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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常太妃死的时候,正值朔冬将尽。

皇帝为体现天家亲情浓厚,特意将她远嫁蒙古国的女儿嘉和公主请回来参加葬礼。车马辘辘,千里之遥,待她回来时看到的也只能是一抷黄土罢了。

我同萧桓说,你爹莫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常太妃都病了大半年了,早不叫她闺女来。这会子人都咽气了回来有甚用?

萧桓摸了一把端水果宫女肤如凝脂的纤纤玉手,朝我翻了记销魂的白眼:“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像你这样多嘴多舌。”

“哦。”

我应了一句。想想也是,常太妃这个人极其龟毛,脾气古怪,事儿多得要命。我作为这紫禁城里的头号儿媳,回回入宫都怕极了遇着她。

无他,首先就是因为我命不好。虽然嫁的是当朝太子,但奈何此人身在其位心在大海,为非作歹浪得飞起,我作为家属也脸上无光。

其次就是因为这常太妃实在能熬。她今年都八十九了,熬死了先帝一众后妃,傲视群雄。成了宫里能喘气儿的辈分最大的活祖宗。这样大的辈分,我见着了就只有乖乖听话。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人家会生。常太妃一辈子就一个女儿,虽然在后宫里母凭子贵是不争的事实。但常太妃不一样,她是个眼光独到的聪明女人。她先是默默无闻地抱着闺女缩在青云殿里卧薪尝胆了十数年。然后在蒙古国使团过来朝见纳贡时一击即中,用十四岁的嘉和公主把蒙古王子迷得五迷三道七荤八素非她不娶。然后母凭女贵一举跃上四妃之首,稳稳当当地熬死了先帝和他的一众大小老婆。

所以这样有城府心机重的女人,能不开口是最好的。

以上就是我花了一顿饭时间概括出来的常太妃生平以及对她个人的客观评价。萧桓懒懒散散地坐在我对面听我洋洋洒洒说完这一通,很是惊奇地挑了挑眉毛:“徐慕贞,你不蠢啊?”

“那是自然!”我边说边得意地把筷子伸向我最爱的那盘酥肉。

“啪嗒!”

说时迟那时快,萧桓那只不干人事的爪子拎起一只鸡腿就把我手里的筷子砸得两地分居:“但是,你也算不上聪明。聪明人都知道,不该这么口无遮拦当面说人坏话。”

“我为非作歹兴风作浪让你脸上无光?”

“你命不好?”

萧桓脸色阴沉,一双绀青眼瞳隔着餐桌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嘿嘿笑着缩回捡筷子的手:“哪里哪里,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不生气不生气。”

“去你的童言无忌。”他气极,起身把脑袋上的玉簪拔下,一时间黑发如瀑倾泻而下,他就这么边解腰带边走向里间,还不忘给我穿小鞋:“来人,孤要沐浴更衣。还有,常太妃薨逝,太子妃孝心赤忱,决定斋戒十日以慰亡人。从现在起桌上不许见荤。”

我眼睁睁地看着桌上我一分没动的酥肉毫不留情地被端走,心中十分愤懑:“萧桓,你也太小心眼了吧?”

“哦,太子妃还说,她心情很是沉重,菜里荤油都不能用。”

萧桓此刻身上已经褪得只剩素白中衣,挑着一双狭长凤目看向我,笑得很是真挚,语气更是郑重:“你们千万要牢记太子妃的吩咐,莫要坏了她的孝道。”

2

按照规矩,宫里老了人,我和萧桓都是要去走个过场的。

得益于昨晚他替我宣扬的太子妃孝心感人。我今早晨起硬是梗着喉咙啃了两只大白馒头,最后还是彩鸢看不下去,给我端了碗甜汤才解的困。

但这两只馒头生吃下去,肚子里就很得劲了。在同萧桓乘马车入宫的路上,我打嗝打到自己都不好意思:“殿……殿下,你……有……没有……带……带水……啊?”

“没有!”

他嫌恶地别过他那张金尊玉贵的脸:“你就不能少吃点吗?”

“我……我……怕迟到,起……起得早。”我试图给自己解释:“小……小厨房……来…来不及……做,我……我就……吃…吃的……馒头……”

“蠢死了!”

萧桓皱着他那双好看的剑眉转过脸来看向我:“把手给我。”

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十分乖觉地把两只手都递给他:“喏……”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很是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抬手就攥住了我的一只手腕。十指纤长有力摁住我的腕横纹正中上两拇指宽处,先轻后重,过了片刻才放开:“怎么样?”

“什么?”我不明就里:“什么怎么样?”

他收回手,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原是我的错,蠢病没得治。”

我立时就想反驳,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在这一瞬福至心灵反应过来:我不打嗝了?!

我天!真是神奇,抓了个手而已,我的打嗝就这样立竿见影治好了,简直救人一命!

我立马开启狗腿模式,装模作样地替萧桓捏肩捶腿献殷勤:“殿下您真厉害!简直菩萨转世无所不能,救人水火啊!”

“闭嘴!”他一面绷着脸冲我拿乔,一面又开始轻车熟路地指使我:“左边一点,怎么你吃那多力气还是这么小?”

我心里翻了他一个白眼,您是吃的少,可一点都不耽误您事儿多。咱两半斤对八两,你哪来的脸说我呢?

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听话地加重了力道:“殿下,您看这样可以吗?”

他眯着眼睛享受,语气却很敷衍:“凑合,对你还能有什么要求。”

好不容易熬到进宫,我和萧桓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端起架子开始装逼,大戏正式开演。

宫中丧礼上男宾女宾是要分开的。常太妃停灵在就近的福元殿,彩鸢替我检查了一通装扮,确认无误后就跟萧桓兵分两路。

这会子我们两个都忙。他有他的场子赶,我有我的礼要跪。

眼下我倒真觉得我们两个是货真价实的患难夫妻。因此分开时情之所至多嘴同他说了句:“顾着点自己,别忙得忘记吃饭。”

回应我的是他一记困惑中又带着鄙夷的眼神。我想我真是被他欺凌得够够的了,就这么一个眼神,我都能分毫不地解读出他的意思:你莫不是吃错药了?觉得人人都跟你一样,天天想的就是吃?

3

诚然萧桓天潢贵胄,同我这等凡夫俗子不一样。但我素来实诚,葬礼对我而言的确磨人得很。打我记事起就参加过两次葬礼,一次嫁人前一次嫁人后,每次都是又累又饿。

嫁人前参加的是我祖母的葬礼。她是个很心慈的妇人,临终前还特意将自己的一座院子赠与伺候了她大半辈子的周妈妈。为此我娘背后没少说她老糊涂,我却觉得无甚可惜,反正是祖母的财产,怎么处理都随她高兴。只是这做给外人看的葬礼实在累人,我那时候才十二,不分昼夜一直跪得腰板都差点直不起来。

嫁人后参加的则是先皇后的葬礼,这可是大场面。我那时候年纪轻刚入宫,萧桓不太乐意搭理我,我也不敢麻烦他。但身为皇家首席儿媳,千千万万眼睛盯着,我当时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老实巴交熬完流程,得了皇帝一句:“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和萧桓阴阳怪气的讽刺:“你还真是孝顺。”

我那时候不懂,还傻乎乎地回他:“那是自然。她是你母后,也是我的长辈,我理应孝顺。”

“那你就好好孝敬她吧,高高地捧着,一刻也不要松懈。”

他同我说话时还搂着姬良娣的纤细腰肢,一双凤眼看我和看姬良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眼神。我就是从那一刻清楚明白地晓得了,我的夫君,太子萧桓,他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来我们两慢慢熟悉。可能是他突然发觉我这个人除了吃饭还有点旁的用处,因而终于肯纡尊降贵拿正眼看看我。但他多精明,打一开始就同我开诚布公地说,徐慕贞,你不要想旁的。咱们两个这辈子做不成恩爱夫妻,纯粹就是搭伙演戏过日子罢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就只是笑。先是眯着眼睛看着我哧哧地低笑,最后一度场面失控演变成抚胸顿足的大笑。我就这么木木地站在他面前,看他活生生笑出了眼泪,接着随手拉过一个替他打扇的宫女:“你自己看看,徐慕贞。论身材相貌你连她都比不过,我怎么会喜欢你?”

