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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宴席上的舞姬与先皇后长得一模一样呢。”

眉嫔娇笑着将一把金瓜子丢向舞姬,全然不理会皇帝一瞬间凝冰的眸子。

我端着皇后的架子懒散开口,“眉嫔慎言。”

眉嫔不理会我,樱唇咬住金杯,笑意盈眸的探颈将酒送向皇帝。

我赏着对皇帝暗送秋波的妙龄舞姬,自顾饮酒。

1.

次日,我赶到御花园时,被封为梦美人的舞姬已经被眉嫔掌嘴了二十余记,一张娇嫩如玉的小脸青紫渗血,几近破相。

眉嫔逗弄着怀中雪白的狸奴,懒声道,“昨日雨露颇多,今晨湿气未散,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何必多出来走动。”

梦美人早已疼得满脸是泪,但一双狐媚眼儿丝毫不见娇态,反而泛着森森寒光看向眉嫔。

这乞颜部的女子,果真都是这般刚硬的脾性。

我看向眉嫔,“眉嫔,梦美人做错了何事,要被如此重罚?”

眉嫔用眼尾从我身上扫过,并不掩饰对我的不耐烦,“我为嫔,她为美人,我的位分高过她,她对我无礼,我便能让人教训她。”

梦美人挣扎着用夹生的汉话顶嘴,“你见皇后不跪,不行礼,你位分没皇后高,你无礼,该掌嘴。”

眉嫔唇角一勾,起身时狸奴从她怀中跃向花丛,立刻有两名小宫女赶在狸奴四爪沾泥前接住。

啪的一声,眉嫔一掌重重的打在梦美人脸上,随即两指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笑,“身份卑贱还这般喜欢多嘴多舌,本宫教你规矩,你应该叩头谢恩,懂么?”

她那一掌将梦美人打得半日没缓过气来,近乎下了死手。

眉嫔身量娇小,但一身彪悍的功夫闻名前朝后宫,若论单打独斗,宫中侍卫也没几个能赢过她的。

我本能的后退一步,强撑着架子瞪她,“你要做什么?!”

眉嫔讥讽的一笑,“皇后娘娘别怕,臣妾只是瞧见这种狐媚惑主的东西就手痒罢了。”

我瞪了眉嫔一眼,令人将梦美人送回她的梦予宫了事。

若非顶着个皇后的名头,我委实不想管眉嫔这摊子蠢事,这半年日日瞧她以螺子黛修饰眉眼,还以为她终于开了窍,不想还是如此痴蠢。

眉嫔如此针对梦美人,并非全为了争宠。

她的故土古斯部曾为乞颜部侵吞,其父母亲族在那一战中几乎亡尽,所以即便先皇后在时,眉嫔也丝毫不掩饰对乞颜部的深恶痛绝。

先皇后处事周密,抬眼转眸间就能寻到眉嫔的错处,责罚羞辱有理有据,眉嫔焉能不恨。

眉嫔这恨一直到先皇后亡故都未曾出尽,所以梦美人一出现,她就迫不及待的想将当年先皇后加到她身上的一切折辱都发泄到梦美人头上。

可她忘了一件事,她不是先皇后。

皇帝不会惯着她。

一个只是眉眼间与先皇后三分相似的眉嫔,皇帝不会有太多的耐心。

但眉嫔如此嚣张,也自有嚣张的底气。

古斯部是最早与大丰联盟的,眉嫔这个和亲大丰的古斯公主在宫中得到的对待,代表了皇帝对臣服大丰的蒙兀部族的态度。

眼下大丰讨伐蒙兀的大军已经出征,在这场仗打完之前,眉嫔身上是有金光护体的,她再怎么作妖皇帝都不会动她。

眉嫔若是聪明,就该知道自己的生死荣宠跟两国战事牵连太紧不是好事,就该收敛锋芒谨小慎微的去讨皇帝欢心,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眉嫔就这么大剌剌的由着性子跋扈起来了。

