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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祝家娘子投了河,尸体从河里捞出来时,整个人都被泡得发白,肿胀得完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捞她出来的是赶着牛车上集市卖柴的老汉,清晨里经过玉带河时,见水面飘着一个人,便匆匆跳入水中将人给救了起来。

老汉将人救上来才发现是个女子,气息全无,也不知在河里泡了多久。见她可怜,就将身上罩衫解了下来披了上去。

祝三抱着孩子匆匆赶过来时,站在河边迟疑着不敢靠近,见人就拉住衣角,惶恐问道:“我家娘子没有死对不对,对不对?”见了旁人怜悯的眼神,祝三将孩子放置一边,颤抖着手去掀那铺着的罩衫。

罩衫还没掀开,先见着脚底下那双绣了海棠的鞋,祝三突然就崩溃了,俯身抱着尸体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旁人见了,都说这男子痴情,唯有知晓内情的都啐上一口,“这会儿就知道哭了,早干吗去了,就知道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女人,我呸!”

“要我说,这祝家娘子也算脱离苦海了,就是苦了孩子,一岁不到就没了娘,以后还不知道得遭多少罪呢……”

官府寻上门来,挨家挨户打听消息时,窈娘也是好生吃了一惊。

祝家娘子她是认识的,就在南门大街北边的熏风巷中做些时令生意。清明果子三月艾,刚入夏就绞了各式花,扎成漂亮的花环给富贵人家的小姐们戴,予人方便,自己也赚些小钱,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祝三在码头上工,平日里看着憨厚老实,对妻儿也还好,唯有一样不省心,前些日子跟着码头上那群人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得了银子就买酒喝,喝得醉醺醺的就打她。

酒醒之后又哭爹喊娘跪着道歉,祝家娘子心软,然后下次又是如此这番,屡教不改。

俩人成婚不久,才两年多,平日里祝家娘子也是个爱笑的女子,见人便露出三分笑,也不知怎的就过不下去了,悄无声息地投了河。

丈夫看着老实,一喝酒判若两人,她嫁去2年如今头七都过了。

念着他家里还有懵懂无知的幼儿,头七这天,窈娘让君泽提了些点心过去。君泽回来后有些生气,说这祝三真不是个东西,祝家娘子这走了没几日,就勾搭上新人了。

他拎着东西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就看到祝三跟一个女子在说话,俩人站得极近,那女子手里还拎着一盏食盒。俩人倚在门口也不知说了多久,见他过来了,那女子便提着白灯笼匆匆离去了,祝三脸上也满是凄惶之色。

窈娘闻言不禁默默感慨,新人不见旧人哭,只是可怜了家中幼儿。

2

阮道士在南柳巷住了下来,无事便到如意馆转转,苏卿怜也隔个几日就晃荡了过来。俩人占据了一东一西两个墙角,一人一张桌子,平日里也不大说话。

君泽瞅着,俩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在看墙角的剑,眼风从西边飘过。她在看窗外的行人,慢悠悠从东边转了回来。

忽如一阵春风一阵细雨,茫茫然在荒原相遇,视线交汇匆匆而过。

孔武送来的鱼,都是河里清晨刚捕出来的大鲤鱼,个头一般大小,养在水缸里,嘴里一张一合地吐着泡泡,噼啪搅起一阵水花。

窈娘先将鲤鱼身上三十六鳞刮去,最腥的腮、鳍根、尾棱一一舍去,背脊上两边的筋和黑血都洗干净之后,将剖好的鱼泡在木盆里,滴上两滴香油去腥味,然后放入晒干磨碎的香橼皮、薄荷、紫苏和菊花叶。