我知道我长得不算好看。

其实这是最伤人也最无力解决的问题。人的长相父生母长,纵然胭脂水粉能粉饰一部分缺憾,但我不愿时刻都顶着这样一张精致假面去讨巧求爱。

我虽然蠢,但还有原则。人之相处,贵在以诚。萧桓他虽然放浪不羁,但好歹坦诚。

只因我刚刚在这葬礼上一个没绷住打了个哈欠,立时就有个大宫女过来虚虚扶着挡了我一把。顺带在我耳梢留下低低一句:“娘娘当心,太子殿下的脸面在您身上呢。”

我禁不住诧异,因为这个大宫女是我往日入宫最怕看到的脸之一。

红瑕姑姑,常太妃身边最得力的心腹。

4

我被红瑕姑姑亲自引到了福元殿的侧殿去休息。

彩鸢不知道去哪里野了。眼下就我一个坐在这间小耳房里,看着平素里端庄持重的红瑕姑姑亲自给我端茶,心里很是惶恐,甚至按捺不住地有股种想跑的冲动。

但我不能这么做。她搬出萧桓的名头叫我来这里。不管是敌是友,总得会一会。

“娘娘近来怕是休息不好,瞧着气色差了点。”她给我泡的是熟普:“吃这个茶养胃,天气还是冷的,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嗳。”我这个人就受不得人家对我好,红瑕姑姑一旦放下她的架子和声细气地同我讲话,我就不知不觉放松了戒备:“这两日是有些休息不好,姑姑好眼力。”

“奴婢听说娘娘一片孝心,特意为了太妃娘娘斋戒十日。若是太妃娘娘泉下有知,定会感念您的。”

红瑕姑姑夸得我有些心虚。但抹掉其中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曲折过程来说,她夸的也的确没错,我确是为了常太妃仙逝诚诚恳恳斋戒茹素,连荤油都不得沾。

因而也不自觉就点了头:“身为晚辈,这是应该的。”

“太妃娘娘生前就夸过娘娘您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红瑕笑着看我,眼神柔和得让我差点没起鸡皮疙瘩:“所以啊娘娘,您跟太妃娘娘是真投缘。”

投缘吗?

我还真不这么觉得。

常太妃是后宫里老成精了的奇葩,按理来说这样的老人历经改朝换代后都不会过得太顺心。但偏生她女儿嫁得好,得夫家宠爱,搞得皇帝不但不能动,还只得供着她。毕竟养一个老太婆就能稳住蒙古一族,这个账换谁都会算。

所以萧桓也提点过我,不要主动去招惹常太妃,人家要是找上门来也要恭恭敬敬地待着。我将这几句奉为圭臬,回回见了常太妃,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少言只应是。

常太妃和红瑕姑姑一向主仆情深,我见到常太妃也就能见着红瑕姑姑。所以眼下她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不着调的鬼话,我也是真佩服。

但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我努力调整表情,露出一个略带惋惜的悲痛模样来:“太妃娘娘待我和善可亲,我也很是悲痛。”

“太妃娘娘生前曾同奴婢说过,阖宫里就属太子妃娘娘最心善,因而太妃娘娘临终前特意嘱咐过奴婢,要奴婢一定亲手将这簪子交给太子妃娘娘。”

红瑕姑姑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只成色极普通的白玉簪作势要给我戴上。我瞧着那簪子样式也不算别致,只簪头一朵简单祥云纹。神色一怔,不由困惑:这就是那个精明了一世的太妃娘娘临终前还要念叨着送我的礼物?

但红瑕姑姑实在热情,她动作轻柔替我把那只白玉簪簪进头发里,一双素来明锐的眼睛细细打量着我,像是在透着我看另一个人,表情也变得异常温柔。

“娘娘戴着这簪子真好看。”红瑕姑姑退了几步朝我行礼:“娘娘再休息会儿就回去吧,呆久了也不好,免得落人口舌。”

我想抬手摸摸那只簪子,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得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红瑕姑姑规矩是极好的,看她躬着身子悄无声息慢慢退到门口,我才长出了口气。却不妨却又听她说:“娘娘以后若是有时间可以见见嘉和公主,太妃娘娘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您和嘉和公主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冬末春初,阳光并不晴好明媚。红瑕姑姑背着光,我见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得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我实在捉摸不透的感怀和哽咽:“若是娘娘能同公主见上一面,太妃娘娘会很开心的。”

5

“你去哪里了徐慕贞?!”

我甫一踏进福元殿侧门,就被怒气冲冲的萧桓拉进了无人经过的狭窄宫道里:“这里不是东宫,你也没有九条命。这节骨眼上多少眼睛在看着你你不知道吗?你做事总是这样莽撞,要不是彩鸢急得不行我还真不知道你能蠢成这样!”

萧桓扑头盖脸一顿骂下来我整个人都是懵的,酝酿好的跟他说红瑕姑姑不对劲的事儿也在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真是够了,我怎么每次遇到他就变得这样傻?

生气的同时更多的是委屈。但我知道我的委屈向来在萧桓眼里不名一文,女人的眼泪从来只在情人眼里才是珍珠,旁人看来只是令人生厌的麻烦罢了。

我忍住翻涌的情绪,很是镇定地告诉他:“我迷路了。”

萧桓眉目一跳,我看见他额角的青筋都浮起来了,想来是真的生气。但眼下不是说事的时候,他也定不会愿意在此刻同我多纠缠。

果然,萧桓广袖里的拳头都捏紧了,却在目光偶然掠过我头顶时松了开来。我不晓得这样的境况该怎样收场,但这事儿可大可小,眼下太子和福元殿我总得顾上一头。

两相权衡下我提起裙角就要往福元殿冲,却出乎意料地被萧桓拉住了手臂,他的语气也诡异地放柔,用对着姬良娣王美人才有的口吻低低地同我说:“不要跑,你这样子叫人看了更不好。”

我一时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感觉萧桓怕是被什么邪乎东西魇住了。才要回头看清他到底怎么回事就被他搂住了肩膀。这还不算,他一面扣住我的肩膀,一面抬手去拂我的头发,温热的呼吸洒在我额头,强有力的心跳贴着我的胸口,让我脸上莫名地燥热,差点听不清他同我到底说了什么。

带我反应过来时,红瑕姑姑给的簪子已经到了萧桓的手里。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眼簪子,用那种我熟悉的,慢吞吞又很欠揍的语气道:“这东西你眼下戴着不合礼制,也衬不出你的好看,我就先替你收着了。”

他……他说我好看?

我脑子里嗡然一声,闹哄哄地响。只是他却不毫不理会我这百转千回的小心思,握住簪子极其粗暴地把我转了个圈往就福元殿推:“现在进去吧,求太妃娘娘多保佑保佑你。”

我不明就里,直挺挺地就这么进去了。直到见着了立在灵位旁的红瑕姑姑才回过神来,略带心虚地低下头。

只是我有心低调,淑妃娘娘却不肯放过我,我才站定她就快步过来虚虚扶住我的胳膊,凑近了道:“红瑕姑姑说你身子不爽利,怎的不多休息会儿?”

