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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晓燕,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西藏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华夏散文》《边疆文学》《百家》《滇池》等多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单篇小说获丽江市第五届文学艺术奖、边屯文学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爱相随》,获丽江市第六届文学艺术奖。现在丽江市文联《壹读》杂志社工作。

二姐敏感地从王飞的变化里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二姐看似心不在焉,但王飞的一个眼神以及情绪的变化都没有逃过二姐的细心观察与揣摸。王飞是看上了二姐。王飞知道,有个漂亮的徒弟,会让美发店增添光彩,这个美发店里,不乏男顾客。更主要的原因是,王飞还没有对象,要是二姐愿意跟他好,两人开个夫妻美发店,也不失是个好主意。于是,他有了强烈留下二姐的愿望。

二姐感到在美发店度日如年。这天,二姐又在美发店门口出神,发呆。时间还早,她看到清晨到四方井挑水的女子,用木桶把水打满,然后颤悠悠地远去,石板路上便留下了两道水的痕迹。随着女子的背影看去,可以看到街面上两层高的瓦房,不远处就是石牌坊,再远处是古戏台,整条街都是木门木窗,发黄的门板,青瓦上火红的石帘花……

王飞的叫声打断了二姐的遐想。

王飞叫二姐去洗头。对了,美发店有一项业务是洗头——帮男人洗头。二姐不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喜欢到美发店里洗头。王飞说,洗头要洗好男人们的耳朵。二姐想,洗头为什么要洗耳朵。因为心里一直看不起王飞,她从来不按王飞的要求去帮男人们洗耳朵。二姐在水缸里兑好温水,有些粗鲁地将男人的头按进去,用水瓢舀起水来一瓢一瓢地往坑脏得有些扎手的头发上淋去,然后将洗发膏涂抹上,双手使劲地抓挠起来,黑色的头发很快就被灰色的泡沫淹没了,二姐机械地抓挠着,觉得烦躁恶心,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声臭男人,手上就加了劲。男人被弄疼了,不好意思说,却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旁边的人就会朝二姐投去暧昧的目光。洗完头,王飞要二姐帮他们按摩肩,按摩头皮,还要按摩太阳穴。男人们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面色平静,但脸色却红润了起来,出气的声音也粗重了起来。二姐虽然年轻,但毕竟是读书人,她明白男人的心思。进店的男人,表情都显得有些暧昧,屁股还没坐下呢,目光就有意无意地瞟在了二姐苗条挺拔的腰身上。王飞明白,自从二姐当了学徒,飞飞美发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生意好,王飞心情就好,飞飞美发店里总是响着他欢快的口哨声。

店里清闲的时候,王飞说,他要包装一下二姐。

二姐不动声色,她压根就看不起王飞。王飞做什么都是为自己的生意考虑,她知道王飞看得起她是因为她可以招揽生意。

然而,二姐却神使鬼差地坐在了那面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镜子前让王飞对自己进行包装。她坐在了绵软的椅子上,王飞拿起了剪子,推子,烫夹。到了美发店后,二姐第一次与王飞挨得这么近。剪子嚓嚓地响,王飞的手在二姐头上翻飞,他麻利地梳、剪、烫。王飞的身体,时近时远,胸口贴在了二姐的肩上,二姐感到恶心。同样是男人,王飞有钱,又年轻,却为什么不像刘老师那样让人崇拜、让人尊敬。王飞比刘老师有钱,但二姐喜欢知识、喜欢文化。二姐想着刘老师,感觉身体与王飞离得越近,心离得越远。二姐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王飞也在看她。二姐的眼神里有一点不易觉察的蔑视,这让王飞心里不安。

经过王飞的一番打理,二姐的形象变得更美了,但她心里却是麻木的,她对自己的新形象似乎没有半点激情。

二姐和王飞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二姐坐在王飞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王飞边蹬自行车的踏板边吹着口哨。二姐感觉得出来,王飞有着不一样的成就感。

