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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苏童近照

苏童,35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为读者带来了一场文学盛宴。

2021年3月,《苏童短篇小说编年》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以“木壳收音机”作为主书名,收录了苏童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前十年的所有短篇小说。苏童的短篇小说,有着历史与当下的关联,有着对红颜薄命的悲天悯人,也有对成长主题的特殊关注。当这些融于他的小说时,一切却淡淡的,有种隐隐的温暖。

让我们跟随作家朱文颖的这篇《“到常熟去”——苏童及其小说的一种解读》,一起走进苏童的小说世界,领略他独特的文字魅力。

“到常熟去”

——苏童及其小说的一种解读

文/朱文颖

在苏童比较早期的作品里,有一篇名叫《木壳收音机》的短篇小说。写一个有些幽闭的小男孩跟着母亲去医生家看病的过程。结果那天医生自己死了。在小说结尾的地方,无意中发现尸体的那个人看见河的上游驶来一条木船,他突然朝着船上的人高声呐喊起来:

“你们要去哪里?”

“去常熟。”船上的人回答说。

多年以后,在一个对话录里,苏童对此作出了这样的解释:“幼年听到河上船夫对话,当时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信息。”

让我们就从这篇结尾有着莫名其妙信息的《木壳收音机》开始,来窥探一下苏童的小说世界。

在小说的起始部分,这位姓莫的医生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苏童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苏州城北老街,在苏童曾经的叙述里,这条街长长的灰石路面颜色是不确定的——“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

接下来,这种奇怪的、不确定的因素仍然在延续着:

雨已经停了,或者城北的这条街道上并没有下过雨。莫医生收起伞,发现碎石路面仍然很干燥,没有雨的痕迹。莫医生觉得天气有些奇怪,他从城南的那位病人家里出来时,明明是下着雨的。他竟然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在哪段街道上突然停止的。

如果说,有一种小说的开头,是听到命运正在门外呯呯呯的敲门。那么苏童的小说显然没有那么直接,更显然也没有那么简单。《木壳收音机》的主人公莫医生并没有听到什么命运发出的声音,恰恰相反,那些奇怪而不可解释的事情却继续在发生着——在路上,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朝他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脏话;两个泥瓦匠莫名其妙地爬上他家房顶去筑漏;就连标准播音的电台播音员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五度,最低气温三十一度。女播音员说。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位一开始就遭遇了一系列奇怪事件的莫医生,在小说接近结尾的时候死了。这死亡并没有什么悲剧意识。仅仅只是源于他自身都没意识到的心脏病。但让这死亡呈现出一种复杂、神秘甚至诡异层次的,是小说中带着小男孩看病的母亲说的几句话。

她先是回眸注视着莫医生,欲言又止。后来她终于说话了,她对莫医生说:“你是不是有心脏病?你肯定有心脏病吧?”更有意思的是,她的表情里还含有一种狡黠和复仇的意味。临走的时候,她仍然不忘幽幽地补上一句:

“你要当心。”

这时,远远的,我们好像也听到了命运的鼓声。很远,很不确定。这鼓声也有着复杂繁多的层次。即便是命运之鼓,有心之人,甚至还能从中分辨出一些创伤与孤独的意味。

我认为,这可能就是一种比较典型的苏童的小说世界。

在苏童的小说里,很多人物都具备一种天生的、生而为人的快乐。比起那些沉重的悲剧人物来,他们是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兴高采烈地生活在每一个微小、温暖或者谐趣的细节里。但同样,他们又有着强烈的生而为人的悲哀,所以相比起真正的轻松喜剧来,他们的生活最终总是悲凉的、荒诞的,甚至还有着残暴的意味。

作家苏童

如果说,每个作家都要自觉或者不自觉,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去处理他与世界的关系、他所认同的世界秩序的话,那么我隐约觉得,苏童对于世界的基本感受其实是非常明确、非常恒定的。或许在很小的时候,在他经常提到的“真正面临死亡威胁的十岁”、在“病床上的一年”的时候,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来自远方的鼓声。

但我仍然认为,这鼓声经过苏童天性的过滤,还是与那首我们所熟悉的乐曲有着相当大的区别。所以当苏童以及苏童的一些文本成为一种文化符码的时候,苏童是这样说的:“我是个一直被误解的人。”