我脸上一红,却是不敢看她,只模糊地应了声无碍。淑妃才放心地拍了拍我的后背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先皇后走了之后都是我在治理后宫,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直接同我说就行了。阿贞。”

淑妃叫我名字叫得亲切顺口,眉目温柔慈爱。仿佛我是她心爱的小女儿。我却回想起萧桓说她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只得顺从地点头。

6

距离常太妃的葬礼已经过了三日,朝野上下大肆铺张了一番后逝者终是入土为安。

而今常太妃的女儿嘉和公主仍旧在奔丧的路上,我也依然在兢兢业业地为常太妃茹素持斋。

“徐慕贞,你近来仿似瘦了许多。我这么瞧着你腰都细了一圈。”

说这话的时候萧桓正一派闲适地坐在我对面吃橘子,往常这会子都是有姬良娣或王美人一瓣一瓣往他嘴里送的。但最近他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怪毛病。东宫十多个美人他哪个都没看,哪里也不去。见天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还时不时拿看她们才会有的眼神来打量我。不是我说,萧桓一双凤眼魅惑放荡,一个眼神甩过来销魂得很,每每看得我直心口打突。

我早已习惯萧桓对我横眉冷对不加掩饰直来直去,如今百炼钢刹时间化为绕指柔,还是腻死人的那种,多多少少让人有点瘆得慌。

彩鸢倒是很激动,这几日太子来了多少次她就背地里给我换了多少件衣裳。每日夜里还要打着哈欠同我念叨:“今日那件湖水蓝的宫装殿下多看了好几眼,想来他是喜欢您这样穿的。”

我叹口气,放下手里的蜜饯儿同她解释:“萧桓虽是个浪荡不羁的,但他事多得很。他今日之所以多看我两眼是因为他有洁癖,而我吃饭时又碰巧不慎把油星子滴到了衣服上。”

“不可能。”彩鸢信誓旦旦:“殿下如今同您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他一定是察觉出您的好来,开始对您上心了。”

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趿拉着鞋下床给彩鸢看我刚换下没来得及送去洗的湖蓝宫装,衣襟上头赫然几滴暗色油渍:“呐,见着了吧?”

“怎么会这样呢!”彩鸢抱着那套华丽宫装陷入沉思:“我还以为殿下这些日子是真的对您上心了才来得这么勤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是为什么呢,娘娘?”

彩鸢歪着脑袋看向我,我只好把蜜饯放下假装要去洗漱,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萧桓说我蠢,这是某一程度上的事实。我学不来那些迂回曲折的勾心斗角,并不代表我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桓那日拿了我的白玉簪子后就再没还回来。哪怕之后我找他要了数次他也没给。一开始说这簪子太丑太次,他就勉强代为保管,来日送我个更好的。

我不肯,他就扶住额头叹了口气,心念百转然后很是厚颜无耻地问我:“爱妃丢了什么?一只簪子?这东西可是重要得紧?要不我叫小成子进来,阖宫上下关起门来替爱妃你好好找找?”

好一个贼喊捉贼。我气极,不想理他。孰料我越不理他他就越来劲,每日上朝点卯似地来我这儿报到,各种膈应我,真真是欺人太甚。

嘉和公主到京城这日,距常太妃薨逝已有整整一月。

经过这漫长的一个月,我终于能满含热泪吃上肉。而这个月来萧桓则变本加厉地往我跟前凑,我慢慢地从不习惯变成习惯。有时候他抽风了叫我爱妃,我也能一脸平静地回敬他一句大郎。

众所周知,本朝皇帝子息单薄,如今已近天命之年,膝下却只有萧桓一个儿子。因而不管他怎么浪荡,太子之位都固若金汤。

因为没得选择。

所以我这一句大郎也不是叫得没来由,只是这称呼往往会让人产生不太好的联想。因而每次萧桓妄图恶心我的时候,都会被这句大郎噎到无言以对。

这是我同萧桓对峙多年来少有的胜利。我暗自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时,也为我们日渐亲密的关系感到窃喜。

那时候的我还不曾想到,嘉和公主的到来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7

嘉和公主回来的第二天,淑妃娘娘就邀我进宫赏春。

按理来说赏春最好的地点是京郊凌云寺,但身为后妃,淑妃娘娘没有大事是不能轻易出宫的。因而我虽然觉得这春赏得很是寂寞,也不得不赴约。

谁叫我是皇帝家唯一的儿媳呢。

入宫前夜萧桓喝醉了酒,很晚才回来。我为了等他一直等到亥时。

我这人打小就有个毛病,不太上得台面。一旦遇上大场面就容易心里打鼓,虽则皇宫去了好几回,淑妃娘娘也常见,但这位远道而来的嘉和公主我可是头回碰面。

无人时每每回想起红瑕姑姑那几句云里雾里让人捉摸不透的话,我就更加惴惴不安。

所以我想问问萧桓,他明天有没有空,能不能陪我一起去见见这个传闻中的嘉和公主。

那晚萧桓回来时动静很大,好几个人都拉不住他。整个人像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就要往正殿里奔。小成子在他身后一叠声地喊都拦不住。

天知道他上次抽什么风,叫人把东宫正殿前头摆了十多口大缸养荷花。这会子天黑得跟墨一样,虽然檐下有灯笼照明。但这个醉鬼指不定撞上哪一口缸,然后破相受伤。

我素来立场坚定,在内我的事是我的事,他的事是他的事。在外的话我们两个怎样都是绑在一起的,所以必要的戏还是得演一演。

于是在萧桓即将和大缸亲密接触之前,我飞也似地跑到他面前摁住了他肩膀,并成功地把他绊倒在地上。于是我们两人就这么颜面全无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迎面扑倒在春日沁凉的地砖上,姿势像极了一对重症偏瘫夫妻。

我跑得太快。来不及收势,结果就是一整个脑袋都扎进了他怀里。但这样一来,我就刚好察觉出了一些细微的不同来。

萧桓这人真怪,平常人喝了这么多酒身上都是一股乱糟糟的味儿。但他不,不管此刻他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儿,身上依旧是一股清冽的雪松木的味道,清隽而悠长。

我还在发愣,萧桓却受不住了。一个劲儿地扒拉我,要我从他身下下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东西就敢往我身上扑!快下去!我等下还要回去见蠢货的,可不能叫她误会了。”

我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只畏手畏脚地把自己从他身上撤下来,坐直了身子发懵。眼见着小成子和彩鸢都要过来了,我到底不死心,多嘴问了他一句:“蠢货是谁?”

他就躺在地砖上咯咯笑起来,一副傻呆呆的表情,瓮声瓮气地跟我说:“还能有谁?徐慕贞呀!”

这时小成子喘着粗气由远及近,一个俯身就跪在地上去看萧桓:“殿下,殿下?殿下您伤着哪里没有?地上凉,您赶紧起来呀。”

我木木地坐在原地没动,看着小成子费力地像拎一袋面粉似地把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萧桓拉起来。而他确实是喝多了,春夜寒星寥落,他却一面笑着一面看我,眼神亮晶晶地说:“你看,有好多星星啊……”

彩鸢终于到了,她也同小成子一样一面上下其手对我进行检验,一面叽叽喳喳问我怎么样了。可是说来也怪,彩鸢说的话我字字都听得清楚,落在耳朵里却始终连不成句。

因为我的脑子里始终就只有一个想法,原来是这样啊。

他只是喝醉了而已。

8

我第二天天不亮就进了宫。

彩鸢抓了两只馒头带进马车供我在路上吃。但是鉴于上次的血泪教训,我只能心有余悸地表示心领了。对此彩鸢嗤之以鼻,变戏法似地端出一碗甜汤给我:“娘娘,您只要慢点儿吃,不会打嗝的。”

我表示很欣慰,彩鸢一面给我掰馒头一面同我嘀咕:“奴婢早上听说昨日夜里殿下说梦话了。喊了半天什么蠢货,原谅,星星,乱七八糟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口馒头梗在喉咙口差点没背过气去,灌了一大口甜汤才勉力咽下,瞪着一双眼睛道:“彩鸢,非议殿下可是要打板子的。”

“奴婢就只同您说呀。”她还挺委屈:“奴婢也是替您抱不平,好赖救了殿下一次呢,谁知道人家做梦都不念着您的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哭笑不得:“这话同谁都不要说,我也没救他,反而是拖累了他。”

其实回想起来,按他当时本来的路线和速度。也不至于摔得那么惨。

我慢慢地低下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吃入腹中,胸口翻滚的情绪平静下来:“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哦。”

彩鸢低低地应了声,然后很快又道:“娘娘,您真不问问殿下去不去吗?”