相较之下,如今君恩渐隆的梦嫔明显高了不止一两个段位。

她在向皇帝哭诉求怜的时候没有忘记提及我的相救之恩,在眉嫔被罚禁足之后也没有急着去打落水狗,在上赶着巴结的嫔妃探望时也礼数周到谦和柔善。

宫中传言说她是先皇后复生,性情容貌别无二致。

我的贴身宫女细蕊因着这几句流言日日蹙眉,我却不甚入心。

我入宫时先皇后尚在,倾城绝世的样貌,惊才绝艳的心智,抬眸浅笑间寒刃尽出,锋芒尽敛处略展细惠,即便梦嫔能学尽她的手段,也绝无可能再现那般锋芒。

于我而言,梦嫔不过是两年前的眉嫔,这聪慧的妙龄少女自以为将野心掩饰的极好,但却不知妃嫔想要皇后之位,本就是掩饰不住的。

想要皇后之位的不止她一个,而我并不担心。

眉嫔盛宠之时吃穿用度远超我的坤宁宫,皇帝齐丰将她宠得金尊玉贵为所欲为,但却始终只肯给她一个嫔位。

我不得圣宠,但入宫封妃,七个月后登上后位,自此稳坐中宫。

后宫的位分,嫔位以下是靠着恩宠,嫔位以上,就要看家世了。

清河沈氏世代清流,我爹沈明谏官居太傅,是三代君王的帝师。

封我为后,齐丰既无外戚专权之忧,又无后宫乱政之扰。

只要我言行恭谨,不出大的差错,齐丰不会废后。

但梦嫔自然不这么觉得。

先皇后出身乞颜部,所以同样出身的梦嫔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先皇后入宫封后时乞颜部正与其他部族激战,其兵马仅逾万人,如今的乞颜部兵马仍是万余人,仍是在与其他部族激战,出身相同,样貌相同,甚至连聪慧娇嗔的脾性都相同,那先皇后可以封后,梦嫔自然也可以。

我听着细蕊拧着眉心这般说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2.

眉嫔的禁足解除那日,梦嫔晋为梦妃。

梦妃邀我去御花园赏景,我略一迟疑,就被她撒娇一般拉了出去。

片刻之后,我在御花园揉着额角后悔自己高估了梦妃的心机肚量。

眉嫔起初瞧见我们打算绕道,但被梦妃的宫女一挡就直接走了过来,不跪不言,只死盯着梦妃看。

我放下茶盏点心走到凉亭中离眉嫔最远的那一处围栏,梦妃含笑开口,“眉嫔姐姐不是教过我宫中的规矩……”

啪的一声,我不用回头都知道这种力道的巴掌是谁抽的。

梦妃跌坐在地上,捂着唇角残破的脸颊再也撑不出嘲讽的笑脸,恼怒尖声,“你还敢打我?!”

我心道,你们乞颜部女子硬气,但古斯部女子蛮横啊,她虎你没看出来么,当初敢打你,如今自然也敢,就算你是皇后,那也未必有什么不能打的。

梦妃气疯了,“来人!来人!” 她指着眉嫔,“掌嘴!掌嘴!打她!”

眉嫔轻蔑一笑,想上前掌嘴的两名太监生生吓的后退一步,梦妃吼叫指挥了半日,眉嫔毫发无伤的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后,眉嫔被降旨斥责,禁足三月。

我从含情宫走过时看见站在宫门口的眉嫔微仰着头,痴痴的看向空中几只闹腾得欢畅的雀鸟。

细蕊小声道,“跋扈是真跋扈,可怜倒也是真可怜。”

我看她一眼,细蕊噤声,我走到眉嫔面前,“你若还想出来,就学着低头。”

眉嫔唇边一丝冷笑,眸中尽皆嘲讽,“出去?出去哪儿?御花园么?”

我被她噎得一顿,眉嫔紧接着嘲讽,“娘娘身居后位,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我自然没这个本事,毕竟我可不像皇后娘娘,只要能换来荣华富贵,随时换个男人邀宠承欢。”

我瞥她,“你没有邀宠承欢,那三皇子是哪儿来的?”

眉嫔脸色一僵,随即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细蕊看着眉嫔的背影生气,“不知好歹,娘娘别理她,咱们走。”

我看了一眼空中飞往远处的雀鸟,扶着细蕊踏上凤辇,“着人照应些,别让梦嫔用下作手段糟蹋她。”

细蕊不满,“眉嫔待娘娘又不好,娘娘理她做什么?”