我的理解是,很多人已经听惯那首曲子里明确而猛烈的鼓点了,对于那些更远一点的、更复杂、更幽微的鼓声,大多数人已经听不到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苏童小说最好的质感,往往出现在一些有点华丽、然而又绝不过份光滑的篇幅与段落。不是苏州满街可见的丝绸,也不是粗砺刺人的硬麻。而是带有不多的丝质成份但又充满麻的质感的细麻。手指轻触,有细微的凹凸。麻是有仙气的,因为它在棉的质地上飞跃了一个微妙的层次。

这就有点像那种时远时近、时急时缓但其实又未尝片刻稍离的鼓声——棉麻在你面前徐徐展开,它真实的质感不动声色地藏在后面。

在苏童的小说里,有一种特质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死亡”,以及处理这种“死亡”的态度。

仍然回到这篇《木壳收音机》。

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姓李的泥瓦匠发现了摔倒在地上、其实已经死去的莫医生,他大叫着告诉姓孙的同伴。

“快来看,这人是怎么啦。”姓李的匆匆跑回后门的石阶上,他看见姓孙的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洗头,他好像顺手在莫医生的窗前捞了块肥皂。姓李的看见姓孙的用肥皂一遍遍地往头上抹,然后一次次地往水里沉,姓李的看见姓孙的脑袋,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黑的。而且姓孙的根本不理睬姓李的叫声。

后来姓孙的看见从河的上游驶来一条木船,船舱里满载着棉布和谷糠。撑篙的是个年轻的女人。摇橹的是个更加年轻的女人。姓孙的泥瓦匠莫名其妙地觉得快乐,他朝木船挥舞着湿漉漉的汗背心。

仍然是在一次访谈里,苏童说过这样的话——生命中充满了痛苦。痛苦是常量。至于对死亡的看法,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解脱。所以在我的小说里,死亡要么兴高采烈,要么非常突兀。

这种兴高采烈或者非常突兀的死亡,在苏童早期的小说里屡屡出现着。那些人物(杀人者、被杀者、死于非命者)莫名其妙地行动着,他们没心没肺,没有太多的行动逻辑,是生命力量内在的失控或者生命气息直觉的捕捉。他们活在一个现实社会与虚空之境的中间地带。

我一直觉得,掌握了极为娴熟小说技艺的苏童,在本质上其实更像一个诗人。而这种天性与特质,则非常微妙地决定了一个作家与另外一些事物的关系。比如说,与现实的关系;又比如说,对于宗教的态度。

我注意到,在讲述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时,苏童用了这样的语言:“但我投向现实的目光不像大多数作家那样,我转了身,但转了90度,虚着眼睛描写那个现实。我好像不甘心用纯粹的、完全现实的笔法去写一部长篇。”

苏童对于宗教的态度同样也是我感兴趣的。在“中国作家缺少信仰”成为一种时髦公论的时候,苏童的坦然有着另外一种别样的意味。

“我从来不认为世俗生活与精神生活有对立的关系。就像人有左手和右手,有时候用右手,有时候用左手。但搬真正重的东西时左手右手要一起上。学会调和这两样东西,是人生的一门大功课。”

这种与现实的关系,以及对于宗教的态度,它们所产生的对于苏童小说文本的直接影响,其中之一就是——在苏童的小说里,很少会有简单化、绝对化的判断或者对抗。在很多时候,苏童的姿态是不确定的。他不是简单的批判社会现实的“斗士”,时尚是红色,那么我就批判红色。苏童不是这样。但他当然也不是因为时尚是红色的,那我就高声赞美红色。苏童的写作姿态不是简单的知识分子的文化姿态。他不是“刺猬”,倒更接近文化界流行的“狐狸”之说。

这就有点像托尔斯泰在日记中极为中肯地指出的:“政治和艺术是无法共存的,因为前者为了证明,必须偏执一边。”

然而,在苏童不很确定的姿态中,却还有着一个极其重要、并且非常确定的底色,那就是一种同样源于天性的善良与温暖。

现在就让我们来说说善良。也让我们来说说温暖。这两个在现在的文学中已经变得非常珍稀的词语。

在一种特殊的文化语境里,或许有人会认为苏童的姿态是有着中庸之嫌的。但我从来都不觉得苏童是中庸、羞涩或者尴尬的。在我看来,那其实是一种善良以及企图温暖的善意。

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只有斗士。这个世界上的力量,也并不仅仅只有用斗争来表达的力量。