之夭在一旁打下手,一边皱着眉头剖鱼,时不时看上一眼窈娘手里的动作。

鱼的香味,混合着各色香料的味道,再加上浸泡已久的酒香,被火温柔地一番脍炙,一股脑儿迎面窜了过来,直打得人措手不及,恨不得丢盔卸甲,彻底臣服。

之夭咽了好几次口水,眼巴巴地看着窈娘,就等着她起锅说可以吃了。

窈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方寸大小的脂油丁丢入两块,青椒和细葱切得如泥淖般缓缓放入。竹筒里盛了一分烧酒,三分黄酒,挥手一倒,锅中遂成江海,鱼混在酒酿中,汪洋肆意地沉浮着。

酒入愁肠,人醉得不分世事醒复睡。

这酒入鱼白,却是酿了一锅令人垂涎的风鲤白,足以让人忘了今生今世,只想沉沦在这迷醉的味觉盛宴中。

脑海里芸芸众生翩翩起舞,教人忘了周遭。

3

青白的瓷盘里,翠的是葱,红的是椒,黄的是鱼。

半边配上紫扁豆,半边盛了烧好的风鲤白。酒香微醺,月上高楼,不自觉让人忘了街上飘飞的纸钱、黄符,还有仍在火光灰烬中燃烧着的纸扎童子。

是了,今夜十五,月到中元。

窈娘这道风鲤白,年年中元要做上一次,客人,也永远是那一位。

曳十三娘娉婷着提着白灯笼过来时,君泽大惊,这清冷女子,分明就是那日祝家门前跟祝三说话的那位。他突然有些惭愧,为自己那日无端就轻易下了断定感到汗颜。

曳十三娘长得有些奇怪,穿得也有些奇怪。

脸上不施脂粉,眉心一侧半片黑黑的印迹,拇指盖大小,恍若一块鱼鳞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脸上,侧着身子看人时,让人莫名觉着心慌。

白衣白裙,底下却踏了双黑色的绣鞋,鞋上绣了荷花式样,从衣踞中一探一探的,丝毫没有芙蓉出水的飘逸妩媚,端的是清冷孤寂。

手中戴着一串手串,也不知是什么珠子,黑漆漆的一片,密密麻麻地匝到一起,像一块黑色的烙印,愈发衬托得整个人苍白不已。

窈娘关了如意馆的大门,只在靠墙一侧给她留了盏灯,桌上仅余一副碗筷,一盘风鲤白。

只见她提着灯笼进了如意馆的大门,也不说话,只冲窈娘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风灯处落了座。灯笼放置脚边,一筷子一筷子吃了起来,面上波澜不惊。

不多时,盘中只剩了紫的豆,翠的葱,红的椒。

明明是道光闻着香味就让人食指大动的菜,她吃起来竟然面无表情,刚开始还能隐约见着眉心微蹙,后来面上便是波澜不惊。君泽躲在一旁看了半天,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吃完后,腰间取了巾帕擦了擦嘴,冲窈娘点了点头,“有劳了。”说完提着灯笼缓缓迈入无边夜色中。

4

曳十三娘离去之后,君泽探头探脑钻了出来,认真地问窈娘他的来历。

窈娘觉着奇怪,君泽向来就是柜台上一坐,认认真真算账的,极少有这种对别人的事上心的时候。

君泽急急解释道:“窈娘你别误会,我对她没有半点心思,就是觉着这女子有些诡异罢了。”

窈娘觉着他这前半句话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望着桌上摆放得整齐的碗筷叹了一口气,跟他讲了曳十三娘的故事。

曳十三娘原本不叫曳十三娘,她是有名字的,叫曳尾。

大概是她帮河里的水鬼们完成了第十三个心愿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曳十三娘。

城里好些家中有人因水死去的,都知道,曳十三娘是这一片有名的水娘子,会在头七这天上门,告知他们死者的夙愿。

他们只当她习了巫术,或是清修的得道高人,愿意无偿帮助他们,是个彻底的好人。

却很少有人知晓,曳十三娘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河里一条白写锦鲤。通体白色,身上数处黑斑如墨迹倾泄,所谓白写锦鲤是也。