的确不好,自我入宫,眉嫔就对我很是轻蔑不喜,但她也是我入宫三年多来唯一没有暗中害过我的嫔妃,而且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眉嫔的眉眼并不像先皇后,她像我一个故人。

七岁的太子齐珏从远处走来,眉眼间既有齐丰的深沉,又有先皇后的明媚,这般样貌,假以时日,又是一位俊逸的帝王。

齐珏礼数周全,“儿臣参见皇后娘娘。”

太子是从不称我为母后的,但我也从未计较,我本就不是他的母后。

我颔首笑道,“入秋天凉,太子加件外氅才是。”

太子笑道,“谢皇后娘娘关怀,儿臣记下了。”

仅此两句,我们这母慈子孝的皇后和储君便背道而驰,我回坤宁宫,太子去梦予宫。

三年前,先皇后去后不到半月我便封后,若非太子少年老成,如今见了我怕是要撕打怒骂的。

梦妃进宫后太子便时常去梦予宫,皇帝齐丰未曾置喙,那便是默许。

细蕊低声道,“娘娘,自先皇后去后,太子殿下便再不肯来坤宁宫了。”

我垂眸一笑,“亡母的宫院被旁人占据,一个七岁的孩子,自是心中难过不肯再去的。”

“太子殿下待梦妃娘娘很是亲近,当着皇上称梦妃娘娘为小姨,皇上也没有动怒。”

我一笑,“梦妃本就是先皇后幼妹,太子又没有叫错,皇上为何要动怒?”

“但梦妃是舞姬的身份入宫,乞颜部并没有承认她公主的身份。”

“乞颜部早已换了新王,梦妃只是上一任乞颜王的私生女,自然不是公主。若非要献给皇上,她只怕会被新王按照乞颜部的习俗纳入后院。”

一片拒霜花飘落到我手边,因着先皇后初见此花时说了句喜欢,齐丰便在这皇城之内种满了拒霜,入秋花色潋滟,柔软中尽显娇媚。

我将柔粉的花朵扫落,与先皇后不同,我并不喜拒霜,只不过我的喜好,在这深宫之中无人在意罢了。

细蕊低声,“太子思念亡母,梦妃又极像先皇后,娘娘今日没有帮梦妃,只怕她挑唆太子生事。”

我懒懒一笑,“那本宫就学眉嫔,呆在自个儿宫中不出门便是了。”

细蕊怒其不争一般叹了口气,无奈道,“娘娘,咱们是回坤宁宫,还是去文华殿?”

宫墙边一队屈膝行礼的侍卫中忽有一人抬头,眸色灼灼看的我心头一颤,几乎跌下凤辇。

细蕊察觉我神色不对,忙道,“娘娘,身子不适么?”

我忙稳住心神,让语声平静,“晕眩的旧疾,无妨。”

细蕊急道,“那咱们回坤宁宫,奴婢去请太医。”

“不必,去文华殿,我答应灏儿今日去接他。”

3.

齐丰膝下皇嗣众多,嫡长子齐珏被封太子,我所出的二皇子齐灏和眉嫔所出的三皇子齐明仅差了一个时辰,都是三岁半的年纪。

皇子三岁便要入文华殿读书习字,半年功夫齐灏和齐明已经对沈太傅三个字畏之如虎,但只要不在太傅眼皮底下,打架闯祸也是家常便饭。

我到文华殿的时候,两位皇子正为了一只被啃的坑坑洼洼的桃子大打出手,几名满头大汗的宫女太监围着两人劝说些孔融让梨的鬼话。

我看了一眼凉亭石桌上六七个照着顶端咬一口就丢开的桃子,“沫儿,我不是跟你说过别这么惯着齐灏吃东西么?”

沫儿低声道,“李嬷嬷在,我也不敢多说什么。”

齐丰对三位皇子的教养都很上心,所以皇子身边负责照料的人都是他亲自选的,能让我额外多加一名宫女照料齐灏,委实是给齐灏这个嫡子的特别优待。

我微微蹙眉,宫中之人都知道齐丰疼齐灏,所以这位二皇子人人哄着,一两岁时还不甚明显,如今齐灏身上已现劣迹。

齐丰召太傅议事,随口赏了一碟时鲜桃子给两个小皇子,齐灏定要独霸,沫儿哄了半天也只肯给齐明一只,啃完了自己的又去抢齐明的,抢完了还要打人。

我正听的蹙眉,就见齐灏脚下使绊,将齐明摔倒又顺势骑在他身上,“我更厉害!我是嫡子!以后能做皇帝!”