刚进村子边二姐就下了自行车,她想走回家,她想打击一下王飞的士气,王飞总是想拉着她在村子里人面前炫耀。

我家的村子叫西湖。村子名叫西湖却没有湖,但村子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里有干净的卵石、飘逸的水草。走在河沿,二姐不喜欢喧闹的鸭群,它们夸张的叫声此起彼伏,二姐转念又想,这鸭群的叫声却也给黄昏的村庄平添许多生气。二姐喜欢的是小河里孤独游弋的白鹅,它们偶尔也高傲地向着天空鸣叫两声,但这高傲的叫声很快就被鸭群的呱呱声淹没。二姐还喜欢小河边长满了竹子,村子里的房屋全部掩映在竹林里。如果到了夏天,还可以看荷塘月色……西湖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有着书本中描述的诗情画意,那是二姐喜欢的境界,但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村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想着要逃出这个叫西湖的村庄……

进了村子,二姐看到了小河边最有特色的那道古老大门,门前的石阶光滑,门檐高耸,厚实的门板,独具匠心的雕刻,全是手工制作。百年前雕刻下的那些花草,似乎正散发着清香,鸟儿似乎正准备欢快歌唱。只有门梁上斑驳的油漆,透出了一些沧桑,这是我大伯父家旧社会建起的大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听人说,大伯父解放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他建成的房子和大门,现在归村委会所有。

村子里的人,傍晚的时候都会在这道门前纳凉,聊天解闷取乐,开心的时候往往会发出放肆的笑声。

这门前发生过暧昧,老人的琴声,寡妇的小调,赶马人的二胡,随时都会在这里出现。后来,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见过这样有韵味的门了。

二姐沿小河缓缓走进了村子,她远远地听到了老大门前的一阵暴笑。纳凉的人正在和王飞说话:老板,有了高中生生意不错吧!

王飞打了一个响指。

又有人说:先下手为强,生米做成熟饭哦,不然,煮熟了的鸭子拍了翅!

二姐听得出来,这煮熟了的鸭子就是她。

二姐快到大门的时候,人们停住了笑声,都盯着她看。二姐走过,身后又是一阵哄笑。

二姐被人们笑得脑袋发懵,浑身燥热,回到家里,她认真照了一下镜子,二姐几乎快认不出自己了:卷发,额头上生硬地弯曲的刘海,左看右看都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唇上为什么会神使鬼差地抹上了口红。

二姐想,这些人是笑自己顺从于王飞了吗?笑自己帮男人洗头,还是笑自己形象的变化?哦,也可能是笑自己的落榜,笑她的知识没有改变她的命运。她趴伏在黑漆斑驳的书桌上,伤心地哭了,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感觉头脑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突然,母亲抓住了二姐的头发,不停地往墙上撞,二姐头破血流。母亲越撞越生气,越撞越来劲,撞着撞着母亲自己先哭了,二姐没有哭,她眼神呆涩,没有表情,没有眼泪。突然,二姐高声呼喊了起来,一遍遍没有意义地呼喊着,直到把自己叫醒了。

二姐从趴伏的书桌上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狭小的阁楼,觉得心里憋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边缓缓地搓揉着发麻的手臂,一边回想自己的梦,她记得在梦中没有流泪,醒了后却泪流满面。

一个梦让二姐感到身心疲惫,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美发店。在飞飞美发店,看着四方井边的大榕树,二姐悄悄地低下了她高贵的头。这天是空街天,鸡屎巷失去了街天的那种喧嚣,安安静静的。她看到了飞飞美发店隔壁的七十岁的老商贩出来用木板搭临时货架,老人面色平静,从容地摆放着货物,货架上摆满了盐巴,茶叶,水果糖,农具。二姐听说过,这个七十岁的老人过去是个马帮,年轻时风流倜傥,赶着高头大马走南闯北,直到在这个四方井边好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子才安居下来……看着老人,二姐似乎在寻找老人年轻时的样子,同时想自己为什么不赶快老去,像这个老人一样,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在老人面前,二姐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她差点流下泪来,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流泪。她倔强地抬起了头。当她抬头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她看到刘老师从远处走了过来。

