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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日的花神殿前,芳草离披,春风拂薄罗。

花神所居之处叫做玲珑境,大荒西南深坳僻出的一方秘境。

没有泥土,只有一片连一片的湖泽,倒映湛蓝天空,水天一色,看去仿佛把天空倒悬在了脚底。一脚踏上去,水痕涟漪自足履散开,方知是无根之水。

境四分,分别叫作春夏秋冬,各自漫开应季百花,泾渭分明,又万紫千红。

花神的寻欢殿坐落在春夏之境交界,曲水流觞诗会正举办得如火如荼。

殿前草地上沿着汩汩的清溪水,分散四坐了各式各款花仙和美男。

参会的人知晓花神寄薇喜欢热闹,于是个个将自己往鲜妍了打扮,碧绿薄罗衫子石榴裙、丹霞彩衣、宝石簪子剔透坠,香肩半露……打眼望过去,一片片花团锦绣。

唯有洞庭府君闻天格格不入,独僻一隅,着淡蟹青长袍,一派端身正直的君子风仪。

他负手背对众人而立,表达了对身后香艳场面的鄙夷,假装赏花。

面前是一株硕大白莲,独立于水中,茎直根深,含苞待放。

有细碎铃声由远及近,不必回头也听得出是寄薇来了。

闻天悄然红了耳尖。

花神寄薇拖曳着她缀满鲜花的华美裙裾,铃声来自她的脚踝。

“洞庭府君。”

闻天不得不转身,拱手见礼,低头一瞬,目光扫到寄薇艳红的唇、下颌尖儿,以及她自脖颈延伸至前胸的花钿,耳朵更红了。

寄薇将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样子看在眼中,再满意不过:“看来洞庭府君对我这睡莲感兴趣,盯着看了两个时辰也不嫌腻,可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既然没有,”寄薇道,“不如看看我。”

洞庭府君闻言抬头,对上寄薇晶莹的眸子,那里头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女流氓”。

她什么也不干,光那双眼睛便能自己勾人。

寄薇只缓缓将他打量了一遍,他已然感觉晚节要不保。

闻天避着她目光,客套道:“今日多谢上神款待,天色不早,吾该告辞了。”

闻天误入这要打马赛克的场所,绝非偶然,实在是手下小弟子被花神搭救了一场,他少不得要亲自来玲珑境致谢。

登门时寄薇恰在调教新招的琴师,丝毫不避讳人,在闻天眼皮子底下与那小琴师互喂樱桃。

她一见闻天,顿时把小琴师撇了不要,将闻天从头看到脚,笑道:“府君真要谢本神,那就后日来参加本神的诗会吧,只要府君坐够三个时辰,这人情本神就当你还了。”

“不是还差一个时辰么,府君急什么?”

寄薇手捧承露盘,盘上两只酒杯,一个巴掌大的花灵忽闪着翅膀从寄薇肩膀飞下来,捧着个跟她身体差不多的玉瓶,笑嘻嘻斟满了闻天面前那只酒杯。

闻天忙道:“吾不擅饮酒。”

“此乃花露,收集不易,还请府君不要推辞,”寄薇笑着举起自己面前那杯,“我这才是酒。”

闻天只好举杯,问出了心中疑问:“上神为何执意留吾在此三个时辰?”

寄薇将酒一饮而尽,道:“这还看不出来吗?自然是本神喜欢府君,中意府君,想府君多留上一时半刻。”

闻天饮花露的手凝在那里,花露洒了一前襟。

闻天不敢置信:“这、这从何说起,吾与上神相识不过几日……”

寄薇逼近道:“有缘之人,何须几日,一个瞬间就够了。”

闻天望向远处草地上的莺莺燕燕:“上神向来如此吗?”

“什么?”

“昨日喜欢旁人,今日又说喜欢吾,明日见了新的,立即又去喜欢了新的,”闻天深吸一口气,“玄胤上神逝世不逾万年,你如此……轻浮放浪,对得起他吗?”

“不是,”寄薇看什么一样看着他,“小天啊,我称你一声府君是给你面子,你一个后生晚辈,怎的比我这个长你几万岁的先辈还要古板?

“南阎浮提的凡人女子,丈夫死了三年尚能再嫁,难道我还要为玄胤守上生生世世不成?