我眸中一凝,缓缓起身,沫儿垂眸,声音压的极低,“娘娘,这话二皇子今日说了两次了。”

齐灏拿那个比手还大的桃子砸齐明脑门,“让你打我!我下旨杀了你!”

我急步上前,不料齐明恼极之下拼命将齐灏掀翻在地,随即学着齐灏方才的样子抓起桃子砸他脑门。

我在齐灏后脑撞上青石的一瞬拿脚垫了一下,还没开口就听见一声怒喝,“放肆!”

从花径转角急步走来的齐丰大怒,“齐明!谁教你这般凶狠的?!太傅没有教过你嫡庶尊卑么?!”

齐明有些怕齐丰,立刻停了手,齐灏随即一爪子上去抓破了他的脸颊。

很少见过这俩打架的齐丰立时更怒,“住手!当着朕也这般放肆,平日里真是将你们纵得过了!”

齐灏一只眼睛被打青了,顶着个熊猫眼告状,“齐明抢我的桃子!还打我!”

三岁半的年纪,跋扈霸道还很会颠倒黑白,撒起谎来目光炯炯正气凛然,真是十分欠揍。

齐明不敢抬头看齐丰,只委屈的小声辩解,“不是我,我没抢。”

齐丰只是路过,攻打蒙兀的大军路遇暴雨,他没闲工夫断两位皇子这场官司,便直接道, “胡闹妄为,每人领十记手板,长长记性。”

齐明略带哭腔站在原地按君臣之礼应声领旨。

齐灏却立刻上前抱住齐丰的大腿撒娇耍赖,一边硬往外挤眼泪,一边把打架的责任都栽到他弟弟头上。

我在齐丰要抱他的时候先一步揽住他的胳膊,“陛下既已下旨责罚,就让二位皇子去找太傅吧。”

听见太傅二字,齐灏的假哭立刻成了真,那货真价实的大泪珠儿看得齐丰两次试图弯腰,但我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臂。

齐丰无奈跟我耳语,“太傅一生耿介,只怕会不留情面,朕还有事,你在这里看着些,若是罚得重了,就进去解救解救灏儿。”

我点头恭送他离开,然后在文华殿外听着两位皇子的哭喊悠闲的喂鱼。

沈太傅的可怕之处不止在于打,还在于长篇大论。

一个多时辰后,刑满出狱的两位皇子红着眼眶蔫了吧唧的走出来。

齐灏先回头偷瞥一眼,确定太傅没有追出来,立刻哭咧咧的将手往我眼前杵,“母后,疼。”

用的是打成年皇子的戒尺,太傅这里的责罚,向来不容情的。

我拉住他的手腕,看一眼将手往身后藏的齐明,“来人,带两位皇子回坤宁宫。”

白药擦在肿成个小馒头的手掌上还是疼的,齐明带着哭腔的鄙视鬼哭狼嚎的齐灏,“没用!”

齐灏边哭边挥手打他,“你才没用!母后是我的!你去找眉嫔娘娘!看她管不管你!”

眉嫔是一宫主位,齐明是养在她自己膝下的,但自齐明出生,眉嫔抱过这个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齐明不到两岁就总喜欢往坤宁宫跑,眉嫔不管,我也不好往外赶这个虎了吧唧总往我怀中凑的小皇子,一来二去,就惹的齐灏越发不喜欢齐明。

我抬手挡住齐灏的胳膊,“还动手打架?手板没挨够是吧?”

齐灏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收回手,气哼哼,“我是嫡子,我可以打他,他不能打我!”

“谁说的?”

“父皇!”

我微微用力将白药按向他的掌心,齐灏哭叫一声,却甩不开我的手。

“你父皇说过这话么?”

齐灏心虚,“反正我是嫡子!”

“笛子,还木萧呢,话都说不利索,开始学仗势欺人了。” 我瞥着齐灏,“桃子咬一口就扔,太傅知道么?”

齐灏左顾右盼不肯看我,“我要父皇。”

“打手板就是你父皇的旨意,扔了桃子去抢齐明的,抢了桃子还打人,打完人不认错还想栽赃,这些事儿,太傅都知道么?”

齐灏心虚的憋出满眼眶的泪,但我不肯让他蒙混过关,“今日这事儿,是不是怪你多些?齐明挨十记手板,你是不是应该比他多?”