“不了。”

到淑妃宫里时,她正在用早膳。枣泥山药糕,乌鸡枸杞汤,满桌精细的膳食里还有道极其顺应时节却又格格不入的荠菜馄饨。

“阿贞,你来啦!”淑妃的声音很轻快,笑容也很亲和,招呼着我过来坐:“吃过早膳了没?要不要尝尝我宫里的味道?”

我慢慢过去坐下,只笑着摇头:“谢谢娘娘,我吃过了。”

“这样啊。”她的表情瞬间变得落寞:“嘉和公主还说,这荠菜馄饨你一定会喜欢的呢。”

我一愣:“嘉和公主?”

“是呀。”淑妃同我眨眨眼:“她现在就在你身后。”

我一惊,站起身往后看,果然一个盛装打扮的中年美妇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旁边跟着的正是红瑕姑姑。

才要行礼,就被她一扬手拦住了,嘉和公主的声音听起来也同她的表情一样端肃:“在宫里我是你长辈,在宫外你是我主子。这样行礼乱得很,能省一回是一回。”。

我的动作堪堪停在一半,不尴不尬收回。却又听见淑妃道:“公主此言差矣,礼不可废。阿贞是个孝顺孩子,你不让她行礼,她该不好受了。”

嘉和公主没接话,无声沉默里我立在中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咬着牙道:“公主才回宫不久,舟车劳顿想来甚是乏累。要不然先坐下再说罢?”

彩鸢很是有眼力地拉开凳子让嘉和公主坐下,我余光里瞥见红瑕姑姑绷着一张脸始终不发一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9

我万万没想到,一场赏春宴到最后竟成了鸿门宴。

用过早膳,时间还早。但淑妃兴致勃勃要游园,嘉和公主也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我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

行到御花园时嘉和公主突然说自己这次回宫带了不少东西,这会子想起来还有一个是特意给我带的,非要回去拿,淑妃说了几次等会儿再去也劝不住,最后还是走了。

剩下我同淑妃面面相觑,大家都是老熟人,也不想费力寒暄。淑妃硬撑着走了两圈,就说年纪大了腿酸,要去凉亭坐坐,我倒是无所谓,便也就接着逛。

才行到假山处,就听见不远处兰池里水声哗啦作响。我心一紧,不由得几步上前,待到看清声响来源,不由得汗毛都竖起来。

那是皇帝近来的新宠,周昭仪!

我想也没想回头就叫彩鸢:“彩鸢,你快些去叫人!赶紧过来救她啊!”

却没有人应。方才还一路跟着我的彩鸢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看周昭仪已经累得没了挣扎的力气,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一个人,只好冲出去大喊:“什么人在这儿喧哗?”

那男人听到声音,立马收手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才松了口气,仔细一看却发现大事不妙。,周昭仪已经开始慢慢往下沉了!

顾不得许多,我把身上套的厚重衣服一扯,跑到周昭仪那儿就往下一跳,眼下就只有我能救她了。

孰料我危急之中竟然忘了,溺水的人都有个通病,抓着什么东西就往自己拽,也不管能不能得救是不是正确。再加上我本身就不太会水,被她一拽,一个惊诧气息不稳,水就如同狂蜂般从四面八方往我口鼻里钻,刺激得我一下子就没了力气。

周昭仪沉得像个秤砣,我亦是难以自保。两厢加持下我慢慢地也放弃了挣扎,水针扎似地灌进来,我只觉得自己疼得都要炸开,然后意识逐渐模糊。

“你确定是太子妃先推的周昭仪?”

“是的。太子妃本来在游园,见着周昭仪一个人在兰池边上,就叫奴婢回去替她折迎春。奴婢想着主子身边不能没人,就赶忙跑着去了,回来时就见着太子妃娘娘把周昭仪推下了兰池……”

“你没看错?”

“奴婢以性命担保。”

……

10

我在四月初被大理寺送进了诏狱,罪名是谋害皇嗣。当然那人不是萧桓,而是周昭仪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子,一尸两命。

“娘娘,这是最后一副药了。”今日来送药的依旧是那个狱卒:“温太医说您恢复得很好,吃完这副药就差不多了。”

我点点头同他道谢,但是溺水时喝了太多脏水伤了喉咙,声音很是粗哑难听:“多谢你替我送药。”

他没回答,只把药隔着铁栅栏送进来,然后如同往常一般走到过道处,背对着我看向入口。

我端着药闻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药还是温的,很苦。但我还是喝了,并且喝完后伸手把碗给放在栅栏外。再次同狱卒道谢:“多谢你。”

他回身取走药碗,并没有回我。一切都如同往常一般。

我是在半夜被硬生生疼醒的。喉咙一股接一鼓火烧似地疼,我拼了命地呼吸,却发现只是徒劳。平日里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做起来十分要命,每一丝灌入我喉咙的空气就如同熔化的铁汁,灼烧着我的气管和肺,教我痛不欲生。

我痛得哐哐直撞墙,动静太大引来狱卒,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大喊:“来人!快来人!太子妃中毒了!快点!”

铁门很快被人打开,不,应该说是撞开的。很大的一声响,哐当!我被震得脑袋发麻。旋即一个人猛地进来,一把拉住我摁进怀里,然后嘴里被塞进一只手,头顶传来萧桓急促的声音:“你疼就咬我的手,别撞墙!”

他一面抱着我坐起来一面喊人去叫御医,整个牢房乱成一锅粥,人来人往嘈杂得像战场。

我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心越跳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然后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温热粘稠的东西慢慢从我喉咙里溢出来,顺着我的下巴淌到我的衣服上,一滴,两滴,然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

他一愣,低头看了眼我的血。然后立马像烫着了一般把手从我嘴里抽出来,紧接着手足无措地捂上我的嘴试图不让血继续流:“徐慕贞,徐慕贞你别这样!!你看着我,你别睡!你睁眼看着我!!”

我没法回答,铺天盖地的痛侵蚀了我的最后一丝理智。余光里瞥见他神色癫狂地把我流出的血拼命往回抹。这人总说我蠢,但他蠢起来才真是让人伤心,这样都能塞回去的话,还要大夫干嘛?

11

我以为这次我必死无疑。

嘉和公主说你这么想很正常,只因你本就是萧桓的一枚死棋。

我听着这话捂着喉咙坐起来接着给自己灌又苦又涩的中药,说来奇怪,当时发作起来这样凶险的毒。临了却只是叫我在床上昏睡了三日。

只是这一味毒让我现下依旧虚弱不堪,困在床榻上不得自由,成日里除了吃就是睡,仿似废人。

“是我救的你。”

嘉和公主总是这样不忙不乱自有气度,哪怕眼下身处京城最当红的花魁房里,她亦是从容:“其实我娘早就跟我提起过你,那时候你还小,才嫁给萧桓,胆子只有针尖那么大。她就说,阿妩,你要想帮办法帮帮她,让她出了这牢笼。”

“我不愿意,她就以死相逼。说来你可真是够分量。”

嘉和公主说着就凑上前来,一张端丽的脸在我瞳孔里越放越大。我实在有些受不住这样的四目相对,很没出息地往下滑了滑,顺带扯上锦被盖住余下的半张脸。

“嗬,你还真是蠢得可爱。”

她伸手扯下我的被子,语气一刹那变得活泼舒然:“按理说你该叫我姑姑,细想起来还真是奇怪,不管嫁不嫁给萧桓,你都得叫我姑姑。”

嘉和公主嘀咕着在我床边坐下,一面把我从被子里挖出来一面念叨:“好啦,你现在定是一头雾水。不过不要怕,我把你救出来了。”

她朝我很是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现在皇宫和东宫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了。”

???

