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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文学是在长期寂寞跋涉中形成的,而非成功于小圈子里

中国是个文学大国,好多高手往往在市井山林。

我们经常看到的那些文学界显赫的人物,只不过是舞台追光灯照射的一小部分,而且许多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多从事文学的厉害角色往往在舞台之外,甚至在民间,冷不丁冒出一个就令人傻眼。

前几年上海突然出了个金宇澄,一部长篇《繁花》令人绝倒。

《繁花》作者金宇澄

今年,文坛也杀出来一匹黑马——西北作家弋舟,亦是如此。多年来,弋舟的写作不显山露水,他个人性格羞涩腼腆,低调内敛,不喜抛头露面,但确实有实力,写得好。

今天郝老师给大家介绍弋舟。

2018年文坛黑马弋舟

对弋舟的小说,我关注了几年,读了他的许多小说,比如《战事》《我们的踟蹰》《蝌蚪》《雪人为什么融化》等长长短短的作品。私下里比较欣赏他的《随园》和《刘晓东》。

这些小说对当下中国知识人的精神状况揭示得充分、深入、细腻。而且弋舟的文字功力好,叙事控制力强,有的篇章写得很炫,酷,漂亮极了。

《出警》获鲁奖比较意外——愚以为此篇不如《随园》。但获奖小说有个重要特点,就是要政治正确,不能让人挑出“思想”方面的毛病。《随园》似乎颓丧了些,但极美;而《出警》主题可能更积极一点。《出警》自然也属上乘文字。

弋舟小说集《丙申故事集》中收录了《随园》和《出警》

今天,郝老师以弋舟的获奖小说《出警》为例,围绕小说创作问题,谈谈写作技巧和叙事艺术那点事。

一、讲究写作技术的弋舟。

评论家普遍认为,弋舟的小说很高级。他能写出我们现代人,尤其是处在当下环境中的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和行为模式。弋舟挖得很深,写得很准,技术很高,甚至个别篇章到了炫技的地步。

王春林教授称弋舟的作品是不动声色的现代主义:

西方现代主义早已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深入到了他的文本内部,早已变成了他根本的精神与艺术底色。尽管从表面上看,他的很多作品貌似与文坛流行的所谓现实主义作品也大致相同,然而,一旦深入到文本的细部,你就不难发现那种现代主义因子的隐然存在。对于他的这种内在化写作倾向,我们甚至干脆可以称之为不动声色的现代主义。(王春林:《生命的空洞虚无与历史隐痛 》)

王春林教授

郝老师认为,弋舟的小说之所以好,不在于他是否现代派——那其实是一个标签而已——而在于他小说的内核与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特质很贴切,用个学术术语,叫“同构化”。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弋舟小说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纷繁、错乱、复杂、矛盾和纠结。弋舟小说就是纠结的,错乱的,甚至是颠三倒四的,不太像小说,但确实是很高级的虚构作品。

比如大家普遍看好的《随园》,写一个两性生活比较放荡的女孩杨洁历尽沧桑,待到她因乳腺癌割除单乳,受尽伤痛之后想回归正常社会,却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随园的冬景

物是人非,最典型的是他青年时代的老师薛子仪,一个因画画成名变成富豪,依照才子袁枚的“随园”,在山上建造了一座相似的巨大宅院,他想过袁才子的左拥右抱、诗酒风流的生活。但是,当女孩到了随园,却发现当年风流倜傥的老师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这是一个巨大时代隐喻:穷的时候,健康活泼,生气淋漓;有钱,富足了,却老朽,病了,垂死在自己建造的宫殿里。

这篇小说以极其洗练的笔触,高度概括了我们近二三十年的当代史。诗人老王的命运更是让人看到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一个现代派诗人变成了一个养鸭场的老板。诗情洋溢的脑袋如今变得精于算计,他的聪明才智用在了实用技术方面——敏感地分辨出绿头鸭的各种叫声。

绿头鸭

弋舟小说写得九曲回环,神出鬼没,叙事结构松弛而不散乱,打破时空顺序但却内在逻辑森严,小说常常有警句和金句出现。

比如,在《随园》叙述人的描述中,杨洁的乳房想象成了一只气球:

在这场胜利中,我失去了一只乳房,它发生了癌变,只好切除掉。二十多年来,所有的时光都凝聚在这只被摘除的乳房上,事实上不足挂齿,宛如一只轻忽的气球。

在“我”进入“随园”之后,看到老师薛子仪的死相,如此描述:

我们彼此启蒙,如今,他用一座随园戏仿了一座墓园。我像是遭到了背叛,但也说不好。我发散着的愤怒之波一定强烈到令他有所触动了,他盖在薄被下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由此我们看出弋舟的小说具有不凡的功力,他的文字漂亮,富有暗示性,他的叙事干净,洗练,到了拧不出一滴多余的水的地步(第三节还要详谈)。他也写出了现代人的悲凉境遇,悲凉到哭不出泪。

弋舟比较年轻,1972年出生,正是富有创造力的年纪,是一位很有前途的作家。

有一件事,也颇有趣。弋舟原是甘肃作家,如今因为写小说出名,被强势的隔壁邻省陕西引进了去。这也是有意思的现象,比他的小说更值得玩味。这是研究生论文很好的选题,作家转会现象折射出我们时代变化之匆遽,亦照出我们的社会生活的某种病灶。

二、《出警》好在哪?

