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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秋

清明节的前一天,杨小箐和女儿视频,告诉她,今年的清明节就不要回来了,疫情这么严重,她自己到丈夫的坟前祭奠一下就行了。女儿同意,并叮嘱母亲注意身体,不要太悲伤了,等疫情结束,她们再相聚。

每年的清明节,对于杨小箐都是一次悲伤的洗礼,虽然丈夫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但夫妻一场的牵挂总是如梦相随,从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的思念成疾。爱人,只有永世的分别才能体会那种相濡以沫的珍贵,也许正是这种难以忘怀的思念,让杨小箐留在了小镇,她甚至打算好了,今生不在离开这里,只是为了能在思念他的时候,走到他的坟前述说衷肠。

丈夫埋在小镇北面的山坡上,离她现在住的地方不太远,这也是她不愿离开的原因。

清明节的早晨,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乌云,外面刮着犀利的冷风,街面上没有行人,偶尔驶过一辆私家车,车尾卷起的灰尘马上被风吹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土沫子的气味。

杨小箐特意穿了一件过膝的黑色呢绒大衣,她戴着口罩,一顶灰色毛线帽子,拎兜里装着水果糕点,还有她亲手炒的茄汁鱼和尖椒肉丝,丈夫活着时最爱吃这两个菜。她没有带酒,她恨酒,当初就是一场酒局要了丈夫的命,所以每次去丈夫坟前她只带菜,一瓶奶茶,一束鲜花,这就是她对爱人的全部思念,也只能这样了。

一条土路,一片两米多高的红松树林,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居高临下,站在丈夫的坟前可以看到她生活的地方,想到丈夫与她天涯咫尺,转眼二十多年,杨小箐悲从心起,坐在坟前便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呼呼的风声中飘散,连天上的乌云也被感染了。

噼啪的雨声响起,一滴滴凄凉的雨水落在干枯的树叶上,也落在杨小箐的头上,脸上,她更加悲伤了,冥冥中她感觉丈夫正向她走来……

“小箐,小箐,差不多就行了,别哭伤了身子,人都有这一天,你尽到心就行了,走吧,雨下大了!”一把雨伞罩在杨小箐的头顶,雨滴被隔开了,有人在劝慰她。

杨小箐擦了擦眼睛,从迷蒙中醒来,当她看到身边的人竟吓了一跳:“杜飞,你怎么来了?”

“你哭糊涂了?我也是来给我老伴上坟的,听到你在这边哭起来没完,就过来看看,走吧,你哭有啥用……”

杨小箐和去世的丈夫与杜飞是高中同学,他们一起上学,一起下乡,后来又一起调回小镇,如今他们都是七十挂零的人了,杨小箐的丈夫二十年前因喝酒胃出血去世,杜飞的老伴前年也因病离开了人间,他们都埋在这座小山丘上了。

雨真的越下越大,杜飞一手举着雨伞,一手拉着杨小箐的衣袖,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一边走杜飞一边唠叨:“赶这个天,出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要下雨,所以带了把雨伞,你多亏遇到我了,要不然你得浇个好歹,你就知道在班长面前哭,哭了半天他也没给你送把伞,回头你得好好安排我一顿,嘿嘿。”

杜飞性格活泼,学生时候就是班级里的活宝,他说的班长就是杨小箐去世的丈夫,杨小箐了解杜飞,也不和他计较,只是说了一句:“不管啥时候你都有心思开玩笑。”

清明时节雨纷纷,而杨小箐和杜飞赶上了一场大雨,杜飞拉着杨小箐,几步跑到看林子的窝棚跟前,推开窝棚门(这种窝棚是不锁门的)便钻了进去。

窝棚不大,但足够宽敞,分里外屋,里屋的土炕上铺着地板革,外屋是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窗户上挡着白色塑料布,因此屋里并不黑暗。

杨小箐从拎兜里拿出纸巾擦手上的雨水,抬头一看杜飞的上衣已经被雨水淋湿,清亮的雨水正顺着脸上往下淌,急忙把纸巾递过去,“你看你,把雨伞都罩在我身上了,衣服都湿透了吧,快擦擦。”