苏童不是斗士,这不是苏童的错。但问题在于,我们的时代甚至已经浮躁、冷漠到完全无法片刻安静下来,稍稍地俯身聆听,听一听仍然流淌在这个世界里的细微的声音。或许这已经是以前的事了,是有着优美心灵与舒缓心境的中国古人的事情了。

有一次,听几个朋友讲到一个话题,大致的意思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中国当代小说中抒情性成份的减弱甚至消失。”话没听完全,但我还是延伸出了一些自己的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不会愤怒,这也是时下一个时髦的论题。中国人学会真正的愤怒确实很难,但中国人学会真正的优雅其实也很难。或许还要更难。

苏童本来就不是斗士,我觉得苏童现在要做的,是找到一棵桃树得以生长的更好的方式,而绝不是如何成为一棵梨树。

然而苏童的尴尬恰恰在于,有时他善良到企图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的善良。或许,苏童更应该像他在一篇文章里教唆一些年轻而勇敢的朋友那样:“当有人对你说我对你很失望时,你可以这样回答他——我对你的失望很失望。”

为了保护自己的善良,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苏童应该拿出足够的冷酷与凶狠。

当然了,冷酷和凶狠这两个词,离开苏童的天性实在是差之甚远。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年来苏童的小说确实在变。对于这种变化,有论者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一个艺术家与自己的天性做斗争是危险的。”

然而苏童的回答依然意味深长:“有时候,一个作家的盲目自大和刚愎自用会产生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离他的梦想越来越远,还有一个就是有可能走进他的梦想。”

这个回答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潜台词空间。那就是说,对于苏童到底是谁?这个名叫苏童的人自己的空间到底有多大?他的天性到底有多长多宽?苏童自己其实并不确定。苏童也在探索苏童。

《西瓜船》是苏童比较近期的一个短篇作品。依然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依然有着温暖与善意的底色。然而其中的变化却是显而易见的。与他近期另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伞》一样,《西瓜船》具备了一种结实而深含逻辑意味的小说质地。那匹华丽的丝麻被苏童做旧了,上浆了,拿在手上它显得沉甸甸的,很多个边边角角都在提醒你,触痛你。有一些以前被苏童不动声色藏起来的、或者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它们倔强地探出头来了。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对于作家来说,有一些改变与其说是技术上的探索,倒不如讲更是生命历程的自然呈现。

道理很简单,因为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日子从来都不是白过的。

有时候我会突然有这么一种感觉:有一些东西,有一些瞬间,还有一些微妙的气息,在苏童的小说里是回不去了。所以它们一定会以另一种模样、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有时它们显得那么陌生,以致于很多人都认不出它们了。

记得有一次,苏童稍稍喝得有点多,大家感慨苏童即便醉态也能保持足够的优雅时,苏童便吐露了一点小秘密。

“其实我一回家就不行,有好几次,一开门,我就直奔洗手间,吐个不行。这是大家都不知道的。”

这倒是一点都不奇怪。除了有些被符号化的苏童,以及真实的苏童,一定还有一个深深隐藏在作品背后的苏童。有时这个苏童被藏得太深了。藏得连自己也忘了有这个苏童存在了。这个藏得太深的苏童或许应该再多醉几次,因为很多人都期待着这个深带醉意、真实失控的苏童向我们揭示出人性和世界更为深刻的本质。

苏童一定会继续说下去的。

虽然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变得让我们有些无从把握,虽然那条曾经让苏童再三描摹的城北老街,也已经面临着面目全非的命运。

那条街现在一塌糊涂。一半开发旅游,旧城改造,临河造起仿古的房子,另一半一点没动,就和六十年代差不多。回去看着觉得很怪,好像走在阴阳世界里。

但苏童一定还会继续说下去的。不简单地判断,不简单地愤怒,更不简单地强求。因为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像的善要恶,远比我们想像的恶要善,比复杂的要简单,比简单的又远远的复杂……

一无所知是因为洞察。一无所知也是因为智慧。一无所知更是因为善良。

就像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者,在临终前,有人站在病床前面毕恭毕敬地问他:“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对这个世界,我无话可说。”

就像《木壳收音机》的那个结尾——“到常熟去。”是的,到常熟去。常熟是一个中间地带。是一个寓言。它是彼岸,但离这个世界不是太远,是凭借善意和温暖可以抵达的彼岸。然而它又毕竟不是眼前这个现实的世界。在浓雾的河岸,摇着一条船。到常熟去。

原文刊发于《钟山》

编辑 | 张澍雨、秦姣

图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