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生来无父无母 她在青楼讨生活 一朝入宫才知她本贵为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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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春三月,袅袅轻絮飘荡在街头巷尾,井水人家的女孩儿执着扇子笑扑流萤,落日的昏光弥散在宫楼的檐角后。
景府内院,四处青竹苍翠,古朴雅斋里响着郎朗读书声。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我在袅袅塔香中昏昏欲睡,忽然头上挨了一记打,惊醒之余便见着景泊那不怒自威的脸。
他穿着浅色素袍,拘谨地扎着冠,瞧着比天上刚升起的月还要冷冽,朴素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介寻常白衣。
但他乃当朝礼部尚书,也是大楚人人皆知的忠门之后。
我愧不敢言,赶紧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清遥。”他冷声唤我,“把下面的背出来。”
“父、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
可惜景泊与我都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个。
他的祖父和父亲熬尽一生心血在社稷上,成了大楚汗青上的几笔历史,独留他在这圣恩天赐的宽宅大院里,继续撑着景家忠臣的风骨。
而我不过是秦楼楚馆里的一个小伶,从不知身世为何,在三年前被底下人当做礼物献给了他。
景泊向来一清如水,过往千金珠玉都被他拒之门外,却因为收下了我而使清誉落上了一道灰。
大官小吏背地里奚落他表里不一,他从不辩解,府门一关,将庙堂喧嚣都抛在背后,只专心教我诗书策论。
在朝,他是个孤臣。
私下,他是个孤独的人。
“仰不愧于天,俯、俯不......”我咬着嘴唇,死活都没能把稀薄的记忆从脑子里抠出来。
“手伸出来。”
我乖乖伸手,重重地挨了七八下戒尺,相对于手心里的火辣,更懊恼的是自己惹了先生不悦。
旁人或许会嫌他无趣、疏离、沉闷,但对我而言,他是慎独的君子,是救我离开泥淖的浮木。
“啧啧啧,花儿一样的姑娘,也就是你能下得去手。”段承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房檐上,边喝着酒边说风凉话:“女儿家家的,干嘛成天叫她学些酸腐文章?”
“那跟着你舞刀弄剑就合适了?”景泊利落地反击了回去。
段承影拿着酒壶的手一顿,我也在这句问中缩起了脖,我们俩互相对视,不知景泊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景泊没有继续发作,“今晚先到这儿罢,你早些歇息,明日不可再贪睡了。”
我起身向他行了弟子礼,刚走下台阶,又听他忽然郎朗吟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清遥,不可再忘。”
“学生谨记。”我回身朝的景泊深鞠一躬。
景泊的身影在昏黄烛火中显得格外清薄,他试图用这单薄的肩膀去撑起将倾楚国大厦。
2
我坐在妆台前,屋里没有点灯,借着照进来的月光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披发素服,好像在景泊身边久了,连自己也跟着变得清冷内敛。
我朝手心里呼凉气以缓解疼痛,这时,响起了叩门声。
“清遥,睡了么?”是他的声音,“你出来,我给你拿了药。”
我打开门,景泊一手提着灯,一手攥着药瓶。
景泊克己慎行,从不进我的寝屋,我们两个就坐在小院的石桌旁,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等他给我涂完药。
他待人持物一向规矩,即使帮我涂药,也不会触碰分毫,那力道轻又仔细,他的眉眼也在月光的抚摸下变得柔和。
书斋里和书斋外的景泊是两个人——严苛先生与儒雅君子。
“你跟着承影学武功,足以自保便可。”他涂完了药,看着我说:“莫在上面耗费太多精力,误了读书。”
“先生,怎样才算是足以自保?”