城里的河曲曲折折通至东海,属东海水域。东海水君不耐操心陆地上这些蜿蜒河道死了多少人,多少鱼虾河蟹打了架,谁又抢了谁的地盘,便贴了告示出去,给城里修行的水族指了一条道。说是要选举有功德者为河道灵君,掌管城中大小的河和井,得一方供奉。

曳十三娘便是众多精怪其中的一员,卯足了劲儿想要争夺灵君的位置。

玉带河由北至南从城中蜿蜒而过,曳十三娘就住在玉带河边。有人不慎落水,有人跳河,她通通不管,只当没看见。待人淹死在河里之后,魂魄离体,她就施施然迎了上去。

死去的人常常对人间心怀眷恋,死后仍盘旋不入地府。而曳十三娘跟水鬼做的是一桩交易,她帮水鬼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完成之后,水鬼必须跟着她乖乖离去,入地府重新轮回投胎,不滋扰人间。

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细小的黑珠子,便是与地府交接的信物。黑珠子不是平常物,是离楝树的种子,比红豆还小上七分,一颗种子代表一个鬼魂被引走,也意味着她攒下了一分功德。

而这些种子,到时候是要交给水君评判的。

曳十三娘日日在城里穿行着,日复一日地寻觅着水中新死的魂魄,日复一日地周旋在往生者与人世间,提着她的白灯笼踽踽独行。

君泽听完之后总觉着有些不对劲,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桌上那残羹冷炙,结结巴巴道:“她……她是锦鲤,那她吃的是……”

窈娘点了点头,吹了吹指尖沾着的一丝青葱,冲君泽莞尔一笑。一阵风透过窗棂钻了进屋子,莫名地让君泽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一头看不见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兜头扑了过来。

5

祝家娘子的心愿大概是比较棘手,头七过了,曳十三娘还是提着灯笼上门找了祝三好几回。

开始时,祝三还迎了出来,苦兮兮地掉几次眼泪。再后来曳十三娘登门时,祝三就有些横眉冷对了,不是恶语相向,就是砰地将门一摔,避而不见。

只听得屋里头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教人好生不忍。

曳十三娘日日在祝三门前转悠,惹来了好些人的议论。有好心的婆婆也忍不住劝祝三,祝家娘子人都已经不在了,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尽量帮她实现吧,不然她化作厉鬼是要折下辈子阳寿的。好歹夫妻一场,何苦这么残忍。

祝三面上有些怨恨,依然不管不顾,日日闭门不出。

也是有缘,曳十三娘这日日登门,自然也招来了有心人的注意。

这日,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抱着把焦尾琴兴冲冲地进了如意馆,许是过于欢快,门槛上还绊了一跤。他将君泽拉至一边嘀咕了许久,眉飞色舞的。

俩人最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男子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失了来时的意气风发。

没几天,那男子又来了一趟如意馆,这一次没有抱琴,稳重了许多。君泽对于他的到来有些惊讶,却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不同以往的坚定。男子临走时,还重重地拍了君泽的肩膀好几下,拍得他一愣一愣的。

男子走后,君泽在后厨门口转悠了半天,期期艾艾的,好半天才张了口。

“窈娘,向你打听个事儿?”

“你说。”

“就是,就是……”

望着窈娘一脸诧异,君泽跺了跺脚,闭着眼不管不顾问了出来。

“你说,我要是帮曳十三娘保个媒会怎样?”话音刚落,自己脸上先红得跟猪肝样了。

窈娘这回是彻底惊了,侧了侧耳朵,晃了几下头,直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君泽这书呆子要给河里的鲤鱼精保媒?怎么听怎么都像是个笑话。

“你别不信我啊,你听我说,你可还记得岑蔚然?”