刘老师站在了四方井旁边的大榕树下。二姐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刘老师。刘老师表情忧郁,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忧郁,在二姐的印象里,刘老师从来都是自信的,是二姐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二姐感到对不起刘老师。看到二姐,刘老师一声叹息。

二姐说:刘老师,我对不起你!

刘老师说:没有想到啊!但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应该再补习,再考!

补习,二姐没有信心了。

刘老师说:你母亲不同意?

二姐也没有把责任推给母亲,是自己不争气,如果再补一年,二姐的压力更大。

刘老师说:你来,补习费用我来出,不能半途而废!

二姐内心充满感动,但她不敢提补习的事,她对学校产生了畏惧。她看到学校,甚至听到学校的钟声都不寒而栗。二姐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没有说话。

刘老师说:你母亲那里的工作我去做。

二姐始终不说话,她下了决心不再补习。

刘老师说: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你正是读书的好年龄。你知道吧,古代的一些成名于科举的人是怎么一生为之奋斗的?

二姐不说话,刘老师是好心肠,但自己不可能考到七八十岁。

刘老师说:你为什么不再拼搏一回,人生难得几回搏!

刘老师一心要把二姐培养成大学生。他说,古时候的人离我们是远了些,但现实中这样的例子也是有的,你看村子里张科,结婚了,有孩子了,照样读书,照样上大学!人就是得有一点雄心壮志!

二姐不置可否,她想说点什么,王飞却在叫了。王飞说:有人要洗头了。

王飞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个人与二姐说话,王飞心里不痛快。告别了刘老师,二姐进了美发店。王飞说:那人找你干什么?

二姐赌气地说:我要去刘老师的班上复读。

二姐不想去复读,但她更不想留在美发店里。今天刘老师与她的这番谈话,让她有了远走高飞的打算,但一时也不知道能飞到哪里,她的脑海里不时出现刘老师的影子。

王飞眼睛转了几圈,他在店里徘徊了一会儿,盯住二姐望了一会儿,走进了里屋。

过了不久,二姐听到王飞在里屋叫她,叫她去里屋帮忙收拾一下东西。

二姐打开门进了里屋,刚开的门被王飞很快地关了,还插上了门拴。王飞朝二姐扑过来,双手抱住了二姐。二姐从来没有与男人接触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好。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王飞抱着她的腰,二姐很紧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二姐想起了花蕾、绽放、破碎、清茶瓷器这些词语。二姐还想,如果王飞不成天与自己谈美发店、谈生意,而是虚伪地与自己谈理想、谈人生,那又是什么样的结局……趁二姐犹豫的时候,王飞的手已经在她的乳房上搓揉了起来。他的嘴顺着二姐细长的脖颈一直往上,在她的耳根处亲吻着,又一口口吹热气,喘息着说:安心留下来,我们一起开美发店。

二姐缩着脖子不作声。

王飞说:我知道那个老师的意思,他从民办转为公办,看不起原来的农村老婆,他一直怂恿你考大学,其实是想占有你!