我愕然不已:“萧桓他以为我死了?”

“是啊,约摸这时候你已经入土为安了。”她用一只手撑住自己下巴,目光灵动流转在我身上:“不过萧桓也是真没良心,你今日下葬呢,他都躲在皇宫不肯露面。”

“估计是避嫌吧。”

她说着回头朝外面喊了句:“姑姑,进来吧,给小丫头把东西准备好了就走吧。”

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红瑕姑姑走进来,朝我恭恭敬敬行礼:“姑娘准备好了就可以出城。”

“出城?去哪里?”我惊诧地看向嘉和公主:“你们要做什么?”

嘉和公主低低一声笑:“傻姑娘,自然是带你回家。”

可我的家不就在京城么?

但她们好像对我的家在哪里有自己的想法。一行人手脚利索地替我换了衣服,越过莺燕攘攘的厅台,一路畅通无阻,径直到了青楼大门前。

12

嘉和公主早就下车了,红瑕姑姑抱着一只食盒坐在我对面,很是温和地同我说:“姑娘,该吃药了。”

我起身接过药碗喝了,才问她:“姑姑,我们这是去哪里?”

“南江,娘娘的老家。”她接过药碗放回食盒,又捻了块糖糕给我吃:“太妃娘娘生前特意给您置了一座大院子,去到那儿就可以住了。”

“不是。”我咽下糖糕,很是不解:“太妃娘娘怎么就非得要把我捞出来呢?”

“因为姑娘过得不开心。”红瑕姑姑把食盒盖好,一面给我递手帕一面回答:“去岁中秋宫宴,太妃娘娘跟奴婢都见着姑娘因为太子哭了。可太子并不关心,他眼里只有姬良娣。”

这可就尴尬了,我原以为那次没人看见的。

猝不及防提及旧事,难免有些感怀。

其实我这人甚少流泪,往往哪怕心里再悲痛眼里也憋不出那些剔透的水珠子。因此还吃过不少亏。

回想幼时祖母过世那日,满堂的小孩儿挤挤攘攘在一块儿,一个赛一个地哭得嘹亮。独我一个呆呆站着没有哭。那时候二伯父还义正辞严地痛诉过我冷情冷性,要不得。

是我娘过来给我喂了颗桂花糖,拉到一旁替我把头发捋整齐,抱着我说:“阿贞,你二伯父他吃了酒,我们不理他啊。”

“女孩子最珍贵的就是眼泪,不哭没事的。”

可最后我却为了一个心里压根没我的人哭了。

去岁中秋,恰逢皇帝的五十寿辰,因而这场宫宴办格外盛大。

其实皇帝真正的生日是在中秋前一日,但身在天家,有诸多忌讳。对外他的生日都是中秋前后连在一块儿的三日,好叫旁人不能轻易猜到皇帝的生辰八字。

鉴于这次阵仗比较大,我略微些怯场,于是想着先试探性地问一下萧桓送什么礼最为熨帖。

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皇帝寿辰,全然忘了中秋将近,那是萧桓一年之中最讨厌,最阴郁颓丧的日子。

我那天很不凑巧地触了这厮的逆鳞。推门而入时他正在书案后坐着发呆,平素里总是没个正形的人此刻看起来格外落寞。

我试图缓和气氛,扬着语调问他:“怎么,殿下默不出三字经啦?”

他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看我,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喑哑:“你有事?”

“那个,是有个事儿我拿不定主意。”我很是委婉地表述了一下我的意图:“中秋宫宴那日又刚好是你爹五十大寿,你说送什么礼合适?”

他闻言很是懒散地往后一靠,语带嘲讽地说:“这天下还有什么珍宝是他得不到的吗?”

………

“话是这么说。”我努力地把话题拉到正常的范畴:“但为人儿女,总得表示表示。”

“随你。”他一副不愿过问的态度:“这东宫里头有什么物件儿你看得上眼的,给他就是。”

“我没什么头绪。”

“徐慕贞。”萧桓突然坐直了身子叫我名字,表情严肃,一双绀青眼瞳看向我的时候瞬间变得异常锐利:“我娶你是叫你替我分忧,不是添忧。”

“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你这个位子就换人坐!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分别。”

14

那日夜里我诚心诚意抄了一份心经,并一株旁人献给萧桓的瑰丽红珊瑚备好。然后马不停蹄地又带着彩鸢去库房里翻找了许久。

其实我知道不管我送什么礼物上去,皇帝都不太会开心。每年的生日都是如此,我绞尽脑汁地献,他不咸不淡地收,左右不过回一句:“你这孩子有心了。”

我很不想这样。这些年萧桓同他爹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不亲不疏不冷不淡,但又处处透着诡异。

如今发展到神经大条如我也能意识到,那就成了很大的问题了。

因而我很想做点儿什么来改善一下这个状况。老实说这其中没有私心是骗人的,我是太子妃,太子的地位越稳我的日子也就越好过。虽然眼下萧桓他没竞争对手,但谁能保证以后没有呢?

其次我是真心想着两父子间能稍微和气些。纵然帝王无情,但人活着哪能一辈子都没个牵挂?

我抱着这个想法从库房里翻出了一副很是应景字画,一个天庭饱满的老头儿抱着寿桃笑得一团和气。细瞧还大头来头,是已故大家黄衷的画作。虽则笔法技艺略显拙朴,但印章署名俱在,想来东宫所藏也不至于有赝品。

我很是满足,虽然萧桓那日冲我发了脾气。但人嘛,总有个不爽快的时候,这时候说的话都不能作数的,也无需计较。

虽然打那日过后他未曾主动同我说过一句话。

待到中秋那日,我同萧桓一块儿乘车入宫。我虽有心化解近日来的矛盾,奈何他心气大。一上车就抱胸假寐,丝毫没给我留开口的余地。

我们正无语相对间,小成子一个矮身在一边悄摸掀起车帘,压低了声音同萧桓道:“殿下,姬良娣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后头。”

萧桓低不可闻地应了声,并没有睁开眼睛。小成子很是狗腿地点头,末了见着我,很是为难地又挤出一个笑来:“娘娘好生休息,小的先去后头盯着生辰礼。”

然后唰地放下车帘,噔噔噔地跑远了。我颇为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自问:“我有这般吓人么?”

“嗬。”

那厢眯着眼睛贴着车壁假寐的萧桓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尊口:“你今天才知道自己长得吓人?”

我莫名就被他这么给埋汰了一嘴,心里很是不服。想要反驳却见萧桓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一瞬不眨地看我,竟是破天荒地叫我瞧出了一丝专注宠溺的意味来。

简直夭寿!

我生硬地别过脸去:“太子殿下还是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罢!眼底下的青黑都够炒一盘木耳了,也不晓得克制些。”

“怎么?爱妃吃醋了?”他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放荡不羁的神态,促狭地朝我眨眨眼睛:“我可闻见了,这车里好大一股酸味儿。”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我才不愿搭理他呢。萧桓惯来喜欢拿这些话来挑逗我,可眼下咱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他心尖尖儿上的姬良娣呢,他还这样不知收敛。

真是个渣男。

15

我万万没想到今年中秋宫宴的重头戏居然会落在我头上。

当内侍把我精心备的礼物呈上去时,我早就没了博出位的心思。因而也未曾注意到皇帝竟然抖着手摊开了我的那副画。

彼时我整个思绪都被身旁姬良娣一声媚过一声的殿下占据,天知道此刻我身上起了多少鸡皮疙瘩。偏生萧桓这厮很是受用,一手揽着美人,一手端着美酒,一脸享受好不恣意。

我满心满眼都是对萧桓的唾弃,以至于王总管叫了我几句我都没听见。最后还是萧桓听见推了我一把:“人叫你呢?发什么呆?”