他缄默良久,回我:“我是读书人,不懂。”
我与他所言皆非学武一事,而他嘴上说着不懂,实则心里深谙进退之道,只是不情愿。
景泊的祖父是国史上的神算军师,辅佐君王打下天下,而父亲是前代宰辅,制定大楚律法,巩固了江山秩序。
这二人如同黑夜里亮起的火炬,使这个国家从无到有,从稚嫩到坚固,陪着两代皇帝成就伟业,君臣相得,互为手足。
但到了这一代——
而今的皇帝夏侯嶟生来就是守成之主,没经历过开疆扩土的疾风骤雨,自然也无君臣扶持的深情厚谊。专主最忌权臣,景家先辈是建国首功之臣,这份光耀在乱世里是福,在如今却容易变成祸。
夏侯嶟表面维持着对功臣之后的照拂,将景泊放在了礼部,让他只能执掌五礼仪制,远离政法之事。换作旁人多半欢喜这个闲职,但景泊不然,他有他要做的事。
这件事会动及世家官宦的利益,也会触了天子逆鳞,他明知自己只要闭嘴就能自保,但景家的血里没流着“苟安”二字。
景泊叮嘱我春初尚寒,切忌扣紧窗缝,最后他对我温声道:“安枕好眠。”
而后他提着灯在廊下踽踽独行,消失于如水的夜色里。
翌日早,我与景泊正在用早饭,府内的老管家忽然来报,说一个少年倒在了景府门口,请景泊去瞧瞧拿个主意。
少年伏在台阶上,人已气若游丝,景泊问他来此作甚,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指着景泊说:“我......我找你.......”
而后就饿晕了过去。
经大夫一番救治,裴昐醒了过来,狼吞虎咽了五六个馒头,然后才道来自己的身份。他是远州的一个书生,才气在当地颇负盛名,却始终入仕无门。
大楚的用人选拔方式有两种:世卿与察举。
前者是厚待开国功勋之后,官位世袭给子弟;后者是由下向上推举人才,以孝廉为依据。
这两种方式早已出现弊病——世家子弟凭靠祖荫尸位素餐,而只要有钱贿赂,恶霸纨绔也能变成孝贤之人,真正的饱学之士因此埋没。
久而久之,楚国这棵大树上爬满了蛀虫,景泊想要改变它,以科考形式取代察举。
但它已是一条成形的敛财门路,景泊动的是无数大小官吏的利益,并且他身为礼部尚书,涉足此事实乃僭越,为皇帝所不容。
“既然景大人提倡不拘一格降人才——”裴昐虽神色憔悴,眉眼间的意气仍旧未散,“可愿给在下一条门路?”
我侧头仰颈望向景泊,他那深邃眼底处,不易被察觉地掀起了波澜。
3
景泊收了这个少年为学生。
那日楝花飘砌,在地上铺出一片紫白,景泊休沐,将我和裴昐一同叫到书斋里做学问。
段承影那个酒鬼好久没有出现了,这人就像穿翔于天地间的雁,来去无踪,没有一处是他最终的落脚地,有时候冷不丁出现在房檐上,把行走在石子路上的人吓一跳。
景泊今日与我们讲时政,“近年北方饥荒四起,饿殍满城,你们认为病灶在哪?”
我答:“苛政猛于虎。”
裴昐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世家子弟侵占民田,贪官污吏横行霸道,政施错的原因乃是人选错了。”
我在景泊手下受教已久,由此有些自负,“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解决?”
裴昐大手一挥,“釜底抽薪,还田于民!”
这回换我嗤笑,“谁是薪?按你的说法,是世家么?你空想得好,但此法过于极端激进,必将反噬朝政,遵循中庸之道方为上策!”
“清遥,你觉得做不到,是因为你做不到。”裴昐的瞳孔里突起根根荆刺,“附骨之疽,自当刮骨才能祛除。”
“你这是......”我本要讥讽他妄想蚍蜉撼树,却恍然想起了景泊,及时将抵在唇间的话压了回去。
见我哑口,一直旁听我们论辩的景泊便说:“你们各写一份策论,就以此事为题,明日交于我。”
景泊背着手离开书斋,而我和裴昐留在书斋里写策论,过了晌午,天空忽然下起一阵小雨,在檐下扯出一张雨帘。裴昐搁了笔,伏在窗边往外看。
“那老头在院里鼓捣什么呢?”裴昐见我不答,回头又喊:“喂,清遥,我问你呢!”
我执笔洋洋而书,目不斜视地答道:“魏管家在伺弄先皇所赐的御树。”
“半死不活的老树枯木,还弄它做什么,铲了换棵新苗不好?”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那是御赐之物。”
裴昐的策论早已写完了,他把两腿搁到桌案上,年少轻狂地说:“管它是什么奇珍异宝,根烂透了就该换。”
“住口!”我摔了笔,在纸上溅出一串墨点,厉声呵斥他:“你自己嫌命长不要紧,说出这种话,是想害死先生吗?!”
