鲁钝,也感觉得到,姬瑶花胸中丘壑,决不会如此简单,她提及巫山弟子数百年来的自相残杀时的口吻语气,也隐含着他不能明白的种种复杂情感。

说及飞凤峰的掌故时,姬瑶花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既然小温侯不是飞凤峰弟子,他的那位青梅竹马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这次会不会是她先找来呢?想到“青梅竹马”时,姬瑶花竟隐隐生出不悦之感,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暗自怔了一怔,难道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让她的心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么?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灼热坚定的气息,靠近时竟会让她感到微微的眩晕,心中尽管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却又会在不知不觉间重新靠近过去。

飞蛾扑火。姬瑶花心中蓦地跳出这几个字。她咬一咬唇,扣紧了交握在胸前的双手。哦,不,她不是神女峰以往的那些弟子,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与她们迥然不同,所以,她也绝对不会陷入与她们同样的命运。

石清泉离开不久,小温侯便接到旨意,要护卫祭天使去往东海之滨祭祀海神——当今官家笃信神仙之道,每年都会派出十数位祭天使分赴各地祭神求仙,近些年世道有些不好,去年竟然出现了连官饷皇纲也敢打劫的大盗,是以这扈卫之责,越来越重,今年将小温侯都派了出去,足见这道路是何等不太平了。

小温侯启程前夕,泰安关家年轻一代弟子中卓有盛名的关玉峰突然前来拜见,并且坦言他就是姬家姐弟找的那个冒充石清泉的帮手,也就是那个写信人。

小温侯大为意外,注视着面前这个神情间略显疲惫憔悴、但仍不失英俊挺秀的年轻男子,心中忽地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不过仍然镇定自如地等待着关玉峰的解释——他为什么要到自己面前来坦白这一切?

关玉峰道:“那封信,是姬姑娘交给我的,让我送到马云龙手上。我原以为只是告知马云龙那尊太湖石的下落,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封信!”他若早知道是那样一封信,恐怕决不会送出去。

小温侯早就猜想这是源于姬瑶花的授意,现在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是不知姬瑶花用意何在。

关玉峰随即又道:“那封信说的并不是真话。我之所以会接受姬姑娘的要求来冒充石先生,是因为姬姑娘找到了关家失传上百年的心法秘笈,可以让关家重现百年前的辉煌。”

小温侯诧异地道:“既然如此,姬姑娘又为何这样做?”

关玉峰道:“我知道信的内容后,也曾经去问过她。”

关玉峰说到姬瑶花的那番解释时,脸上的惆怅与迷惘,让小温侯暗自皱起了眉。眼前这个人,会不會因缘纠缠、最终成为姬瑶花的那簇火焰?这个猜测让他心中那份不舒服不痛快更为沉重,当下说道:“关兄还是没有说明白,为什么要将真相告知与我。”

关玉峰苦笑道:“我虽然知道姬姑娘并不害怕小侯爷的那些朋友激于义愤去向她寻事,可是听说连凤姑娘也去了巫山时,就不能不来向小侯爷解释清楚了。”

关玉峰所说的“凤姑娘”,是与温家世代交好的龙穰侯朱家的七小姐朱凤凰,不过汴京人都称她“凤姑娘”。朱凤凰弓马娴熟,性情豪爽,在他们这班禁军子弟中,号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小温侯外,真个是打遍禁军无敌手,所到之处,称兄道弟、呼朋引伴,厮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朱凤凰前些日子跟着两位兄长回皖北老家祭祖,想必是路上便听说了那些传闻,竟是不曾回京便往巫山去了。以她的性子和本事,见了姬瑶花,定不会善罢甘休,也难怪关玉峰一听说她去了巫山,便要来找小温侯说明真相,设法阻止朱凤凰的卷入,以及小温侯因此而卷入的可能。

小温侯答应会设法拦住朱凤凰,也不会将这个中真相泄露出去。关玉峰放下这件心事,起身告辞,临走之时小温侯忽然说道:“姬姑娘所做之事,都有她的用意。关兄此行,似乎已经打乱了她的安排。所以,此后的事情,关兄还是不要再擅自变更她的安排为好。”如姬瑶花所劝告的,永远不要再提起此事,安安心心地去承继关家祖业。

关玉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怔了一怔,过了一会才道:“多谢小侯爷提醒。”现在他能够为姬瑶花做的,都已做到。虽然小温侯的态度和反应有些奇怪,不过至少,小温侯已明白真相,不会成为她的敌人。怀中的秘笈仿佛压在心头一般沉重,提醒着他,无论有多少犹豫和徘徊,他都得远离巫山,回到关家,重振关家百年前的赫赫声威。

关玉峰离去之后,小温侯并没有派人去巫山拦截朱凤凰,因为他已明白姬瑶花的用意。按照石清泉所说的飞凤峰挑选弟子的四条标准,除了他之外,最可能的人选就是朱凤凰。姬瑶花处心积虑地将凤凰引到巫山去,为的只怕正是飞凤峰的心法。

以凤凰那种不会拐弯的性子,多半不会是姬瑶花的对手。要不要警告一下凤凰?不过,从石清泉和关玉峰的例子来看,姬瑶花算计他人时,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自己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若是不小心破坏了她的计划,只怕她会非常愤怒失望、甚至于还会有一点伤心吧……

眼前仿佛又见到姬瑶花在乱石山顶向他们侃侃而谈神女峰历代弟子命运时的那种种神情;曾经按在他肩上的手掌,似乎仍旧温热柔软地停留在他心上。

小温侯凝视着掌中那尊青苗玉,良久,微微一笑。此去东海,来回不会超过半年,且看这半年时间,姬瑶花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能否在他回来之前,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