齐灏见我全无通融模样,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要父皇,我要李嬷嬷,我不要母后,我讨厌母后……”

我定要让他站好,“齐灏,你再闹我就令人去太傅那里拿戒尺。”

哭声震天。

我瞥着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王八蛋吩咐,“细蕊,去拿戒尺,顺便告诉太傅二皇子如何大闹坤宁宫的,请太傅明日好好教训。”

细蕊刚蹲身福礼就被哭叫跳脚的齐灏挡住去路,“不许去!我是嫡子!不听我的就杀你!”

坤宁宫也有竹节手板,方才不提是因为齐灏那爪子肿得都有些透亮了。

细蕊见我去拿手板就急得哄齐灏,“二皇子,快别闹了,娘娘真的生气了。”

嚣张且不识相的嫡子在挨了几个竹节手板之后终于不再满嘴杀字,但还是忍不住委屈的大哭。

我由着他哭了片刻才走过去,齐灏立刻将双手背后往后藏,一边往后退一边观察敌情,刚刚刹住的眼泪鼻涕又止不住的往外冒。

齐明急得在一旁小声提醒,“认错啊,你还想挨打啊。”

齐灏带着哭腔躲我,“我错了,母后我错了,别打我。”

我看了一眼细蕊,细蕊刚迈了一步齐灏就哇的一声大哭,紧着跑过去挡住她,“不许去!不许找太傅!不许去!”

我看着死抓住细蕊衣襟的齐灏和齐明有些无语,论吓唬小孩子,沈太傅真是比年兽都好使。

细蕊哄了半天两人才从太傅要来的恐惧中缓了过来,齐灏在我这儿有些记吃不记打,片刻功夫就不再怕我,我便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跟他聊天, “做皇帝要批折子见大臣,从早到晚都要见太傅,你要当皇帝?”

齐灏傻眼,立刻摇头,“那我不当了!”

齐明也立刻道,“我也不当!”

“太子每日比你们多读书两个时辰,要当太子么?”

两人异口同声,“不要!”

“既然不当皇帝也不当太子,那嫡子庶子的没分别,反正都是臣子,对不对?”

齐明顿了顿,小声道,“太傅说,嫡出为主,庶出为仆。”

我深吸一口气,将唇边冷笑压下去,又将齐灏的小脸扳过来正对着我,“齐灏,你想让齐明做你的奴仆,还是你的兄弟?”

齐灏怔住,齐明看了看他,又看我,急道,“娘娘,我不要做奴仆。”

我指齐灏,“你们俩商量。”

两个小家伙四目相对,齐灏转了转眼睛,“那你不能抢我的桃子。”

“是你抢我的!”

齐灏顿了顿,“那你要让我抢。”

“我不!我会打你!”

细蕊忍俊不禁,我没好气的看着二人。

齐灏跟齐明讨价还价半天,最后看我,“他说做兄弟的话,就替我做明日的功课。”

“.…..你们俩商量好了是吧?”

两个小家伙点头。

我认真的看齐灏,“那以后你们是兄弟,你们都是一样的,不许再提嫡庶的话,知道么?”

齐灏点头,齐明兴奋,“那我跟齐灏是一样的了?我不是奴仆,我是他兄弟,对不对?”

“对,是兄弟,”我看一眼齐灏,“所以功课要一起做。”

齐灏看我,我叹口气,“我们三个一起做。”

沈太傅的功课是我幼年躲过的劫,不想如今还是着落在齐灏头上了。

4.

齐丰攻打蒙兀各部不顺,大军粮草无以为继,忙得焦头烂额。

眉嫔被再次禁足后就没能出来,梦妃派人折辱欺凌,暗处的手段有我防着,明处的手段都被眉嫔打了出来。

含情宫时常吵吵嚷嚷很是热闹,我以为眉嫔会一直这么生机勃勃下去,但是她跑入那场秋雨中大笑着跳了场舞之后就病倒了,从未生过病的眉嫔再没能离开病榻,太医说是郁结于内,沉疴之症。

眉嫔殁时定要在院中,我便令人将她抬了出来,她不愿任何人靠近,我很有自知之明的跟所有宫人站在一丈开外,却不料她竟转眸看我。

我走到她身边,眉嫔眸色疑惑复杂的看我,“齐灏……”

我怔了怔,“你是说齐明吧?”我想了想,“我尽量照应,不让齐灏欺负他,其实齐明打齐灏更多些,你儿子急了下手一点儿数都没有,齐灏比他好多了,人家就知道兄弟俩打架不能……”