裴昐从未见过我这等嗔色,嘴唇翕动了半天没说话,置气般地把头扭了过去。
这雨一下就是整整两日,满地楝花都被摧残成泥,景泊长身鹤立于屋檐下,手里攥着纸卷,像是望着院中央的水洼出了神。
我默声走到景泊身后为他披衣,令他蓦然回神。我退后两步,垂首道:“学生唐突先生了。”
“无妨。”景泊眉眼和善地说,“你素来体弱,清遥才该多穿一些。”
说着,他反手将衣服披到了我的身上,又递来纸卷:“你的策论写得很好,这是裴昐的,你来看看。”
我把策论接过来打开看,良久才开口评价道:“言辞中肯,但锐气太甚。”
景泊赞同地点点头,望着檐铃说:“他不适合做辅臣。”
“所以先生不打算举荐他入朝为官?”
裴昐投奔景泊,是寄托于景泊用人不看出身,想通过他举孝廉入朝,但三年过去了,他仍只是景泊门下的一个寒门学子。
景泊不置可否,我们两人再没有说话,就一齐默默立于檐下,任时间荏苒。
熙熙诸人皆求功名利禄,而我只愿能一直这样陪着他,帘里论道,闲时看雨。
4
景泊一早出门上朝,到傍晚了也没回来,我躺在藤椅上无心读书,不时朝门口张望,盼着魏管家来说他回府了。
景泊这人虽看起来如朗月清风,实则执拗得就像这满院的青竹:任尔疾风吹打,我自身正不斜。不免总叫人忧心他在朝堂上顶撞了皇帝。
“愁拧眉头也没用,你还能飞进皇宫里去解救他?”
段承影突然出现在房顶,跟蝙蝠似的倒挂着跟我说话,真真吓人一跳。
我垂眸看向字里行间,“你别咒他,兴许只是跟人清谈去了。”
段承影“唰”地一下落到地上,不拘小节地坐在石阶上,拿我盘中的蜜饯吃,“他有朋友可谈么?”
我无言以对。
是啊,景泊活得太孤清了,孤清得让人想暖一暖他。
却不禁又想到他夜里的提灯,亲手披在我身上的氅衣,吃饭时夹到我碗里的热菜。这人不是没有暖和气,只是他把温暖都给了旁人,却没留一丝给自己。
段承影看出我的落寞,抬手解了腰间的酒壶,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改口安慰道:“别担心,家里还有你这么个丫头傻等着,他舍不得不回来。”
我灌了自己一口,遥遥眺望着宫檐上的獬豸,问:“他这几天在做什么?你肯定知道的,告诉我。”
“舌战群臣,力推科举。”段承影拿回酒,往嘴里倒,“本来快要成了,但他又非要皇帝同意女子入仕。”
我惶然一怔。
是了,横蔽在仕林前的天堑何止世家与寒门之分,更有男女上的成见。他要彻底为大楚广开纳才之路,整顿腐朽的官僚体系,哪怕逆天子之龙鳞,断贪吏之财路,冒天下之大不韪。
也要——真正的不拘一格。
我惊得连手里的书也掉了,忽然发现那檐上的獬豸何其面目狰狞,朱红高墙随时能吞了我的先生!
我踉跄地朝外面走去,景府清简,院内灯火阑珊,我在昏暗中磕倒在台阶上,竟连疼也不觉。
段承影三两步冲过来扶我,悲悯地劝道:“丫头,别徒劳了,那儿连我也飞不进去。”
我酒劲上头,烈从心起——
既然先生要做那万千熙攘中的逆行之人,我绝不让他只身赴往,如若真不成......便让千踏万踩把我们两个一同碾碎了去!
“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还往外跑......你回来!”
他刚追到前院就停住了,因为我没再继续跑下去。
“清遥。”
景泊一脸疲惫地站在府门前,眼中噙着难得的笑意,颤声对我说:“我做到了。”
我瞬间泪如泉涌,什么克己慎行、师生分寸全因酒意被抛诸脑后,我疾步朝他奔去,一把抱住了景泊的脖颈,埋在他胸膛中声不成声、泣不成泣。
“我以为......”