窈娘略一思忖,想起来这岑蔚然是何许人也了,不禁心中一凛。

去年有一回岑蔚然兴致勃勃地抱了琴到如意馆来,说是最近学了一首新的曲子,为了恭贺君泽换了东家特地前来演奏。

那场景简直是噩梦,如意馆坐着的客人全跑了,君泽听得两眼发直,窈娘脑仁疼了好几天。现在想想,仍是心有余悸。

窈娘有些惶恐,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么个妖孽,你要把他介绍给曳十三娘?你跟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出乎意料的,君泽情绪有些低落,抬头看了窈娘一眼,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铿锵,毫不退缩,“我只是在想,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管是人也好,妖也罢。”

那一瞬间,窈娘突然发现,这日日埋在纸堆里的书呆子,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跟如意馆融为一体了。

早先只觉着他是一介凡夫俗子,因循守旧,不谈怪力乱神,固执得让人头疼,比书院里的老夫子更迂腐。渐渐才发现,他也是善良的,是纯真的,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而现在,他先不说礼法秩序,想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可以突破身份界限的。

窈娘突然对君泽有些刮目相看了,也隐隐有些自豪。

如意馆一馆的妖妖怪怪,君泽作为唯一的凡人,与他们一起生活了快一年,没曾想竟然有了如此转变。这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人,他的进步,也就是她的成就。

6

在君泽的坚持下,窈娘也开始思索这件事的可能性了。

曳十三娘性子清冷,恍如一块捂不热的冰。而岑蔚然刚好相反,整个人是热闹的。一冷一热,正好互补。

而更重要的是,窈娘知道,曳十三娘心里一直有一个迈不开的坎,如果没有人帮她砍断磨平的话,怕是做了灵君,一样是要入魔障的。

说起来,也是这岑蔚然先看上曳十三娘的。

他不知听了哪家琴师的胡诌,说要练琴,必先练心境。挑来挑去,他将练琴的地方选在了玉带河一座石桥上。

那座石桥附近没住着几户人家,边上只有几棵弯曲的柳树垂在水面,几块破石满塘淤泥,有些萧索。而这石桥不偏不倚,正好对着河岸边上曳十三娘的屋子。

眼见着日头往西落了,酷暑的炎热淡了淡,岑蔚然就施施然抱了琴到石桥上坐着。琴声稀零杂乱,破不成章,弹奏至兴起,时不时还咏叹上几句。

而暮色四合时,曳十三娘就提着白灯笼出来了,一身白衣娉娉袅袅,从他身旁过时连眉头也不皱上一下。甚至有些时候,河畔的小屋子前,还能看到曳十三娘抱着膝蹲坐在一旁的身影。琴声伴着孤影,更显落寞。

日子一长,岑蔚然就对这孤寂的女子上了心。

她独自一人居住在这荒芜的河畔,明明是盛夏,周遭的清冷却让人沁了三分凉意,也莫名地让人觉着心疼。

她也从来没笑过,甚至连半分眼神也没有给过他,对他的琴声也没有避之不及,也没有驱赶他离开这片属于她的地盘。这说明她眼里什么都没有,眼中只有自己,光身上的冷意就拒人三分。

尽管如此,岑蔚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他欣赏着她的清冷,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你只需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一丝悸动会自然而然如涟漪般泛开,翻起滔天大浪。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相思入了骨,撞得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岑蔚然是个急性子,循着消息打听到,这曳十三娘平日里不多与人交流,唯有年年到如意馆坐上一坐。