眉嫔翻了我一眼,我一时都没能确定她是要死了还是被我啰嗦烦了,只好讪讪一笑,“齐明自幼就跟齐灏打着架长大的,他们本就是兄弟。我会照应。”

眉嫔更加不耐烦,便不再开口。她是凝望着天空断的气息,到死都没有提及齐明。

所幸齐明性子粗莽,年纪又小,这孩子自牙牙学语之时似乎就错认了我是他母亲,所以眉嫔的离去对齐明几乎没什么影响。

让我心生悲凉的是,齐明听到眉嫔去了消息,懵懂之中竟带着几分渴盼的问是不是以后就不用见眉嫔了,母子之间到这个地步,缘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眉嫔的死被封锁了消息,但连我一个后宫妇人都觉得齐丰这仗打成这样是不必指望蒙兀还有部族会投降了,这事儿明摆着,你打不赢我投什么降。

太子齐珏在梦妃的关照下越发懂事,竟破天荒的来坤宁宫请了一次安。我受宠若惊,特命御膳房送了几碟精巧点心招待,宾主尽欢。

半个时辰后,毓庆宫大乱,太医查出太子中毒,虽无性命之忧,但齐丰盛怒。

我脱簪请罪说清那碟榛子酥的去处之后,齐丰沉默良久,缓步上前将我拉起来,温言道,“太子吃剩的给朕送来,皇后太失礼了。”

招待太子的所有食物都送去了御书房,齐丰和朝臣都吃了,无碍。

我闻言欲跪,却被齐丰拉住,他叹了口气,“你鲜少给朕送吃食,好容易有一次,朕开心得吃了许多。” 他叫我的名字,“如玥,不必这般如履薄冰,太傅的女儿,朕自然信得过的。”

他信的是太傅的女儿,不是沈如玥。

齐丰柔声道,“太子年幼丧母,难免敏感些,你身为嫡母,不要跟一个孩子计较,朕会教训他的。”

我柔婉一笑,“皇上言重了,臣妾也是因那榛子酥香甜,想起皇上喜欢,便将几碟点心都令人送了御书房,其实太子只吃了一块,皇上偏要说那一碟都是剩下的,臣妾甚觉冤枉。”

齐丰笑道,“那是朕说错了,皇后受了委屈,朕要弥补,皇后想要什么?”

我笑道,“皇上当真要赏?”

“当真。”

“臣妾想替灏儿和明儿要个恩典。”

齐丰笑意和煦,“三四岁的孩子,能要什么恩典?”

我笑道,“想要两块离得不远的封地,将来他们兄弟找对方打架也方便些。”

齐丰凝眸看我,无奈摇头一笑,“如玥,朕知道你没有为灏儿夺嫡之心,你又何必这么早就急着避嫌?”

我扶他坐下,“臣妾觉得,这两个孩子都是闹腾性子,皇上随意在北境给他们捡两块地方,都打发出去,自此就清净了。”

齐丰顺势将头枕在我腿上,微阖双目,神情惬意,“北境苦寒,又有战祸,你舍得灏儿受苦?”

“二皇子日日闹腾一脑门官司,臣妾巴不得他离我远点儿,懒得管他受不受苦。”

齐丰闭着眼一笑,“朕可没有你这般狠心,还不满四岁,朕舍不得。”

“皇上可以先下旨,待皇子成年后再令其前往封地。”

齐丰缓缓睁开眼,笑意仍在,只是少了许多,“这么小便封王,不合规矩。” 他见我垂眸,又拉住我的手,“好好好,容朕想想,” 他叹口气,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想想怎么让朕这个心思过重的皇后放心。”