我以为他会葬身在宫墙之中。
还以为,他会冷静地把我推开。
可是景泊缓缓抬起手,轻轻放在我背上拍了拍,声音温润地说:“瞎想些什么呢,清遥别怕,先生还在。”
只要他一句话,哪怕是自亘古而来携沙卷雪的苍茫疾风,也都遽然消散在了一方柔情里。
5
景泊换上常服,叫来了裴昐,跟段承影和我,四个人在院中的石桌旁一同用饭。
他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欢欣,一边嗔怪段承影害我酒醉失行,一边却又给自己和裴昐斟满了酒杯。
段承影鲜见地少言寡语,只顾仰头喝酒,面上看不出悲喜。
裴昐则酒多兴起,不由得击箸而歌,因为他此后不必再藏锋敛刃。
这就是景泊一直留着裴昐的原因。
景泊要让裴昐通过科考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用他卓绝的才学为科举制度这把新刃开锋。
利刃出鞘,辉光映世,此后政治昌明,海晏河清。
我却念着方才的行径不敢再饮,又做回了那个乖顺的学生。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我在失而复得中度过了这些年来最好的一个良夜。
景泊连喝酒也是克制的,他眸色微醺,却依然举止得体,我在前面提灯为他引路,昏黄的光点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渺小、安静而又可贵。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静了,我停下步子回身看去,景泊伫立于原地呆呆地望着月亮。
“清遥,你来的那天,也是这样一轮满月。”
他鲜少这样抒发感慨,我莞尔一笑,“原来先生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他转过头来,用那双看过月亮的眸子看我,“你我师生已有六载,清遥,在你眼里,我可还算一个称职的先生?”
我们在月光下凝望彼此,我笃定地告诉他:“您是天下最好的先生。”
“那便够了。我景泊......”他朝着苍天振臂挥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至乐无穷!”
景泊仰天大笑,多少年的压抑自此倾泻,我就看着他,觉得这样的景泊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先生。”我开口唤他,“我也想参加科考。”
“为什么?”景泊的神情有些意外,“清遥,你一向逍遥物外,何必争这个......”
“裴昐开得了科考的刃,却开不了女子入仕之先河。天下女子困于闺阁已久,几人能有幸读书明理?不过寥寥,而这寥寥之中,又有谁愿意冒着被人唾弃的风险,去做那率先突破礼教之人?”
我走近他身前,目光炯炯地说:“可只要有人敢踏出第一步,那么此后万千星点便可汇聚成火。”
“但清遥......”景泊第一次露出忧惧的神色,“那个人不必是你。”
他犹豫地伸出手,好似想要把我揣在袖中藏起来,避开人间所有风雨,但终了,他还是把手放下了。
成大事者,岂可拘于私心。
我不信他从没想过这件事,国史中记载他祖父演兵如棋,这般天纵之才,景泊也继承去了五六分,裴昐是他的一颗棋,不必他亲口对我说,我甘愿做那第二颗。
不只为景泊。
“你替天下女子搏出路,我为天下巾帼正贤名。”
6
六月,科考政策正式颁布,天下寒门学子皆跃跃欲试,高呼圣贤之学曙光欲出。
察举并未因此完全废除,首届科考尚且只是一块试金石,其路究竟能走多远,全系在所选的第一批人才身上。
科举共设五轮,大浪淘沙,我与裴昐日夜苦读,前三轮轻易而过。
两年之内,大楚考学之风盛况空前,几层选拔人才辈出,其中唯一上榜的女子被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赞其巾帼不让须眉,也有人斥其尊卑颠倒有辱圣贤。
“清遥”一名是遇见景泊之后取的,无人知晓,她曾是秦楼楚馆里一位风尘人。
门外喧嚣鼎沸,而修竹畔,疏帘里,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盏残灯到天明,每至三更天,景泊都会端来一碗温粥,嘱咐我保重身体,临别时替我关紧小窗,千言万语都融化在了无言的举止间。
这场轰轰烈烈的选拔盛事并非一帆风顺,无数被动了利益的人从中作梗,有冲着景泊去的,也有冲着我来的。
好在磕磕绊绊终于撑到了隔年三月,又是一个楝花飘砌的初春,第一届会试如期举办。
会试的主考官由景泊担任。
夏侯嶟能准开科举先河已然不易,又将此事交由景泊亲手操办更是出人意料,他们君臣之间仿佛开始冰释前嫌。
考试需要进行整整三天,而每人的活动仅限于三尺单间,那些男子吃喝拉撒睡可以无所顾忌,我却不能,故而经历的艰难远甚于男子。
总算捱过了堪称身在炼狱的三日,我累到手腕不住颤抖,一回景府就倒头睡了个昏天黑地。
而这几日里,景泊一直在礼部封闭阅卷。
不知躺到了何夕,我终于睡了个饱,睁眼便见着景泊坐在床畔,一脸忧心忡忡。
“我回来就听魏伯说你一直没醒。”他舒出一口气,“你一向身子弱,我生怕你病出个好歹。”
他往昔从不入我屋,焦急之下倒也不顾这些了。
我立马撑起身问他:“结果出来了?”