“没事,我还得感谢这场雨呢,它让我体验了一次英雄救美的感觉,真爽,啊欠。”杜飞打了个哈欠,还不忘和杨小箐开玩笑。

“行了吧你,都快七十的人了,一点正形都没有。”

“啥正形?咱们这茬人眼瞅着一个个的走了,像咱俩这样还能活蹦乱跳的没几个了,我是看开了,该吃吃,该喝喝,想啥就说,不说可就没机会喽!”杜飞的话不无道理,但杨小箐矜持惯了,她眼睛盯着窗户,思绪仿佛飘向了别处。

“哎,小箐,你知道咱们下乡时,我们这些男生晚上最爱说的话题是什么吗?”

“什么?”杨小箐瞅了一眼杜飞。

“最爱说的是你?嘿嘿。”

“说我干什么?”杨小箐一脸不解。

“说你长得漂亮,说你是咱班男生的梦中情人,哈哈。”

“哎呀,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呢!”这次杜飞严肃了点,“说实在的,当时咱班喜欢你的人多了,不过大家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你和班长才是天生的一对,班长高大帅气,你漂亮优雅,你们站在一起那就是现实版的金童玉女,真让人羡慕。”

“长得好有啥用,他就是太追求完美了,啥事都要尽善尽美,连喝酒都要喝出成绩来,结果怎么样,还不到五十岁就撒手人寰,把孩子,老人,家庭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吃的苦和谁说去,呜呜……”说到伤心处,杨小箐又哭了起来。

“行了行了,怨我啊,别哭了,唉,不说那些了。”杜飞赶紧又劝慰杨小箐。

“哎,小箐,你不打算去孩子哪里了?”为了打破尴尬,杜飞没话找话。

“不去,咱们和年轻人生活理念不一样,我那外孙子都要上中学了,也用不着我管,一个人多好,没事到老姐妹家串串门,晚上跳广场舞,日子一天天过的飞快,挺好,你呢?”杨小箐问杜飞。

“咱俩一个想法,我儿子让我去他们家,我不去,去了还受约束,自己一个人想干啥干啥,我现在玩轮滑,这个运动好,锻炼人体的协调能力,要不我教你,你也玩轮滑吧。”

“不行,我个子高,怕摔着,还是跳舞好,要不我教你跳舞,跳舞适合老年人的生活。”

“我去跳舞,就我这个头?”杜飞抬头看了看杨小箐,笑着说:“我个子矮,要是和你一起跳舞,还不把人笑话死,我还是玩轮滑吧。”

两个人在跳舞和玩轮滑上达不成一致,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一抹明亮的阳光透过塑料布照进窝棚,那光里漂浮着细微的灰尘,像岁月流淌的痕迹,杨小箐站起来要走,杜飞忽然挡在她面前,有些急促的说:“小箐,有句话我必须得说。”

“啥话?”杨小箐疑惑着。

“要是班长还活着,这句话我到死也不会说。”杜飞显得很认真。

“到底是啥呀?”杨小箐有些急了。

“小箐,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杜飞说完,眼睛便热切地望着杨小箐。

“啥机会?”

“嗨,一个孤老太太,一个孤老头子,还能有啥机会。”杜飞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杨小箐明白了,她低下头,这事来得太突然,不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们都已经在人生的河流中几经沉浮,感情的事也如河底的石头,僵硬而冰冷,但杜飞毕竟勇敢的说了出来,她不想伤他的心,“杜飞,让我想想,给我点时间。”

“唉,就怕老天爷不给我们时间啊!”杜飞的话,苍凉中带着希翼。

他们走出窝棚,走进雨水淋湿的树林,小路上长出了嫩黄的草芽,一只柳莺在树尖上鸣叫,下一个陡坡时,杜飞下意识的抓住杨小箐的衣袖,关切地说:“慢点,别摔着。”

“我知道,你也慢点。”杨小箐急忙抓住杜飞的手,一边小心地走路,一边回答他。

人间最美四月天,通往小镇的路上,一对老人牵着手向山坡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