“这是哪个年代的封建糟粕,我为个已作古的人守身如玉,我图什么,贞节牌坊?你给我颁吗?”

寄薇擎着酒杯席地就坐:“你不了解本神,本神不怪你,这么跟你说吧,莫说是玄胤死了,便是此刻他人站在我面前,情人该找我也找。”

她往柔软草地上一倒,一只胳膊撑着后脑勺,媚笑道:“兴来醉卧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这才是本神。现下想邀府君共枕,府君愿是不愿,给句痛快话。”

闻天直接拂袖而去,惊起落花无数。

寄薇手下司掌春夏花事的女夷过来斟酒,见状道:“这位洞庭府君好大的气性。”

寄薇望着他背影道:“动辄逆来顺受的有什么意思,越是他这样的我才越是喜欢。”

“主上拿南阎浮提的凡人女子自拟,府君大人自然不忿,凡人性命转瞬而过,又有七情六欲羁绊,再长的情也是短暂,这是天道所限,怪不得他们自己。”

寄薇道:“上神寿命无极,便是个该死的吗?为何就不能活在当下、得过且过?长情的时候我怎么没有!”

她起身来到莲花前,顺手蓄了些修为过去,莲花骨朵动了动,贪餍不知足,饱了以后晃得更厉害了,鼓鼓的花苞颤巍巍,给人无限期望。

半晌,它不动了,又又又是个假警报。

寄薇气得咬牙:“这破烂玩意儿我不就细心培植了万年吗?够长了罢,你看它可开过一茬……话说素宸他怕不是在耍我?”

这株千瓣睡莲是约莫万年前素宸上神亲手交给她的,号称是佛祖跟前莲池里诞的极珍品种:“思来想去,只有玲珑境适宜它长大,就劳烦花神了。”

素宸上神素来以温雅著称,哪个能抵得住他柔声细语,辗然一笑。

何况照顾颗花种子而已,寄薇本职便是这个,轻松答应。

结果万年下来,这娇贵的莲子被寄薇供祖宗一样地供着,不知花了她多少心血,吃了她多少修为。

眼见它发芽眼见它拔茎,眼见它抽苞,方圆其他莲花都开了不知多少轮回,独它别具一格,打死不开。

寄薇也不能把它打死,跟株莲花置气犯不上。扶了扶发髻打起兴致,兴冲冲跟女夷商量着改日去一趟洞庭湖。

她是真的有些喜欢闻天,并不是只想要逢场作戏,活到这般年岁,阅人如过眼云烟,足够她清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这些年能让她看在眼中的多、记在心里的少,她对闻天动心了。

感情这回事勇者胜,遇到心动的人不容易,当适当争取,他不来,她可以去。

打定了主意,寄薇又快活起来,让女夷替她备一份礼。

还没叮嘱明白,女夷突然睁大了眼,指着她身后道:“主、主上!”

寄薇回头,那朵千年老莲花终于羞答答地开了,千重瓣,万叠雪,仙气缭绕,光辉璀璨。

等到所有瓣脉都舒展完,从那亭亭净植根茎处,忽然伸张出一段藕。

四周莫名起了风,吹得百花旋舞,花香浓郁。刚开的千瓣莲随之凋零,片片零落于澄净水面,盖过了不断生长的莲藕。

寄薇眼睁睁看着莲藕长成人形,生了头发、眉眼、四肢……

风过后,水面无痕,一绝色美男从中站了起来,发长及脚踝浮荡于水流,眉眼以山水写照,气容以风月传神。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万花竞相绽放,又骤然失色。

寄薇第一反应是捂住了女夷的眼。

因为这货,是个全裸的。

2

春神玄胤借莲藕复生的消息第二日遍传玲珑境。

寄薇站在寻欢殿寝宫,整个人都算不上好。

她居高临下睥睨床上那人:“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玄胤嫌弃地扯了扯身上寄薇给他找的衣服,不知道从哪个男宠身上扒的,满是脂粉味儿。

面对寄薇再三确认,他道:“我知道你叫寄薇。”

“除此之外呢?”