他的眉间再次爬上川字纹,沉默了良久才开口:“上百份策论里,没有你的字迹,只有一篇墨迹晕散的......”
而等所有策论阅完开卷,景泊看到,那张晕满墨迹的纸上赫然写着“清遥”二字。
我的笔墨被人动了手脚。
千防万防,终是没能抵得过人心险恶。
“那,裴昐呢?”我颤声问。
“榜首。”
这两个字没能冲谈他眉眼间的失落,景泊甚至比我自己更希望我能榜上有名。
我强颜欢笑道:“那便好,也算是没有枉费心血,我没关系的,还有下次,先生,我还能......”
我哽咽着没能说下去。
景泊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道:“我许你姓名清遥,本就只愿你能一生心清,逍遥自得。”
“清遥,清遥......”他安抚似的唤着我,“勿为功名伤怀,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够远了,天下女子都看到了你,也看到了她们来日的自己。”
我沉溺在他怀中,窗外朗月高挂,偶闻点点蛩鸣。
幸亏,我还有他。
7
殿试前一晚,我将裴昐约到廊下嘱咐:“明日殿前,切记谨言慎行,莫招横祸。”
彼时裴昐直裰宽袖,年少的青楞已然褪去,正意气风发,举止投足间颇有士人韵味。
“放心,我裴昐入仕并非为了逞才求名。”他低头看我,“清遥,在家备好薄酒等我回来,明晚我们四人一起——敬这大楚来日!”
翌日,我从大早上就坐在书斋里等,段承影横躺在窗户上,又在说风凉话:“丫头,你都好久没练功夫了,怕是连剑都提不起来了吧?”
我提着笔心不在焉地练字,宫墙隔绝了经纶答辩,深宅小院里只有风穿竹梢,和聒噪的段承影。
段承影抽走宣纸,瞧着我的字说:“静不下心就别写了,给你酒,喝不喝?”
“我等他们回来再喝。”我一手支着下巴,蹭了蹭指尖沾的墨,“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是否错觉,向来落拓的段承影在那一刻有点怅惘,他在我案前席地而坐,悠悠道:“是个心狠的,凭他先前如何对景泊就可见一二,天家一向枝繁叶茂,到他这一辈却手足俱无,所以皇位坐得稳稳当当。”
他这话里颇有隐含之意,手足缘何俱无?怕是一段见不得光的深宫秘辛。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攥紧衣袖,替景泊和裴昐担心出了冷汗。
段承影盯着手里的酒杯,叹息道:“若当今陛下能早些倚重景泊,把专权的精力放到吏治改革上,大楚哪里会被那些蛀虫给噬空。”
他明明一介江湖逋客,却能将朝堂事随口道来,这么久了,我从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万幸,景泊和裴昐回来得很早,我们四人像三年前那样围坐在石桌旁。
我问殿试如何,景泊告诉我:“需待内阁复阅试卷,询问圣意,而后才能商讨出个结果。不过从我来看,裴昐今日辩才卓绝,定然没有问题。”
“来——”裴昐举起酒杯,纵情道:“敬先生,敬科举,敬万民苍生!”
月下碰杯声响,一切欢喜皆如从前。
除了我把自己灌醉这件事。
眼前像是被雾遮住的幻境,一个昏黄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似的在前面飞,其实那是景泊手里的提灯,我追着它,被脚下的石子路绊了个跟头,然后跌进了一团软绵绵里。
“月亮......”我指着天上的薄云缭绕,痴儿一般地说,“月亮没了。”
“它还在,暂且看不到了而已。”耳畔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先生......”
“也还在。”
我侧头看过去,皱着眉问:“你是谁啊?”
景泊见我这副傻样,忍不住笑:“你猜我是谁?”
我双眸半阖,已经醉得认不出他了,只是不住地喃道:“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先生......”