于是,他就将主意打到君泽头上来了,央着君泽打听她的来历,希望能借如意馆的人牵个线。

那天他抱着琴兴冲冲来如意馆时,君泽踌躇一下之后,还是把曳十三娘的身份告诉他了。他一时接受无能,不敢相信自己看上的居然是个鲤鱼精,失魂落魄地走了。

可没几天他又回来了,告诉君泽,他喜欢的只是她这个人,跟她的身份无关。

既然如此,窈娘也起了兴致。最近如意馆碰到的都是伤心事,若是能促上一桩姻缘,也不枉为一桩美事。

7

窈娘只教了岑蔚然一句话——世上没有谁是真的铁石心肠冷若冰霜,尤其是女子。她若是块冰,你用真心捂化了便是。

凡世有句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

岑蔚然也当真认真思索了窈娘的这番话,很快就付诸行动了。

他先是请人将桥下的淤泥清了一半,栽了半亩荷花,放了好些游鱼进去,将一方寂寥活生生给搅得热闹丰饶。

边上垂着的柳树也被砍得清清爽爽的,不似之前苟延残喘的歪脖子相。

石桥上和河的对岸一路挂上了灯笼,一到夜里,岑蔚然就挨个儿一盏一盏点亮。漆黑的夜,一团团火光温柔地照向河畔的小屋。

每日曳十三娘提着灯笼从石桥上走过时,岑蔚然总会从稀落的琴声中适时抬起头,咧嘴笑得开心。

“姑娘你好,小生岑蔚然,扬州人士,心仪姑娘许久了……”

“姑娘你好,今夜月色撩人,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与我一同泛舟……”

到了后来,便是那人自顾自一副熟稔语气。

“十三娘,今日下了雨,泥泞不堪,走路小心些……”

“十三娘,我又新学了一首曲子,给你抚琴一曲如何……”

每每这时,曳十三娘总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

杏花疏影里,有人在河边抚了一夜琴。支离破碎的《关雎》,稀稀落落的《凤求凰》。

终于,在某一个夜里,曳十三娘踏进了如意馆,忍着怒气兴师问罪来了。

“是不是你告诉那人我的身世的?”

“我只是见不得可怜人,他既有心,我便做好事成全他罢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窈娘突然就正了正神色,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十三娘,这些年,你已经够累了。”

曳十三娘咬了咬唇,面上有些凄色。

“能活着,苦些累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窈娘不忍,“你这是何苦,分明是动了心,何苦逼着自己违背心意行事?不用瞒我,若不是动了心,你今夜就不会到如意馆来了。我认识你这么些年,你何曾有过这样的情绪起伏?”

被窈娘看穿之后,曳十三娘垂下眼眸,叹了口气。

她是一直知道那个弹不好琴的书生的,他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里。

最开始,她是无视他的,那难听的琴声跟她心中的梦魇相比,根本就算不得难听。她听过更难听的声音,那是呐喊声,哭叫声,是骨头碎裂冤魂切齿的声音,夜夜桀桀入梦困着她,让她在绝望中挣扎着醒来。

与之相比,那琴声根本就不算什么。

醒来之后,她坐在门口望着河水中映着的月,望着桥上的人,也觉着突然寂寥的生活有了陪伴。

她一直是隐忍克制的,却不知冰封的心早已动摇。

她假装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做的所有的事。可是每日夜里逡巡时,身后总有一个影子默默跟随着,碰到有醉鬼挑事,那人先冲了出来,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次日晚上,身后依然有那影子,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他并没有当她是妖,而是把她当做寻常女人来呵护。

她以为她并没有贪恋这份温暖,可却忘了,到底了,自己也是个女人。

女人的心肠,大多是柔软的。

再冰冷的外表都是一层坚硬的壳,被人用真心捂得久了,壳渐渐生了罅隙,裂了开来。春风将种子播了进去,渐渐发芽。

再细索的火苗,也能忽地烈火燎原。

“可是,窈娘你知道的,我不能。”

她背负着滔天的血债,她的心里荒原莽莽。

他若知道了,必然会嫌弃她的。

与其到那时被背弃,不如不要开始。

8

君泽看在眼里,也暗地里偷偷问过岑蔚然,“你不觉得她是个残忍的人吗?”

岑蔚然抱着他的琴翻了个白眼,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君泽。

“为了攒功德,她见死不救,任人死在河里化成水鬼,这不残忍吗?”

“这不是因为她急功近利,而是她看得通透。若心存死志投河的,你救了他一次,救不了他两次。而人各有命,阎王若叫你三更死,你留不到五更。”

君泽恍了神,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那她自己是鲤鱼精,却蚕食同类,这还不够残忍?”