“哦?哦哦!”我立马整理衣裳站起来,遥遥朝着台上一拜,张口就来:“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福泽绵长寿比南山,身体康健国运亨泰。”

“这是你送给我的?”

台上素来威仪稳重的皇帝声音喑哑地问我:“这幅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时间四下寂寂,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连萧桓都不抱他的姬良娣了,只眯了眼睛去看高台上皇帝面前摊开的那副画。我不知眼下是吉是凶,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儿臣瞧着这画应景得很,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因而便做主当生辰礼送给父皇。”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虽然皇帝是在跟我说话,但他的目光却是在一瞬不移地看着萧桓。听见我的回答之后,他才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像是一瞬间失了兴致,语气也很颓丧,挥了挥手道:“我吃了酒,有些头疼,你们且自尽兴罢。”

我这才发觉方才皇帝居然对我用了“我”这个词来自称,难怪一时间众人噤声。

我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问萧桓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他复又像没事人一样搂着姬良娣喝酒,一杯接一杯,喝水似地凶。吓得姬良娣声调都变了:“殿……殿下,饮酒伤身,您少喝点儿吧……”

我独自对这般境况孤立无援,他却只顾着喝酒!当下我一时气愤,抢过萧桓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颇为狂放地坐下来给他倒酒:“来,你爱喝酒是吧?我陪你喝!”

哐当!

我才满上的一杯酒被萧桓一拂袖扫到地上,他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向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徐慕贞,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同我喝酒?”

声音不大,动静不小。整个席上的人瞬间陷入死寂。我在这满座无声中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整个人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被萧桓的眼神和话语激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子殿下喝多了,来人,扶殿下去休息。”淑妃及时出来解围,一边面带微笑有条不紊地吩咐人收拾满地狼藉,一边同我招手:“阿贞别愣着呀,到我这儿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瞧。”

我张嘴想回她一句好,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只有方才萧桓叫人架走时对着我展露出的深恶痛绝的表情。

他当真气极了我,几乎是毫不留情!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却自觉就叫我流下了眼泪。

16

“你知道萧桓那天为什么生你的气?”

这时候我们已经离京城十数里之外,马车停在一个茶棚稍作休整。我身子羸弱见不得风,红瑕姑姑就替我带了些吃食到车上来,眼看我快要吃完了,突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

我隐约猜到或许是那副画的问题。但对着红瑕姑姑我却只是摇头:“不知道。”

“你猜得没错,就是因为那副画。”红瑕姑姑了然地冲我笑笑:“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天底下没几个人知道太子生母曾是黄衷的入门弟子,画艺精湛,堪为大家。”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太子生母?”

“是的。”红瑕姑姑颇为平静地接着说:“太子生母是清河卢氏,叫卢毓荷,是当今圣上的元配。”

“卢家当初也是显赫一时的大家。卢氏嫁给了当时身为皇四子的皇帝,她哥哥也是个年轻有为的将军,那时候放眼整个京城,没几个世家能比得上卢家。”

“皇帝当时也很是喜爱卢氏,即位后没多久就册封她为后。后来卢氏有孕,生下了嫡长子,也就是萧桓。而卢氏的哥哥在外亦是屡战屡胜,最后都到了无封可赏的地步。”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皇帝身在无人之巅,总会疑神疑鬼。待到萧桓六岁,朝臣请求册封太子,皇帝迟迟不答应。后来是卢氏的哥哥进宫,才定下来的。”

“萧桓受封太子的那年中秋,卢氏宫中走水,他因在御书房背书逃过一劫,而卢氏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姑娘,皇宫是这个世上最血腥无情的深渊。而东宫就是立在深渊边上的一根羽毛。”

“娘娘曾同奴婢说过,她一辈子就只能在深宫里蹉跎了,但您不该这样过活。”

“所以太妃娘娘同萧桓做了交易。”红瑕姑姑慢慢抬手拂过我的鬓角,摸上那只我一直没能除下来的白玉簪:“他答应放您走,代价是太妃娘娘要保证后宫里不能再有皇嗣,公主都不能。”

“您从十岁起,就活在太子眼下了。”红瑕姑姑的手很凉,她慢慢地划过我的头发,来到我的肩背,最后停在我的右手:“太子是这世上最阴险的恶人,明明杀人无数却还故作清白。事已至此,姑娘您还要等他吗?”

红瑕姑姑说着一个用力攥住我那只握满了珠子的右手。那是我在青楼养病时无聊抓来打发时间数数用的。这段时日被我隐秘地透过车窗洒在一应行经的小道上。

我无力挣扎,只能由着她的力道松开手掌,一时间整个车厢都是珠子四散蹦跶的声响。

“姑娘,你要听话。”红瑕姑姑看着我逐渐苍白的脸,曼声道:“太妃娘娘一直想着您能替她去故乡看一看,可不能这样叫娘娘的心愿落空。”

“奴婢劝你您就绝了旁的心思罢。为了您这一行,已经死了太多人。”

我眼睁睁看着红瑕姑姑一派恭敬地退出马车,整个人便如同抽去提线的木偶般倏地瘫软在马车上,连动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无。

17

五月十四号那日,皇帝颁旨昭告天下,太子妃徐氏急病去世,因去得突然且凶险,不宜大办葬礼,草草殓入皇陵。

我很惊讶,按说大理寺一通折腾下来。我好说死了还得留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因此我这些日子来一直担心会不会牵连父母,常常于无人深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孰料竟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场戏。

“皇家最重脸面,这种事一般都不会大肆宣扬。”红瑕姑姑见怪不怪:“至于你爹一个教书匠,拿捏他也没什么意思。”

那也是极好的。

我开心得晚上吃了两碗饭,红瑕姑姑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几眼,终是在晚上找了我谈心:“姑娘现在身子大好了?”

“落了个阴雨天就头疼的毛病,喉咙也三不五时会发痒发涩,除去这些倒也还行。”

“那倒是问题不大,好好将养着就行。”红瑕姑姑替我倒了杯热茶:“问题是姑娘眼下有什么打算?”

“我?”我有些诧异:“太妃娘娘不都给我安排得好好的吗?我自己还需要有什么打算?”

“姑娘!”红瑕姑姑陡然加重了声音:“太妃娘娘对您恩同再造,您不可言语不敬!”

“姑姑。”我把那杯茶推回桌中央,茶盖一跳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

那是白甜釉的一盏茶盅,里头清亮的茶汤还在呼呼地冒着热气。我看着那袅袅烟气争先恐后地涌现又消散无形,低声道:“我从前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聪明,真的。我身边聪明人太多了,萧桓,彩鸢,你,常太妃,淑妃。”

“还有嘉和公主。”

“你们都太过聪明,所以都觉得自己可以随意玩弄人心。因为他们蠢得连为什么都想不明白,只能跟着你们走。”

“我惯来做蠢人,但不幸的是却还没蠢到彻底。”

“姑姑,你说太妃娘娘疼我。可她只看得到我的眼泪,没能看到我的快乐。”

“我想太妃娘娘或许是爱我,又或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所以说,她其实并不是在救我,是在一厢情愿一意孤行地想救当年的自己罢了。”

“那你呢,既然你都看明白了,为什么还愿意离开?”