玄胤摇头。

“你自己呢,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玄胤摇头。

很好,渣男前夫化莲归来,一朝失忆可谓活该。

寄薇勾手道:“跟我走。”

“去哪?”玄胤虽如此问,却还是乖乖下床。

寄薇不答,拽着他衣袖直奔三十三天外无垢境卧霜居,找到正给爱徒讲经的素宸:“退货。”

素宸叫退他古灵精怪的女徒,与玄胤对坐看了一阵,踌躇道:“可否容我给前辈请个脉?”

春夏秋冬四神辈分与父神快要相当,素宸称玄胤一声“前辈”算不得吃亏。

玄胤扭头看看寄薇,后者点头许可,他才拉开衣袖,露出纤弱的手腕。

素宸蹙起眉头,万年老神气海浑厚,一点毛病也没有。

他与玄胤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一笑,撤开了手,对寄薇道:“前辈究竟为何失忆,我也诊不出来。”

“那我不管,”寄薇道,“人是你诓着我种的,如今开花结了果,原物奉还。”

素宸失笑:“当年给你的的确只是株白莲,至于为何发展成这个局面,我实在不知。”

寄薇:“真的?”

素宸:“真的。”

众所周知素宸上神品行高洁,从不打诳语。

善意的谎言不算。

素宸劝:“四时神之首位缺失已久,玄胤能回归,无论如何是件好事。”

“好个屁,”寄薇道,“你也看见了,他法力全无,脑子是浆糊,从昨日起除了我谁都不认得,整夜粘着我不放,给他穿个衣服都费了我半天劲。

“他如今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素宸一挥袖,竹子做的屋顶顿时现了星空,他摆棋子似地拨动星子,有图有真相:

“你看,你二人的红鸾星如今仍并在一起,姻缘石的名字也未抹去,名义上而言,你二人还算夫妻。”

寄薇:“……”

素宸:“你在想什么?”

寄薇:“在想去砸姻缘石容易些,还是杀人容易些。”

天道不讲理,一方死了万年都不自动解婚籍,为了提高神界那点成婚率,真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

她一刻也等不得了,既然素宸不收,元洲总不能不要。

元洲本来就是春神的领地。

她再一次命令玄胤:“站起来,走。”

玄胤十分听话,看了看素宸,问:“原来我叫玄胤。”

寄薇道:“不,你叫哪吒。”

寄薇又道:“你是个植物人。”

寄薇:“因为你是藕。”

寄薇:“你丑。”

玄胤:“……”

3

元洲位于北海中,地方三千里,去南岸十万里。

寄薇带着玄胤乘风,一路没个好脸。

玄胤不断揣摩她脸色,问道:“那个素宸为什么说你我是夫妻?”

寄薇:“那是以前我年轻不懂事,放心,马上就不是了。”

她要跟他解籍。

玄胤伤感看着她:“我……”

“植物人就要有植物人的自觉,没事的时候学着闭嘴。”寄薇打断他,不想跟他说话,以流星赶月般的速度行进。

脚下逐渐深海蔚蓝,海域浟湙潋滟,浮天无岸。

广袤海域当中悬浮一绿岛,紫气环绕,四角各悬有飞瀑流涧,直冲大海,好不壮观。

元洲岛仙众一早得了消息,已然集体出来迎候,玄胤在半空里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直往寄薇身后缩。

为了将他妥善送还出去,寄薇耐着性子撑出好脸,亲手替他整了整新衣袍,哄他道:“别怕,他们都是你的人,都要听你号令,路上教你的你都记住了?”

玄胤点头。

“那还等什么,快滚……快些下去吧。”

寄薇露出慈母般的鼓励笑容。

玄胤落在岛上,一只巨大玄鸟冲出云霄,直直落在他面前,黑羽褪去,化成一个半跪的清秀少年。

“君上,”玄鸟少年激动到哽咽,“您终于回来了。”

按照寄薇的叮嘱,玄胤迟疑着近前一步,将手放在他头顶,肃声道:“句芒,这万年辛苦你了。”

玄鸟跪拜下去,须臾,化成玄胤手中的权杖。

玄胤点了点玄鸟杖,神光便从他脚下蔓延开,北海震荡,泽及万民。

没见过玄胤的新一代仙民这才从惊异中回过神来,齐齐顶礼膜拜。

玄胤朗然肃穆的声音响在众人头顶:“四时首神缺失,令我元洲翳景蔽日,无主万年,而今本君顺应天道回归,尔等可拨云见日,晏然闲居,百世无虞。”