岑蔚然语塞,沉默了半晌之后,抱着琴重重地朝君泽头上砸了一下。

“她总归是有理由的,只不过是我现在还不知晓罢了。你且等着,我肯定能证明,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君泽抱着头看着岑蔚然雄赳赳离去的身影,有些痛心疾首。

这人一旦入了情爱的彀,就成了不辨是非的傻子。

岑蔚然虽然话说得颇有气势,其实心里也是没有底的,背人处还是有些伤感。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化到她,只是觉着她周遭笼罩着哀愁,而且他总觉着,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天助有情人,没多久,这谜底很快就解开了。

这夜曳十三娘没有出门,木屋里点了灯,石桥上灯笼也照亮了桥下的河水,笼了一轮月,三两星辰。

岑蔚然将琴放在腿上,寻思着今晚要不要演奏一曲新学的《良宵引》,刚弹了两个音,“啪”的一声断了一根弦。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明日再去琴行修好就行,于是继续就着剩下的几根弦弹了起来。

就在河畔的水鸟都不堪这琴声纷纷离去之时,岑蔚然听得一苍老的声音传来。

“少年郎啊,你这琴声听得人很绝望啊。可惜我看不见,不然我也是要流上几滴眼泪的。”

岑蔚然有些兴奋,头一次有人赞美他的琴声,于是没有答话,弹得更加起劲。

“啪”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琴声愈发咿呀嘈切,如同心上有锯齿一深一浅割着。

“少年郎啊,你这琴声真的听得人很绝望啊,再听下去,老龙我真的要流泪了。”声音里隐隐透露出了些许哀求。

岑蔚然有些尴尬,总算是停下来了,到处寻找声音的来处。

“不用找了,你看不见我的,老龙我在这桥面上。”

岑蔚然突然就坐直了身子,想到了什么可能性,有些惶恐。

“少年郎啊,你有什么好怕的,我瞧你也不是胆小之人啊,不然也不会日日追在这鲤鱼精后头跑,怎还怕起来了呢。”

岑蔚然想了想,也觉着对,他都喜欢上引魂的鲤鱼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只得壮着胆子看向四周。

“这位大叔,能否现个身说话?您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生着实不太放心。”

那声音忽地就笑了,“你这话我爱听,可惜了,老龙我这辈子都只能镶嵌在这桥上,下不来了。”

岑蔚然循着声音望去,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才看到声音的来处。弯弯的石桥侧面上,雕刻着一条龙,活灵活现地盘旋在石梁上。而这刻着的龙,眼睛处空无一物。

“龙大叔,你这是怎么了?”

龙睁着一双盲眼叹道:“冤孽啊,一不小心犯了错,就被人捉到这桥上关着了。”

许是今夜月色好,许是难得碰到一个不怕他的人,龙兴致一来,话也多了起来。

9

老龙原本就是四海逍遥度日的一条懒龙,都怪那年的春日,赏花人误尽了好时辰。

老龙从岭南经过,瞅着一片五色梅开得正好,就没忍住下了云头扑倒花丛中打滚。可他没开心多久,就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半个身子开始溃烂,坚硬的鳞片也开始柔软,威风凛凛的龙成了一条病怏怏的龙。

赶巧赶上水君游荡人间,命他先在东边行云布雨,老龙只得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一路往东边飞。

那一场病龙雨,毁了好些庄稼,坏了好些井水,差点引发人间瘟疫。

老龙自知闯了大祸,躲到一家破庙的石头供桌上不敢露面。偏生破庙被拆,庙里的石梁被人搬着去铺了桥。

老龙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镌刻在这桥上,再也下不来了。不仅如此,也不知哪个瞎了眼的多管闲事的风水先生从旁经过,一番指点后,让人剜了他一双龙目。

此后数十年的光阴,他都被困在在桥上,守着这一江水哀叹自己的悲惨命运。

岑蔚然听完后只觉得乐不可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龙有些恼怒,“少年郎啊,你这样是不厚道的,老龙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还笑得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只是觉着有些好笑。那龙大叔,怎样才能救你出来呢?”