良久,红瑕姑姑才出声,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

我低头不去看她,没有回答。

18

十一月,南江已经开始降温,整日都在下雨,绵绵不绝,一场冷过一场。

隔壁家的薛大娘破天荒地踩着饭点进来同我谈论明日她孙子有个朋友要来家里做客,她该穿什么样式的衣裳才得体。

我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红瑕姑姑,这种往常都是她们两个谈论的话题,今日怎么落到我头上来了。

“我孙子的朋友是京城来的,这隔得远了口味便有所不同。徐小姐您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孩子,见惯了大世面。老婆子有个不情之请,不晓得您愿不愿意?”

“您请说。”

“明日宴席,老婆子想都请您去府里指点一下做何口味才合客人心意。”

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犹豫,薛大娘忙又补了句:“不用去厨下的,那地方又忙又乱,您只需同厨下的人交代几句就成。”

我愣了愣,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什么奇怪的坑里,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好点头应了。

薛大娘心满意足地走了。红瑕姑姑这时候一面动手收拾碗碟一面吩咐小妍:“姑娘那套青玉头面正好配新制的袄子,你明日记得给她换上。”

“好的姑姑,我早就备好啦。”

两人一说一答你来我往,倒是将我完完全全晾在一边,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工具人。

19

第二日起来,倒是难得地出了太阳。红朗朗的日光落在檐角廊下,照得鸟雀声音都欢快了许多。

我在小妍的陪同下穿了新制的月白袄子,戴着整套的青玉头面去赴薛大娘的约。

薛家在南江当地也算是书香世家,因而他家的宅子相对于我的那套而言,更多了些雅致的意味。

我跟在引路的丫鬟后头,一路分花拂柳进了会客厅。薛大娘如我那日所说,穿了件秋香色的袄裙,很是从容大气,见着我就迎上来堆着笑道:“徐小姐真真是言出必行。”

“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我笑着回她:“不晓得眼下厨房开动了没?”

“不急,我孙子说他那朋友才来南江没几日,倒是很想试试本地菜色。”

“那这样,我便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我一到这儿就觉得如坐针毡,只想着赶紧找个借口回去,哪怕是一个人坐着发呆也好。才要开口辞别,就听见薛大娘一叠声道:“巧了,徐小姐你看,我孙儿他们来了。”

我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往前院看去。秋日融融暖阳下,两个身长玉立的青年并肩而立。打头那个穿了身宝蓝色的长衫,瞧着脸上一派欢畅,很是兴奋地同另一人说着什么。

一道醇厚有磁性的声音顺着风灌入耳朵,几乎将我脑中一片清明炸得粉碎。我猛地抬起头,只见那人穿着同我一般颜色的长衫,鸦青长发以白缎束起,正用那双满带真挚的凤眼一瞬不移地看着我。

这人居然是萧桓!

我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只莫名往后退了几步,直至撞到小妍才停下。薛明远见状很是关切地上前几步问我:“徐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大好了?”

我忙乱中听得这一句便只顾点头,顺势一个委地倒在小妍肩头。把这个小丫头给吓得大惊失色,一面扶我一面冲着薛大娘道:“薛夫人,我们家小姐又犯病了。劳您遣人去叫一下红瑕姑姑,叫她赶紧来。”

“啊?哦!好的好的!”

一派忙乱中只听萧桓又道:“在下幼时学过医术,略懂皮毛。徐姑娘这模样看起来实在凶险,若是来不及,在下可以代为粗诊。”

小妍听得这一句扯着我就要往萧桓那处去:“那就有劳公子了。”

我………

我这一刻无比迫切地想自己是真晕过去了。

可我没有。我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萧桓的手指探上我的手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徐小姐这是体虚阴寒,来,你将她靠近来些。我瞧瞧她的脸色如何。”

小妍这个傻子一个掼手把我推进了萧桓怀里,我一激灵就要挣扎,然后就感觉到他轻轻扣住了我的肩膀,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了句:“找到你了,徐慕贞。”

20

萧桓顶着他那张虚伪的人畜无害的脸凑过来替我把脉,我一时间心如死灰,直瘫在椅子上任人鱼肉。事已至此,那我还能怎么办?

“姑娘这病,倒也不算凶险。”萧桓慢慢悠悠地把完脉,冲我笑得很是温和:“主要是姑娘心大,故人诸事不往心头放,养病的心态拿捏得很好。”

薛明远闻言有些恍惚:“这……这是有事还是没事?”

我在心底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装出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来:“多谢公子谬赞。小女子病痛缠身别无他法,只得心胸宽广些,才能好好活下去。”

“姑娘是个通透人。”萧桓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冷漠:“只是在下愚昧,沉迷旧事,至今难以忘怀。相较之下倒是迂腐了。”

这人,从前在东宫对我也称不上掏心掏肺。之后不仅给我挖坑跳,还反咬我一口,得亏我福大命大才能逃出生天。眼下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我别过脸来不去看他,只同小妍道:“我有些累了,你替我送两位公子出去罢。”

夜深人静时,红瑕姑姑来给我送药。依旧是又浓又苦的满满一碗,她坐在床头看着我一鼓作气喝到见底,很是温柔地拿了帕子替我擦拭嘴角:“姑娘今日见到殿下了?”

“见到了。”

“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我缩回被子里翻身向里不去看她:“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眼下我们两个好不容易分开了,又何必再相逢。”

“姑娘想好了就行,睡吧。”

红瑕姑姑起身帮我掖了掖被角,然后很是轻柔地关上了门。

21

我是睡到半夜被冷醒的。

我自落水后就格外畏寒。因而一旦天气变冷,就少不了暖汤婆子捂被窝。这个法子一向管用,往往能保证我安安稳稳睡到天亮。孰料这次却是失灵了。

我睡梦中就觉得阵阵夜风凛然,吹得我经受不住。咬牙坚持一会儿还是不行,生生给冷醒了。坐起来想喊小妍帮我再拿个暖汤婆子,才发现房里悄然无声坐了个人。

我没有出声,是因为有些可悲地发现,哪怕隔了大半年不见,眼下漆黑一片,我还是能借着窗外朦胧月色认出这是萧桓。

“我还以为你不会醒。”

萧桓察觉到我的动静,很淡定把脑袋转向了我,黑暗之中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犹如有形的绸带一样将我锁定包围。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和话语如此有侵略性,他的语气却可以温和得像春日湖水:“徐慕贞,你睡得可真死。”

淦!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桓他估计就是特意过来消遣我的吧?东宫里那么多美人,就缺我这么一个跳梁小丑让他看笑话?

我直挺挺地背过身去不看他,动作利落地躺下一出溜把被子往上拉,盖过头顶,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

“不过我是真羡慕你,到哪儿都能睡得安生。”

“不像我,近日来总是睡不着,一闭眼睛就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姬良娣吧,你忘记带上她了。”

我一时没忍住,隔着被子瓮声瓮气呛他。

“嗬嗬………”萧桓又开始用那种低沉且有磁性的声调低低地笑起来:“还记着姬良娣呢徐慕贞,你也没那么通透嘛。”

我被他的笑声激得喉咙发痒耳朵发烫,只往被子更深处钻了:“要你管,我才没有吃醋。”

“哦?我可没有说你吃醋了啊徐慕贞。”声音瞬间靠近,像是在贴着我的头顶说话。我一惊,猛地掀开被子,就毫无防备地看见了萧桓那张笑得很是不怀好意的脸:“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蠢呐徐慕贞。”

我气极,抬脚就是一踹:“滚下去,你这个登徒子!”

噗通!

萧桓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躲开,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防备。于是乎堂堂太子殿下就这么被我一记窝心脚给四仰八叉地踹到了地上。我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想看看他怎么样了。没成想动静太大,闹得在门外打瞌睡的小妍都醒了,拍门问我:“姑娘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我一面伸手去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萧桓,一面很是淡定地同小妍回话:“没事,做了个噩梦把被子摔下来了而已。”

“哦,那要不要给你换一床被子?”

“不………不用!”