寄薇隐在他身后的小树林,深藏功与名。

本意是教玄胤把戏演足了以便服众好被接纳,她也好就此甩手。

导演和编剧都是她。

可她盯着玄胤的背影,还是失神了片刻。

衣裳是她按照他从前的喜好替他变的,缁服重襟,云纹卷褾,衬托他冷傲神色,隆重庄严。

至高的神从来都是无情的,不喜人近前,与芸芸苍生隔着遥远的距离,圣洁若莲,只可远观。

她那时也只是苍生中不起眼的一个,仰望过最疏离冷淡的玄胤,便是像眼下这般。

那时他只身入魔界而纤尘不染,经过荆棘裹身、浑身是血的她,淡然道:“这般低等修为也想报仇?自不量力,今日本神求情放你出去,再来求死我可不管了。”

他的藐视于她来讲都像是恩赐。

顶讨厌想起以前,寄薇指尖抠紧了树干。

蓦地,玄胤回头道:“花神寄薇乃本君君后,与本君同尊。”

寄薇愣在那里,这句她剧本里没有。

玄胤肃容不改,只是眼中不可自抑地多了一点笑意,亲身上前,执起她手。

寄薇手中还拿着掩耳盗铃挡脸的树枝子,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不得不挺起腰杆,露出假笑。

得体,大方。

内心里问候了一遍玄胤他祖宗。

骂完了想起玄胤他没有祖宗,妈的更气了。

4

春神的元阳殿比寻欢殿大了一倍,人走上去有回响。

句芒在前引路,还没从喜悦中脱离出来,说话都带着颤音:“君上不在的这些年,属下一日也不敢懈怠,更不敢相信君上就这么走了,果然,总归是把君上等了回来……”

“把眼泪擦擦,”玄胤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句芒受他虐惯了,不觉他冷情,反倒感觉久违的亲切,更想哭了。

等到内室里只剩寄薇和玄胤两个,玄胤忽然伸了个懒腰,卸下满脸冷傲,恢复柔软懵懂,巴巴看着寄薇,求表扬:“我方才表现得如何,没给你丢人吧?”

“您可太发挥超常了,明年仙界奥斯卡颁奖典礼没你我都不看,”寄薇嘲讽道,“谁许你乱加台词的?”

玄胤的目光黯然下来,低声道:“你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高兴。”

寄薇冷笑:“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当你的君后有什么可让人高兴。”

她深呼吸,把打人的欲望压下去:“行了,既然你回来了,这里也就没我事了,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门在她要走出去时自动合上,玄胤在她身后道:“你是不是恨我?”

寄薇:“你才看出来?”

“你我不是夫妻吗?”玄胤道,“究竟我做过什么亏负你的事,让你如此恨我?”

寄薇漠然道:“就算你想知道我也不想说,从前的事情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伤好了便过去了,我只求从此互不相干、两不相欠,行吗?”

玄胤不认同。

“这对现在的我不公平,从前的我就算十恶不赦,然而如今的我等同于白纸一张,你既说当从前过去了,为何就不能给如今的我一次重新做神的机会,可见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过去。”

寄薇差点被他强大的逻辑说服了。不是失忆了吗?思维做什么这么清晰。

寄薇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恨你的,因为我跟你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成婚以后一直是两地分居,你也知道玲珑境离此地有多远,所以我跟你毫无感情可言。”

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以了吧,行了吧,能放过她了吧。

此时门被敲响,侍女们在外捧着梳洗之物,请君上与君后沐浴更衣,稍后还有祭礼典仪。

换洗衣服有两套,还是情侣款。

但胰皂熏香一类却只有一套。

侍女含羞解释:“句芒大人说,从前君上与君后惯常是喜欢共浴的,多备一套也用不上。”

寄薇:“……”

大意了,光顾着生气,她把这茬给忘了。

都鸳鸯戏过水了,玄胤注视她的目光微妙:“这叫毫无感情可言?”

寄薇脸不要了,拔腿要走,腕子被握得举步难行,玄胤不安地道:“那个什么典礼……”

“……”寄薇怒掀托盘,将浴衣盖了他一脸,“要洗就快点去!”