“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若是能帮我把眼睛寻回来,我就把那鲤鱼精的秘密告诉你。”

岑蔚然嗤道:“老龙你莫诓我,这样的话,你对无数个人说过了吧?”

老龙不以为意,“嘿嘿,少年郎啊,你这琴抚得不怎么样,人倒是挺聪明的。不过说实话,这么多年来,能如同你这般静下来听我好好说话的人真没几个,你要真能帮我寻回我的眼睛,必有重谢。”

岑蔚然想了想,为了能知道心爱之人的秘密,还是允诺了他。次日,匆匆就去了如意馆。

他将这事跟君泽一说,君泽思索了片刻,突然就呆若木鸡了。

病龙雨,小卦师……

这龙分明就是当年闯了祸让小卦师眼盲的罪魁祸首,真是天道好轮回,遭了报应。

感慨之余,他也有些头疼。原本只是不忍好友伤情,想保一桩媒,结果媒没保成,兜兜转转要去救一条困在桥上的龙。这人生的际遇,当真是大起大落。

他又不想去问窈娘,毕竟当初是他自己拍着胸口把话说满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让这件事终得圆满。

送走岑蔚然后,君泽唉声叹气的,左思右想要怎样去找一双龙目。既然被人剜了去,自然就不会让人随便找到。

想来想去没想到什么办法,君泽只得出了门,到处晃悠,想找找灵感。

入了秋,天还有些热意。

君泽晃荡晃荡晃到了毓贤街,街上住了好些富贵人家,雕梁画栋,檐上雕刻着各式神兽。

他一边走,一边观赏这些各式各样的图案。有盘旋着的五爪大金龙,有憨态可掬的七龙戏珠,龙凤呈祥,还有坐得端端正正的麒麟。

回来时日头已经落了下去,路过门前那头蹲着的镇墓兽时,君泽叹了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它那铜铃般大的眼睛。深邃的线条刻进了石头里,炯炯有神。

“你,你弄疼我了……”镇墓兽瞅着四下无人,委屈巴巴道。

君泽一惊,从恍惚中醒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有一条老龙丢失了他的眼睛,我答应了他帮他找回来。”

“他长什么样子?”

“跟你差不多,只不过他是刻在石桥上的。他没了眼睛,就飞不走了。”

镇墓兽有些奇怪,“他既然跟我一样,若是没有眼睛,给他刻上去不就行了吗?”

君泽恍然大悟,一拍脑子,突然觉着自己生生把事情想复杂了。活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些年五谷杂粮,脑子居然还不如一块青铜。

10

夜黑风高,岑蔚然抱着琴在石桥上弹奏的时候,君泽半个身子趴在桥边上,拿了把斧头慢慢凿着。

随着琴声高低起伏,斧头一轻一重,老龙的心也颤颤悠悠的。

“少年郎啊,你可手下留情,老龙我不想毁了这英俊的面孔,否则以后可怎么去街上偶遇姑娘?”

“我,我尽力……”

曳十三娘提着灯笼从一旁经过,破天荒地侧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君泽有些羞愧,总觉着曳十三娘那眼神是在嘲笑他。可他隐隐觉着,今夜的曳十三娘与往日的她不太一样,眼里满是哀怜,又有些释然。

“十三娘,今日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你注意安全啊。”岑蔚然笑得极开心,在一旁殷勤嘱托道。

君泽正恼怒着,听着岑蔚然这话差点手一松栽了入河去,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恨不得给他头上来一斧头。

他好好的账房先生不做,半夜趴在石桥上做石匠,也不知是为了谁。那人只说他恐高,不敢往桥下看,现在想想多半也是假的。

忽略那刺耳的琴声不说,看了看岑蔚然白衣飘飘镇定自若的潇洒模样,再看了看自己半个身子悬在栏杆外,战战兢兢,卷着衣袖满头大汗的模样,君泽心里深深地涌出一股无力感,生平第一次觉着交友不慎。