获奖小说《出警》究竟好在哪儿?从一个文学评论者的角度能分析出好多点。

郝老师不想做别人重复的工作,而是从创意写作学的角度,从寻找创作密码的角度来分析《出警》,看看弋舟在《出警》中给我哪些可资借鉴的写作经验。

短篇小说《出警》收入《丙申故事集》

其一,《出警》写了警察,但不写警事,不写案件,而是重点写人的衰老、时间的不可抗拒,以及生命意义背后的存在与虚无。

弋舟小说注重关注人心的变化,或变化中的人心。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写法,也是优秀作家的独擅场域。

写案件,写曲折的刑事案件,把一个个犯罪故事写得跌宕起伏,惟妙惟肖,是电视剧编剧的任务,是畅销书写作者的责任,可能不是一个优秀作家擅长的本领。

作家的责任是写时代问题、世道人心和心灵困境,他要把现代人的心理和感受呈现出来,让人们更全面地了解我们自己,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

弋舟的写作恰恰在这方面做出了努力,显现了才华。《出警》写一个派出所的警察每天面对的琐碎问题:解决邻里纠纷,处理鸡毛蒜皮事件;更多的笔墨落在辖区内一个老混混的身上。他经常叫警察去他家,谎称摔断了腿,突然失踪几天,然后举报自己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的是要人去看他,重视他。

小说写活了一个老流氓的心理:

人性中那块最为崎岖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晕了。他想要报复的对象,是他老婆,是带走他老婆的某个人,是世道和人心,没准,连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种连自己都一并仇恨厌弃的情绪。他跟我说,那钱直到今天他都没动过。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的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其二,令人感到人生之可悲的是,《出警》中暗藏着一个存在主义的命题:即便再辉煌或再落寞,你都得面对衰老和死亡。

弋舟在《出警》中提示大家,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但又不要不把自己当回事。你的人生只是“来一遭”。在养老院面前,叙事者如此感慨:

条件再好,在我眼里,这里也是生老病死的所在,是荒凉之地。但你无能为力。可能最后我也得把我妈送进来。可能最后我自己也得被人送进来。我们向老郭走过去,我突然觉得我师父也是轻飘飘的,大概也已经瘦到了能被我一只手就拎起来的地步。时值仲秋,天高云淡,但那一刻,我的感觉并不比待在六十年未遇的酷暑中好受多少。那是浩渺的炽灼跟微茫的薄凉交织在一起的滋味。

存在主义是关于生存和选择的哲学,图为萨特

何谓“浩渺的炽灼跟微茫的薄凉”?令人想起鲁迅先生在《碑碣文》中的描述:“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上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一种哲学思考,是小说更深层的意蕴。

其三,更为可贵的是,弋舟把这层意蕴写在日常生活中,写在不经意间,体现了他高超的叙事技巧。

比如小说一开始,说到气温和对温度的感知,这样描述:

报纸上说这个夏天的高温破了六十年的纪录。我还不到三十岁,反正长这么大我没被这么热过,小吕却认为这在他们家乡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们家乡的夏天是一百度,现在我们承受着的,顶多才六十度。小吕是新疆人,住在火焰山脚下,那儿真会这么热吗?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大家是被扔在同一口大锅里的青蛙,但一般苦,两样愁,有人已经将要被煮熟,有人却还在惬意地蛙泳。

人生就如“温水煮青蛙”

什么叫“一般苦,两样愁”?其实就是“有人已经将要被煮熟,有人却还在惬意地蛙泳”。就像人们对时间的不同感受,将老之人或将死之人感到严冬已至,而青春年少或人生顺遂之际,倍感生活惬意和温馨。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出悲剧:一个是万念俱灰,一个是踌躇满志。弋舟的《出警》道出了这样的人生哲学,显示了小说的认识深度和多层内蕴。