他耐心地问:“要你的先生做什么?”
“我要...告诉他......”我伏在他肩头,凑近耳畔轻轻地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之后我便不省人事了,只是在赴往一场人间大梦前,好似有个声音最后说了句:
“他听到了。”
8
第二日,我自头疼欲裂中醒来,床边小几上放着一碗空了的醒酒汤,迷蒙中想起,昨晚似乎有人把它一勺勺喂进我嘴里。
我飘飘然地走到屋外,扶着柱子看满院日光,檐上传来段承影的声音:“呦,小酒鬼醒了?昨晚可把景泊折腾惨了。”
“什么?”我走到院子中央,仰望着他问:“我干了什么?”
“也没什么。”他一脸幸灾乐祸,“无非就是搂搂抱抱,耳畔私语,浓情蜜意呗!”
“你、你、你——”我指着他骂:“老匹夫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去问问景泊呀?”段承影往我身后一看,“小裴来了,或者你问他也行!”
裴昐举起双手示意无辜,“别问我,非礼勿视,我可什么也没看到。”
我不禁双手捂脸,仰头哀嚎道:“苍了个天了......”
吃早饭时,我埋头在碗里不敢看景泊,他倒是神色如常,问我:“怎么光吃白米饭,来,尝口菜。”
我闷头回了个“嗯”,抬眼间看到段承影和裴昐在对面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我在桌下给了他俩一人一脚,段承影竟然报复似的吟道:“若似月轮终皎洁......嘶——小裴,下一句怎么讲的来着?”
裴昐摇头晃脑应和道:“不辞冰雪为卿热。”
嘿!段承影怕不是长了对狗耳朵!
我瞥见景泊夹菜的筷子停滞了一下,而后他不动声色地说:“今日大概就有旨意了,我一会儿去上朝,你们在家里等......”
话音刚落,府门外传来一股嘈杂,魏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大人不好了!刑部派人来拿您和裴公子!”
景泊眸间风饕雪虐,一刹那像是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镇定地对段承影说:“带他们两个走!”
“先生一起……”我伸手想要拉住他,但是段承影将我和裴昐生生拖走了。
一身墨蓝素袍,站得脊背正直,是他留在这景府大宅的最后身影。此后未能再见的一年里,我千百次地忆起过它。
京郊长亭边,裴昐捧起天子脚下一抷土,却被倾盆大雨打成泥浆,他在雨中苦笑几声,而后仰天长呼:“烂透了......哈哈,已经烂透了啊!”
裴昐最后消失在了古道上,不知去往何方。而我选择隐藏在京中,打探到了景泊下狱的内情。
内阁调出裴昐试卷进行复阅,却在上面发现了一处标记,以此认定景泊与裴昐科场舞弊。
景泊对裴昐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根本不必使这种手段,他判定裴昐为榜首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裴昐的策论配得上。
试卷经礼部封藏后非皇命不可擅开,多的标记是谁添上去的?
不言自明。
夏侯嶟根本没有和景泊冰释前嫌,正相反,科考之事催他下了狠心,但景氏功勋在前,夏侯嶟需要一个足够的理由。
如今景泊下狱,科举暂停,魍魉藏于暗夜里桀桀大笑,哀民溺于洪浪中不得救赎,士人学子被挡在高墙铁壁前报国无门。
经年努力,一朝枉费。
9
一年后,科举舞弊案彻查结束,夏侯嶟褫夺了景泊官职,将他贬为庶人,可笑的是,昏君因留了景泊一命而被满朝高呼为“仁君”。
景泊出狱那天,京中著名的风月小楼办了场私宴,数名官员出席其间。
觥筹交错,丝竹不歇,厢房里一片狼藉,我记不清是谁的手灌来了酒,也记不清是谁的手攀上了肩,我像游鱼一般从混乱中脱身,留下一地的人仰倒在酒池肉林中。
但在楼角拐弯处,一个醉醺醺的小吏突然出现,他朝我步步逼近,我想反抗自保,但被烈酒软了手脚。
危急之时,小吏的胸口被穿出个血洞。
“师父......”
我瘫倒在地,被段承影扶出小楼,看清他带我走往的方向后,我一把挣开他,狼狈地说:“别让我用这副模样去见先生!”