二姐这时才清醒过来,才听明白了王飞的意思。她不想待在美发店,不想跟王飞好,王飞污蔑刘老师的话让她很生气。于是,二姐使劲挣脱了王飞的双手。王飞力气大,顺势把二姐推到了床上,他想听那些村里人的话——生米做了煮饭。

二姐急了,张口咬住了王飞的手,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紫红的牙印。王飞松开了手,二姐什么也不顾了,逃出了美发店。

后来的某一天,二姐又来到了县城,这次她没有去找大姐,而是去了一个叫田家巷的地方,县城的旅馆都聚集在那里。二姐听说旅馆里住了许多山西青年,他们是来云南找对象的。他们怀里揣着挖煤攒下的钱,要找云南的高中生,一般的女子他们是不要的。他们来云南,要找高中生做媳妇,高考结束后是最佳的季节。他们说,高中生回到村子里的日子不好过,高不成低不就,这些高中生都愿意远走高飞。

二姐走在田家巷时做了个大胆的选择,也没有落俗套。她知道不少高中生嫁到了山西煤矿,这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是一种时髦的做法。走在田家巷,她又一次想到了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难道她读高中就是为了要嫁到山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结合在一起?但是,二姐顾不得那么多了,此刻的她是那么急切地想离开那个生她养她的叫西湖的村庄。她可以逃离一切,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彩礼,可以把母亲养她,供她读书的钱还了一部分,这个想法让二姐激动兴奋起来了。

二姐已经到了田家巷旅馆。一条巷子都是用民宅改造成的小旅馆。旅馆都是瓦房,木窗木门,瓦数不大的白炽灯悬挂在屋顶,发出暗淡昏黄的光。

二姐站在巷口,没有确切的目标,天色昏暗,二姐环顾四周,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最隐蔽的一家旅馆。说明来意后,老板愣怔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二姐一会儿,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四人间。二姐的到来像是一道闪光,照亮了光线昏暗的房间,也让端坐在床上的几个男子微微垂下了头。二姐心里很紧张,可是她装作镇静老练的样子,目光从容地扫视着几个男子。其实,那时候她的目光是缥缈的,那几个男子的样貌,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二姐不说话,几个男子相互看了看,目光从地板上投向了二姐身上。二姐站着,腰身挺拔,目光在几个男子身上游移,她知道这时候她在挑选别人,别人也在挑选她。几个男子,脸色微红,有着异地的小心、腼腆,用普通话小声说着什么。他们脸上的惊喜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可能没有想到,在他们的生命里会出现像二姐这样的女子。

男子们几句交谈过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都在等待着,有的可能已经找到了对象,有的可能是怕二姐要的彩礼钱高。

二姐有自己的主意,她打破了旅馆里尴尬暧昧的气氛,声音清脆地说:谁是国有单位的?这是二姐最后的底线,她现在在乎的是男子的单位,是国有还是个体。二姐觉得,只有国有单位的才可靠些,自己端不上国家的铁饭碗,嫁个男人,那么远,必须得是国有单位的。

二姐的话一出口,其他几个人带着羡慕和失望的目光就望向了坐得离她最近的那个男子,他是国有企业的矿工,生得也还可以,黝黑的面皮,瘦削的脸庞,看着还算年轻,只是寸板头上最中间有一撮白色的头发,这让二姐伤感地想起了刘老师。

看了身份证,看了工作证,于是,二姐毫不犹豫地和那个国有企业的矿工定下了婚约。当她拿着矿工的彩礼钱给母亲的时候,二姐有些感慨,也感到轻松,她读书的钱终于由一个矿工支付,对母亲也算是有了一个交待。

二姐拿着钱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似乎才清醒过来,她呆呆地站在二姐面前,什么也没说,慢慢地眼泪流了下来。这个刚强的母亲,突然转身去了柴火房。等到二姐赶到柴火房的时候,母亲坐在柴火堆上哭泣。

站在母亲面前,二姐无法安慰母亲。

这夜二姐睡得很香,又做了一个梦,二姐梦到自己嫁给了王飞。结婚的那天,整个西湖村张灯结彩、欢天喜地。王飞有很多的钱,喜事办得非常风光,河边都挂了红红的灯笼,无数的鞭炮,艺人的唢呐。家乡味的哭嫁,母亲哭得是那样的动情,词语丰富,曲调动人。二姐出嫁,母亲的伤心里又有点庆幸,庆幸总算找了个开美发店的王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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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尹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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