水汽氤氲玉汤池,寄薇破天荒保守了一遭,打死不宽衣,只坐在浴池边,认命地举着篦子一层层打理玄胤的长发,一边灌输给他祭祀礼仪。

青丝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玄胤忽地转身,经水汽蒸腾的薄唇明艳,平添几分魅色,他扶着她大腿,仰着脸,弱小、无助:“寄薇,你别扔下我好不好,我离不开你。”

寄薇的手一顿,道:“你晓得么,从前我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然后你说,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各人都得独自顽强。”

玄胤默然。

寄薇:“你现在知道自己当年有多不是人了吧。”

玄胤道:“对不起。”

他抬眸款款望着她,长睫打湿,眸子也浸润了一层水光,显得赤诚热忱。

春天本就是集万物美好的季节,他占尽了先天的光,由来是大荒最美的神。

当年要不是贪恋他美色,寄薇也不会陷得那么深,以为早已习以为常,而今照样被他瞅得肝颤。

寄薇恨死了自己的不争气,把他脸挡上,才能正常跟他说话:“倘若‘对不起’有用,还要天谴干什么。

“你非要跟着我,好啊,去我玲珑境当杂役。”

玄胤想也不想,道:“好。”

他眨了眨眼睛,柔声问道:“你真的不下来吗?”

“……”

寄薇口干舌燥地想:他是在勾引我吧,一定是吧。

5

对于玄胤重返玲珑境,女夷有些惊讶:“这……”

寄薇简短概括:“可惜,没能扔出去。”

她累了,吩咐女夷给玄胤派个活干,兀自回去歇息。

女夷与玄胤面面相觑,压力山大,主上也没说清楚给春神尊上派个什么活干。

话又说回来,谁敢给春神派活干。

女夷想来想去,大胆试探:“君上同我家主上现下是个啥关系?”

玄胤实话实说:“一起沐过浴的关系。”

女夷心道:妥了。

***

寄薇心累无比,偏偏毫无睡意,烦躁地在床上烙饼。

一只手轻柔捏上她肩颈,手法巧妙,力道适中。

寄薇舒服地呻吟一声。

常有她收集的美男过来邀宠,因此她也没回头看是谁,略微翻身伏在枕上,安然受了。

只是这人对她的身体未免太过了解,知道她异于常人的笑穴在哪里,温柔避过,揉捏着她腰窝。

再往下时寄薇将来人手把住,抬头。

玄胤对她讨好地笑:“女夷说我的任务就是贴身服侍你。”

寄薇点点头,淡定起身,忘了责怪女夷自作主张,坐在床头大义凛然:“也是女夷让你穿成这样的?”

跟不穿还是有区别的,穿这么一件,形如雾里看花,更欲了。

玄胤将帕子递她:“要不你先把鼻血擦擦?”

寄薇道:“你别想太多,我流鼻血纯粹是因为天干。”

“嗯,你这话说得一点也不欲盖弥彰,”玄胤道,“寄薇,起初我还不信,敢情你是这样的花神,你品位真差。”

“但是好在我不嫌弃你,”他挤进她床榻,“你那些藏品我方才抽空去探望了一下。”

寄薇有种不好的预感,抬手唤人,一个应声的都没有。

“人都走了,别喊了,”玄胤枕着她手臂,“我也不想的,我只不过露了个面,表了表身份,说愿同他们和谐相处,希望他们不要鄙弃我年纪大,他们便收拾家当连夜跑了。”

玄胤沁凉发丝扫着她颈窝:“成为先天尊神不是我的错,我好心一片,你不会怪我吧?”

一个失忆的藕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寄薇磨牙:“上神,你知道你从前是君子荡荡,克己复礼,人前连手腕都不露的吗?”

失个忆能把人浪成这样她也是没想到:“你他娘的哪里是个藕,你就是朵旷世白莲花,小瞧你了。”

她将他压在身下:“你非要腆脸跟我破镜重圆做夫妻,睡一觉而已,我成全你。”

玄胤果然蹙眉,偏头躲过了她的亲吻,道:“别这样,我要的是长长久久。”

寄薇:“摊牌了?不装了?告诉你,我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摆布的傻丫头了。”

玄胤道:“我果真叫你‘傻丫头’?那我一定对你十分怜爱。”

寄薇:“……”

“所以别信我说的那些绝情的话,”玄胤道,“那必然不是出自我真心。”

这时候竟跟她论起真心来了,寄薇道:“你也配?”