今日去接景泊出狱的,只有段承影一个。
我不敢设想,当景泊走出刑部大门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会有多么失落。
景府大院已经被抄了,我为他在巷陌间置了一方小院,虽然简陋破旧,但我提前种满了青竹,他应该会很喜欢。
只是物是人非,再也不会有四人同桌畅饮的时光了。
段承影神色悲悯,对我道:“那你想用什么模样去见他?锦袍加身吗,清遥大人?”
夏侯嶟叫停了科举,但没有禁止女子入仕,我必须出席今夜的私宴,搭上当朝内阁首辅,让他举我入朝。
有些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哪怕用景泊一向最厌恶的方式。
一个月后,我成了殿上的翰林随笔,在朝堂中四方周旋,与佞臣们虚与委蛇。
我要一步一步攀登上去,在这片修罗场上站稳脚跟,替景泊和裴昐把没能完成的事做下去!
我一直没敢去见景泊,听说他在小院里办了书堂,君子三乐,他拥有其二。
近来朝中官员做事错漏百出,夏侯嶟坐在高处向下一扫,目之所及皆是酒囊饭袋。他们糊弄差事由来已久,只是我从中使了些手段,让夏侯嶟得以看到。
而彻底惹得他龙颜大怒的,是前些日子为哀民祈福而举办的祭天大典,新任礼部尚书对典礼仪制浑然不懂,一场荒唐后,当即阴空百里,雷云滚滚。
北方遍地饿殍,百余空城,夏侯嶟无动于衷,直到苍天震怒,他才发现蛀虫已经咬噬到了他身下的皇座。
我趁此时在暗中造势,先是旁敲侧击,而后连番谏言,某日朝会,我站在裴昐曾经站过的位置,直呈六部官吏数年来百条罪状,据理力争,舌辩群臣。
夏侯嶟终于动摇,有意重启科举,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起复景泊。
散朝之前,夏侯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传我朝后入理政阁详谈章程。
10
总管太监带着我穿过长廊,进入阁内,而后唤所有宫人出去,只留我一个在里面。
阁内缭绕着名贵的塔香,我静候了片刻,身着龙袍的人穿帘而出,我跪下行礼:“臣拜见陛下。”
“清遥。”他品味着这个名字,蹲在我面前,捏起我的下巴端详,“你很有能力,只是,好端端个美人儿,做什么来趟这滩浑水呢?”
我被迫直视着他——看清了这个刚愎自用,满怀猜忌的昏君。
我压着恨意,不卑不亢道:“为国为民。”
“竟不为君么?”夏侯嶟永远最在乎他的尊荣。
他的手指沿着我的下巴、脖颈慢慢向下游走,然后试图探进我的领口,我立刻向后退了几步,捂住自己的衣襟。
夏侯嶟眸间一凛,“你这叫抗旨。”
我伏地叩首道:“陛下恕罪,臣......臣今日身子不便侍寝。”
“女人就是事儿多,所以你们天生不该站在朝堂上,清遥,朕给你指一条女人该走的明路——”他的声音响在我头顶,“七日之后进宫来见朕,记住了么?”
“臣,”宽袖遮挡之下,我瞳孔里凶狠毕露,“领旨谢恩。”
宫城真大,通往外面的路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我在宫道上踽踽独行,天上下起了鹅毛飞雪。
刚出宫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牢狱之灾没有掰弯景泊的脊梁,他站在那里,就好像朝来暮往,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一丝一毫。
“先生......”往日我自认刚强,可经年之后第一次相见,我在他面前立刻变回了柔弱学生。
“今夜雪重,怕你不记得添衣。”他把小臂上的大氅拿下来抖开,披到我的身上,“清遥,前路难行,我陪你走回去。”
大雪埋了长路,他牵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不问方向,不问下场。
七日后,我未着官服,而是穿了一身艳服入宫。夏侯嶟很满意我对他的屈服,兴起之下喝了许多酒,迷醉之下畅言道:“这般就对了,看看这世间以谁为尊?是朕!顺朕意者活,逆朕意者死,清遥,你才是聪明人!”
我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又给他斟了一杯。
“就算是他景家有不世之功又能怎样?朕才是君,没有人可以对朕指手画脚!景泊,朕若想杀他,随时都可以如捏死蝼蚁一般!”