他这一想,就想了大半年。

这大半年大丰军队在蒙兀的战事节节失利,倒有些像四年前被齐丰设计入套的乞颜部,但凡动作就是步步陷阱,自寻死路。

太子自上次中毒之后就有些孱弱,原本单薄的身子越发形销骨立。

我刻薄太子和梦妃是先皇后转世的流言在宫中甚嚣尘上,我很是宽慰,梦妃的样貌与先皇后如出一辙,但心机手段却相差甚远。

齐丰宠溺齐灏,但却看重太子。

梦妃善待太子,又是先皇后转世,所以取代我成为皇后指日可待。

梦妃这大半年的行事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不能说不对,但却不够狠,也不够准。

齐丰有十一个皇子,从齐灏起年岁相差都很小,但太子和齐灏的年岁相差近乎四年。梦妃竟从未觉得哪里不对。

四年前,刚刚统一蒙兀的乞颜部以数十万兵马猛攻大丰边城,两国激烈交战,满朝鼎沸的杀皇后废太子之声中,先皇后却仍有心思闲赏落花。

齐丰执意不肯废后,但为安抚群臣,也妥协同意了我和另外几名高门贵女入宫为妃。

我承宠后很快有孕,一片乌烟瘴气的后宫之内明里暗里的阴险绊子数不胜数,唯有先皇后一人出淤泥而不染,一直对我诚心照应。

我心怀感激,却因草木皆兵始终未敢对先皇后赤诚以待。

正因如此,我才保住了自己和齐灏的性命。

齐灏能平安出生大半要仰仗先皇后的照拂,但悬于齐灏头顶的那把利剑,也全是先皇后处心积虑挂上去的。

我那时也真是蠢,只顾着心心念念要护腹中齐灏安好,都未曾想过乞颜部节节败退,最为威胁后位的就是我这个太傅之女。

先皇后待我之诚毫无破绽,是因为她是真心要护我平安生下齐灏的。

她如此看重我,所以她从没想过让我失去孩子,她想的是利用我腹中这个孩子将沈氏一族斩草除根。

自我有孕,宫中便有我在闺中私会情郎的流言。

眉嫔比我早怀孕两个月,但齐灏比齐明早出生一个时辰。

所以我这个太尉之女与沈府马夫的苟且时日都被传得精准。

除此之外,我入宫前三日才被记在嫡母名下,在沈府品行不端陷害嫡姐之事也被细细挖出,流言绘声绘色,如火如荼。

那时我蜷缩在软塌上不敢出门,我不怕死,更不怕连累沈府,但是我抱着刚出生的齐灏恐惧的夜不能寐。

我和眉嫔同日生产,齐丰陪了眉嫔三日,却未曾来看我一眼。

若非我孤注一掷,将白绫悬于梁上闹来他跟齐灏滴血验亲,先皇后的落子必能压垮沈府,我和齐灏必定尸骨无存。

齐丰和齐灏的血液相融之后,齐丰下令再有传谣者即刻杖杀,宫中见血,齐灏的皇子身份无人再敢轻易毁谤。

时隔三年,提及此事的人自然不多,但只要用心查,也并不难知悉。梦妃若是有先皇后三成手段,便该知道从此处下手才有胜算。

齐丰生性多疑,即便证明了齐灏是他亲子,此事在他心中也必定留下个疑影。

我悬梁自证那日在齐丰怀中呜咽着睡着,又在他离开后缓缓睁开眼睛。

先皇后的父兄战死,当日齐丰明知我并未睡着,还是当着我吩咐起驾坤宁宫。

帝王之心的所有偏爱和宠纵,齐丰都给了先皇后,但这后果,却要我们这些不为他所爱的女子承担。齐丰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污蔑齐灏并非皇室血脉的是先皇后,他不希望我再追究。

我可以不追究污蔑,但若要齐灏在宫中平安长大,必定要除掉先皇后。

齐丰的两个庶子在先皇后入宫后先后夭折,后来太子出生,齐丰才渐次有了别的皇嗣,但皇女尚可存活,皇子仍尽皆夭折。

齐灏出生后先皇后困于母族尽墨之痛,无暇让他因故夭折,所以我抓住机会将齐灏之前的那三位皇子真正的死因送到齐丰面前。

我将先皇后通敌,给乞颜部传递我朝兵力粮草部署的证据,送到齐丰面前。

我将先皇后私藏利器,意图弑君的证据送到齐丰面前。

毒杀皇嗣,通敌叛国,弑君谋逆,这些罪名中任何一个都尽可以将一族权贵碾灭成尘,更遑论一个先皇后异族女子。

但齐丰视若无睹,甚至对我有愠怒之色,他怪我追究这些事。

我近乎绝望,又觉好笑,深沉如齐丰,竟会为了先皇后闭目塞听,原来帝王的痴情与冷情,是这般深邃难窥的。

但事已至此,我多少摸出了些齐丰的脾性和真心,那我便知该如何做了。

我在终局落子之后去见了先皇后。她仍是通身依旧的绝代风华,抬眸一笑间气度仍在,“沈如玥,现下这一局赢的不是你,是齐丰。”

我轻笑,“若说战事,皇上赢,若说情事,你赢,只不过你们二人之间的一局棋,何苦拉上我们来陪葬。”

“你比我料想的聪明许多,”先皇后一笑,转眸看向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缕光,半晌,她忽然一笑,顾盼神飞的眸中有几分好奇,“喂,不是说喜欢一个人会日日思念么?你就不想你那个马夫么?”