失忆前夫天天黏我,一想他新婚夜做的事,我强忍心动拒复合

“你还记得百里月吗?”

玄胤怔了怔,摇头。

“曾经那样铭心刻骨的感情也能说忘就忘,”寄薇讥讽道,“你果然还是那个绝情的你,能有什么真心。”

她一脚把他踢下床:“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恨你吗,来,我告诉你。

“百里月是开天以来第一个女魔尊,亲手创立了魔界十三窟,一时风头无两,三界无人可及,我认识你的时候,正是你向她示爱示得最激烈的时候。

“彼时我是个傻呼呼的花仙,父兄皆为魔族所杀,凭一腔热血进魔界报仇,你路过举手救下了我。

“我甚至都没怀疑过你为何会出现在魔界,从此一头扎进了你的世界,对你死心塌地。

“你带我回元洲岛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你给了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你不知道,你随手施舍给我的一点微光,于我来说就是整个洪荒宇宙,是不是傻得可笑?

“可是你对我那么好、那么好,好到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我曾问过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说——‘傻丫头,自然是因为喜欢你’。我那时不知道,你的所谓喜欢,跟喜欢路边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两样。

“你从未将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掩护、一个挡箭牌、一颗棋子、一个用来欺瞒所有人的工具而已。

“时年神魔界限分明,你身为四时神之首,怎会不知与魔族相爱是滔天大罪,何况你喜欢的那人是魔尊。

“你怕众神迁怒百里月、降罪于她,所以就选择了牺牲我,你对我的好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剜心之痛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也没想象中那么痛了,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

“但凡你分一丝真心给我呢,玄胤,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心,我的爱不比你卑微,是你将它践踏了。”

6

真相昭然揭开,室内陷入死寂。

玄胤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既然处心积虑,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寄薇古井无波:“你我成婚当日,百里月亲口告诉我的。她以身犯险入神族领地,总不能是特意来骗我的吧?

“那天晚上我在新房等了你一夜,直到天亮你都没有出现,有人亲眼看见你同百里月往内海深处去了。

“而后你整整失踪半年,你知道岛上的人都怎么看我吗?他们背地里笑话我是个攀高枝不得的弃妇。

“你被百里月蛊惑,划开元洲结界为她开路,弃整个元洲岛和神界众生于不顾,只为满足她侵吞三界的私欲,讨她的欢心。

“哪怕我也在岛上。

“你可真是情深义重啊君上。你想过没有,她若真的爱你,怎会忍心置你于两难,让你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大概你爱她真的爱到骨子里,所以不想这些吧。

“我那时嫉妒极了百里月,倘若得到你一眼青睐的条件是下地狱,早知道我也成魔就好了。

“可我不能,因为你留下了偌大一个烂摊子给我收拾,我非但不能随心所欲,还得拼上性命去补你的结界裂痕,守卫元洲,挽救你在众人跟前的颜面。

“我一遍遍跟他们说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迟早会悔悟,其实我心里知道,你不会。最懂你的人始终是我,你向来是一根筋轴到底,爱一旦给出去,便是地老天荒,收不回来了。”

“后来果然,你同百里月一道殉了情。

“及后我晋升上神,不明就里的人说我是沾了你的光。不是,那是我自己一点一点功德积累起来的,就在你和百里月躲起来你侬我侬的那些时日。

“除了一身陈年旧伤,玄胤,你什么都没留给我,而今你说复活就复活,仗着自己失忆,便打算将过往都抹杀,凭什么?

“我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不打算在乎你了,这时候你想起跟我是夫妻了?你为我考虑过半分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我是这样一个我,”玄胤苦笑,“你的确应该恨我。

“对不起,寄薇,倘若我知道自己伤你至斯,你恨我至斯,我说什么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抬手召来神宗姻缘卷,翻过页,缓缓将两个人的名字抹去。

一点星光猝然崩散天际,下滑如流星,神迹显现,昭告三界,春神玄胤与花神寄薇自此解除婚籍。

玄胤披上外衣,回过头来问道:“你看这样可好?”