我在摸到萧桓的一瞬间就被他连人带被地拉下床,随即整个人被他紧紧摁在心口。萧桓的呼吸很烫,一声一声急促得我脸都不争气地红。但这样的动静又惊醒到了小妍,她几乎要破推门而入了:“姑娘,又怎么了?”

“我捡被子而已,你别进来!”

“小妍,你帮我再去拿个暖汤婆子来吧。”

22

小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终于放松下来准备回到床上去。

“你身上怎么这样冷?”

萧桓一面搂着我不让我走,一面用喑哑气音问我:“是被子不够厚吗?”

再厚也厚不过你脸皮!

我立马撑着胳膊作势要起来,这个浪人真是一点没变,能占的便宜他绝不会放过:“你翻窗进来不记得关,我当然会冷。”

“怪我。”萧桓语带笑意拉住我的手将我摁回他胸口,然后又把被子给我盖上,整个弄得跟肉夹馍似地:“我也是头回做这种事,没经验,下次会注意的。”

“没有下次了。”我很是恼怒地别过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哪样?”他抬手摸我的发顶,笑得很是愉悦:“我们又不是没抱过。我喝醉那次,你还不是冲过来要抱我?”

“那能一样吗?”我拧了一把他的腰:“我那是怕你破相了我不好说。”

“好,不一样。”他吃痛地低低嘶了声,手却安抚似地隔着被子拍了拍我的背:“只要你开心,怎么样都行。”

我一个哆嗦,实在有些受不了他突然这样。上次萧桓就是这样从我手里拿走了白玉簪,然后害得我差点没命。现在又来,我却没了那时候的懵懂和勇气,只觉得难受又害怕。

“你这么说,就是还记得那天的事情了。”

“那么这次呢,你这次找我又是为了什么?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我贴在他胸膛。很是平静地开口。

萧桓一愣,拍我后背的手都停下了:“徐慕贞你在说什么?”

我趁机一骨碌爬起来回到床上:“萧桓,我从前觉得纵然你放浪形骸,但至少还是有一点好的,那就是坦诚。你虽不爱我,却也不愿骗我。”

“可现在呢,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也跟着坐起来,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为了你,徐慕贞。我想你了。”

碰巧此时小妍的脚步声近了,我不再紧张,冷冷地看着他近在咫尺一团模糊的身形道:“你眼下有两条路可以选,现在走,或是等她进来。”

他低了头没说话,慢慢地直起身子站起来,走到窗边一个鹞子翻身就出去了,只是这回记得替我关上了窗。

23

“姑娘,门外有人等。”

门房周叔隔着门同我说:“来的是昨日替您看病的那位公子,从早上就在等了。”

我很是头疼,捂住耳朵偏过身去:“不见不见,让他走罢!”

“那位公子说了,您不见的话他就一直等。”

“那就让他等好了。”我气鼓鼓地道:“反正他也没什么耐性,等不了多久。”

但这次却是我错了。

说来也怪,平素里我也就是睡醒了在院子里发发呆,甚少出门,因而不管门外有什么也都不会在意上心。可今日因着萧桓这个搅屎棍子堵在门口,我就连发呆都发不专心。

我指导着小妍把紫藤拔了,然后又把屋子里的花瓶全都挪了个位,最后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只好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外头的雨渐渐大起来,哗哗地冲着檐下的青石板。小妍把鸡毛掸子插进胆瓶,搓着手道:“姑娘,今儿天怪冷的,要不咱们生堆火烤个红薯吃吧?”

我没应,只愣愣地看着外头周叔他们进进出出,天气冷得他们的手都缩进了衣袖里,张口吐出的都是茫茫白雾。

作孽。

我头脑一热冲了出去。冒着豆大的雨点儿不管不顾地就跑到了虚掩的院门口。小妍在后头一直喊:“姑娘你跑错啦,红薯和木炭厨房里都备着呢,你出去干嘛呀?还不打伞……”

我立在门口,脸上被秋雨激得一阵地凉,手才贴上门板,却又失了勇气。

方才头脑发热,冷静下来之后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门外的萧桓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了。

他定然是一派闲适地坐在马车里悠悠然地看我,还是用那种成竹在胸果不其然的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屈辱和不甘一齐涌上心头,我一时下定决心就要回去。却不妨一只手蓦地穿过门缝伸进来,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徐慕贞,你给我回来!”

马车里。

小成子别别扭扭地掀开车帘将披风递给我,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儿地看了眼萧桓,接着又委屈巴巴地放下车帘退了下去。

我木着脸把那件厚实的披风劈头盖脸地朝萧桓扔过去:“你这苦肉计倒是用的炉火纯青。”

他的头发还在淌水,一张脸也叫秋雨冻得发紫,但却笑得春风拂面甚是开怀:“我只是在赌你还会不会对我心软。”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那感情好,咱们的太子殿下现在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了。”

“走开!”

我打掉他的咸猪手,很是不满:“你可别拿我跟你作比,我可配不上。”

“徐慕贞。”萧桓敛了语气里的笑意,很是低沉地开口:“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同皇帝说,要么杀了淑妃,要么我就去陪你。”

“他不肯,我就自己动手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徐慕贞。”

“你还要不要我?”

太子妃喝下鸩酒假死离宫,冷漠太子追来“你还要不要我了”。

24

回京的马车上,我才晓得自己又落套了。

萧桓的确是杀了淑妃,但我不知道的是皇帝也死了。他作为储君要淑妃殉葬,用的毒药还是最为凶狠的牵机。

我觉得心里发毛,在心里时时刻刻谋划着跳车:“我不回东宫,我只想回去看看我爹娘。”

“不回东宫。”他放下卷宗朝我笑得很是温和:“你只要在我眼前,住哪里都成。”

噫!我刚才在他眼里看到了对着姬良娣和王美人时才有的温情,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该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你爹死了你就可以当皇帝了,要什么美人没有。干嘛千里迢迢来抓我?”

“东宫里的那两个我早就打发出去了。”萧桓笑得一双眼睛都眯起来:“姬良娣是我舅舅的侄女,王美人是我舅舅的女儿,哪一个我能讨来做老婆?”

这人真是变态!

我把自己尽力朝角落里窝:“那你爹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来的时候才死的。”他笑着冲我亮出一口白牙:“我想着当皇帝可以,但皇后不在可不行,所以就先来找你了。”

然后我看见萧桓那张脸上又露出了我所熟悉的欠欠的表情:“还有啊徐慕贞,你别以为我没发觉,你刚才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给划到美人那一块儿去了。”

他说着很是唏嘘地啧啧了两声:“啊,你还真是厚脸皮。”

我心一横,蒙头过去朝他一顶。这人打小嘴就淬了鹤顶红吧,一张口就是见血封喉。

他顺势抱住了我,任我在他怀里扑腾。

南江临行前夜,红瑕姑姑找到我,很是愧疚地同我说:“姑娘,老奴迂了一辈子,险些害了你啊。”

“太子殿下撇下登基大典不管过来,是心里有你的。若是姑娘你也还喜欢他,就跟他走吧。”

“人活一辈子太聪明又能怎么样呢?不如随心而为。姑娘,你和太子都是心里有彼此的,就这一点,便值得一试。”

“我想你过得顺遂欢心呐,姑娘。”

那是红瑕姑姑头一次在我面前不自称奴婢,或许那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希望我过得好。

而我呢?

我只觉得,我可能需要再想想。

但是对于萧桓此人,我从来就没有抵抗力。

嫁他的时候如此,为他所陷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真是不争气。

不过好在他也爱我。陪我去见爹娘时萧桓既紧张又舒然:“徐慕贞,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活成他那样。”

“不过好在我遇见的是你。只要有你,千秋万载诸事盈案我都有一丝喘息之地,不致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你可真好,徐慕贞。”(作品名:《千秋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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