“是啊,景泊算什么。”我面上带笑,眸间却冷若冰霜,“黎民苍生又算什么?碧血丹心你看不清,哀鸿遍野你望不见,你眼中只有那点芝麻大的权柄,夏侯嶟,你不配为君。”
“所以——”我贴近他的脸,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你该死。”
他的胸膛被一剑穿透,我站在血泊之中肆意狂笑,对着空寂的寝殿高声问:“谁说我提不动剑?我斩昏君如草芥!”
11
御林军立刻涌入,我被刀剑包围,听他们斥我弑君大罪。
我披散着头发环视众人,脸上毫无惧色,内阁首辅闻讯而来,先是跪倒在夏侯嶟的尸体前,装模作样地嚎哭了一番,而后又指着我,命令御林军将我就地斩杀。
“我看谁敢弑君!”
门外一声高喝,景泊一手托举手谕,一手提着素袍拾阶而上,群臣甫一见他就立刻哑口。纵然他早已被贬为废人,但只要他出现,景氏风骨足以震慑任何宵小!
“这是长盛帝手谕,上书清遥为皇女,乃夏侯氏如今唯一血脉!”景泊在高台上站定,怒视御林军,“谁敢对新皇不敬!”
生来无父无母,她在青楼讨生活,一朝入宫才知她本贵为皇室
“庶子胡言!”首辅叱骂道,“竟伪造文书,企图篡位,御林军将其一同拿下!”
一个身影从从檐上落下,玩世不恭地说:“这文书是我亲手从先皇手里接过来的,上有长盛帝玺印,我看谁不认得?”
首辅一见段承影就大惊失色,“段......段统领......”
“呦,首辅大人不认得先皇笔迹,却能认得我?段某真是受宠若惊。”
众所周知,前任御林军统领极得长盛帝倚重,而现任御林军统领也曾是他的部下,至此,再无人敢质疑景泊掌中的手谕。
夏侯嶟的时代终于结束,此后的大楚皇帝,是我夏侯清遥。
大殿可真高哇,百级台阶直逼云霄,站在其上仿佛离月亮近了许多,却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好月色了。
龙腾锦袍加身,我神色威重,对身旁的已是宰辅的景泊说:“你我的祖父和父亲皆成就了一段君臣两不疑的佳话,今后朕与先生也当如此。”
景泊对我行了一个庄重的礼,这回换他来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君热。”
眼下大权握于我之手中,朝中再无人能阻挡我和景泊的壮志雄心,一切看似苦尽甘来,可夜深人静处,成山案牍无一不写着大楚已是日薄西山,任我和景泊宵衣旰食大力整顿,也为时已晚。
裴昐说得不错。
这座大厦的每一处都烂透了,它早已摇摇欲坠,一触即塌。
早在夏侯嶟称帝的时候,北方就已有人揭竿而起,他们广纳徒众,还田于民,而今已然势不可挡,剑指京都。
那日兵临城下,满朝文武皆自顾不暇逃之夭夭,而宫人们也都闻风抢夺财物,行至末路,唯一留在我身边的只有景泊。
我们在城墙上望见了为首的裴昐,他脸上并没有胜利在望的喜悦,只是无言地注视着我们,身后万人声势震天。
虽然社稷是坏在夏侯嶟的手里,可如今代表“帝王”身份的人是我,累年暴政以致民怨深重,苍生才不会分辨到底谁是谁,在他们眼里——姓夏侯的人就该为此负责,非死亡无以血祭冤魂。
我们就这样被局势逼成了两方。
京都无力抵抗,而就算裴昐不愿杀我,我们也没有和谈的可能,他重回京都不是来做一个辅臣的,他作为民心所向,被万民推到了这里,只能向前,无路可退。
“清遥。”景泊在风中唤我,“你就站在高处不要离开,我下去开门投降,青史之上,我不要你留一个千古骂名。”
我扯住了他的袖角。
“先生,你教过我,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我握紧他的手,哪里也不要他去,“我不在乎眼前生死,亦不在乎身后骂名。你我也好,裴昐也罢,只要有人做到了这件事,便无甚遗憾的了。”
景泊笑了一下,与我十指相扣。到了这最后,他眼中多年的沉重之色遽然消散,只留下最纯粹的柔情给我。
他说:“倥偬一世,你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值了。”
我们一齐望向城墙之下,在裴昐的瞳孔中——
月轮皎洁如冰雪,两只再无羁绊的雁从城墙上飞起,一起去往了最逍遥的天地。(原标题:《雁赴俯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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