寄薇道:“再好不过。”

他举步一瞬间,她带着一点不甘心:“玄胤,你可曾喜欢过我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没有,”他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7

寄薇择个良辰吉日,去了心心念念的洞庭湖。

湖光秋月,席拥飞花,炉烹美酒。

闻天道:“上神海量,吾实在不能再饮了。”

寄薇也不勉强他,搁下酒杯,举头望月:“府君这边的月亮好似比别处圆一些。”

闻天道:“上神所说的别处是何处?”

寄薇:“北海。”

她揉着两颊:“啊,我好像醉了。”

闻天抬头看她,目光触及她脸,又忙把头低下去,默念“非礼勿视”。

寄薇道:“先夫也曾像你这严于律己,后来他就死了。”

闻天:“……”

他道:“上神如今能将往事这般轻而易举说出来,说明已经放下了。”

寄薇:“嗯,放下了。”

顿了顿,闻天轻声道:“吾……我再陪上神喝一盅也是可以的,那个……不勉强。”

“不用了,”寄薇笑的开怀,老实人怎么这么可爱,“你这样陪着我就很好了。”

“这样……陪着就好吗?”

“嗯,”寄薇道,“余生慢慢来。”

8

百年之后,素宸上神亲赴元洲,带给玄胤一张喜帖。

末端并排签着洞庭府君和花神的花押。

喜结连理,佳偶天成。

“装失忆不是良策,”素宸道,“你若想跟她重新来过,就该把当年的真相坦诚相告,让她自己抉择。”

玄胤将喜帖看了又看:“你素来擅推演,世上多得是有缘无分或者有分无缘之人,这道理你比我懂。

“我迟到了一万年,真相于她早已不重要了,这万年我换了种方式在她身边,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了那位洞庭府君。”

“你问我没有争取过吗,我争取过了,但活着的时候没有让她得到半点关爱温情,便该懂得放手。

“素宸,我没有遗憾了。”

素宸深深叹了口气。

9

万年前。

天道倾斜了魔族,诞生一女魔,名唤“百里月”,她率领魔族伐三界,逐渐势焰熏天。

百里月扬言须要得到春神玄胤,否则便日食一神,说到做到。

残忍,血腥,不是人。

众神求到元阳殿,玄胤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我有病还是你们有病?”

当然是百里月有病。

春神偶然巡游赤水河,影子倒映在水上,河中水灵痴迷他容颜成疯,将他影子留在水面珍藏。

百里月后来经过赤水,见了玄胤倒影,也疯了。

众人喟叹,神界第一美当之无愧。

这件事中最无辜的是玄胤,容貌是天选的,又不是他选的,美成了个灾祸,他也不想。

他极为恼火,但为苍生鉴,他再是不愿,也得去赴约。

众神早有对策,合力织一梦境送给玄胤,让百里月沉沦其中七七四十九日,抵消魔气,玄胤再将她一举诛戮。

就算此举不成,也可为神族拖延些时间,集结成兵,好抵挡魔族汹汹来势。

做法虽然略显卑鄙,实属无可奈何。

玄胤只身入魔界,前几日卧底当得十分顺遂,除了每日需要目睹百里月做梦与“自己”相爱比较堵心之外。

大概第十日上,他见到个傻丫头。

被魔棘锁喉穿骨,血流一地,惨不忍睹。

再不救她就死了。

他历来正直,尤其是面对仙族晚辈,忍不住怼她两句:“这般低等修为也想报仇?自不量力,今日本神求情放你出去,再来求死我可不管了。”

最终还是他帮她找到那几个魔族,报了仇。

在人家的地盘上杀了人便留不得了,玄胤舍出一半修为扩大了百里月的梦境,抱着寄薇离开。

他腾云,胳膊恨不得支出去两米远。

寄薇虚弱无比,抬头看着他从脸红到脖子根,这么大一尊神是怎么做到这么纯情的。

“君上,你这辈子是不是还没抱过女人啊,”她主动圈住他脖子,头靠在他胸膛,“再这样我要掉下去了……你心跳得好厉害。”

其实她的心也跳得好厉害,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魔族留下的伤,侍女们束手无策,帮寄薇梳洗过,最后还得玄胤来。

他抖着手帮她褪了衣裳,一根一根挑刺。

也不知过了多久,寄薇感觉身上好了许多,身后半天没了动静。

“君上?”