这就是高级小说的写法。如果你从小说中读出更多的人生悲凉或生命挣扎,而不只是感动和激励,这样的写作就算达到了一定的层次。

三、写小说的技法种种。

如此一来,我们从弋舟的写作和他的《出警》中能得到不少创作方面的启发。

第一,写小说不能预设主题,尤其是短篇小说,你只管埋头叙事,主题从叙事中自己会呈现。

作家只管闷头写你的故事,写你的人物,主题和意蕴含在里面,自然发生。换句话说,小说家的本事是叙述本身,不是讲道理,不是诠释概念,写好你的人物就好。

《出警》讲的是警察的日常,讲的是老警察和小警察之间区别,讲的是被生活磨得光光滑滑的人如何看待生死,被岁月催逼的寂寞的就要发疯的混混怎样打发所剩无几的时光。小说里面完全是生活流的自然倾泻,意识流的随意挥洒,故事流的自由叙述,它的意蕴和思想深埋在叙事里面,无需多言,读者读完之后,自然知道小说的意义。

只要你心无旁碍、悉心悉意地结撰一个故事,里面自然就有一个(或多个)主题,无需作者置喙。D.H.劳伦斯说:

如果一本书被彻底看穿,一旦它被理解,它的意义被固定或确立,这本书就死了。一本书只有在能够感动我们、而且以不同的方式感动我们的时候才有生命;只有我们每次阅读都有新的感受,它才是活生生的。(《创意写作大师课》P161)

英国作家D.H.劳伦斯

第二,短篇小说要写得复杂,意蕴丰富,须跳跃时空,适当地扭曲故事线索。

如今写短篇小说,要么淡化情节,写情绪和气氛,像汪曾祺那样,或者前面介绍过的马金莲也是如此;要么就要写得峰回路转,九曲连环,像弋舟的《出警》《随园》那样,故事情节头绪繁多,线索纷呈。

最近几年,短篇小说有一种新追求:短篇的篇幅,中篇的人物,长篇的结构。一万字左右的篇幅里面,多达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物,而故事叙述更是错落繁复,头绪较多,但是读者又读不出“凌乱”和“芜杂”。这是一种上乘的小说写作技艺,需要作家高超的叙事技巧和编织能力。

法国理论家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

现代派小说比较喜欢设置叙述的圈套。上世纪八十年代,许多西方叙事学著作,一度成为那一代作家和学者们的手中必备书。热奈特、罗兰.巴特等法国思想家他们都耳熟能详。

郝老师认可的现如今这种写法又不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先锋派小说家们明显的“炫技”。如今这批小说家更注重把技巧内蕴在绵密的叙事里面,更愿意人们“看得懂”他的小说。弋舟算是在这方面有比较自觉追求的一个。

吴晓东教授的这本书讲述了现代派小说和他们的各种技法

《出警》里面先讲一个派出所的警察如何应对纷纭杂乱的差事,如何在日常琐碎的事务中消磨脾性,似乎不经意间(其实是有意为之)提到了师父老郭和他的老对手老奎的故事,引出各种老人对“孤单”的畏惧,包括老奎的主动报案,老校长诬陷邻居制造毒品等事例,期间还夹杂小吕的热情执着、所长的变通狡黠、老郭的精于世故等人物的刻画。

小说时空错乱。一会儿三峡库区重庆云阳,一会儿移民安置点上海青浦镇;要么闪回到三十年前的老街,要么到了目前派出所里的值班室。小说意象穿插,闪转腾挪,但是离不开警察“出警”。这就牵出了短篇小说写作的更重要的一个技巧——

第三,洗练,洗练,洗练到拧不出一滴多余的水。

洗练不只是简洁,不只是用笔俭省,不只是文字功力,更多的是一种技巧和风格。

洗练起码包括结构的精巧、情节的精准、故事的精炼、用词的精确,还包括人物的高度概括性、叙事策略的诡谲、潜台词的对话性、场景的暗示性和意象的象征性等等。

歌德等人《文学风格论》,薄册子,风靡一时,译者是王元化

弋舟的小说符合上述很多特征。他的叙述能力充满魅力,小说语言多义含混,充满想象力。比如这样的比喻:

老奎照旧坐在小板凳上,臊眉耷眼,像个坐在黑暗舞台中央的老猿猴。

再如这样一个场景描写:

看到老郭,老奎一下子就蔫了。刚才他看上去还得意扬扬的——好像回光返照,又成了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滚刀肉。但老郭只给他递了根烟,他就像条老狗似的,佝背塌腰地跟着老郭走了。他们一同消失在派出所的门廊前,飘进炽白的光里,就像是羽化成仙,遁人了虚空当中。

再看下面这样的句子,看弋舟如何描述一个被“孤单”折磨的老混混的形象:

他坐在那儿,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被人扔出去时还揉成了团的废纸,你要是想重新弄平整,得用熨斗使劲熨才行。

总是,弋舟的小说在中国当下的文坛是个异类,审美趣味独特而充满变化。他还在成长。他的小说足以让我们觉醒——

写作的技巧是一个长期磨炼的过程,犹如挖井,越深入,便越接近那美妙而神秘的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