我眉尖一蹙,冷声道,“我并不像皇后娘娘那样全不挑食。”

若非她与太监对食之事闹得太过不堪,只怕这后宫的女子全死光了她也不会死。

先皇后挑眉一笑,“你们中原女子,就是活得口不对心,这宫中女子更是满腹心机只为一人恩宠,你就不觉得无趣无聊么?”

“娘娘如今,比中原女子还像中原女子。”

先皇后笑道,“是啊,所以沈如玥,”她看着我,“即便我死了,在这后宫之中,最终赢的也一定是我。”

我与先皇后斗了半日的嘴,她便悬梁自尽了。

白绫是齐丰派人送来的,但我离开后又听说齐丰疯魔一样冲到坤宁宫,一时持剑砍杀尸身,一时又抱着尸身大哭。

我在满宫里的拒霜花下走过,只觉遍体生寒。

帝心似海,万般难测。

乞颜王的计划是,送先皇后入宫,利用齐丰的扶持统一蒙兀,兵强马壮之后就掉头过来吞并大丰王朝。先皇后是乞颜王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她不爱齐丰,她从头到尾都在算计这个大丰皇帝。

齐丰知道先皇后的算计,乞颜部一统蒙兀本就是齐丰将计就计的阴谋,他也一直在算计先皇后。

蒙兀各部落逐渐强大,大丰边境屡被侵扰,但逐个攻打事倍功半,所以齐丰让乞颜部完成统一集结兵力,又让先皇后偷走假的边境布防图,然后一举屠灭乞颜部十七万精锐,让蒙兀二十年内只剩下被打的份儿。

其手段之狠,心机之深,都令人后颈发冷。

齐丰深爱先皇后,但诛杀其父母兄弟宗亲旧友的圣旨下的毫不犹豫,他要把拔除她所有尖锐的爪牙毒刺,让她按照他想要的样子金尊玉贵的活在他身边。

但先皇后甚至从不是乞颜王的棋子,她给乞颜王的书信证明她想要的是取代齐丰成为女帝。

所以她自然不肯屈从齐丰,她宁可死。

但我肯,自齐灏出生我便从不违逆齐丰的意思,我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一切,我按照齐丰想要的样子替他打理后宫之事。

这样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们过了四年,直到我为齐灏和齐明讨要封地。

齐丰不再提及此事是宽纵了我的逾越,我也想顺着他做回那个从不逾越的皇后,可是齐灏没能变好。

三四岁的年纪最好糊弄,我能用几下手板糊弄出个兄友弟恭谨守臣子本分的齐灏,那旁人就能用几块蜜糖糊弄出个两面三刀满腹狼子野心的齐灏。

宫人尽是宠纵哄抬,我这里尽是责骂教训,齐灏渐渐越发不喜欢来坤宁宫,行事也越发张狂。

太子八岁生辰那日,御赐的东珠被齐灏蓄意抢走丢进芙蓉池,太子未曾告状,齐丰未曾斥责。

齐灏三日未敢来坤宁宫,但他又不忿齐明日日往坤宁宫跑,最终像个尾巴一样跟在齐明身后蹭了进来。齐明赖在我身边缠磨着我替他做功课时,他独自在一旁闷不吭声的写自己的字,只是不时假装无意的偷瞧我一眼。

我搂着齐明午间小憩,他忽然从外头跑进来猛的一把推开齐明,神色气恼眼眶发红的瞪着我,却不开口。齐明长大一岁,终于练出了些少挨揍的眼力劲儿,只看了齐灏一眼就自己爬下软塌,躲着他溜了出去。

齐灏见我不肯先开口,终于带着哭腔质问,“你为什么不疼我?齐明又不是你生的!”

那日没有对峙和斥责,我只当他是个不满五岁的孩子。齐灏未料到我会哄他,多日沉积的委屈化成哭闹控诉,生生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睡在我怀中,细蕊眼眶透红的进来,我冲她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