半个晚上的叮叮当当之后,石桥上,线条流畅的龙睁着一双凌厉的眼。仿若一汪死水入了一尾游鱼,突然就活了过来。

“龙大爷,我没见过活的龙的真身,只是依着早先一块玉佩上的模样雕刻的,你别嫌弃……”

“画龙点睛,点睛化龙,原来如此,哈哈,老龙我总算自由了!”老龙忽然长啸一声,直直从桥上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尽情地打了几个滚,尽舒胸中郁气。

望着呆若木鸡的俩人,老龙舒展着数十米的身子有些得意,落在地面上化为一名老者。接着,他履行诺言,告知了他们曳十三娘的秘密。

曳十三娘早先只是河里一条锦鲤,和众多鲤鱼一样,做着修行成仙跃龙门的梦。

她的家族和普通的锦鲤不同,白色的身子上遍布着黑色的斑块,游曳时如同沉郁墨汁入水,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于水中走笔行墨,跌挪上下间,画意天成。

有段时间,城里突然就兴起了用这白写锦鲤作画,引得好些故作风雅之人趋之若鹜。卖鱼的小摊小贩忙疯了,河里的捉完了,就上江里,用背篓捞,用渔网抓,很快城里的白写锦鲤就被抓尽了,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白写锦鲤被送到城里各处,有的刚上岸就被摔死在泥里,有的半道上就死了,有的被困在水缸里,有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就被丢入后厨炖了汤。

曳十三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被一一抓走,父母不见了,兄弟姐妹都不见了,她憋着一口气躲在石头缝里才逃过一劫。

那一场铺天盖地的捕捉,成了她夜夜不能入睡的梦魇,无数张一张一合的嘴,都在诅咒着,喊叫着。为什么只有她没死,为什么她没有帮他们报仇,为什么!

所以她才卯足了劲儿攒功德,卯足了劲儿要争灵君的位置。她深知,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享了一方供奉,她才能不做砧板上的鱼,才可以保护她的亲人。

为了让自己时刻铭记于心,她年年中元去一趟如意馆,央着窈娘给她做一碗风鲤白。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将同类的血肉一丝一丝吞入腹中,任冤魂啮咬,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自己身上背着的债。

11

此后,君泽再在深夜看见曳十三娘提着灯笼从门前过时,只觉着心中隐隐有些疼,叹一声世道荒谬。

岑蔚然再到如意馆时,眼里有些心灰意冷。他爱上了一只不普通的妖,这妖的沉重,不是他这欢脱性子能承受的。

就在前几日,曳十三娘像是知道了他知道了她的秘密,终于跟他说话了。

“你放手吧,我不会放弃修行这条路,不当人上人,就得任人宰割。”声音飘着飘着就飘到了河里,再也捡不起来。

她在石桥上驻足,伸手递给他一捧水,水中藏着一颗水灵灵的珠子,恍若一滴长长的眼泪。

岑蔚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没有时间沉湎人世间的情爱,那是她修行的障。

他也看懂了那捧水的意思,她是在告诉他,还君一钵无情泪。他珍重地将那不知来历的珠子放到胸口藏了起来,只当它是一颗离别的礼物。

君泽也不知他会消沉多久,是伤感完了之后奋起直追,还是真的决定放下。

人妖殊途,差的不是心意,有些东西真的就是宛如天堑,你永远也迈不过去。

放在人世间,道理也是一样的,更何况人与妖。

很久之后,君泽问过窈娘,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明明已经够苦了,还要答应为她烹调一锅风鲤白,让她更苦。

窈娘捂着嘴笑得好不惊讶,“谁说那锅风鲤白是给她吃的,我都给毓贤街的举人老爷送去了,得了好些赏钱呢!她吃的那个,只是普通的豆腐罢了。”

幸好,幸好,曳十三娘已经够苦了,庆幸的是,窈娘没有让她背负上蚕食同类的杀孽。

不然她这一辈子,真的是苦到尽头了。

老龙临走前,赠了他一块鳞片,君泽将它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有些伤感。

人妖殊途,那人与仙呢?(原标题:《如意馆之风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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