“别说话,让本神静静,”玄胤沮丧道,“本神不干净了。”

赶快去抄十遍《严华经》赎罪。

寄薇且笑伤口且疼,呈现出来的笑容很狰狞:“那……我对君上负责?”

玄胤:“不要,你这么丑。”

寄薇:“……”

玄胤为了一个小花仙放弃整个弑魔大计这件事,遭到了众神的反对。

在救一人还是救苍生的问题面前,神从来没得选,理所应当是后者。

神有了私欲,那还能叫神吗?

有人提出寄薇有罪。

玄胤起初默默挨着谴责,他不是个擅争辩的性格,直到听说这一句,毫不犹豫站了出来,将所有责任一己担了,承诺若是魔族有了变动,他愿意献祭。

他回到元洲,带着一身疲惫。

跳着走路前来迎他的那个丫头,是天地间一抹动人的亮色。

他将靠四处刷脸换来的珍品花露送给她,让她养伤。

她后来问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说:“傻丫头,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倘若神也有私欲,你就是唯一。

可微薄的出身导致了她的自卑,他看在眼里,分外心疼:“寄薇,做人要自信,不必过分小心翼翼,谁也不是谁的附庸,没有谁离不开谁,各人都得独自顽强。”

她听完更慌了,以为这是他不打算留在她身边的婉拒。

他怕辅导过了适得其反,只好对她无限宠溺,有些荒唐事甚至他也陪着做了。

比如共浴。

相安无事一百年,梦境终有破的一天。

但它破的时日不对,偏偏是在玄胤和寄薇的婚礼上,众人松懈的时候。

他不过让她离了自己一时半刻,再转过身来人已不见。

他起先不知道人被癫狂的百里月抓走了。

在百里月眼中,玄胤是她相恋百年的爱人。

可以想象寄薇听说这件事时,有多么震惊。

为爱疯魔的女人格外擅长自圆其说,百里月说得头头是道,容不得寄薇不信。

尤其她还附在她耳边,暧昧呢喃道:“我知道他左肩膀上有颗小痣,你知道吗?”

这给了寄薇致命一击。

寄薇如何会不知道。

百里月趁她晃神,顺利将她掳走。

玄胤找到她俩时,寄薇已然不省人事。

“君上,当一个女人的爱情幻灭了,她就该搞事业了,”百里月说,“你和你的君后只能活一个,要么把你内丹给我,要么我把她剁碎了丢海里喂鱼。”

玄胤没得选。

寄薇第二天醒来是在新房的床上,记起百里月,憎恨大过了天。

有人说看见君上与魔尊一前一后入了北海深处,是真的。

百里月也没有想到美人变成疯批以后这么带感,生剖了内丹,赋了他女人另外半身修为,竟然还能追杀她到海底。

她不解:“你这么有毅力,早干嘛去了?”

玄胤全身的血染红了周遭海水,他说:“从前没有想守护之人,得过且过,而今有了。”

他以身伺剑,上古灵器抖擞震彻半个海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踏过元洲。”

百里月居然觉得异常欣慰:“那你就陪我葬在这里,亲眼看着我魔族子民是如何鲸吞三界的吧。”

她迎身而上,几乎是由着他的剑将自己切成了两半,笑着抛出他的内丹,破了他在元洲的结界。

最后与他共沉沦海底。

能破先天上神结界的只有上神自己,寄薇与岛上众人一同望着划破天空的熟悉气泽。

众人乱作一团,她却清醒得厉害。

半年后有人将玄胤和百里月残存的遗体一同打捞上来,发现两具尸体难舍难分。

寄薇去看,心中毫无波澜,她只说:“埋了吧。”

“碑上别刻我名字。”她终于学会了独自顽强。

大战一触即发,她留了下来,将私情抛诸脑后,以赴死之心谋生。

究竟是谁先放不下。

从此以后不如做个活在当下、纵情享乐的无心人。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佛祖招来玄胤一缕神魂,附着莲子之上,交给素宸。

素宸问:“前辈还有何遗愿未了?”

玄胤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道:“回到她身边。”(原标题:《神仙谱:前夫是朵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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